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柱,李 丽,张再林
(1.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49;2.西安交通大学城市学院,陕西 西安710018)
近年来,以“身体”为视角、为出发点,对中国武术进行相关的理论研究,成为了武术研究者智慧投入的主要命题之一。如“身体的格拳致知”[1]“武术的身礼一体”[2]“武术的身体认知遗产”[3]“武术教育的身体变迁”[4]“武术比试的身体叙事”[5]等,不一而足,为武术的身体研究打开了广阔的论域空间。基于这样的学术背景与研究脉络,笔者尝试以中国哲学“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的周易思想为研究切入点,深入探索这一理念在中国武术中的文化传统与价值精神,旨在进一步为武术与身体的深度契合研究做些许努力。如果用“阴阳”指称“屈伸”,则“屈”为阴、“伸”为阳,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这种“一屈一伸”的阴阳之道,或许掩藏着中国人独有的思维方式,他们以“一屈一伸”的态度对待生命,寻求二者之间的平衡,这无疑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所在。正如我国著名身体哲学专家张再林先生指出的“这一‘屈伸相感’之理念以一种‘理一分殊’‘体用一源’的方式贯彻在中国军事、政治以及文学艺术等中国古代的众多实践领域之中,表达了一种‘意义与功用乃至规律’的一致性。”[6]那样,其久掩的全新思想与内在深义最终得以朗朗呈现。
正是有了以上这种文化和哲学的思辨精神,我们不难发现中国武术“屈伸自如”的身体运行轨迹正深深契合着这一“屈伸相感”的文化思想。从中国“相关性”的文化逻辑性来看,谈“伸”往往由“屈”而引出,自然也就生发出了“屈者,所以求伸也”的“以屈求伸”的哲学理念。从精神的维度来看,这一理念具有不尚人之“自我”而尚人之“非我”;不尚争,而尚“不争之德”;不尚一意索取,而尚“慎终如始”“以退为近”;不尚“称雄”,而尚守雌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辩证逻辑思想[7]。从技法的使用角度来看,这种力的表现不是来自外力的作用,而是体现在身体自身屈伸之间的张力和效力之中,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应然表达;体现的是一种潜能的调动、智能的激发,是身体场域中生命力、生命能的集中体现。以至于可以说中国武术的“以屈求伸”体现出了一种“下学而上达”的哲学理念,这一理念不啻为一把开启武术技法规律之门的钥匙,它以一种“身道”亦或是“即身而道在”的方式再现了中国武术“技以载道”的身体智慧与人文境地。
贡华南教授指出“作为生理性器官,诸感官不思想。不过,作为文化性器官,诸感官总与思想相互贯通。人的感官与心灵相通且相互塑造,从而影响现实的认知方式。这并不是经验主义者的陈词滥调,而是人类思想之真实历史。”[8]正如其言,中国独特的认知取向“感”表述了一种物我之间的交互作用方式,它不但可以体“风、寒、暑、湿、燥、火”等六气之变化,同时也可深度地明晰“五行”“八卦”“阴阳”之理,彻彻底底展示出了中国人的一种特殊的认知世界的思维方式。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体现在“感”具有可“通”天地万物、可“知”天地万物的特别意义。在思考方式上,不是“沉思”而是“感思”;在把握目标上,感所通的是“幽明之故”;这样就在各个层面上塑造了独具一格的“感文化”[9]。在中国文化中,感是有心之咸,所以“感”既像水能浸润万物,又像坚戈一样具有强大的穿透力,足以击中、穿透所感之物。“感”是身之感,正所谓“一身皆感焉”,一身皆与万物进行化学反应;彼此交养成就,所以作为“感化”的身体之觉自然也就成为了一种中国式的追逐方向与目标。
《释名》谓:“身,伸也。”这里的身被理解为身体的伸展。就谈“伸”而言,中国人是一种“以反求正”的思维方式,如“柔者胜刚强”“反者道之动”,也正基于这样反向转化的逻辑,谈“伸”往往由“屈”而引入,故而这里的“身”也就成为了“以屈求伸”之身[10]。就认识层面而言,屈为阴,伸为阳;就行为层面而言,它是能动与受动的亦此亦彼的统一。这种身体的“以屈求伸”触类旁通地体现在身体行为的阴阳两极之间,它以一种即显即隐、即明即幽的方式体现在身体活动的运行逻辑之中。我们唯有对其进行深度认知,并且遵从这种逻辑,才能真正从“屈伸”相感中认知和了解《易传》把“知微知彰”“微显阐幽”“探赜索隐”视为大易的至胜之义的深刻奥旨。正所谓“有感必有应”,凡动皆有感,感则必有应。盖阴阳之变化,万物之生成,循环不己也。在这里可以说“屈伸”之相感已经突破了身体行为的屈伸之间,而进一步延伸到了所有的阴阳两极之间,如“刚柔之间”“虚实之间”“张弛之间”“进退之间”“翕张之间”“开合之间”,为我们展示出了中国传统哲学历久弥新的理论魅力和千古不灭的思想光辉。
《周易·系辞下》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日月、寒暑、往来的不息不止,实现了光明、年岁的生成和利用的不绝[11]。尽管从训诂学中来看,屈伸与生生之间虽没有明显的哲理呈现,但二者之间却有着不容分割的内在联系,其以一种“交叠不滞”的变化与运行机制最终仍把我们带进了“生生”之域。一屈一伸,互为其根,阳伸与阴屈能受一体、相互作用,从而以一种“有无”审美之境来演绎一场动态的变奏曲。“屈伸”图式的破暗而出,彰显出了“生生之谓易”的生命哲学宗旨,这里“屈伸”相感之“身”彰显的正是一种“阴阳化生”之身,正如有学者认为的“这里的‘化身’则指世间的芸芸众生之身,经由自身的不断的生命践履,由潜在的可能之身生成、转化为集一切果业之大成,并随化所显地现种种形的现实之身这一过程。就此而言,该过程与其说是身的从无到有,不如说是身的由隐到显,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其体现为身体生命突破了自身时空的限囿,从有限之身到无限之身的生成,才能使得人之‘身’得以出神入化地成为贯古通今又顶天立地的‘宇宙之身’,并在这种身的无穷化度之中,最终使古人所谓的‘死而不亡’这一生命的永恒对人成为真正的可能。”[12]
《周易·系辞下》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势,以存身也。”所谓屈伸,不但体现在动静之间,还体现在虚实之间,更体现在往返之间。这种“屈伸”之妙,在于二者之间相互交融,互相渗透,是一个合二为一的运动过程。屈伸之间的完美转化,可以使得习武者不断进入不同的空间区域,进而感受到不同技法动作所带来的不同的审美感受。唯有将二者进行和谐的互换、互置,进而才能呈现出审美主体心灵的情态自由。这种“屈伸”相感的意义结构为中国传统的观念、范畴的塑造提供了经验模型。也正是因为这样,“屈伸”相感也进一步体现出了传统思维中的“知往而知返,知远而知迩”“大曰逝,逝曰远,远而返”的文化意义。“知返”就是不追求“纯客观”,不追求脱离人的存在的对象自身。“大、逝、远”表述的是“无限”,“返”则是有限,能“返”才能成“大”“逝”“远”。所以屈伸相感赋予了人们有限与无限一体的观点,让人们融入其中而获得生命的感悟,它是身体的智慧表达,不是结论,而是过程;不是观念,而是生命;不是定性定义的传递,而是非确定性的呈现。
我国著名武术学者王岗先生指出:身体里的文化是认知与挖掘中国传统文化的真正源头,“身体里中国”的文化观照具有践行中国传统文化要义与开显中国精神价值的文化使命与担当[13]。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则完全有理由把中国武术中的身体称为是“身体哲学中的身体”。这种“身体哲学中的身体”不是一个机械的、生理的肉体概念,而是一个存在论意义上的整体的、系统的“身体”概念,是在身体的基础上对身心和智力的综合[14]。纵览中国武术中的技法理念以及文化要义,它无不体现了一种“藏用于身的主体践行论”[15],这是一种“切身性”“根身性”强调“反身而成”的身体文化形态。它不但使得“相生、相克、共存”转化成为一种身体体验必须遵循的原则,而且它以“身体”为线索、准绳,最终开显出了“身即是道”的哲学智慧。这种“身道”意指一种“断然近取而见吾身”的“造化在我”“变化在我”的躬行论范式。
余功保先生指出:“有造诣的太极拳名家皆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范本,由虚而实,由僵而灵,由直而曲,方圆规矩,其中奥妙言传还需体征。”梅墨生先生指出“书画与武道同源,不明阴阳不可为书画,不明阴阳不可为拳法。行拳如陈墨,一套拳如一幅画,虚实相生,点线嵌配,运势布局,有明应,有暗合,出入无方,盈虚又象。拳品高下,画品高下,自在其中”。王培生先生在谈太极拳“化、引、拿、发”四种劲时,指出“过去通常讲引、拿、发,要把对方发出去,必有引、拿,才能发。但是在引、拿、发之前还必须有个化,若对方进击,你化不开,没有破了对方的攻击力量,那你就不会将引、拿、发演绎出来。”[16]不论从“刚柔虚实”来看,还是从“明应暗合”来看;不论是从“化、引、拿、发”来看,还是从“隐显互见”来看;在这里,你与其说看到了武术演练者直抒胸臆的一泄无余,不如说看到了武术演练者那种“引而未发”中“幽以治明”“密察几微”的体认智慧。从武术之身体出发,在屈与伸之亦此亦彼关联中使我们发现了技法之道的规律以及生命之道的归趣;那么,这种技法之道的规律以及生命之道的归趣我们可以从以下“意象”之美中得以勘寻与彰显,这里的“象”则是一种在场的身体招式,“意”则是一种超现实的状态,背后蕴藏着无穷的内容,二者合一则会产生“美”的境界。
对于中国水文化与武术的契合研究,较有代表性的文献主要有《太极拳:一种典型的水文化》[17]以及《中国传统水文化对武术的影响》[18]。他们对于武术文化与水文化的源流进行了秘响旁通的梳理与挖掘,如第一篇文章研究指出的“太极似水因为其象水之形,水无常形,因为其以柔化为主,进而才有了“行云流水”“上如行云下如流水”,用水的意象来形容太极拳境界的言说;太极似水因为其取水之法,水因为无形,所以其相互转化,以变应变,进而才有了“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的“动静之变”“虚实之变”“刚柔之变”的变之范畴;太极似水,因为其彰水之功,具体体现在其“避实击虚之功”“以静待哗之功”“水滴石穿之功”“蓄势待发之功”等。太极拳也正是汲取了这种水的彰水之功,才有了其“以静御动,动中求静;以迂为直,后发先至”的战略思想,以及“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的技法思想。基于此,作者最终提出了太极拳为“一种水文化”的经典论断。第二篇文章则从“水”之文化特性深刻分析了其对中国武术劲力的影响、对中国武术身法的影响、对中国武术技击展现的影响、对中国武术气势的影响等众多维度。具体表现在中国武术吸取了“水之柔”的文化特性,将追求“柔练、柔变与柔性”视为劲力体认的基本训练理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通过柔练实现极柔软然后极坚刚、随曲就伸、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等演练与技击效果;中国武术吸取了“水之灵”的文化特性,将追求“身法灵如水、象如水”视为普遍的甚至是必然的技法追求,因为只要有这样才能随周遭环境曲曲流流,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当进则进,该退则退,变化万端;中国武术吸取了“水之变”的文化特性,将追求“刚柔之变、虚实之变、奇正之变”视为体认武术技击之道的主要演化方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做到随方就方、随圆就圆;时而寂然不动、时而浪潮激荡、时而宛转流行、时而浩浩荡荡的演练与技击效果,这里的“水”之象已经与太极拳之象融为了一体。
他们对中国武术与水意象的理论解读固然极富有新意、别开生面,但是,与此同时也难以掩盖其论述之中存在的不足与缺陷,这种不足与缺陷正是对“身体与水”内在维度的熟视无睹。中国文化之所以有水的崇拜,恰如中国文化之所以有身的崇拜,因为身有所谓“流体”之说,见《老子注释与评介》,水的“流体”性质更是不言而喻。身之性柔,水之性亦如此。这样,身是以屈求伸的,水则是以亏求盈的,用老子的话说即“洼则盈”,正如身在屈伸之间为其调动了无限的潜能那样,水在亏与盈的落差之中使柔弱胜刚强成为可能。”[6]这种身体的“流体”之说,显示出了中国武术“身体”的多变以及灵活的特性,它不但可以蓄势待发,而且还可以“一泻千里”爆发出无穷的能量。信手拈来太极拳之“掩手肱拳”“倒卷肱”“青龙出水”“玉女穿梭”等招式,细细对其品味,都可体认到“旋转”“缠绕”“圆转”“转换”等类似“屈曲”的过程动作,在打出“气势雄壮”的技击效果中所具有的重要性。习武者也正是利用这样的程式语言来传达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生命智慧,最终在水“意象”的叠加模式之中构成了一种意绪的流动世界。
法国著名学者余莲在《势:中国的效力观》一书中对“龙”的描写最为深刻、有力。卓有见地地指出:“龙体无穷尽的波动,事实上相当于“生命线”,宇宙元气便藉由这些生命脉络而流通;龙总在变化当中,毫无定形,我们无法使其固定不动,也无法局限它;龙总是逃离我们的控制,象征一种绝不静止的、甚至变得难以窥测的力量;龙在蜷曲时凝缩一切的力量,为将来的伸展做准备,抱节自屈,扭转入空,龙身去而复返,在交替作用之下产生连续不断的势能,以此自我超越,所以能取龙之“势”者,便能“婉转屈伸以求尽其意也。”[19]《周易·系辞下》提出:“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势,以存身也。”意思是讲龙蛇之身的行动一屈一伸,能幽能明,能细能长,其代表一切形状所蕴含的的潜能,并且这种潜能不断地变为现实。
参照“龙”的意象,审视中国武术的技法演练,尤其是“以屈求伸”的文化理念,我们可以发现二者之间是如此的内在契合、秘响旁通。武术人在技法运用上甚至是美学方面的效力观上,绝对不是以僵硬的、机械的、固定的形象运作的;它结合了技术说明与神游象外的向度,因为他们看得足够清楚,只有顺其力量的趋势而开向“彼方”,便会足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其中交替“屈伸”的变化,事实上就代表了调解这个力量的重大原则。八卦掌对“屈伸”的演绎可以说最为栩栩如生,其中之招式多以“龙”之意象命名,如青龙缩尾、青龙返首、青龙转身、大蟒翻身、青龙飞升等,一招一势连续不断,拳架形势,状如龙蛇,时而游龙穿行于蓝天、盘旋于云端,时而游行于海中、翻腾于碧海。细细对这些招式进行品味与体认就会发现,八卦掌十分讲究“游走拧转”“逆中行顺”“顺逆和化”“伸缩流行”“体柔用刚”的技法要求。也正是在这些理念的指导下,才使得拳架之演练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招式迂回曲折,起伏波动,以交错来回摆动的方式得以不断推进,它时显时隐,时飞时潜,其势万状,变态莫测,表现出了生命无穷无尽的悸动。
正所谓“拳中两仪运转,左右有序,何莫非一气之往来屈伸乎?故两仪再生,而四象出焉。”[20]也就是说唯有当拳术练之深纯,近乎玄妙之道之时,动作自然可伸可屈,可大可小,运掌走圈在大小场地皆可;它绝不限于一个部分或一个动作,而是体悟宇宙的全部,从空虚之处渐变成现实,并且由此向无限展开。缘乎此,才使得中国武术以龙为生动之极的写照,深刻地体现了龙的“艺术形象”与“文化精神”,正如荷加斯指出:“龙形线灵气弥漫,在扭转与旋绕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审美视觉张力,它把神明自得的神态表现的‘自然而然’,其中包含着各种不同的内容,它赋予美以最大的魅力。”[21]在这里“屈伸”之身道则开显出了中国古典审美特征“飞动与虚静”的辩证统一,两者的张力构成了中国美学生命的律动,这是习武者变形似的追求为生命呈现的境界体现,是精神意趣的内在之流动。
中国武术对身体的全面规划,不仅采用“内外合一”的练习路径,而且还表征为内外“神与形”的统一,在形则有“五弓”“五骨”之相。武术拳谱中有“三体式八字诀”之说,这八字诀分别为三顶、三扣、三圆、三毒、三抱、三垂、三曲、三挺。对其技术要义进行解读后,可以发现其中三圆、三垂、三曲以及三挺无不与“弓”的意象紧密相连,体现了一种内在的呼应关系。三圆为脊背圆、胸圆、虎口圆,脊背圆是脊柱与背后在中正状态下成圆弓之象,习拳讲究一身备五弓,脊背弓是第一大弓,还有臂弓与腿弓,所以脊背的一张一弛可以将力量催于身前。胸圆是脊背弓的必然,脊背圆是竖弓,而胸圆是横弓,横竖两弓相合,使力发于脊背而出于心口。虎口圆是张开虎口如握球状,打开合谷穴,使掌指柔韧且有力。三垂为气垂、肩垂、肘垂,肩垂有三窝之象,肩前一小窝,肩上一小窝,肩下有腋窝,垂出三窝,力自到肘,这三窝其实也是对弓象的追求。肘垂宜裹,肘垂之象是肘窝向上,肘肩向下,肘垂可以护肋,肘裹可以护心,肘垂使两臂成弓象。
三曲在基本形态上强调的则是“两肱宜曲,曲则力富;两股宜曲,曲则力凑;两腕宜曲,曲则力厚。”三曲其实是对腿弓与臂弓的要求,两肱宜曲如半月状,使臂膀富有很强的弹性力,而且伸缩自如。两股宜曲也如半月状,使得腿部富有击打的弹性力,而且能屈蓄蹬发。手腕宜曲,力到手时坐腕舒指,力从掌根小天星吐出。三挺则是挺颈、挺腰、挺膝,其中挺腰也称塌腰,腰的后撑使脊背伸拔如弓,使连接于躯干的四肢力量充足。挺膝则腿弓有力,柔中有刚,使得步履稳健,快捷而灵敏[22]。除此以外,拳谱之中还有“龙身九曲三波”之说,九曲为踝曲、膝曲、髋曲、腰曲、胸曲、颈曲、肩曲、肘曲、腕曲,三波则是臂波浪蓄、脊波浪蓄、腿波浪蓄。只有做到九曲三波,才能充分体现出屈伸拧转,身形如游龙在水中舞浪游滚,产生出“龙身”折叠盘旋的特征。曲与屈往往字异而意同,有“屈曲”之说,如“屈曲无碍”“屈曲邪行”“屈曲崎岖”“屈曲迁就”之意,乃至为一种“曲后而屈”“由曲达屈”之意。曲也好,波也好,最终体现的是“弓”的意象,以及对其何以如此推崇的真正揭橥。
张再林先生对“弓道”与“身道”的内在一致性的解读可谓经典而又深刻有力。他认为“弓箭之为弓箭是以身体的以屈求伸为其原型的,正如身体是以其屈求其伸那样,弓箭同样是以其弛为其张为特征的。所不同的只是如果前者屈伸之间的张力仅仅囿于身体的举手投足之间,那么后者作为身体的延长却可以入《孙膑兵法·势备》中的‘发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使这种张力远远超越了我们自身的生理界限而得以极大地飞扬。”[6]如以“通备劲”而著称的通备拳而言,其经典招式中“旗鼓势”“倒骑龙”“卸肘撩打”“掏拳滚打”“绕步横打”等对其进行反复的琢磨与品味,可以发现这种身之弓所彰显出的基本功效与力量。如无“身之弓象”亦或是无“弓之身形”,想必也定不会演练出具有力量、张力以及效果的意象之美。由此看来,中国武术中对“身备五弓”的极度推崇,不仅难掩“弓道”与“身道”内在契合,而且使得二者在中国武术中得以彻底归一与融合。
中国文化中的“势”是一个暖昧的概念范畴,也是一个分歧较大的概念范畴。然而,通过梳理“势”的相关研究,可以发现这样一个规律,虽然学界对“势”的看法与观点各异,但却存有一致性,即认为“势”具有动态性的性质,正所谓:“抱法处势”“势者,胜众之资也”。有没有势,将会直接决定事态发展的成功与否。这里我们仅从美学的向度来审视“势”的文化意义,“势”生成于艺术创作的过程之中,它一经生成,其效力既可以在艺术作品上彰显、浮游,也可以隐藏于艺术作品之下,从而形成“张力”“隐晦”以及“含蓄”的审美效果。王夫之有“咫尺有万里之势”之说,意思是讲有“势”则会产生咫尺万里的审美张力,无“势”则会缩万里于咫尺之内,无生命力可言。这里所谈美学之“势”已经超越于艺术作品,而表达出一种十足的力度感和穿透力。势在形式上充满激情,在形象上充满力量,是创作者有效布置与操纵的智慧表现。
王夫之在《内篇》中亦有“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虽然是讲“势”与“意”的内在之关连,却连带出了“屈伸”表达“意”以及生成“势”的重要性。米芾有“折落有势”之说,《宋论》之中亦有“屈而能伸者,唯其势也”。依此来看,势之所以为势,正是“屈伸”之间的策略性布局而产生的艺术效果,以其交替作用而制造出各种变化,这些变化之中充满了“势”力量。如拳法演练之中“收的时候,是虚的状态,气势上是蓄。‘蓄势’,两掌张开,意念中把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全部通过两掌收于自己的腹部。往外放的时候,外形上一弓步,脚跟、腰间、两臂、双掌形成完整一体,劲力通过双掌放出去,形成排山倒海的气势,如此一收一放,形成流动的气势……静养山岳,动养江河,这就是对气势的描述。逐步如临渊,运动如张弓,发劲如放箭,到这些,气势就出来了。”[7]“屈伸”在动作趋势上保持着对称性,如通过“意欲向上,必先寓下”“意欲向左,必先右去”,使身体运动保持着“下中有上,左中有右,前者中有后,外中有内的”的对称性,实际上正是对“屈伸”之间合理把握的精雕细琢。唯有如此,“最终才形成了其势为‘行云流水绵绵不断,活泼而自然’的太极拳;其势为‘滔滔不绝旋转拧转,奇正而相生’的八卦掌;其势为‘包裹严密起钻落翻,精巧而浑厚’的形意拳。”[23]
中国武术对“势”的美学追求,充分显示出了其是一种不无缜密的身体艺术。这种身体艺术有别于西方式对象认知型的评估和机制分析,其着眼点并不在预设对象化的最后结果,而在于大化流行中过程性精益求精的操作原则,是宇宙演化中因果循环的身道运行机制。所以,由“屈伸”而生发出“势”的过程体现出了一种“下学而上达”的具体身态的展开过程,它是习武者在演练中所妙悟出的一个情感世界,其中包含着习武者独特的生命感觉和人生智慧。
对于中国武术而言,“以屈求伸”理念以一种“显微无间”“幽明相顾”的形式深契于行拳走架以及攻防演练之中,它不但影响着劲力运用的刚柔与虚实,而且影响着招式动作的和谐与匀称,还影响着运动形式的起承与转合,是武术技法形象得以可能的“智慧美学”典范。正如阮纪正先生所认为的:“武术的身体姿态充满了骨力与迥劲,处处或迂回转折,或往返穿插,或勾扣翘绷,或起伏跌宕,或撑拔张展,或圆转走化,它不仅是‘生命情趣’最直接、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而且也是‘最具有内在力量”的综合性艺术。”[24]细细对其品味,可以发现不论技击对抗、技法演练,“以势度之,方得其秒”,然而“取势”之中“屈伸”的合理把握,不规则的阴阳对照则会直接影响到技法动作间的前后呼唤与交流。在这里关键问题是顺逆、屈伸那毫厘分寸的生克制化,落点随方,乘其逆势,当机勿失。正以用斜,斜以济正。直以用曲,曲以济直,此为善于随方,此方之准也,在大步后退的同时,包含着大踏步的进攻。
正如拳经中言及的“你行当面我行傍,你行傍来我直走,倘君恶胸,风雷绞炮披挂手。”谱文形容“以屈求伸”极为传神,妙不可言,它可以说是一种技击精神的高度概括。也揭橥了“顺势”“造势”“得势”“取势”与“屈伸”之间的深刻奥旨,习武者唯有通过优化自身内部以及外部的关系结构,才能谋取力量倍增的效应。从一个更高的层次来看,屈伸之间又综合地表现为阴阳有无。这种以屈求伸或阴阳有无的密切联系、渗透互寓、不断转化,最终才会构成瞬息万变、绚烂多彩、神秘莫测的技击艺术化境。这类具有效能的演练方式,呼应了中国人美学观的艺术效果,它以一种潜在的力量表现在技法应用的形式之中,并且都能各自发挥最大的效力。这个潜在的力量启动了动作之间的张力,主导着演练之中各种形象所蕴含的冲力与运动,使得武术演练产生感动人心的效果。
中国武术历来重视“技”与“道”之间的凭鉴与通畅,练拳作为表现人的灵性之术,自然也必须要反映出习武者的生命之真实。在这里说拳就是在说人,因为真正的拳家与拳已经不可区分,说的是一种文化精神与境界。“以拳悟道,悟阴阳变化之道,盈虚循环之象。引进落空,以屈就伸,接之、化之、发之,这就进入了‘慧’的层次。”[10]正所谓“气有阴阳,屈伸相感之无穷,故神之应也无穷;其散无数,故神之应也无数。”[25]终致“游于艺”而“心与道合”的境界。另一方面,中国古代技术思想超越了西方“体用”二分的思维路径,追求体用不二的圆融境界。比如中国武术中尤为强调的是刚是直线、柔是曲线,曲线能够承载的力量比直线要大,是一个包容的结构,太极拳就是巧妙运用了曲线。从物理学上讲,曲线也是由一个个直线组成的,很含蓄地包含了直线的力量,曲中求直,这就是以屈求伸的原理,彰显的是一种强调“中和”之美的武术精神。
中国武术“以屈求伸”既是对武术技法的把握方式,也是“技道相通”得以实现的具体方式。因为中国武术习练历来强调在“操作”层面上实现“技艺道”相通的方式来显现“生生不息”和“游刃有余”的镜像。从“以屈求伸”的肢体形态来看,它具有随机就势、舍己从人、引进落空、借力打力以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生命智慧;从内容上看,它体现了一种“‘依自不依他’那反抗压迫、解除束缚、获得自由的实践性‘自我解放’精神”[26]。在笔者看来,过程之中不但体现着中国成熟深刻的哲学智慧,更因其与以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为特征的审美与生活方式的深度吻合,而应该成为中国武术“讲述中国故事”所采纳的话语体系。此话语体系建构应该是依据于由“屈伸”而演绎出的“文明以止”的“各得其分”,工夫践履于“寻乐顺化”的当下现实的人生体认,境界澄明于“无人不自得”的自由心灵,这就是中国人的生活。
对于当下的中国武术发展而言,不论是从传播领域来看,抑或是从传承领域来看,往往只是重视技术的传授而忽视了文化理念的传承与转化,其形式之上关注的往往只是动作形式的翻新,而很少关注内心的感悟与认识的提升,尤其是对其内在的文化因子进行深层次的挖掘与整理。这是一种缺乏“深度”传播的甚至是切断传统文化滋养的发展势态。中国武术中的“以屈求伸”,彰显的是一种“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的文化理念,这种文化理念极度彰显了中国武术的文化精神,其作为中国武术文化的核心关键词,是中国武术文化内核的外在表现形式。对其文化理念的阐释与解读旨在挖掘其背后蕴藏的深刻依据,揭示其丰富的维度来源,以凸显其运化之道、动变之力。“经典诠释”的有力表达与转化,不但可以体现中国武术文化的特殊性,也是中国武术文化得以历史建构的根本途径,期盼能为武术文化主体性得以真正建构与发扬做些许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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