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宁明 钱 华
史铁生初期的作品大多是关于母亲、插队时的故事,那时他还没有残疾,是旁人羡慕的对象,是母亲的骄傲,所以那个阶段语言风格是比较轻松活泼的,语汇平实,句子也较为朴实简洁,尤其是叙述陕北插队的日子,文章的语言多充满口语化,并夹杂着陕北的方言,体现陕北的语言特色。史铁生也不完全是一个职业作家的身份,写作也是“日常语言化的直接呈示,变成人与人思想的直接的倾诉”[1]。
史铁生曾经在有过陕北插队的经历,他的多数小说都是围绕插队生活展开的,比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队的故事》等小说,以一个北京知青视角叙述了在陕北的平凡生活。当地人民的自然淳朴、朴素的民风也感染了史铁生,使得他的文笔如那里的大人孩子一样简单、淳朴,语言也多是口语化的。
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一文中写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2]这些话展现了陕北人民的劳动常态,他们在最艰苦的岁月中依然能够品味生活的乐趣。虽然生活艰苦,但是陕北人民心中怀有坚定的信念,有着直面苦难的勇气,并坚持不懈地努力创造出美好幸福的生活。
史铁生的文章中还夹带着许多陕北的方言,这些方言词是承载陕北文化的特殊载体。而“这些接地气的语言形式,不但没有造成文章土气,反而使作品的艺术形式更为和谐”[3]。这就好像陕北方言在史铁生看来是新奇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他常常将陕北话与家乡的北京话对比,由此碰撞出新的火花,产生一种新奇的意味。比如陕北话中煤矿叫“碳窑”,称庄稼人为“受苦人”,不知道要说“解不开”,昨天晚上要说“夜来黑喽”,生病要说“难活”,牛犊叫“牛不老”,“窑里”就是家里,喊不单说一个字,而要要说“呐喊”,香菜被叫做“芫菜”,而骗人则被叫作“玄谎”,“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在文章中穿插一些陕北方言词,更贴近陕北生活,增强了作品的地方色彩,凸显了陕北的文化特色。这些方言来自于民众的日常生活,表现了史铁生深入陕北人民苦难的生活,和他们一起品尝生活的艰辛,也和他们一起分享平凡生活中的甘甜,对陕北生活有着真实的切身体验。
用多样化的辞格不仅使史铁生的语言更富有表现力和吸引力,还让读者通过比喻、对比等辞格进一步体会简单文字背后传达出的思想感情和心境。
在《毒药》中,主人公年轻时成功养了几条怪鱼之后一蹶不振,再没有养成过一条怪鱼。在整个小岛以怪为荣,唯“怪”是从的恶俗风气的熏染和逼迫下,主人公终于不堪重负,甚至想到了以自杀的方式来消极地逃避现实的黑暗。但幸运的是,当他握着从老大夫那里寻来的两颗毒药时,去外面看看的想法代替了轻生的念头,他也逐渐地由一个堕落颓废的精神残疾者转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活动力的人,那两颗毒药仿佛是一剂良药激励着他去追寻内心的自由和未来的幸福生活。与主人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岛民们沉睡的人性和扭曲家族利益欲望,他们常年被禁锢在旧思想中,每天都在为了培养出怪鱼而汲汲营营,为了一条怪鱼无视教育和延续下一代的重要性,从而导致了生理和心理上的严重扭曲。在那些无知的岛民面前,主人公已然成为了人性的先觉者和开拓者。
史铁生的作品中也不乏生动形象的比喻,而这些比喻多以明喻为主,比喻词也较为生活化,常常选取一些乡村的典型景物。比如在《插队的故事》中有一段环境描写,“千山万壑都浸在月光里,像一张宽大无比的牛皮纸揉皱了,又铺展开。”[4]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失去了之前的雄伟壮观,反倒增添了一丝苍凉落寞的色彩,大自然精心雕琢的城堡在月光下黯然失色,宛如一张泛黄的牛皮纸,也好比随随和英娥没成的姻缘。最初他们在拦羊时互生情愫,可旧思想还是将这一对拆散,英娥因为随随经济条件差而被迫嫁给了她并不爱的老实人王康儿,但她却始终无法接受眼前这个男人对她的好,心里一直记挂着随随。而随随也因为瞎老伯的自杀心生愧疚,最后为满足瞎老伯的心愿娶了守寡的碧莲,过上了平凡的生活。
对于人生,在很多情况下史铁生还是持着怀疑态度的,他觉得自己除了是别人眼中那个双腿残废,还会写作的人以外,还有一个精神上更为丰富,却又朦胧无法看穿的史铁生。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坐在轮椅上,出现在大众面前,但是却又极度渴望着寻找另一个不同的自己。他一边为自己的残废感到自卑、无奈,一边却又不知疲倦地追逐着爱情、信仰和理想。他不甘寂寞,他欲念横生,甚至你可以说他已经不可救药。
在选词炼句方面,后期小说运用了大量表示揣测的词语,比如“似乎”、“大概”、“可能”、“也许”等等。在《务虚笔记》中的《残疾与爱情》一篇中,史铁生写道:“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5]残疾是史铁生生命的其中一个密码,在一开始,残疾对于史铁生来说是晴天霹雳,他毫无预料到这个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因此他把自己封闭,也忽略了母亲的感受,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史铁生对命运有了新的理解,他不再把残疾看成一种束缚,而是通过写作反思生命的意义,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也开始感激生命这样的安排。爱情使史铁生敞开封闭的心扉,打破了建立多年的隔离,妻子陈希米的微笑使他摆脱了自卑和疑虑的纠缠,她不仅是史铁生生活中的陪伴者,更是精神上的伴侣,他们一起探讨人生,一起面对彷徨,一起仰望上帝。这一切的一切,都足以使史铁生从病痛中解脱出来。
在句式上,多采用了反问、设问句。通过一问一答,展现了史铁生思考生命的过程,反映了复杂的内心挣扎斗争。
在《务虚笔记》中的《母亲》一文中,史铁生写道:“因此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会是什么样儿?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那会是什么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无边无涯。”[6]一连串的反问句,由“我”对从未见过的父亲的联想,深化到对于生命未知的无助和迷茫。“我”生命中的一大部分都是在设想中度过的,我们谁也没法预料未来,也没法重新经历那段已经逝去的历史。而“我”又是一个小孩子,对于那些令他魂牵梦萦的还未解开的谜团,自然是充满了好奇和一丝说不清的恐惧。
史铁生在《写作之夜》中写道:“但是,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什么是真实?”[7]史铁生迫切地想要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找到真实,但却一次次地无功而返,他越是要在支离破碎的生命中看出真实的印记,真实便像和他作对似的,在史铁生的面前“破碎、分解、融化、重组”[8],虽然他无法找到探求真实的出口,但却也找到了写作的根本,那就是——一个人孤独、恐惧和困惑的心境就是写作的开始,在你带着残缺的肉体去寻找弥补缺陷的途径,到达那个完美彼岸的过程中,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段没有终点的路程。采取反问的句式和反复用了三次的“真实”,更加强调了史铁生渴求真实的一种急切感,纵然自己的肉体被束缚在轮椅上无法脱离,但并不能禁锢内心对自由的渴求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命运越是对史铁生百般折磨,他越是要以积极的态度去回应。
史铁生的幽默是一种自嘲的幽默,他也经常调侃自己的主业是生病,副业才是写作,我们从文字表面上读到是史铁生努力用自己的乐观态度去感染读者,以照亮被物质利益牵绊的日益浮躁的人心,让人欢乐之余却又依然能够感受到他那种不屈于命运安排的执着与坚持,他的豁达和看开更让人心疼和敬仰。命运在史铁生最好的年纪向他开了一个如此荒谬的玩笑,换成是谁都会惊慌,甚至愤怒。他在身体上承受着磨难,在精神上,还会面临着来自外界的羞辱与嘲笑,比如,残疾人不该拥有爱情,但他没有向大多数人那样一味地沉溺于悲痛和阴暗中,反而将自己历练得更为强大,给了命运一个漂亮的反击。
残疾的确给史铁生的一生留下了很深的刻痕,他失望过,绝望过,更想过去死。所以他的好多文学作品,比如《务虚笔记》、《命若琴弦》等都离不开对残疾和死亡的探讨,语言也稍显凝重。而在《我遥远的清平湾》一书中,史铁生却用了一种幽默调侃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痛苦:“我这人唯一的优点就是精神正常。”[9]与《我与地坛》中起初那个倔强暴躁的少年不同,史铁生没有在文章中抱怨自己身体上的残疾,而是试着接受自己的不完整,反而庆幸自己精神上没有残疾。他用亲身经历告诉我们谁也不能选择自己命运,这一切似乎是冥冥之中给你安排的,因此我们随时要准备好面对困境的准备。如果只是忍受世界加于自身的磨难,不去自我拯救,或只是超脱,那么终将被世界打败,被自己打败。
“风格是语言的表现形态,一部分被表现者的心理特征所决定,一部分则被表现的内容和意图所决定。”[10]史铁生将的插队往事和残疾经历融进了他独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中,同时也将坚韧、豁达的意志品质搅拌进他深刻的文字中,有如一坛陈年佳酿,让读者在品尝文字表面的辛酸后,经一番回味方知其中的甘甜。
在陕北的生活虽然极为贫困艰难,但孩子们的活泼开朗,民众的乐观知足让史铁生年轻的心灵得到了一丝慰藉,在他的笔下,陕北不再是一个落后贫瘠的地方,反倒是一个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充满着诗情画意,即使是那些繁重的劳作,在史铁生的笔下也变得生动有趣,充满诗意。虽然是小说,史铁生却以散文化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似真的故事。
比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写到:“秋天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丛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11]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把酸枣棵子比作是珊瑚珠,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酸枣的鲜嫩多汁、色泽艳丽,令人不禁垂涎欲滴。同时也用了大量的视觉描写,一幅色彩鲜艳的秋景图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有淡蓝色的野花、火红的小灌木叶子,也有黄色的杜梨树,给贫瘠的黄土地点缀了美丽的色彩。还有各种的野鸽、野鸡,呈现出热闹非凡、生机勃勃的景象,这段环境描写也正衬出史铁生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善于发现平凡生活中的趣事。虽然史铁生在他的文章中也有描写一些与乡亲们插队时艰辛劳作的耕作场景,如“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12],但完全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来自北京这个大城市的优越感或者是对陕北的相对落后表示嫌弃、鄙夷,反而苦中作乐,融入了自我的生命体验,从而获得生活感悟,在表达对陕北人民的同情和怜惜的同时,更多的是对他们生活态度的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