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莹莹
随着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从意识形态角度来研究翻译理论与实践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人们开始认识到,翻译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符号之间的转换,更是一种文化改写。译者的翻译思想和翻译行为,并不只是其文学观和审美态度的体现,更是会受到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会作用于译者对于原文文本的选择与解读,还会反映在译者译本的语言表达和文化传递过程中。本文就将通过对比祝庆英和黄源深两人的《简·爱》译本,从译者所处的特定社会文化语境出发,探讨分析意识形态对于翻译实践的影响。
长期以来,翻译一直被认为是从源语到目的语的一种文字转换。但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翻译研究开始了文化转向,人们开始意识到,翻译并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语符切换,而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文化交流,因而势必会受到译者所处的特定历史文化语境和意识形态的操纵。作为翻译文化学派的代表人物,勒弗维尔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观念网络,它由某个社会群体在某一历史时期所接受的看法和见解构成,而且这些看法和见解影响着读者和译者对文本的处理”。[1]这就是说,意识形态会通过译者影响翻译行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必然产生不同的主流意识形态。这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倾向,势必会左右翻译文本的选择与解读,操控译者对于具体语言和文化问题的处理。为了更好地揭示意识形态是如何作用于翻译实践的,笔者选择了《简·爱》的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中译本——20世纪80年代的祝庆英译本和90年代的黄源深译本,来对比分析两者之间的差异和这些差异背后的原因。
意识形态对于翻译活动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对于翻译文本的选择上。祝庆英的译本问世于1980年,文革结束后。在文革期间,在阶级斗争观念的影响下,《简·爱》受到了广泛的批评,被认为是反映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妇女悲惨命运的作品。文革结束后,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人们思想开始走向解放,期待西方文化和新鲜事物,向往文化的春天和文学的复兴。为了填补我们在引进西方文化上出现的十年空白,让中国读者更好地了解《简·爱》这部作品的原貌,祝庆英选择翻译了这部作品。她逐字逐句翻译了《简·爱》,忠实还原了简爱坚强独立、追求自由平等的女性形象,给了当代女性有力的强心剂,符合当时读者的审美期待和需求。而黄源深翻译《简·爱》是在1993年,90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蓬勃发展,人们积极投身经济建设。伴随着物质生活的进一步丰富和思想的进一步解放,人们对于翻译作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读者更加青睐语言表达丰富、有现代气息的作品,对于译文是否能更全面、深入地展现原作的文化内涵,也有了更高的要求。正是这样的社会时代背景要求下,黄源深选择重译了《简·爱》,把翻译的重心放在再现原作的艺术性和文化内涵上,有效地拉近了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创造了美感。这既是源于译者深厚的翻译功底和文学造诣,更是得益于当时更为宽松开放的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语境。
意识形态对于译者翻译的影响,还体现在译者对于原文本的解读上。由于译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主流意识形态不同,对于同一文本也会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读。祝庆英的《简·爱》问世于1980年。当时文革刚结束不久,虽然人们的思想已经走向开放,但由于长期的文化禁锢,在短时间内,文艺创作(包括译作)并未能完全地解放,很多译作家在翻译时,经常会出现自我束缚。[2]因此,祝庆英在解读《简·爱》这部小说时,虽然有肯定的成分,将简·爱定位于敢于反抗、敢于追求平等自由的妇女形象,但也不乏批判,认为简·爱走的是一条个人奋斗的道路,她想到的只是自己怎样在社会上获得一个平等的地位,并没有考虑到妇女解放这样的大事,更没有做到与广大人民群众在一起奋斗。[3]同时,她还对小说的结局加以批判,批评简·爱继承了巨额遗产,变成了财主小姐,是走进了资产阶级行列。[3]而到了黄源深翻译《简·爱》,已经是1993年。中国社会进入了和平发展时期,在意识形态上,阶级斗争的意识已经淡化了很多。无论是译者还是读者,都乐于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来接纳和欣赏外国文学作品。所以,在黄源深对于《简·爱》的解读过程中,不再关注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的矛盾与冲突,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原作的文学艺术再现上。他认为《简·爱》是一部充满激情和诗意的小说,富有经典文学典籍的内涵和《神曲》式的艺术构架,刻画了工业革命时期的时代精神。对于女主人公简·爱的评价,黄译版也没有了祝译版强烈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痕迹,而是更加中性的肯定,认为简·爱是“始终维护独立人格,追求个性自由、主张人人平等、不向命运低头的坚强女性形象。”[4]
译者在完成了对于原作的文本选择和解读之后,就要开始翻译的表达阶段。在这一语言信息的转换过程中,译者肯定会受到所处的时代、社会和文化背景的影响。不同的译者,所处的年代不同,在翻译的语言表达上,也势必会刻印上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特征。
试比较以下译文:
例1“He is not of your order:keep to your caste,and be too self-respecting to lavish the love of the heart, soul and strength,where such a gift is not wanted and would be despised.”
祝译:“他和你不在同等地位上,你还是留在你的阶层吧;要自爱,不能把整个心灵、全部力量的爱情都浪费在不需要、甚至轻视这种礼物的地方。”
黄译:“他不是你的同类。记住你自己的社会地位吧,要充分自尊,免得把全身心的爱,徒然浪费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这份礼物的地方。”
在翻译原文中的“order”和“caste”时,祝庆英和黄源深的用词有了明显差异。黄源深译为“同类”和“社会地位”,表达上比较中性。而祝庆英则译为“地位”和“社会阶层”,给译文平添了一份阶级斗争的色彩。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两人所处的时代背景的差异。祝庆英翻译《简·爱》时,是在文革刚结束不久,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虽较之前有所淡化,但影响力仍在。因此,祝庆英在翻译时,会倾向于使用一些带有阶级斗争意识形态的表述,以满足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意识形态的需要。而到了黄源深翻译《简·爱》,已经是90年代,中国社会已经进入了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蓬勃时期。比起政治意识形态,人们更乐于从文学艺术和审美的角度,去欣赏外国文学。所以,黄译版使用的语言总体趋向平和,没有了阶级斗争的革命情感,符合当代读者的审美心理。
例2“I am not ambitious.”
He started at the word“ambitious”.He repeated,“No.What made you think of ambition?Who is ambitious?I know I am:but how did you find it out?”
祝译:“我没有野心。”
听到“野心”这两个字,他惊跳了一下。他重复一遍,“不。你怎么会想到野心呢?谁有野心?我知道我有野心;可是你怎么发现的呢?”
黄译:“我没有雄心。”
他听到“雄心”两个字吃了一惊,便重复说“不,你怎么会想到雄心?谁雄心勃勃呢?我知道自己是这样,但你怎么发现的呢?”
以上这段话出自简·爱的表兄—圣·约翰牧师之口。对于其中的ambition/ambitious,祝庆英和黄源深的译法完全不同。祝译版将其译为“野心”,带有明显的贬义;而黄译版则将其译为“雄心/雄心勃勃”,是不带感情色彩的中性词。这一贬一中的背后,还是不同时期社会意识形态的作用。祝庆英译《简·爱》,正逢文革刚结束不久,“左”的意识形态仍未消除,人们普遍还是认为宗教是虚伪的,是麻醉人民思想的精神鸦片。[5]基于这一主流意识形态的指导,祝庆英将ambition/ambitious译为“野心”,正好体现了传教士的自私和宗教的虚伪。而黄源深的译本诞生于90年代,社会政治环境较之前已经宽松许多,人们对于宗教的看法,也更趋于理性客观。所以,黄译版选用了“雄心/雄心勃勃”这样的表述,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而是让读者通过阅读,自己去判断人物的形象,顺应了时代的需要。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因而翻译过程不仅是语言之间的切换,更是文化之间的交流。译者在翻译中如何传递异域文化,使读者能够在阅读中获得等效的文化体验,不只是译者个人翻译思想的反映,更是译者所处社会意识形态的体现。
试比较以下两例译文:
例1 Assuming an attitude,she began“La Ligue des Rats,fable de La Fontaine.”
祝译:她摆好姿势就开始,说:“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注: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黄译:她摆好姿势,先报了题目:“La Ligue des Rats,fable de La Fontaine.”(注:法语: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拉封丹(一六二一—一六九五),法国寓言诗人,代表作为《寓言诗》十二卷,对后来欧洲寓言作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例2“Yes—‘after life’s fitful fever they sleep well,’” Imuttered.
祝译:“是啊—在生活中突然发作的狂热之后,他们安息了,”我喃喃自语。
黄译:“是呀,‘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现在睡得好好的’”我喃喃地说。(注: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第三章第二场中麦克白说到被他杀害的邓肯的一句话。)
《简·爱》原文中有很多用法语、德语写作的内容和引自西方文学经典的文字,这些内容在译成中文时,由于中国读者没有相应的历史文化背景,会难以理解。这就需要译者发挥文化传递的作用,以译文加注释的形式,让读者能更好地欣赏作品本身和其文化内涵。对比以上两例译文,两位译者在文化差异的处理上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黄源深以零译、直译加意译相结合的方式,附以丰富的注释内容,不仅给译作增添了一份异域风情,更能让读者全面深入地了解原作丰富的文学和文化底蕴。对比之下,祝庆英的译文则更加拘谨,以直译方式为主,注释内容也相对简单,甚至是不加注释。造成这些区别的原因,还是在于意识形态的影响。祝庆英译《简·爱》时,刚好是中国第四次翻译高潮兴起之时,这一时期的翻译思想以直译为主,意译为辅。既要忠实原文,也要语言流畅。在这样的主流翻译观指导下,祝译版以直译为主,加以简单的注释,比较忠实的还原了原作内容,保证了中文阅读的流畅,但在原文文化背景和意蕴的传递上,却有所缺憾。而黄源深翻译《简·爱》时,文学翻译已经实现了文化转向。翻译不再以原文和作者为中心,而是转向了以译文和读者为中心。翻译方法也不再拘泥于形式,直译意译相结合,以服务读者为关键。而中国的读者,随着对于西方文化了解的不断加深,也更“希望欣赏到外国文学特有的韵味,领略到外国文学作品所蕴涵的异国情调。”[6]在这样的意识形态影响下,黄译版运用了更加灵活多变的译法,辅以丰富的注释内容,从而给读者提供了更多的文化信息,满足了读者对于外国文学和异域文化的审美需求。
本文通过对比祝庆英和黄源深的两个《简·爱》译本,发现无论是在文本选择与解读还是语言表达与文化传递方面,都明显受到了两译者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这进一步印证了翻译文化学派的观点,即翻译活动并不是在真空下进行的,而是会受到社会意识形态的操控。译者对原文的理解、评价和译文的措辞表达,都体现着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