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雨晴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说“人类社会本身就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一个体系。”故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文艺作品中均离不开对关系的称谓。称谓语是在人际交往中用于建立和保持联系,并能表示双方身份地位、远近亲疏的名称。根据称呼对象的不同可将称谓语分成亲属称谓语和社会称谓语。中华民族崇尚长幼有序、亲疏有别,这种传统文化在亲属称谓语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亲属称谓语是对亲族成员使用,并表明血缘和姻亲关系的称谓语。在宗法社会中,亲属称谓语数量庞大且划分细致,而本文对亲属称谓语的研究将在《金瓶梅》中进行。《金瓶梅》对明代市井生活、家庭生活描写详细,出场人物达五百余人,其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家庭关系错综复杂,对亲属称谓语的使用准确性有很高要求,而作者对亲属称谓语的使用准确恰当,表达文化内涵多样,很好地反映了明代家庭生活与社会风气。
我们通过梳理文本,使用北京大学语料库,对《金瓶梅》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亲属称谓语(如哥哥、爹、姐姐、嫂嫂等)进行检索分析。其中,对语料少于100条的亲属称谓语进行穷尽式分析,对语料多于100条的亲属称谓语进行分层抽样,分析其语用特点及文化内涵。
亲属称谓语最基本用法,即用于称呼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金瓶梅》中人物亲缘关系复杂,亲属称谓语俯抑即是。根据所使用的语境特点,可分为相当和不相当两种情况。
亲属称谓语可以表现对话双方的亲缘关系。在庞大的家族体系中,亲属称谓语的选择需十分准确谨慎,符合对话双方的亲缘关系及家庭地位。而《金瓶梅》中亲属称谓语还存在情感化的特点。
例如第一回潘金莲初见武松,武松称其为“嫂嫂”,称武大为“哥哥”,但在潘金莲说出“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这等似有埋怨之意的话后,武松面上虽分毫未现,再开口却将对武大的称谓由“哥哥”换作“家兄”,道是“家兄从来本份……”。“家兄”是对外人对自己哥哥的谦称,潘与武大可是关系极亲密的夫妻,武松这一称却隐隐将潘金莲排斥在了兄弟关系之外,把对她的不满、怀疑体现得淋漓尽致。同例还有,潘金莲时常称西门庆为“爹”,但到了二人调情嬉闹之时,则连呼“达达”、“亲达达”,虽然“达达”也是“爹”的意思,却更为亲密,情感上更亲近。
亲属称谓语具有表明对话双方亲缘关系的作用,但《金瓶梅》称谓语的使用也有较多不符合双方亲属关系的情况。例如第十一回潘金莲亭子里遇见孟玉楼,年长的玉楼先于金莲嫁入西门家,却仍称金莲为“姐姐”,金莲也称其“三姐”,并且整本书西门家的妻妾间也不曾称呼过“妹妹”。妻妾间互称“姐姐”削减了交际双方的地位差距,明显地促进了交际。这样一种为达成交际目的而使用不符合双方亲属关系的亲属称谓语的现象,体现出《金瓶梅》中亲属称谓语交际化的特点。
更为典型的例子是兄弟之间的称谓语。如武大与武松是亲兄弟,但原著中多次出现武大称武松为“二哥”的情况。针对此种情况,皋鹤堂曾在后文武大呼“兄弟”时点评道:“看武大连呼‘兄弟’,何如呼‘二哥’亲熟,此处呼‘兄弟’,只觉悲咽。”1。同例还有西门庆称花子虚“二哥”,此时二人已结拜,花子虚排第二,西门庆则排第一。
以上几例皆说明,此时“哥”已不再是表明长幼关系的称谓,而是向对方表达尊重,表示善意的称谓,有助于拉近对话者的关系。笔者认为,这样一种在称谓上“长幼失序”的现象,与封建宗法制有极大关系。宗法制重视血缘亲族、等级权力划分严格的特点对亲属称谓语的形成与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宗法制的核心——嫡长子继承制,给予了封建家庭中年长的孩子天然的继承权力和较高的家庭地位,这在称谓语的使用上也有所体现。“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对伯父、叔叔、哥哥、弟弟的称谓在表明关系的同时,不仅包含引导区别年龄长幼的因素,而且在区别年龄大小的同时,还决定着一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力”(刘薇,2006)。因此,兄对弟有天然的管理、支配、统治地位,这使兄弟二人在对话中处于不平等的状态,双方交际受一定权势关系制约,但当兄长用本用来应称呼长者的称谓语来称呼弟弟时,这种权势不对等通过称谓语被大大削弱,交际双方趋于平等,使得交往更为容易,也使二人关系更亲密,巩固了基于血缘的亲属关系。
事实上,不仅血亲关系中存在所用亲属称谓语与双方亲缘关系不符的情况,在姻亲关系中也不乏此类现象,且同样体现交际化特点。
第六回潘金莲给西门庆唱曲儿,西门庆欢喜地搂住金莲夸赞,称其“姐姐”。其实二人此时已是男女关系,并且金莲比西门庆年少。同例还有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妻子吴月娘反目冷战,他从妓院回家时却见吴拜斗焚香,求神保佑夫主早早回心,又为他求子,一心为他。西门庆于是“满心惭感”,忙告错讨饶,称月娘“我的姐姐”,月娘不肯理他,他更是“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与金莲差不多同龄,也比西门庆年少。这几例中,西门庆用“姐姐”来代替夫妻间的称呼,从语境上看都带有讨好意味。换言之,此时他用“姐姐”称呼妻妾比在男女情浓时常用的“我的儿”、“我儿”,或是平日称妻子的“大娘子”、“拙荆”等更能使妻妾开心。“姐姐”之称的好处之一在于将交际的另一方抬到了更受尊敬的长者位置。由“我的儿”变为“姐姐”,恭敬讨好之意可谓明显。
另一方面,使用血亲称谓语(姐姐)比姻亲称谓语(房下、拙荆等)更为亲近。“姐姐”是血亲称谓,而对妻妾使用的应是姻亲称谓。出于讨好对方的交际目的而以血亲称谓代替姻亲称谓,有其内在的文化内涵。“古人最重亲戚,第一是血亲,第二是姻亲,第三是拟亲(即普通说的干亲)”2,也就是说,古人重视血亲胜过姻亲,刘薇(2006)从“血亲称谓词一般较姻亲称谓词更为发达”的语言现象上证明这一点。在这个语境里,我们也可以从西门庆满口的“姐姐”中窥见一二。
而从妻妾称呼丈夫的角度看,《金瓶梅》中的夫妻称谓语也颇有特点。西门庆的妻妾称呼他最常用的称谓是“爹”,有时也会叫“达达”(即爹爹),不仅妻妾们如此称呼,西门庆也会在床帏间诱使妻妾称呼他“爹”,并且称她们“我的儿”回敬,这对现代人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但事实上,连明代的皇宫内也是如此称呼,“如东宫、西宫皇后,每次对皇帝言,均自称‘女儿’。”3这也反映了宗法制度下的男女家庭地位不对等,同时,“爹”也有与上文“姐姐”类似的交际作用。
用亲属称谓语称呼非亲属,即亲属称谓语的泛化现象,一直是称谓语研究的热点(潘攀,1998;黄霞,2001;张希玲,2007)。在宗法制的影响下,汉民族对亲属称谓语的使用强调严谨准确,因此,对没有亲缘关系的非亲属使用亲属称谓语看似是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但此类泛化现象在实际生活和各类作品中都多有出现,《金瓶梅》也如此,甚至表现出极度泛化的特点。本文根据交际双方的身份地位,将其分为“地位平等”和“地位不平等”两种情况。
此处“地位平等”指的并非是交际双方的社会地位完全相同,而是指交际双方实际不存在依附或雇佣关系,处于“交际相对平等”。
《金瓶梅》中,潘金莲、西门庆、仵作何九、郓哥、潘妈妈皆称王婆为“干娘”。王婆是为西和潘牵线搭桥的虔婆,丈夫亡故,小说中明确提到的亲人只有一个儿子,与其余人物俱无亲缘关系。崔山佳(2007)将“干娘”解释为“对年长妇人的敬称”,笔者认为有一定道理。首先,如此多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称王婆为“干娘”,他们与王婆之间不可能都是干亲关系;其次,“干娘”这一称谓有特殊的情感含义,从古至今,儿女对母亲总有依赖、景仰的心理,故“娘”天然被赋予尊敬、亲近的感情色彩;再次,他们对王婆的交际都带有一定目的:西和潘希望王婆牵线,何九则想从王婆处打听武大“病故”一事,郓哥要打探西门庆去向,潘妈妈也因有金莲的关系在其中。从语境上看,称“干娘”实质上是释放了一种“示好”的信号,主动将王婆纳入“亲人”的范畴。从后文与王婆无交际关系的路人略轻鄙地直称其“王婆”也可印证此点,故而“敬称”之说妥当。同时,使用“干娘”这一干亲称谓,亲近之余也留下了一定余地,例如郓哥打听不成,吃了王婆几句骂,立刻抛开“干娘”不称,恶言恶语地辱骂起人来。
此处“不平等”指的是交际相对不平等,即交际双方存在依附或雇佣关系。《金瓶梅》中亲属称谓语的泛化用法,在“地位不平等”时突出表现为在主仆之间使用亲属称谓语,而主仆关系的称谓形式主要表现为仆人对主人采用“从儿称”。
例如西门庆家的小厮玳安、平安、来旺等人称西门庆为“爹”,称西的正妻吴月娘为“娘”,其余妻妾则称排行加“娘”,如潘金莲为五娘,孟玉楼为三娘,称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为“大姐”,称其女婿陈敬济为“姐夫”,甚至连西门庆铺子里的傅伙计都称作“傅二叔”。这些称谓背后暗含的是双方权势地位的不对等。
同样能证明“爹”、“娘”之称的内在本质是主仆权势地位的不对等的,还有一个反例。第九十一回孟玉楼改嫁给李衙内,十分受宠,却勾起李衙内大丫头玉簪儿的嫉恨,而玉簪儿对玉楼的“忤逆”首先就从称谓开始。“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的”,又令兰香、小鸾“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是大小之分”。在玉簪儿看来,自己与李衙内早有男女关系,而孟玉楼与她不过同是李的女人,地位几近相同,自然不必采用“娘”这一称呼了。当然,玉楼与玉簪儿之间的权势地位差距并未真正消失,这只是玉簪儿的主观看法,而她最终也为这一错误判断付出了极大代价。
事实上,明代仆从的政治、经济地位极低。《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而“家长故杀奴婢,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可见二者从法律上就被区别对待,地位差距明显。但采用正常的主仆间称呼也可以体现二者的地位差距,之所以选择亲属称谓语的表现形式,还有更深层缘故。
仆人对主人采用“从儿称”的称谓形式,其实质是通过称谓把主仆权势关系转换为父子权势关系。在封建宗法制社会中,宗族组织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宗族内部权力义务的划分也就尤为重要。而“爹”、“娘”之称所代表的正是这种家庭内部权力的顶点,此时父母对儿女有绝对的权势力量,尤其是父亲。《说文》:“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又举杖”。“举杖”正是家庭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父子之间、主仆之间都存在着地位鸿沟,这就给关系的转换提供了基础。而真正推动主仆权势关系在称谓上向父子权势关系转换的原因,还要从仆人、主人的交际心理来分析。
从仆人的角度看,一方面,“爹”、“娘”之称极大地肯定了主人的权势地位,仆人通过这一称谓摆出了自己的低姿态,以子对父的顺从来表明自己对主人的顺从,自己无意愿也无资格反抗主人;另一方面,用爹娘称呼主人也暗暗拉近双方的关系,毕竟父子较之主仆,关系要更紧密。而且,这一称谓也表达了仆人希望得到主人保护、关照的乞求心理。上文提到明代仆人社会地位低下,且在交际中处于弱势,因此,他们渴望被主人照拂,而父母对儿女恰负有一定的照顾义务。像第七十八回小厮琴童对潘金莲说“小的每是娘的儿女,娘看顾看顾儿便好”,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心理。
而从主人的角度看,这种称谓转变也有好处。首先,主人一方扩大了自己的亲族范围,这在以家庭为基础的中国古代是极为重要的;其次,主人也加强了对仆人的掌控;最后,爹娘之类的尊称也给主人一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主仆之间通过亲属称谓语转换双方的社会关系,这种现象的实质是社会关系内化为亲属关系。这种内化以双方的权势关系为基础,通过选择并使用符合双方权势关系的亲属称谓语来拉近双方交际距离,促进交际目的的达成。虽然交际双方内在的权势差距是不变的,但这样一种“社会”到“家庭”的称谓变化,使双方交际多了一分亲密感,在实际交往中效用显著。
《金瓶梅》中的亲属称谓语存在情感化、交际化以及泛化的特点,而在亲属称谓语的泛化使用上,其实质是将交际双方的社会关系内化为亲属关系。
到明代,宗法制度已逾千年,一方面,它对社会以及家庭的影响根深蒂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仍然是规范社会行为准则的准绳;另一方面,人们宗法观念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体现在语言上包括称谓的变化。《金瓶梅》中,用亲属称谓语称呼非亲属的泛化现象体现了亲属界限的模糊,冲击了原有的宗法观念,反映了明代“称谓等级礼仪制度日趋败坏”4,隐隐昭示着宗法观念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弱化。
注 释
1.兰陵笑笑生:《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第89至90页
2.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修订版),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第7页
3.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631页
4.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6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