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彬
《左传》的外交辞令非常优美,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各诸侯国外交策略、外交手段的具体体现。《左传》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从春秋开始,天下大乱,王命不行,诸侯兼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说:“见于《春秋》国数凡五十余,若并见《左传》者记之,有百七十国。其中百三十九国知其所居,三十一国亡其处,然举其大者,不过十余”。[5(]P55)在这种群雄逐鹿,弱肉强食的时代背景下,各诸侯国为了生存,或凭借战争,或依靠外交手段,或二者并用,来谋求本国的生存,避免被他国兼并。由于诸侯之间斗争激烈,行人往来、外交场合等非常讲究外交辞令。大国侵略小国,固然要“奉辞伐罪”,小国应付大国,尤须委婉其辞。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所谓“子产有辞,诸侯赖之”,正说明“辞之不可以已”,是当时政治斗争的特殊需要。这一时期,诸侯各国外交空前繁荣,行人聘问讲究外交辞令。《左传》一书将这些辞令记录下来,并加以润色加工,使辞令富于风采。刘知几在《史通·语言》中说:“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辞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6(]P149)这些外交辞令,简洁精炼,委婉达意,婉而有致,栩栩如生,形成《左传》独特的辞令之美。
《史通·申左》说:“寻左氏载诸大夫辞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述远古则委曲如存,征近代刚循环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浅,谅非经黄草创,出自一时,琢磨润色,独成一手。”[6](P419-420)这话说得不错,《左传》的辞令之美,确实是同大夫行人的应答辞令有关,不是成于一时、出自一手的。先秦古籍成书过程往往如此,《左传》辞令如此之美,更不待言。事实上,各个时代、各体文章的语言艺术,固然有其自身的发展变化,但是,归根结底,总是要受时代的变革,尤其要受政治变革的影响。《左传》一书之所以工于辞令,而这些辞令又以委婉有力见长,正是表现了时代特征、也是反映了当时的政治需要的。
《左传》中的外交辞令按其产生场合和辞令内容,可以分为四类:戎事、出使、盟会、邦交。通过具体分析《左传》的各类外交辞令的特点,全面了解《左传》外交辞令的特点。
首先是大国“奉辞伐罪”,义正词严,为本国出师寻找“名正言顺”的理由,做到师出有名。如僖公四年“齐桓公伐楚”:
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1(]P288-291)
齐桓公以霸主身份帅诸侯之师伐楚,齐侯这次伐楚,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目的在于自己的称霸。对于齐师入侵,楚围使者不说别的,只以“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一句诙谐生动的比喻,说明两国相距之远,一向互不相干,齐师没有入侵楚国的丝毫理由。接着“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一句,询问入侵缘由,语气似委婉,态度实冷峻。齐侯既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管仲的回答就说的“义正词严”。管仲针对楚使之辞,说了三条理由。第一条援引三百多年前的王命说明这次伐楚的合理性。接着指出楚国的两大罪状:一是“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二是“昭王南征而不复”。所以“寡人是征”、“寡人是问”更是理直气壮。面对这种情势,楚国只好让步,却不肯真正低头。“贡之不入”,罪小,所以承认是“寡君之罪也”,并决定改正:“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罪大,所以推诿,措词也相当强硬:“君其问诸水滨”。齐国在为自己的进攻寻找充分的理由。齐桓公亲率八国之师,竞是为几捆包茅而来,说明齐对楚实在无可责备,只能找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作为借口。管仲责问楚国三百多年前周阳王南征为何亡命。殊不知那时汉水还不属于楚境,罪名根本加不到楚国身上。从后两条理由可以看出,齐桓公征讨诸侯,辅助周室是假,滥施淫威、想成就霸业是真。
其次是被攻打的小国,面对战争一触即发,敌人兵临城下的局势,其外交辞令的特点是:具体分析厉害关系,处处为对方考虑,委婉多姿,谨严而周密,目的是避免战争的发生,保全自己的国家。如僖公二十六年“展喜稿师”中的外交辞令,就是一篇说退敌军的辞令。其辞令为:
夏,齐孝公伐我北鄙,卫人伐齐,洮之盟故也。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阕,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敞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1](P439-440)
展喜不是以利害关系说服对方,而是通过重温先王之命,回顾先君功业的方式,使对方认识到侵鲁是一种背祖弃德的行为,从而主动收兵撤退。这篇辞令虽短,但措词达意讲求艺术。当齐孝公自鸣得意地问起鲁国怕不怕的问题时,展喜光说怕不好,光说不怕也不好,所以来个“一分为二”,答之以“小人恐矣,君子则否”。这一回答很合理。小人无见识,自然怕,君子审时度势,明事理,看问题当然不同于小人。当齐孝公又问凭什么不怕时,展喜回答“恃先王之命”,这一回答又出孝公意外。在孝公看来,打仗要凭钱财资粮,鲁“室如县罄,野无青草”,岂有不怕的道理,而鲁国君子竞“恃先王之命”而不怕,岂非新鲜!这时展喜开始陈其辞,先从老祖宗说起:当年齐、鲁二国的始祖,是周成王的左膀右臂,亲密合作,共辅周室,而且有“世世子孙无相害”的盟约,至今犹在。然后一步跨到齐桓时代;当年齐桓公遵循先王之命,对诸侯国家不仅不“相害”,而且。“谋其不协,弥缝其阕,而匡救其灾”,继承和发扬了齐太公夹辅周室时的优良传统。接着就联系到现在:而你齐孝公废先王之命,弃齐桓传统,竞侵略我国。但在大国面前这样说话未免锋芒毕渴,于是展喜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先杜撰“诸侯之望”,用反话刺其不“率桓之功”,又编造鲁人之言,用自间自答的语气,巧妙地讥刺对方的侵略行径。“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两个自问,一刺孝公背弃祖命,二羞孝公愧对先君。“君必不然”,是自答,讥刺之后,随作否定,犹如击人一掌之后又赶快给他揉三下。这样他既可让对方痛一下,又可表明自己并没有要打人之意。这样措词,实是妙不可言。展喜的说辞以“恃此以不恐”作结,与“恃先王之命”首尾呼应,再次表达了鲁人对齐君的希望与信念。正义的信念与希望不可犯,孝公不置一词,扫兴而归。这篇辞令,使我们看到委婉其词,正话反说,曲折达意,不失为精采的陈辞手法,往往可收到神奇的效果。
又如,僖公三十年“烛之武退秦师”,其中记载:
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氾南。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惟君图之。”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1](P479-481)
烛之武退秦师的说辞,有两个突出点:一是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烛之武看到,晋秦联合围郑,势不可挡,要救郑,关键是要瓦解晋秦联盟。在晋秦之间,晋是这次军事行动的主谋,秦不过是盲从而来,所以要瓦解二国联盟,关健在于说服秦伯退兵。秦来攻打郑,不曾深想此事于秦是利是害,所以要说服秦伯退兵,关健又在晓之以利害。正因为烛之武抓住了问题的关健,所以其说辞能做到入心对路,收到预期的效果。第二个突出点是,这篇辞令说理严谨,合乎常理,逻辑性强,因而具有毋庸置疑的说服力。烛之武见了秦穆公,开门见山就承认郑要被晋秦灭亡了,接着话头一转,说如果亡郑于秦有益,我们甘愿让秦灭掉。这句话振聋发聩,提醒秦伯;亡郑于你无益。亡郑为何无益,烛之武从四层说来:首先从地理位置上说,秦郑之间隔了个晋国,秦晋灭郑,郑不可能为秦占有,只能被与郑为邻的晋国所有。这是十分明显的道理。而晋吞并了郑,国力自然大大超过秦;二是如果秦不攻郑,郑以后可以做秦的东道主,给秦国外交使节提供行程中的方便;三是从历史上说,秦伯您曾帮助晋惠公(晋文公之弟)立为君,他却对您忘恩负义。现在您帮助晋文公来围郑,能准保晋文公不会恩将仇报?历史教训不可忘;四是从晋这个国家的本性看,它贪得无厌,欲望难填,东亡郑之后就将西侵秦。这四层意思,其一言亡郑之害,其二言舍郑之利,其三言历史教训,其四言亡郑后事。四层意思,层层相扣,从过去说到现态,从现在又说到将来,为秦穆公驱散了障眼的迷雾,看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害人,也将害己,因而随即决定掉转枪头。戍郑抗晋。烛之武的三寸不烂之舌,收到如此神奇的效果,靠的不是动听的词藻、雄辩的气势,靠的是摆事实,讲道理,做丝丝入扣的分析;靠的是揭示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使得说辞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使臣带着国君的重托出使他国,其目的是说服对方,完成使命。《左传》中出使类外交辞令的特点是:围绕真理,据理力争,引用经典成训和世人所遵循的制度,对对方加以抨击。如《左传·成公二年》记载:
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磐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萧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鲁、卫谏曰:“齐疾我矣。其死亡者,皆亲呢也。子若不许,仇我必甚。唯子,则又何求?子得其国宝,我亦得地,而纾于难,其荣多矣。齐、晋亦唯天所授,岂必晋?”晋人许之。[2](P796-799)
这是一篇驳斥敌国无理要求的辞令。齐使宾媚人向晋求和,晋提出两个条件:一要以齐顷公母亲做人质,二要齐国田垄都改为东西走向。提出第一个条件,纯粹为泄忿,让齐受大辱。提出第二个条件,是要使齐国成为可以随时被晋讨伐的国家。这两个条件齐国当然不能接受。在晋国的无理要求面前,宾媚人不辱君命,他抓住对方要求的实质,一用王命,二引经典,加以驳斥。对于第一个要求,他指出这样做对上违背“王命”,对下以“不孝”号令诸侯,给天下树立一个坏榜样。接着又引《诗经》的诗句,说明这种做法“非德类”,实质是破坏孝治。对于第二个要求,他先指出当年先王划定天下疆土的原则(“物土之宜,而布其利。”)又引诗“我困我理,南东其亩”,指出提出第二个条件,实为晋国戎车之利,而非先王之命。两个条件被破,随即总结一句:“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对晋作最严厉的斥责。盟主该怎么当?下面谈起四王、五伯如何施政,特先王“济同欲”与晋侯逞私欲作对照,并三引诗句,指出晋国这样做违背古训,终将“弃百禄”,害自己。最后宾媚人端出齐侯的命令,亮出齐国的态度:晋同意和则和,如不同意,则齐“背城借一”,与晋决一死战。通过宾媚人辩驳,晋不得不取消其无理要求,同意齐求和。
宾媚人在论辩时总是抓住“王命”,引经据典,以古代诚训为武器,折服对方,是这篇辞令的一个特色。这个特色给我们一个启发:要加强言辞的论辩力,一要围绕真理,二引经典成训,是为良法。这篇辞令的另一个特色是婉转其词而严厉其情。宾媚人对晋国提出欺人太甚的条件气愤至极是可想而知的。但到敌国求和,不好直接吐露,所以他窝斥责于婉转之中。在驳斥晋国两个条件时,最后都用“其无乃非……”的句式,以推测口吻传怒斥之情。晋“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歇”,必将害已。但宾媚人不这么说,而说“诸侯何害焉”,于诸侯无害,自然是说对晋有害。最后一段齐与晋决一死战的表白,把国君对晋侯说的话以命令使臣的办法表达出来,避免直指晋侯,而且词极谦恭,志极刚强,这也是婉转其词的表现。
春秋时期,大国与小国,存在一种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诸侯之间的会盟目的就是为了巩固这种不合理的关系。在盟会上,大国会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以势压人,小国针锋相对,委婉有力,双方言辞激烈,具有很强的论辩性。如《左传·襄公九年》记载:
将盟,郑六卿,公子騑、公子发、公子嘉、公孙辄、公孙虿、公孙舍之及其大夫、门子,皆从郑伯。晋士庄子为载书,曰:“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公子騑趋进曰:“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厎告。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而敢有异志者,亦如之!”苟偃曰:“改载书!”公孙舍之曰:“昭大神要言焉。若可改也,大国亦可叛也。”知武子谓献子曰:“我实不德,而要人以盟,岂礼也哉?非礼,何以主盟?姑盟而退,修德、息师而来,终必获郑,何必今日?我之不德,民将弃我,岂唯郑?若能休和,远人将至,何恃于郑?”乃盟而还。[3](P968-969)
鲁襄公九年十一月,晋国动用武力,迫使郑国与它结盟。这次结盟,实际上是一场限制与反限制的斗争。晋国一上来就宣布盟辞,声色俱厉地要郑国“唯晋命是听”,不得存有“异志”,不然要严加惩罚。可是晋对郑从来“不加德音”,动辄“乱以要之”,使郑国百姓“不获享其土利”,苦不堪言。对这样的强暴之国,怎能“唯命是从”呢?所以郑公子趋进,疾言责晋,随后对天发誓:郑国如果对于“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不服从,存有二心,甘愿受惩罚。把两家盟辞对照一下,可以看出晋国想让郑无条件地服从自己,郑则提出“有礼”、“可以庇民”等条件抵制对方的狂妄要求。由于盟辞一旦向上天作了报告不能再更改,晋国只好承认公子騑的盟辞。郑国于是以机敏的方式取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
公子騑的辞令,分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控告大国侵郑,给郑国带来灾难;第二层是对天发誓,郑如不顺从“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愿受惩罚。两层意思,初看起来不协调,其实似断实连。因为公子騑的誓辞实际包含着言外之意:郑对“无礼与强不可以庇民者”决不顺从。晋对郑动辄“乱以要之”,说明其无礼;伐郑给郑人带来深重灾难,说明晋不可以庇民。公子在騑誓辞中正告晋国:要郑国唯命是从,除非你们“有礼、“可以庇民”,如果仍然无理侵郑,祸害郑人,郑国不会“唯晋命是从”。公子騑誓辞中所包含的不驯服于晋的意思,被晋大夫苟偃听出来了,所以他要郑修改誓辞。总之,言在此而意在彼,话里有话,是公子騑誓辞的一个特色。
《左传》中邦交类外交辞令根据不同的外交场合选择不同的外交辞令。善于周旋,坚持原则,巧于运用。如《左传·昭公元年》记载:
元年春,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墠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特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筳,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靖己,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撼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许之。[4](P1199-1201)
公子围带兵聘问、迎亲,怀有袭郑之意。郑人见来那么多人,知道事情不妙,所以先派子羽叫楚人住在城外。公子围心想反正呆一会儿迎亲总该允许入城,到那时再下手也不晚,就同意先住在城外。殊不知这是郑国的缓兵之计。在城外行完聘问礼,当公子围想带兵入城迎亲时,郑国又以“蔽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为借口,不让进城,迎亲礼也要在野地里进行,这一下可气煞了公子围,马上派伯州犁指责起来。伯州犁的辞令,可以说完全是理直气壮:首先这门亲事是郑国国君郑简公主动提出来的,可见郑重。其次,公子围迎亲,是“告于庄、共之庙而来”,礼仪也很庄重。而现在行迎亲礼却要在野地里进行,这种非礼的做法,会带来以下恶果,一是把郑君之赐弃于草莽,这是对郑君的轻视;二是公子围作为楚国堂堂令尹,到小国迎亲,连城门都没能入多丢脸!叫公子围还怎么置身子列卿的行列!三是使公子围犯了欺蒙祖先之罪,不但不能再当大臣.而且还回不了国。最后“唯大夫图之”,是请子产对严重的后果好好考虑一下。伯州犁所分析的三条后果,属事之必然,入情入理,使人无从置辨。伯州犁辞婉而理直的责备把子产逼到了绝处。这时,如果用婉辞辩解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子产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大胆揭露对方有借迎亲之机袭郑的阴谋,也置对方于无可置辩的境地。子产让子羽一上来就说“小国无罪,恃实其罪”这是告诉公子围,你来问罪,我郑国没什么罪,要说有什么罪,那么只有一种情况才是它的罪过,这就是:只知道依靠大国而不知道防备。为何?对大国只信赖依靠而不加防备,很容易遭受袭击,岂非罪过?所以说郑国没有什么罪责,对你楚国不加提防才是其罪。下面直接指出:我们与楚成婚,本想依靠大国来安定郑国,而你却以兵迎亲,“包藏祸心以图之”,乘喜庆之际算计郑国。这就一下子戳穿了楚国的险恶阴谋。对于楚国的祸心,子产当然极其愤慨,但又不便直露。所以只得委婉其辞:邦国失去楚恃而取灭亡倒是小事,我们怕的是别的依附于楚国的诸侯国家,会以郑为戒,无不恨楚,抗拒楚君之命。不说郑国恨楚,而说诸侯“莫不憾”,寓郑恨于诸侯共恨之中;楚国袭郑必将自食其果这一点,不直接指出,而以替人着想的口吻说来,这些,都是子产辞令的巧妙之处。
从这篇辞令可以看出,春秋时代的外交辞令,并非只讲委婉,在必要的时候,也是不顾一切直陈其辞的。委婉与直言相结合,宽猛相济,刚柔相成,应该是成功的辞令的一个特色。又如《左传·昭公三年》记载:
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曰:“寡君使婴曰:‘寡人愿事恳朝夕不倦,将奉质币以无失时,则国家多难,是以不获。不腆先君之适以备内官,焜耀寡人之望,则又无禄,早世陨命,寡人失望。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顾齐国,辱收寡人,徼福于大公、丁公,照临敝邑,镇抚其社稷,则犹有先君之适及遗姑姊妹若而人。君若不弃敝邑,而辱使董振择之,以备嫔嫱,寡人之望也。”韩宣子使叔向对曰:“寡君之愿也。寡君不能独任其社稷之事,未有伉俪,在缞绖之中,是以未敢请。君有辱命,惠莫大焉。若惠顾敝邑,抚有晋国,赐之内主,岂唯寡君,举群臣实受其贶,其自唐叔以下实宠嘉之。”[4](P1233-1234)
春秋时期的外交辞令,随着所要达到的目的不同而出现了不同的特色。这篇辞令是在两国要达成婚姻的场合下说的,而与论辩、劝谏的辞令不同。其特点有三:
1.委婉动听。鲁昭公时期,晋国力量仍强于齐国,齐景公将少姜许配晋平公,是出于害怕晋国,巴结晋国。何以见得?从少姜出嫁时送亲情况可见:当时晋国派来迎亲的是韩须,只是个公族大夫,齐送亲的是陈无宇,却是个上大夫。送亲的人的地位级别高于晋。而且陈无字送完亲,被扣押了起来。直到十月少姜死后,通过叔向劝说,晋平公才将他释放。晋国如此傲慢无礼,而齐景公在少姜刚下葬又派晏婴去提亲,这不是巴结又是什么呢?正是出于这种心境,齐侯让晏婴转达的话就显得十分委婉动听。齐景公说他本人很想去事奉晋侯,只因国家多难,去不成,所以嫁过少姜,以表明白已愿事奉对方的愿望。其实齐景公嫁少姜时的念头何尝如此呢?但这么说,显得婉转动听,可以达到巴结的目的。
2.抑己扬人。齐侯把晋国答应再娶齐女,说成是“惠顾齐国,辱收寡人”、“照临敝民,镇抚其社稷”。娶一弱女,至于带来如许功德?真可谓极尽贬低自己,拾高别人之能事。
3.注意对等。礼尚往来,辞令也如此。一个说你愿娶就是“惠顾齐国”,“镇抚其社稷”,另一个说你愿嫁是“惠顾敝邑,抚有晋国”。一个说你愿娶,就是对寡人的体恤;另一个说你愿嫁,不仅寡君一人受到思赐,而且满朝大臣都得益非浅。一个抬出老祖宗,说你愿娶,我们的太公、丁公会给你们福气,另一个也照章办事,说你愿嫁,我们唐叔以下的列祖列宗都会欢欣鼓舞。
将齐晋双方的辞令做一对比,可以体会出齐方辞令中屈己从人、低三下四的味道较重,晋方辞令则较严正,不说过分损己的话。这说明辞令之中,反映着国家的地位和处境。
综上所述,《左传》的外交辞令是适应特定历史条件下政治斗争的需要,是各国外交计谋策略的具体反映,是为实现外交目的服务的。外交辞令的特点,与外交目的有密切的关系。因此,由于外交目的不同,《左传》中的外交辞令首先具有多样性和多变性的特点。其次,在外交场合要以理服人,《左传》中的外交辞令具有言之有理的特点。常引用经典成训和世人所遵循的制度、规则,或进行严密的逻辑推理,或阐述历史渊源……进行说理,围绕真理,据理力争。第三为了说服对方,《左传》中的外交辞令又有言之以厉害关系的特点。通过摆明厉害关系,让对方在权衡利弊后,作出选择。第四因为外交场合的需要,《左传》中的外交辞令具有委婉有力的特点。
《左传》中的外交辞令对后世的史学著作有很大影响。直接影响的史学著作是《战国策》。《战国策》思想倾向上的新特点,反映在政治观上,主要为崇尚计谋策略,崇奉机巧权变。策士的计谋策略成了决定一切的因素。纵横家的计谋策略主要施之于外交,因而有突出地宣扬外交的重要性,并特别讲究游说艺术。从这个角度看,纵横家的说辞,是《左传》外交辞令的一种变体。在文学史上,《左传》的外交辞令对《三国演义》有重要影响。《三国演义》的外交辞令,是对《左传》外交辞令的继承和发展。在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舌战群儒,充分展示了外交辞令之美。研究《左传》中的外交辞令,对了解诸侯国战争、议和、结盟的真实面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于当今国际形势风云变幻的背景下,制定正确的外交策略,运用恰当的外交手段,以及进行国际商务谈判、开展国际商务合作具有普遍的借鉴作用。
《左传》的外交辞令,在古代史学、古代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左传》的外交辞令呈现出各诸侯国的外交策略、外交手段,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特征,至今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左传》的外交辞令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