尴尬的公主:《宋史·公主传》的历史书写

2018-11-28 18:25
文学教育 2018年30期
关键词:宋史驸马史官

朱 运

“家天下”是维持古代中国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政治体制连续性的一项重要理念,它使得历朝历代“皇家”都成为了政治格局发散的中心点,是国家最高特权集体的代表,也是整个王朝威严的象征。与此同时,女性在古代中国又往往处于男性的从属地位。那么,兼具皇家与女性两重身份的公主的处境如何,是相当有意思的问题。《宋史·公主传》是宋代公主的专传,集中呈现了宋代公主的人生面貌。本文将之作为研究对象,独辟蹊径,从历史书写角度出发,考察宋代公主的尴尬角色。

一.公主的结构性人生

《宋史·公主传》记录了有宋一代公主的事迹,共89人,其中北宋81人,南宋8人。但是,通读之后不难发现,它关于公主人生的记载呈现出了模式化的特点。例如:“陈国大长公主,开宝五年,封永庆公主,下嫁右卫将军魏咸信。太宗即位,进封虢国。淳化元年,改齐国。真宗初,进许国长公主。咸平二年薨,谥贞惠,后改恭惠。景佑三年,追封大长公主。元符改封陈国。政和改贤惠大长帝姬。”又如:“陈国公主,始封德康公主,进瀛国、荣国。大观四年,下嫁石端礼,徙陈国。改淑和帝姬。政和七年薨。”这两篇传记相当简洁精炼,史官记载的侧重点主要是公主辈份封号的演替和夫家情况两方面。而其他公主传记与此基本如出一辙。可见在史官的认知中,这两点是对一位公主来说最重要的信息,实际上也就是皇室与女性两重身份的具体体现元素。至于公主样貌、性格、具体生活经历等日常细节则都难以从这份官方史册中明确地剖析解读出来,这也体现出古代史官对这些内容的忽略与轻视。换言之,《宋史·公主传》是史官在特定话语体系下对公主进行的平面人物简介,而非向后世读者展现一个立体的人物形象。

公主和后妃是皇室中的两大女性群体,对比《宋史》中《公主传》与《后妃传》的记载内容,也可发现史官对于这两类人物不同的着眼点与侧重点。就家世叙述而言,公主侧重其夫家的信息,后妃侧重其原生家庭的身份地位;就个人事迹描述而言,公主着眼于作为传统女性应当遵守的各类优良道德规范,后妃则着眼于体现其母仪天下的姿态。所以两者相较,公主更作为一种普通女性的形象在史册中呈现,而其作为皇室成员具有的特殊性反倒予以了一定程度的弱化。

二.公主“尊贵”身份的矛盾

在《宋史·公主传》中,史官对公主事迹描述记载的用词极为恭谦严谨,其内容除具体的生卒年和婚配封赏情况外也多为对公主优秀品质的褒奖称颂,对她们劣行的指责实为罕见。婚配多用“下嫁”、生前死后可得重重追封,例如:“鲁国大长公主,开宝五年,封延庆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石保吉。太宗即位,进封许国。淳化元年,改晋国。真宗初,进长公主。大中祥符二年,进大长公主。薨,赐谥贤靖。元符改封鲁国。政和改贤肃大长帝姬。”“荆国大长公主,幼不好弄,未尝出房闼。太宗尝发宝藏,令诸女择取之,欲以观其志,主独无所取。真宗即位,封万寿长公主,改随国,下嫁驸马都尉李遵勖。”

但同样是分析《宋史·公主传》的文本材料,却亦清晰可见公主尊贵身份背后隐藏着的“卑微”。这份卑微来源于整个大的时代背景,公主的外在的身份即便再尊贵,她们也终究无法摆脱古代伦理纲常对女性权力的桎梏。甚至于说为了匹配自身与生俱来的那份尊贵血统,她们要比寻常女子付出更加高昂的代价、做出更大的自我牺牲。

史官详述了周、陈国大长公主的婚姻状况:“周、陈国大长公主,帝长女也。……主幼警慧,性纯孝。帝尝不豫,主侍左右,徒跣天,乞以身代。帝隆爱之。帝念章懿太后不及享天下养,故择其兄子李玮使尚主。玮朴陋,与主积不相能。主中夜扣皇城门入诉,玮皇惧自劾。谏官王陶论宫门夜开,乞绳治护卫,御史又共论主第内臣多不谨,帝为黜都监梁怀一辈十余人。后数年不复协,诏出玮于外,主降封沂,屏居内廷。久之,复召玮,使为驸马都尉如初。……熙宁三年薨,年三十三。以玮奉主无状,贬陈州。”由材料可知,周、陈国大长公主十分受宠,但是她作为皇家成员,其婚姻由皇帝出于弥补章懿太后的考虑指定。而史传的用语体现出在当时史官的认知里,这种婚配方式是天经地义的,丝毫没有提及公主的婚姻话语权。显然,这对公主与驸马的婚姻并不和谐,出现了“玮朴陋,与主积不相能”“主中夜扣皇城门入诉,玮皇惧自劾”的情况,但是即使如此,时人与史官也并没有改变那种原始的认知,公主婚姻自主权的丧失仍被视为理所当然。不过,史官笔下并没有见到有关公主的负面词汇,婚姻不和谐亦不影响对她孝顺皇帝事迹的叙述,公主的尊贵依然若隐若现。

北宋曾经实行驸马升行制度,也即驸马在娶了公主之后要以父为兄、以母为嫂。在这一制度下,公主在某种程度上便不用履行作为儿媳妇的义务。但是,亦有特例:“荆国大长公主……下嫁驸马都尉李遵勖。旧制选尚者降其父为兄弟行,时遵勖父继昌亡恙,主因继昌生日以舅礼谒之。帝闻,密以兼衣、宝带、器币助其为寿。”驸马李遵勖虽已升行,但是公主依旧礼敬其父,这得到了皇帝的鼓励与支持,同时史官也不吝文辞记录下来,这说明在公主的尊贵与妇德之间,后者显然更被看重。

《宋史·公主传》中对公主的赞扬之词大抵都是“性俭节”“好读古文章,喜笔札,赒恤族党,中外称贤”“侍母疾,昼夜不暂去”“帝降损以祷,主亦如之”“日致膳羞,卢病,自和汤剂以进”此类。这些不仅代表了史官的看法,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当时社会对公主行为品格的要求与期待——守礼懂节,通古今诗书;秉承三从四德,对内孝顺父母公婆,对外起模范表率作用。阅读《公主传》,处处皆可感知在史官的潜意识里,认为万事要以皇族尊严利益为重,便是身为一国公主最根本的也是其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在某种意义上,皇室成员的身份给了公主尊荣,同时也强化了其身上女性的属性,需要比寻常女性承受更高的要求。

三.公主命运与国情的捆绑

公主的特殊身份是建立在“家天下”的王朝秩序之上,那么当这种秩序受到或内或外的干扰时,公主的命运自然堪忧。北宋靖康二年四月,金军攻破东京(今开封),将宋徽宗、宋钦宗父子及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俘虏北上,也即历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耻。毫无疑问,公主亦在俘虏之中,那么《宋史·公主传》是如何呈现当时的公主们的命运的呢?

《宋史·公主传》载秦、鲁国大长公主的经历:“靖康二年,诸帝姬北徙,姬以先朝女,金人不知,留于汴。……避地南渡,贼张遇掠其家,中子愕被害。公主至扬州朝竭,复避地之闽。”而对徽宗三十四女,首先是简单列举她们的基本信息,如“荣德帝姬,初封永庆公主,改封荣福。寻改号帝姬,再封荣德。下嫁左卫将军曹晟”“寿淑帝姬,初封寿庆公主。薨,追封豫国。及改帝姬号,追封寿淑”“令福帝姬”等,内容多的记封号、夫家,少的只有四字封号。其后统而言之:“右三十四帝姬,早亡者十四人,余皆北迁。独恭福帝姬生才周晬,金人不知,故不行。”并未叙述她们被俘后的遭遇,反而用“北迁”这样中性的词汇予以指代。

公主作为皇室成员,自身命运自然同国家命运休戚相关,所以蒙受战难本是在所难免。只是与普通百姓相比,公主则是站在了被战火牵连的最前沿,是受到最直接冲击的一类人。然而史官对于公主这些不幸经历的记载描述却是极为简略,多为轻描淡写式地一笔带过,给人以刻意淡化处理的感受。这或许是因为有关她们生平的资料阙如,又或许是国史记录者为尊者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史书并未呈现出对她们遭遇的同情,似乎因为她们是“帝姬”,故而被金人俘虏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四.小结

历史书写和史料批判研究注重史料是怎样形成的?史家为什么要这样书写?史料的性质又是什么?也即探求历史文献的“构造、性格、执笔意图”。本文正是借鉴了这一研究思路。前人关于宋代公主生活、命运的研究并不算少,《宋史·公主传》也是常用的材料,但是却几乎没有学者关注这一文本的书写问题。本文将目光聚集在《宋史·公主传》这一集中文本,虽有些单一,但通过进行深入的文本分析,并对其模式化书写策略和选材特色加以考察,可以解读出史官对公主角色的认知与定位,帮助我们还原一个更为真实的古人世界中的宋代公主形象。由此,即使抛却史书记载的具体信息,不去考究其真假,公主的尴尬依旧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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