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家庭

2018-11-21 16:12刘太白
绿洲 2018年2期
关键词:力帆平阳

刘太白

陈力帆对自己说,这很重要。

当然重要。在襄南市,最近还有什么比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工作更重要的吗?现阶段,这是全体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陈力帆是《襄南日报》的记者,为民喉舌,理应对此有着比普通市民更高的认识和觉悟。这次创建活动显然和以往的什么创建明星城市、经济强市有着很大区别。那些创建,关键词是GDP。那是硬指标,所谓一俊遮百丑。那些时候,陈力帆只管跟着市领导跑大企业、大工程就是了。文明城市建设的关键词是文明。按照当下语境,文明是软实力。比如城市自然环境怎么样,城市建设有无独特色彩,市域内有无历史遗存,民风民俗是否淳朴,道德模范多不多,犯罪率是否降到最低,基础教育是否普及,人均寿命是否很高等等。这些指标有的有数据,有的没有数据,有的数据通过努力可以发生变化。所谓软实力,有时候就是软功夫了。多数时候,软功夫靠的就是部分人的脑力、笔力、口头表达能力,当然也有脚力。此刻,陈力帆正在利用自己的这些力量为襄南市的文明城市创建工作作贡献。他要到谷有公司去采访。

昨天,陈力帆还在采访一个仇杀案。有一个企业家病死后,他的孩子们因为遗产分配问题不能达成一致。长期的纷纷攘攘终于酿成大祸,兄弟之间发生了买凶杀人的人伦惨剧。这案件由于发生的时间跨度长,涉及到的人员众多,又有亲情、爱情、财产分割、官场黑暗等元素夹杂在其中,要把它条分缕析颇为不易,因此报社成立了采访组,采用了系列追踪报道的形式。这样也就吸引了众多读者的关注。但报道未完,报社领导就把陈力帆抽出来专门应对市里的创建工作,可见领导对他的重视,对这次采访任务的重视。

所以,陈力帆的这次采访任务于公于私都很重要。重要归重要,陈力帆现在的感觉却是软,脚瘫手软。他累坏了。

忙中出错。原以为,谷有农副产品有限责任公司在襄南市那么有名,虽然只是设在东荆镇,总部就一定在镇上。哪知道陈力帆赶到东荆镇,那里却只有公司的办事处。办事处那个玩苹果手机的女孩看了他一身记者行头才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来问他:

您是要找谷总还是高董?

陈力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脑海里一直显现的是谷可及和高举红夫妻之间那有些错位的形象。此前,他已经了解到,高举红比谷可及大了十多岁的年纪。陈力帆认为,这样一个省级五好文明家庭的两个成员,总会引得人们诧异的。但这小姑娘居然面无表情。看来,人的关注点不一样,兴奋点也会不一样。

见陈力帆没有回答,小姑娘又多说了一句,管事的是田总。他们都在岛上。

什么岛?

南湖上的打网岛。公司领导们今天都在那里办公。

怎么走?

小姑娘抓着手机把陈力帆带出门,一边指点一边说,沿河街往西走,出了镇子,再走几里路,看见一条渡船,过了渡,就到了。这回,小姑娘说得简明。等着陈力帆点头示意明白了,开步走以后,小姑娘才回过头去,再次看着自己手机上因迟迟未回复信息惹得微友发过来的白眼表情包。

没有交通工具,只能靠两只脚。陈力帆的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正是五月,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出了镇子,走上一条碎石路,就可以看见大片大片已经泛黄的油菜和正在灌浆的小麦。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有阳光,有微风。如果是休息日,带着甘甜到这里来逛一逛,还是可以留下一些写意的照片的。这个念头一闪,陈力帆的脑海里就如电影胶片倒带一样,涌出了自己和甘甜在一起的许多甜蜜碎片。甜蜜归甜蜜,碎片却经不起反复地咀嚼。疲沓的脚步依然提示着沉重二字。

主编布置采访任务的时候说明了意图,为了配合市里的全国文明城市创建活动,报社搞了一个选题,宣传一批市域内的道德模范先进典型。谷可及和高举红夫妇作为文明家庭的代表被选中,意义不言而喻。

陈力帆虽然年轻,但这种选题,过去他也是多次参加过的。无外乎是去见一见采访对象,拍几张照片,在海量的信息中找出一两个亮点,组织几篇不同角度的新闻稿,也就够了。

问题是,主编在他领受任务准备告别时,又说了一句,小陈,要注意了啊,这次采访任务是甘部长亲自交代下来的政治任务。

要知道,甘部长不光是市委宣传部分管报社的副部长,他还是甘甜的父亲。

陈力帆和甘甜接触已经将近三个月了。他们的关系正处在要确定而尚未确定的时期。陈力帆当然是先认识了甘部长,再认识甘甜的。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因为甘部长的原因才去追求甘甜的。所以,尽管有同性朋友在陈力帆面前说甘甜不够漂亮,有些配不上颀长俊朗的他,陈力帆在同甘甜的交往中也发现她的性格过于强势,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么一些低三下四,但好在他感觉得到,甘甜是认真的。作为农村走进城市等待着站稳脚跟的所谓屌丝,陈力帆能够搭上甘部长,已经有了逆袭的意味。这还不值得珍惜吗?

前两天,甘甜对陈力帆说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带他到家里去,她的在外地公司工作的妈妈想要见一见他。这当然是家长对未来女婿面对面的考察。在这样一个节骨眼里,甘部长交代给了陈力帆一项采访任务,由不得他不重视,由不得他不经心。

关于谷可及和高举红的事迹,在采访之前,陈力帆算是做足了功课。他不仅上网查阅了相关的资讯,到市委宣传部资料室、本报资料室收集了一应材料,还到市企业家联合会、商会、农业局、水产局等单位采访了一些和这个家庭有关的人员。资料表明,谷高二人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结婚的,两人育有一子。在九十年代前期,社会上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高潮,这个家庭经过层层推选,被评为省级五好文明家庭。不久,他们成立了谷有农副产品责任有限公司,生意一直做的不错。有了钱后,家庭关系反而更加巩固,凡要评比,这个家庭一定会被评为先进。经过初步梳理,陈力帆认为,谷高两个人的事迹中至少有两个亮点,一个是谷高二人年龄差距很大,是女大男小,这虽与社会潮流不一致,但他们的婚姻却能维持数十年,唯一的儿子还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出国留学,现已定居在澳洲。家庭稳固,关系和谐。第二个亮点是谷高二人创办的公司一直良性运作。无论是吸纳人员就业,还是缴纳税费,一直都呈现稳定上升趋势。更值得一提的是,公司无论是科技创新还是绿色农业建设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这些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啊。怪不得甘部长对此事如此上心。

然而,仅仅只有这些吗?甘部长会不会另有深意呢?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能不能开掘出新的更大的意义呢?走路的时候,陈力帆琢磨的就是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一时难有结论。难怪他那么累了。

果真有着一个渡口。那里横着一条渡船,是那种很原始的通过河面上固定的粗大麻制拉索自渡的小船。陈力帆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什物放进船舱内,然后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河流渐渐开阔,远处就是浩渺的南湖了。周遭再无途径能够通向对面的打网岛。

陈力帆下了船,开始一把一把地拉扯那根拦河的麻索。小船也就一点一点地向对岸移动。清清的湖水漾起细细的波纹。鱼儿在暗青色的水草间窜来窜去。他居然觉得有些惬意,身上也不感觉到那么累了。

船过半渡,陈力帆还沉浸在这返璞归真的幻觉之中。他一抬头,就看见岸边站着几个人,中间是一个姿容优雅的中年女人,她冲着他微微一笑,你是报社的陈记者吧。

是的。您是?

我是谷有公司的田思玉,欢迎你来到我们公司采访。

谢谢。陈力帆几把就将渡船拉到岸边,在众人的帮助下,停下船,拿好自己的东西,跳上了岸。大家寒暄着正要走,陈力帆突然心念一动,举起照相机,对着兀自摇晃着的小渡船快速地拍了一组镜头。

田思玉把陈力帆引到招待所的一间客房门前,递给他一把房门钥匙说,今天晚了,高董事长怕是不会再到岛上来了。委屈你在这里住上一夜。我们和她联系过,她明天一早就会赶来接受你的采访。条件不好,请多原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和谷总都住在你的隔壁,你可以随时叫我们。

陈力帆接了钥匙,道过谢,打开房门,提着自己的采访包进屋去了。

迄今为止,田思玉对陈力帆是满意的。首先,小伙子长的眉清目秀的,举手投足也是斯斯文文的。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好看。何况这孩子真的是那么养眼唉。再者,通过半天来的接触,这孩子内瓤也不错,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最初,甘平阳打电话来说要派陈力帆到打网岛来采访的时候,田思玉心里是有些埋怨的。谷可及和高举红的家庭是老先进。市里每次有这方面的专题活动,他们都是宣传的对象。报社对他们家的情况耳熟能详的记者大有人在。关键还在于,田思玉在谷有公司工作,甘家在公司里占有股份的事,记者们也是心照不宣的。所以,每次宣传谷可及和高举红,宣传的重点都在谷有公司的产品上。这相当于给谷有公司做免费的软广告,是无本万利的事。现在,要派一个不熟悉的新人过来,田思玉当然责怪老公多此一举。

后来,甘平阳说这个小陈是我们的甜甜刚交的男朋友,你正好可以趁机考察考察。如果考察不合格,那就省得甜甜把人往家里引,如果考察合格,那他就算是咱家里的人了。

甘平阳一句话就把田思玉说得回嗔作喜,她回道,就数你老奸巨猾。就挂断了电话。

按照惯例,记者到公司来采访,公司会派人到东荆镇等候。接上头后,用车将记者拉到打网岛。高举红、谷可及和田思玉等领导会亲自在岛上迎候。然后就是介绍情况、参观、用餐,然后就是带上土特产,送行。剩下的诸如文字修改,文章照片见报的事,只需要电话联系即可。因为这时候大家已经变成老朋友了。

这一次,陈力帆上岛采访,客观情况和田思玉的主观意愿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公司的接待方案也就随之有了变化。高举红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常年住在襄南市区的家中,不经常上岛了。这几天,正好在襄南的医院里做一个例行检查,听说又有记者要采访她的家庭,是老一套了,她也就不那么上心。先是说让采访自己的丈夫谷可及就够了,要看资料,反正公司里尽有。后来听田思玉说还要高董和谷总最近的合影照片,而且最好是在工作的现场,高举红就要求公司派车去接她。田思玉又说想让记者全面了解一下公司情况,准备留下记者在公司过夜,高董不必那么急。高举红就顺势答应了明天早晨再到公司来见记者。

田思玉对陈力帆的所谓考察也并没有多少新奇之处,不过是给陈力帆设置一些小小的障碍,另外再延长一些相处的时间,好让这孩子多一些表现,这样就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客观公正的结论了。

第一眼,陈力帆就给田思玉留下了好印象。在太阳底下步行了近一个小时以后,不叫苦不叫累,见面的第一件事是给渡船拍照。这孩子能够吃苦耐劳,还显得又机敏又敬业。这让田思玉喜欢。

整个下午的采访活动,都是按照田思玉的意愿在走。先是在公司接待室,由谷可及出面接待陈力帆。谷可及一如既往,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盛装出场。以前,田思玉劝过他不一定什么场合都要打扮得这么中规中矩。谷可及表面上听从了,但到了下一次,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打扮。田思玉就知道这是高举红让他这么做的,也就不再管了。按照过去接待记者的模式,谷可及见过陈力帆以后,就去忙自己的去了。当然,他只是到他办公室的电脑前去玩斗地主的游戏去了。横竖剩下的事有田思玉这个副总。他管不了,也不会管。

首先当然是晒出了谷、高一家在各个时期得到的各类荣誉证书证章,还有他们在各个年龄段秀恩爱的照片。照片上两人的表情倒是幸福的,默契的。只是怎么看都有着巨大的反差。年轻时的高举红是漂亮的,虽然在穿着上可以明显看出时代的局限,显得有些土气,但绝对是知识分子的做派,在气质上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感。相比之下,谷可及看上去喜感多了,一副刚捡得了金珠宝贝的模样,喜滋滋乐呵呵的。多数照片,都是高举红坐着,谷可及站着。如果有孩子在照片上,那也一定是谷可及和那男孩分立在高举红两旁。给人的感觉,谷可及就像是高举红永远的侍卫官一样。年纪大了,反差就更大了。高举红的知识分子气质虽越来越足,但毕竟年龄不饶人,脸上渐渐有了皱纹,脖子上的皮肤在松弛,胸脯也在逐渐地下垂。谷可及反倒是渐渐显现出成熟男子的魅力,脸上也有沟壑,却平添了沧桑感,眼神里没有了没心没肺的笑意,倒是显得有了对世事的某种洞察力。当然,当眼睛对着高举红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由衷的敬意。

田思玉注意到,陈力帆在观看照片和查阅资料的时候,并没有过多的评价。只是一味地说道真是羡慕,好温馨,好幸福这样一些简短的赞语。田思玉觉得这孩子真是有天然的新闻工作者的操守,心里藏得住话。田思玉开始按照既定计划把话题往公司成就方面引。

田思玉说,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高董才能把全部精力用在公司的运作上,才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大搞农业技术革新,谷总才能领着大家拼命地干,有了他们这两只领头羊,我们的公司才办的风生水起。

陈力帆附和道,谷有公司办得好,又带来了多少社会效益啊。

两个人思想上达成了默契,田思玉开始给陈力帆介绍最近几年公司所取得的成就。江汉鸡、生猪家鱼喂养一条龙、虾稻连作,田思玉如数家珍。特别是说到近来风靡全省大小餐馆的小龙虾时,田思玉介绍道,襄南的小龙虾,只有我们谷有公司的清水虾最好。远的不说,最近三年的虾王可都是我们岛上出品的。陈力帆心里说,到底是名副其实啊。

参观完毕,再次回到会议室,陈力帆就找田思玉要了许多公司的产品资料。看样子,一切都很顺利。至于陈力帆最终的新闻稿件怎么拿出来,田思玉也有自己的后续安排。

唯一的纰漏出在晚餐的时候。晚餐就在公司食堂的雅间里吃,依然由谷可及出面作陪。谷可及在办公室里打完了游戏,还是西装革履地出场。他这样端着,场面就有点不尴不尬。还是田思玉站起身来打圆场,说我们食堂里的环境虽然差一点,大师傅做的几道乡土菜还是有特色的,不如你们喝一点酒吧。天气有一点热。陈力帆客气了一会儿就同意了喝一些啤酒。啤酒也是酒。喝起酒来的谷可及不仅脱了西装,解了领带,连话也多了起来。

陈力帆依然恭维着谷可及。谷可及感谢之余,说道,我哪有什么了不起?我能有今天,家里面靠的是有一个好夫人,外面靠的是有一个好经理,田总,就是田总。

见说到自己,田思玉就客气道,公司有这样一个前景,主要是靠你的夫人高董事长。高董事长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不错,我的夫人,没有她,哪有什么谷总,也没有谷可及。只有一个谷有,有子。

谷有?有子?

是的。这里面有故事的。

谷总,不要再喝了吧,陈记者劳累了一天,该休息了。田思玉这时候觉得自己要干预了。还指不定谷可及会说出什么来呢。

这故事肯定感人,我要听这故事。陈力帆也有了酒意了。

明天,明天吧。等高董来,我们慢慢讲。田思玉劝道。

陈力帆没有喝多。一点啤酒算不了什么。他没有这么早就睡觉的习惯。借着一泡尿劲儿,他打开房门,走出了房间。

在路边的一棵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泡桐树下小解之后,陈力帆轻松了许多。没有月亮,但星光足够明亮了。走到湖边,面对着蓝黑的星空和时时泛起鳞光的墨黑的湖水,陈力帆觉得自己有着无穷的选择,而无论自己怎么选,无疑都是正确的。

陈力帆对半天来的采访活动很满意,尤其满意的是自己的悟性。那个田总老是怕他不知道采访的重点是谷有公司。他都觉得有些可笑了。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这些不都是明摆着的吗?谁能不按照社会既有的潜规则走?那不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吗?

也不是没有为难的地方。那就是甘部长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深意。那个谷总,明显是有着那么一些不自然的地方的。还有那个没有见面的高董,显得那么神秘。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呢?会不会是甘部长要深入开掘一下呢?眼下的道德建设也是社会治理的大题目呢。

但反过来想,如果甘部长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自己会不会用力过猛呢?毕竟,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呢。

沿着湖岸走了很久,陈力帆作出了决定。听一听故事总是不要紧的吧。不知道原委,甘部长要有什么新的意图,自己不是无米下锅吗?知道了原委,用不上,做到守口如瓶就是了。自己总归是甘甜的恋人,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吧。甘部长也不会因为自己多知道了一个家庭的故事来怪罪什么吧。

理清了思绪,陈力帆觉得神清气爽,连残存的一点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回头向招待所走去。那里依然闪亮着灯光。

快要走到招待所跟前的时候,陈力帆突然听到了一阵呻吟声,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按照陈力帆有限的经验,那应该是男女交媾时发出的声音。他停下了脚步。仔细分辨,就可以听出,那男声是谷总的。声音也是从他的房间里发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陈力帆马上想到了田总。

似乎是为了回答陈力帆的质疑,田总的那间房里的灯光骤然亮了。几乎同时,谷总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应该是灯光的闪亮提醒了谷总房间里的人。

又站了一会儿,周遭再无声响。陈力帆这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陈力帆没有了睡意。谷总有外遇。这是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有外遇的家庭是怎样得到了文明家庭的称号的呢?看样子,这里面还真是有故事呢。陈力帆再次想起了这次采访是甘部长亲自交代的任务。

我得打起精神一探究竟呢。陈力帆睡着之前再次下定了决心。

你好,陈记者,害你久等了。披着一条色调淡雅的丝质披肩的高举红向陈力帆伸出了自己的手。

陈力帆在握住高举红的手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自己和这个老女人已经非常熟悉了。不错,是个老女人。虽然她的手依然有些滑腻,她的打扮很光鲜,她的神态也显现出了应有的优雅和高贵,但她和谷可及一起出现在会客室里,立马就衬托出了她的老态。脸上的各种皱纹是无法抹平的,发根的白色是无法消除的。她的真实年龄毕竟过七十了。只有她的声音是清亮的。是的,清亮。就像某一段耳熟能详的音乐,你一下子记不起它的乐名,但它一旦骤然响起,就一定会令你心头一颤。不知怎的,陈力帆脑海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问题,谷可及和她在一起,如何解决自己的性欲求问题呢?陈力帆到底是太年轻,这个想法只是在心头一闪,他立马自己就红了脸。凝一凝神,陈力帆又回到了他原有的思维空间。

想来,对她有熟悉的感觉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从上岛开始,一有机会,田总就会给陈力帆讲高举红的故事。田思玉刚才还在说,高董这个人一生都不简单,有过很多的坎坷,受过很多的磨难,但她注定是一个要办大事的人,又遇上了谷总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生伴侣,想要不成功都难啊。田思玉正总结着自己讲述的故事的时候,有人走到她面前说高董来了,正在会客室里等着大伙儿呢。

陈力帆按照预定的设计给大伙儿拍了照以后,所有人以高举红为中心分宾主坐下,等待着高举红说话。

高举红端起自己的茶杯,浅浅地抿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下一次再有记者来采访,我就不出来了。这一次,我就多说几句,你们拣有用的用。说得不周全的地方,反正有子在这,田总也在这。你们补充完善吧。

陈力帆注意到高举红提到谷总的时候,说的是有子。他有些诧异。看一看旁边,谷总和田总也作诧异状。

会客室里有一小会儿没有声响,只有高举红面前那只茶杯里的热气在氤氲升腾。陈力帆不知道,顺着这道袅娜的热气,一坛酝酿了近四十年的陈年老酒正向他迎面泼洒而来。

这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是一九八一年的冬至。理论上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也确实冷。从蘑菇房里一出来,高举红就被刺骨的寒风逮了一个正着。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更没有一丝活物呼出的热气。雪虽然早就停了,但挂满冰凌的树枝发出轧轧的声音,地上不时有雪雾旋起,青墨的湖水被朔风激荡着,把打网岛和人类社会彻底隔绝开来。此时的打网岛,有如孤悬于天地边缘的一粒危卵,在四面楚歌中无序地摇摆。

搓了搓有些皴裂的双手,高举红紧一紧头上的红色风雪帽,准备到对面宿舍里去给自己弄一点吃的。

岛上虽然荒无人烟,她却并不感到特别害怕。高举红已经一个人在打网岛上住了一年多了。最初,这里是襄南市的一所五七干校。后来,又办起了学习班。学习班结束以后,这里交给东荆镇,据说是要办一个粮食原种场。办原种场是需要良田的,岛上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要搞土地改造,需要的钱太多。没有钱,事情也就延宕下来。高举红是在学习班结束以后就自愿留在了岛上,工作关系也转到了东荆镇农技站。她原本是拟议中的原种场的技术筹备人员。原种场流产以后,岛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实际上,她就变成了打网岛的看守。打网岛能够被看守的只有两栋房屋。一栋是学习班的食堂兼会议室,现在高举红用来种蘑菇。一栋是学习班学员们的宿舍,高举红拣了一间把头的房间住着。剩下的房间,她安排了自己的厨房、客厅、书房,还有卫生间。反正房间多的是。

身上虽觉寒冷,高举红心里却漾着暖意。刚才,她在蘑菇房里全面检视了一遍。蘑菇不仅没有因为寒冷而受到冻害,停止生长,反而发株更旺,肉体更为肥硕了。这说明她的用棉籽壳制作营养钵体生产蘑菇的技术完全获得了成功。棉籽壳可以种蘑菇,那么稻草、麦草也可以种。这些原材料在东荆镇遍地都是,除了被农民用来当柴烧,别无它用。有技术,有场所,有原材料资源,只要适当投入,增加人手,要形成产业规模,应该不是难事。看来,自己还不是全无用处的人,打网岛也还不只是一座荒岛。

高举红奖赏了自己一下。她下了一碗清水面,里面卧了两个鸡蛋,还滴了几滴香油。她准备吃完饭以后,就到书房里去给市农业局撰写有关蘑菇种植的专题报告。

吃完了饭,高举红正收拾碗筷,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进来一个脑袋。高举红一回头,认得来人是有子。有子是湖对岸南湾村的青年村民,因为孤身一人,没有羁绊,每当高举红需要请人干点体力活的时候,南湾村就会派他来帮忙。

咦,有子。下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看看高工。有子讪笑了一下。

快回去吧,一会儿又下起雪来,就不好走了。高举红回过头去,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橱柜里。

身后,一股热浪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声音袭来。当高举红意识到危险来临时,她的整个身躯已经被扛在了有子的肩上。

有子当然是故意的。甚至可以说,为了这一刻,他蓄谋已久。

有子姓谷,却没有人叫他谷有,连有子都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有子的身世是悲惨的。他有母亲,却在他出生的时候得了产后风死了。他也有一个父亲,却有着地主身份。地主父亲也许认为,这孩子的出生就是一个灾难,叫什么都不合适。他自己倒是有一个体面的名字,但这名字常常被写在黑牌子上,打上叉叉,挂在自己的胸前。既然这样,还不如没有名字呢。地主父亲死了,他却时来运转了。地主父亲是死在南湖疏浚的水利工地上的。南湾人厚道。地主虽然是阶级敌人,但死于劳动改造,他的后人就不应该再随他遭罪了吧。这小子就这样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当了五保户的还是养活不了他自己,就有好心的南湾人每天去问他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服蔽体。他总是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样地回答,有,有。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他就这样成了有子。除了吃饭,村小学还有书读,他的作业本上也就写了谷有两个字。这本应算作他的学名,但乡下人口顺,只叫有子。有子就成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了。

上完小学,有子就放学了。中学在东荆镇。有子平时没人督促,成绩不好,他不愿意跑那么远上学,还要老挨老师批评。村里也没人管这事。好在有子身体长得壮实。放学后,先是给村里放牛,没过几年就当做全劳力使用了。身大力不亏嘛。

有子愿意干活。干活累了就可以多吃饭。吃饱了饭浑身是劲儿的有子无所事事,只能在村子里到处转悠,不分白天黑夜地转悠。这转悠着转悠着就出事了。有子就听到了看到了许多不该听到的不该看到的事。有子大了,成熟了。

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有子才会忽略身体上的要求。要是累了就更好了,那就会完全忘记这回事,只管呼呼大睡就是了。所以,尽管到打网岛上去干的活大部分都是扛、挑、拉、挖之类的重活,有子也是毫无怨言听从村里的安排的。

最初,有子对高举红是敬畏的。虽然听说,这个孤身住在岛上的女人曾犯有严重错误,但她毕竟是一个城里的女人。这不,南湾村的女人在夏天会打一把遮阳伞吗?绿莹莹的,就像一柄巨大的荷叶,在冬天会戴一顶毛线织成的风雪帽吗?红艳艳的,就像是一团火,都怪好看的。不光是这样,她还从来没有笑过。不笑的女人当然令人望而生畏。就算她犯了严重的错误又如何呢?她还是拿国家工资。拿国家工资的人还不高人一等吗?听说,她还在市里当过副局长呢。

在岛上干完活以后,有子还是老习惯,转悠。转悠的结果是有时候会抓一只鸟,有时候会捉一条蛇。这没什么,弄熟了吃掉就是了。但有一次,有子看见了高举红的裸体。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有子帮着高举红搬运棉籽壳的营养钵。干完了活,有子照例一个人回村去。上了渡船,有子准备拉着拉索过河的时候,一条大鱼竟跳进了船舱。有子顾不得过河,扑上去就死死地按住了大鱼的鱼鳃。抓到了大鱼,有子觉得自己一个人吃不了,就想到高举红酬劳过他,给他下过卧了鸡蛋的面条,还请他喝过恐怕全南湾村的人都没有喝过的汽水。那东西甜滋滋的,直冒泡,喝下去后老是打嗝儿,舒服的很。有子就提着这条鱼准备给高举红送去,答谢答谢她。

鱼很重。有子抄了近路。走到那排宿舍后面的排水沟前的时候,有子听到了流水声。他一抬头,就看见一扇打开的窗户里,一个光溜溜的女人正坐在一个大浆盆里洗澡。两朵蓓蕾般的乳房颤颤巍巍,一双斜圆的大腿白亮亮的。水珠儿在身体上滚来滚去,活蹦乱跳地勾人。有子目瞪口呆,下面早就支起了凉棚。以前,他也看见过村里女人的这些局部,却大多是黄黑色的,有的甚至乌漆麻黑。虽也令人心跳,但哪里有这样要人的命。有子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脸上涨得通红,全身都在发抖。他不自觉地手一松。那条鱼趁机跳进了排水沟,挣扎几下,摇头摆尾地去了。

谁?鱼跳水的声音惊动了高举红。但等到她找到浴巾裹住身体的要害部位来到窗户旁边查看的时候,有子早就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草丛里了。

从那一天开始,有子就惦记上了高举红。干完活以后,有子不想回村,即使走在回村的路上也会重新返回。反正有那条自渡的渡船,方便得很。留在岛上的有子也只能偷偷地一个人转悠。转悠的结果是更多次看到了高举红身体的局部。这让有子更加难受。终于,所有的难受叠加起来,在有子头脑中捻成了一个念头,我要搞了高举红。

有子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叫什么?强奸。有子读书不多,强奸怎么回事还是知道的。强奸的后果是挂上黑牌子游街挨斗,是坐黑牢,甚至是枪毙。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有子断了念想。断了归断了,但这念想却如雾气一样,一层一层积压在胸中,集结成了乌云。终于,在又一次转悠中,有子又看见了正小解着的高举红那肥白丰硕的屁股。乌云变成了瓢泼大雨。有子有子,我有什么?除了有顿饭吃,我二十多了,有女人吗?没人给我找,我自己找还不行?这女人现成着,空在这儿没有人要,就不兴我要?要坐牢要枪毙,枪毙就是了。枪毙了也是搞了拿国家工资的女人,也是全南湾村人都没有搞过的城里漂亮女人。死了也值。

整整一个季节,有子就在琢磨这件事。主意定了,需要的就只是时机了。这天正好,下了大雪,不会有一个人上岛来了。位置早就看好了,就在食堂旁边的柴房。那里面堆满了稻草,应该不会那么冷,再垫上自己的棉袄,睡上去也会很舒服,对得起高举红了。剩下的就只有,就只有美美地享受了。

有子想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高举红披头散发地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死人一样,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事情结束以后,她除了拉扯了一下衣服,重新遮蔽好身体,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在她身旁,有子跪在那里,也是一动不动。最初,有子还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求着饶。他求着高工高抬贵手,放过他这一马。高举红并不理他。他见高举红有气无力的样子,以为她要死了,就更着急了。他巴不得高举红打他、骂他。这样他就有活路了。偏偏高举红对他抓耳挠腮的举动置若罔闻。他也就只好一直跪在那里,听候着高举红的发落。

高举红当然是在想问题。近些年来,她一直都在想问题。

当意识到是有子袭击了她的那一刻,高举红感到天旋地转,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好像在从高处往下坠落。是的,坠落。这是这几年来她的总体感觉。只不过,这一次真正坠落到了谷底,算是还原了她的本相了。她也是反抗的,但她反抗的力度在强壮的有子面前,简直微不足道。当有子粗暴地进入她的体内,她感觉到有撕裂感的时候,她心底暗叹了一声,完了。那个造反派头头没有拿走的,那个学习班政治辅导员没有拿走的东西,被这个粗鄙的农民拿走了。她也因此还原成为高菊红了。

高菊红是她上学时的名字。从农技学校分配到市农业局不久,她就参加了红岩战斗队。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改名高举红了。那时候上上下下都时兴改名,她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有人说,人的名字一定是他的精气神的最准确的体现。这个说法也许有些道理。她叫高菊红的时候,虽然也长得漂亮,却土气,不会打扮,就像田埂上的一朵野菊花,默默无闻地开,默默无闻地败,既无人看见,更无人欣赏。她叫了高举红以后,只是穿上了一套旧军装,左臂套上一只红袖箍,肩上挎一个黄挎包,立马就显得英姿飒爽了。她参与破四旧、参与大辩论、参与大串联、参与大批判。在各种激动人心的场景中,她都高高举起一面鲜红的大旗。那大旗把她年轻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在她身后,永远是慷慨激昂意气风发的队伍。

高举红的第一个人生高峰是当了市农业局的副局长。她政治思想好,立场坚定,又年轻漂亮,上过中专,正是所谓又红又专的典型。这样的人不培养,那要去培养谁?所以,老中青三结合的时候,她就顺理成章地被结合进了局领导班子。

然而,世事难料。正当高举红准备沿着向上的台阶一步一步攀登的时候,上面来了一个清理三种人的运动,高举红就这样来到了南湖学习班。

学习班结束以后,高举红虽然没有像那些在文革中有过刑事犯罪记录的人一样身陷囹圄,却也被明确告知,她的副局长是当不成了。不光是副局长当不成了,那书面结论后面还有一句话,就地就近安排工作,交由革命群众监督劳动。这就意味着不光是毕业这些年自己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而且还出现了赤字。劳动还要被监督,那就是明文规定你低人一等。也就是说高举红的境遇仅仅只是比劳改犯强那么一丁点。这样的落差叫高举红实在是受不了。

思忖再三,高举红决定留在打网岛。与其回到局里受人轻视,还不如一个人在这里落得个清静。她在给学习班领导打的报告上给出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想在岛上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当地农民做一些事情。这个说辞很快被上级接受了。在学习班结业典礼上,高举红得到了市委领导的表扬,说她是真正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表扬在高举红看来当然带有羞辱的意味,但她能够隐忍下去。她从此以后,就会眼不见心不烦,再也听不到这种话了。

高举红能够选择一个人独居打网岛,与她没有结婚没有家累有关。其实,关于恋爱和婚姻,高举红和众人一样,也是有经历的女人。年轻时不用说了,她长得漂亮,不乏同龄的追求者。高举红对这些追求者却不屑一顾,根本不予考虑。连一个名字都要特别在意的人,当然把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作为垫脚的一级台阶。婚姻是人生大事,那可要慎之又慎。

真正让高举红有所考虑的一个男人出现在她当了副局长以后。那人是市革委的副主任,也就是副市长,造反派出身。官当大了,原来那个纺织女工出身的妻子也就配不上了。我们在一起就是一帮一,一对红。这是那个造反派副市长在给高举红表白的时候说的话。那是在召开全市农业学大寨会议之后,造反派副市长把高举红留在了宾馆,说是还有问题要请教她。在这之前,已经有热心人士向高举红暗示过有一个市领导对她有好感的意思。高举红对这个说法已经过了一遍脑子了。这当然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主意。这也许会让自己的人生再来一次质的飞跃呢。好的婚姻会成为放飞生命火箭的助推剂,这一点高举红毫不怀疑。心动归心动,事情真正来到面前,需要作出决断的时候,高举红却犹豫了。

在宾馆内一个隐秘而又豪华的房间里,高举红矜持地坐在一张沙发上。造反派副市长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淡黄色的灯光映照着他变形了的身影。高举红一会儿看一看他的脸,一会儿看一看他的影子。过去的一个多小时,大多是他在说话她在听。他介绍了自己的成长史,那是坎坷的,也是艰苦奋斗而又光荣的。他诉说了自己婚姻的不幸,主要是政治觉悟差距大,前妻太注重小家忽视大家,没有远见,更谈不上政治头脑。他还憧憬了他和高举红的婚姻生活。这是一个革命家庭,有共同理想,有共同追求,既有睿智的思考,又有辛勤的工作,既有和谐的气氛,又有个人的心情舒畅。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家庭生活吗?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非常注意谈话气氛,他每说上一段,总是不忘征求高举红的意见,是不是这样啊?你说我的想法有没有道理呀?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后,他又不时给高举红的茶杯续一续水,拿起茶几上的苹果问她要不要吃一点。总之,他的气场太强大了,政治水平太高了,个人太迷人了。高举红都差不多要当场答应他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当场求婚。他只是送给她一套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还有一个崭新的红皮烫金的日记本。他最后的祝语是,让我们好好学习吧。你要是有什么心得,就记在这个日记本上,我们一起交流吧。然后,他们俩握了握手。他把她送到了宾馆门口,微笑着扬一扬手,互相道了再见。

岂料,口头的再见竟真的预示了再也不见。

高举红捧着《毛选》和日记本回家以后,激动了好一阵子。激动之后总是会回归冷静的。冷静下来的高举红感慨道,岂料出身卑微的高菊红还有青云直上的时候。但正是高菊红这个原名提醒了她。你原本就是芸芸众生之一,为什么偏偏你不需要特别努力就可以获得巨大成功?岂不闻爬得越高跌得越狠吗?再说,那个他说的都可以兑现吗?眼见得能够兑现的是只要愿意,可以结婚。这正是他单方面急切需要的结果。在官场上,他还可以上升吗?靠什么呢?没有业务水平,也没有政治理论水平,仅仅靠几句空洞的口号和一股子敢拼敢杀的劲儿,真的可以走很远吗?他如果不能上升,那么自己上升的推手和空间又在哪里呢?两个人完全一样就真的那么好吗?上升时不能同时上升,下跌的时候可一定是双双下跌的呢。村里的老太太都知道,鸡蛋可是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呢。想清了大是大非的问题,先前掩盖的所谓枝节问题也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毕竟是结过婚,有孩子的男人,跟着他本就是亏了。离婚再娶,这在政治上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呢。嫌贫爱富,喜新厌旧毕竟是思想不纯洁呢。高举红不再想下去了。她留下了《毛选》,找机会送还了空白日记本。毕竟是聪明人,毕竟身在高层,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儿女情长。那个造反派副市长再也没有二话,就是再在公众场合遇见了高举红,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若干年以后,这个造反派副市长因为身背血债而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这让高举红在惊出了一身冷汗后暗自庆幸,幸亏没有听信他的鬼话,幸亏没有喝了他灌的洋米汤,幸亏没有上了他的贼船。此是后话,不提。

令人遗憾的是,虽没有和那人留有半丝瓜蔓,那人带来的影响却从此留下。高举红毕竟是曾被副市长一级的男人追求过,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同等级别的男人来恋爱结婚呢。所谓曲高和寡,仅她自己的副局长身份就已经让人望而生畏了。下一个对她有想法的男人一定得等到她头上的光环稍稍退却以后才会出现。

果不其然,高举红上了学习班,这个男人出现了。

他是学习班的政治辅导员,也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一进学习班,他就对她特别关注。关注的方式是找她谈话。谈话很正常,这是辅导员开展工作的重要方式。所不同的是,找别人谈话可以在办公室,找高举红谈话一定在户外。谈话的内容则是如何提高认识,改正错误争取一个好的政治结论。高举红当然要对他有个基本了解。不需要多打听,就知道他是大学毕业,曾在原单位担任业务负责人,前些年在政治上受打压,刚解放不久。年龄只比高举红大个六七岁。正是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年代。这人的前途不可限量。这次到学习班担任政治辅导员就是要被重用的信号。

单独谈话的次数多了,高举红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女人对男人发出的性暗示是最为明了的,即使需要穿过层层帷幕。高举红不明了的是,他将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摊牌的时刻也是一次单独谈话。那是一个月夜。学习班的成员们被要求就白天的学习内容撰写心得体会。政治辅导员把高举红叫了出来。他们两个人往湖边走去。他们并排走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双双映在田野里。辅导员的声音是轻柔的,高举红当然更为小心。这情景让人觉得他们真是一对恋人。从当天的学习内容谈起,辅导员又说起了高举红的前途问题,说我们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说你的问题可大可小,关键是如何提高认识。

走到湖边,湖面上有一些微风,好像是要吹开一些什么。辅导员先是问了问高举红冷不冷。高举红说不冷。辅导员说你感觉到心里热乎,这就对了。这是对你的挽救。你要勇敢地抛弃过去,拥抱未来。高举红听了就向辅导员那边靠近了半步。辅导员就势把她抱在了怀里。高举红依偎进他的怀抱,其实是想哭一哭的。最近,她受到了太多的委屈。她还不太敢。她只是把他抱紧,体味着那宽厚胸怀里的温暖,倾听他沉重的心跳。她静静地等待着他进一步的动作。但他没有后续动作,看样子还是顾忌被人看见。

还是高举红自己沉不住气。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她抬起头来。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但又分明闪烁着爱恋的光芒。

可以让你回去换一个单位,先当普通干部,其它的,以后慢慢再说。他的声音低回沉静,充满了磁性。高举红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这样满是诱惑的男低音了。

那,我们俩呢?高举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巴望着等来一句关键的答语。要是那样,即使要她现在跳进湖里,她也愿意。然而,辅导员长时间没有说话。

你有老婆,你怎么安排我?这句话算是完全挑明了。

这次,辅导员说话了,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这句话明显分量不够。辅导员又加重语气说道,举红,我会一辈子爱你的。

这句话依然如风中飞絮,飘忽不定。高举红感觉到了脊背上的凉意。

我相信,高举红说,但我现在要回教室里去写心得体会了。说完这句,高举红就推开了那个男人。

高举红知道,想的再多,都要回到眼前。这个有子怎么办?这个天杀的,遭瘟病的,如此猥琐的家伙居然伤害了她,给了她致命的一击。他最好的结局只有死。眼下就应该让他进牢房。在高举红心里,眼前跪着的这个家伙已经被她用各种方法杀死了一千遍。不光杀死了他,还抽了他的筋,剐了他的皮,把这一堆臭肉臭血扔进了茅坑,沤成了肥料。但高举红一定神,这家伙还是跪在那里,眼神里满是苦苦的哀求。

想让有子进局子,高举红有办法。可以先利用他和外面取得联系,然后再报警抓他。这个愚蠢的家伙已经六神无主了。让该坐牢的人坐牢,让该死的人死去,天经地义。关键是天经地义的东西真的就很好吗?抓了有子,除了泄愤,高举红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就算是彻底撕下来了。襄南市曾经的一尊人物就此完全落入尘埃,而且永世不得翻身。连她在打网岛上韬光养晦的一年多工夫也算是白费了。不是吗?忍受孤寂,种蘑菇,写学术报告,不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价值,还可以回归主流社会,重出江湖吗?

韬光养晦,韬光养晦,高举红心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成语。她突然间就豁然开朗了。她坐起身来。有子被吓了一跳,一手撑住地面,才没有瘫倒。

你,起来。

您……您要我做……做什么?

你回村去。

要我干……干什么?

去打个证明。

什么证……明?

结婚证明。

和谁结……婚?

和我。

有子懵了。懵了也知道这是好事,也知道此时只有完全按照高举红的指示办事方为上策。他欠了欠身,伸出手来,想把高举红身下坐着的他的棉袄拿过来穿上。有子已经冻了很长时间了,他得暖和暖和。

放下!高举红一声娇斥,沾染上了我鲜血的东西,你还想带走?

有子又是一阵哆嗦,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从这个时候开始,终其一生,有子只要听到高举红的斥责声,胯裆里就禁不住有了尿意。

高举红作出了决定,结婚也就只是一个形式了。南湾村的领导们虽然对此事感到诧异,但这到底是男情女愿的好事,他们很愿意把有子这个集体的包袱交出去。有子是高兴得整个人都发了懵,只知道晕晕乎乎地跟着高举红亦步亦趋,行礼如仪。

婚是结了,高举红的情绪却反反复复。尽管从一开始,她就开始改造有子——她要他勤洗澡勤换衣,刮胡子梳头发,吃饭不要发出声音,手指头上不能有泥,牙齿上不能有垢,不要随地吐痰,不要毫无顾忌地打嗝放屁。现在的高举红,是有子的女神,是他永远的崇拜者。她的话,有子当然得不折不扣地执行。他时不时地打量着她,时不时地揣摩着她,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忤逆了她,惹得她不高兴。如果是她大发慈悲之心,示意他可以和她同床一夜,这样,他会觉得如蒙天恩,会高兴得抓耳挠腮。他立马会赌身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忠于高举红,就像一条狗只忠于自己的主人一样。可惜的是,有子的作为并不能感动高举红。他们两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骨子里,有子永远是农民。在高举红眼里,他还是强奸犯兼破产农民。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实在是令高举红觉得恶心。有子不知道的是,多少次,高举红都会从噩梦中醒来,然后,瞪着空洞的眼睛在有子粗鲁的鼾声中等待天明。多少次,高举红都会一个人躲在打网岛的某一个角落汪洋恣肆地痛哭一场,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住处。

日子总得过下去。每当感到委屈的时候,高举红就会想到她决定和有子结婚的初衷。那是要引起社会的重视,吸引人们的眼球,得出一个结论,高举红的作为永远都是不凡的。如果是这样,她高举红也许就又会成为某一种主角,她的人生会因为这拼命的一搏带来某种转机。

然而,高举红和有子的这桩婚事并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样一下子震惊全社会,进而引起某种轰动。当然,倒也是引起过一些议论的。

在南湾村,人人都说有子走了狗屎运,竟娶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人做老婆,虽然年纪大了不少,但到底是城里人,难得。有好事者就向有子打听,他们初次的时候是不是见红了。懵懵懂懂的有子说,当然见红了,我流的是白的,她流的可是血呢。那打听的人就叹道,这是你祖宗积了八辈子德了。有子不知道自己的性事和自己的地主祖宗们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太好了,就像大家都去抓鱼,唯独只有他,先是抓不到鱼,到后来反倒是抓了大鱼,把大家都比了下去。有好事者问他感觉如何,有子忘了高举红对他的叮嘱,脱口而出,舒服呢,比吃肉都舒服。

高举红和有子结婚的消息传到城里。城里反馈的信息却是,高举红是不是脑子真有什么毛病,在处理个人问题上高高低低,一会儿要找一个副市长,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却找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素质的农民。这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高举红对自己的婚事只能引起这样一些反响也感到有些奇怪。她记得,就在前些年,还有女下乡知青为了表现自己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嫁给当地农民,而受到党和政府表彰的先进典型事例在报纸电台上被宣传呢。也许时代变了,需要提倡的正面精神不一样了吧。

这又怎么样呢?迄今为止,高举红作出的决定,她没有后悔过。以后的人生也证明,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东西,她一定会坚持到底。她相信东荆镇一带的俗语,放秋风,收夜雨。为此,高举红在和有子开具结婚证的时候,临时给有子起了一个大名,谷可及。这名字既高雅又富有深意。人配不上,名字可是一定要配上的。

谷可及照例是一脸懵相,问她,我为什么要叫谷可及?

高举红乜斜着看了他一眼,发现谷可及的长相总体还是不错的。想来,他应该是继承了他的曾经养尊处优的地主父亲的唯一优点。这让高举红有了耐心给他解释。就是说你想要的幸福生活一定会来的。报上怎么说的?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一个是拿定主意不后悔,一个是死心塌地感恩戴德。有力的使力,有智的使智,再加上打网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这样的家庭生活想不过好都难。高举红本是自我流放到打网岛上的,现在的她,游走在市农业局和东荆镇农技站之间,两边都不管她。她的任务除了领一份工资外就是看守这个岛。她也就乐得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打网岛上任意挥洒。谷可及本来就肯下力干活,现在更是心甘情愿地在高举红的领导下指东打西指南打北。

打网岛是一年一变样,几年大变样。蘑菇房早就建立起来了。紧接着是一点一点地开垦荒地,种上庄稼。芝麻、绿豆、油菜,什么赚钱就种什么。反正高举红总可以琢磨出种植技术。反正谷可及有的是力气。后来,为了充分利用岛上的资源,高举红又搞起了养殖业。鸡、鸭、兔、羊都试过,最后定位还是养猪。只有生猪形成规模最容易,来钱快。地多了,项目多了,谷可及早就一个人干不来了。但他们已经有了最初的资本积累,能够请得起短工了。需要请多少就请多少。无论有多忙,高举红是不干体力活的。谷可及也不让她干。她是他的女神,他愿意把她供奉在神龛上时不时地膜拜。她只管运筹帷幄,然后放心地等在一旁,欣赏她规划的蓝图变成令人心喜的现实,最后变成钞票。

高举红和谷可及的家庭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南湖周边居民们的注视。他们原是准备看这家人的笑话的,看这家人如何和社会不相容,看他们两人之间如何闹别扭,最后过不下去,一拍两散。他们看到的却是这家人以惊人的速度发家致富。楼房盖起来了,拖拉机买了。后来他们家竟然还买了一辆旧的工具车。有子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家伙,忙的时候开着车运粮食运牲畜,闲下来的时候,竟把车洗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的,让高举红坐上,两个人一起到襄南市去买买衣裳逛逛街。有时候只是为了看一场电影。还有的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干,就只是开着车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兜着风。这些举动,免不了让人撇嘴翻眼,还有人在心里咒骂。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老女人,嫁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二流子,有几个臭钱就显摆,有什么了不起?但这样的腹诽不起作用,影响不了东荆镇周围的少女嫩妇跟着高举红学穿戴、学打扮、学说话用词,甚至学走路的姿态。归根结蒂,人们是想跟着他们家学发财。他们家种什么大家就种什么。他们家养什么大家就养什么。可不知怎的,大伙儿只能学到皮毛。更多的人只落得给他们以前瞧不起的有子打短工的份儿。

高举红对于这些表面的繁华,虽然享受,却并不满足。她的欲望,岂是一辆二手的工具车能够装载得下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不要说是万众瞩目,起码,当初已经达到过的高度要翻越过去吧。这不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时候,有些时机一时还不成熟,她愿意等,她愿意继续创造条件。

高举红和谷可及的家庭受到襄南市主流社会的瞩目,还要等到他们的儿子已经十岁的时候。当然,这主要是拜甘平阳和田思玉两个人所赐。而且,这机遇最初是以家庭危机的方式出现的。

东荆镇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田思玉坐在东荆镇河街上一间名叫东荆茶吧的茶室里,她等待着高举红的到来。本来,田思玉是想去打网岛家访的。高举红传话过来说,岛上荒野,来去不方便,就约在了河街上的东荆茶吧。

透过回字纹的木制窗棂,田思玉可以看到部分河街上的风景。每当有彩色的衣袂从窗前飘过,她都要微微起身,看看是不是高举红到了。有时,明明只是东荆河边的杨柳枝条在风中摆动,她也要探一探头。田思玉太想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女人了。她要领略一下高举红是如何在东荆镇独领风骚的。她要欣赏一下高举红是怎样的仪态万方。更重要的是,田思玉欣赏谷可及。她要看一看这个比自己欣赏的男人大十多岁的老女人是怎样赢得那个优秀的小丈夫的膜拜的。

不能怪田思玉目光短浅。她毕竟只是刚从襄南师范毕业,才刚参加工作,担任的是小学低年级的一个班主任。准确地说,她还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姑娘。和任意一个少男少女一样,田思玉对未来充满幻想。她眼中的美丽新世界是从电视电影里看来的。蓝色的海洋,金色的沙滩,绿色的草原,白雪皑皑的冰川,当然,更令人炫目的是金碧辉煌的旋转舞厅,珠光宝气的衣着服饰,美妙高雅的音乐绘画,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还有,就是罗曼蒂克的爱情。这些在哪里?都在遥远的国度。伦敦、巴黎、纽约,最近的也在香港。而田思玉眼里的东荆镇,到处都是身穿蓝灰色衣裤的农民。街上出现一个颜色鲜亮一点的女人,都会惹得满街的人驻足行注目礼。田思玉时不时地内心悲愤,她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这铺天盖地的灰蒙蒙的色彩所淹没。谷可及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了田思玉的视野。

谷可及总是开着他那辆工具车到东荆镇小学门口接送儿子。儿子是他和高举红的宝贝,来不得半点疏忽。引起田思玉注意的不光是这辆车,还有谷可及的打扮。他总是穿西装打领带,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鞋。与之相匹配的是谷可及挺拔的身材和还算顺眼的五官。这让谷可及和东荆镇的乡民们有了根本的区别。后来,田思玉慢慢知道,谷可及经营着整个打网岛。他身后还有一个曾经当过副局长的让人又爱又恨的老女人。这更增加了她对谷可及的神秘感。还有那孩子。那孩子本应就近在南湾村小学上学,却来到了镇小,而且还是三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有其子必有其父。满目萧索和一抹亮色就这样产生了强烈的对比。田思玉不自觉地向谷可及走近。

接近的方式却很单一,就是每天放学,田思玉都会把孩子送到校门口,等待谷可及来接。双方却并没有什么话。每一次谷可及总是交代儿子和老师再见。那孩子扬手说了再见以后,田思玉也说再见。谷可及就笑一笑,发动工具车迤逦地开走了。

一件偶发的小事让这种随处可见的不期而遇有了一些意义。一天放晚学,谷可及没有开车来接孩子。田思玉带着那孩子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来接孩子。孩子抬头瞪着一双大眼睛无助地看着老师。田思玉就低下头问孩子要不要老师送他回家。孩子就使劲地点点头。田思玉知道,要步行上岛,只有去渡船那里才更近一点。

带着孩子来到渡口,隔着河,田思玉看见谷可及正带着一群人在地里采摘瓜果。原来,这几天赶季节,谷可及忙了一些。他也曾委托一个到镇上办事的同乡去学校接孩子。那人把这事给忘了。

看见田老师亲自送孩子回家,谷可及很感动。忙不迭地拉着渡船过来,要请田老师到岛上作客。田思玉当然不肯。谷可及又再次过渡,拿了许多新鲜瓜果过来,高低让田思玉带回家去吃。这一次,谷可及又给田思玉留下了热情,勤劳,懂礼貌的印象。还有,谷可及拉动渡船拉索的动作竟让她想起了那幅名画《峡江纤夫》。谷可及手臂上那一条条凸起的肌肉简直就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

田思玉的这种感情很朦胧,她只是愿意更多地接近谷可及。但能够增加到的接触机会只有一个,那就是每天早晨,她会到学校门口去等候自己的学生上学。她不知道,任何事,只要是差之毫厘,就可以作出截然不同的解释的。作为一个小学老师,放学时送众多的学生到校门口,是你的责任心和对学生的爱心的体现,但在校门口每天去接一个固定的学生,那就一定是别有所图了。她不知道,她的行为已经在同事们之间有了别样的议论了。

田思玉浑然不觉。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每天在校门口和谷可及互相笑一笑,道一声辛苦了的匆匆见面越来越不满足。她要把谷可及看个究竟。这不光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她也得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于是,她就想出了家访这么个主意。

只是在得知将是高举红代表家长和她在茶室见面的消息时,田思玉才有些惊觉,自己是不是走得远了一点。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好在约见学生家长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田思玉也就只得像模像样地准备一番,坦然出席这多少有些尴尬的约会。

田思玉不知道的是,此刻,高举红正坐在斜对面的一间同样的茶室里,通过一面化妆镜,观察着她的茶室那扇半掩半开的门。她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一看河街,一会儿又重回到茶座边坐下,把手上的一方好看的花手绢叠成各种形状。田思玉这些坐立不安的举动被高举红看得清清楚楚。这就像以往在小学门口,高举红不下去,坐在工具车被遮阳膜遮蔽了的后座上,看着田思玉把孩子交到谷可及手里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的情形一样。田思玉在高举红眼里是青涩的,可笑的,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可爱。这一点可爱,牵连着高举红内心里的那一点隐忧。

总体来说,高举红对现在的谷可及在男女关系方面是放心的。在农村,男女之间在田间地头,相互撩拨一下,讲一讲黄段子,开一开粗俗的玩笑,这是常见的。多数时候,只能看成是劳作之余的一种休息。有时候,也有可能弄假成真。谷可及,在南湾村到打网岛上打工的妇女们眼中,那是永远的有子。他当老板开工具车的时候,不能轻视他。他带着她们一起干农活的时候,就成了她们的娱乐工具了。高举红认为,吃惯了满汉全席的人不会去在意乡村土菜,看多了欧美电影的人也不会去哼哼什么村野俚曲。自己一手把有子调教成了谷可及,他还能对这些小儿科有什么想法?

对于田思玉和谷可及的关系,高举红也经历了一个无感到警觉的过程。有了一些钱以后,高举红对周边人们的羡慕嫉妒恨是非常敏感的。她虽然享受,却也不无遗憾。享受的是受人抬举的精神胜利,遗憾的是这些人的层级不够,不能激发起高举红的好胜心,因而成就感大打折扣。最开始,田思玉是被高举红归类于仰慕者之列的。既是面对的一个普通仰慕者,高举红也就乐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保持着自己的高深莫测,在和谷可及一起去接孩子的时候,坐在车上不下去。后来,高举红发现田思玉的兴奋点在谷可及那里。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现车上还有高举红这个人。而传导田思玉的兴奋点的工具居然是自己的孩子。丈夫和孩子,这是高举红的后院。苦心经营多年,那可来不得闪失。但高举红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不会干无事生非的事。所以,一直以来,她只是静观其变。这一次,不同了。田思玉要家访,这是要有所图谋了。正面的进攻必须对应以正面的回击。

高举红认真分析了自己和田思玉在这件预计可能发生的情变事件上的攻防优劣。田思玉的主要优势是年轻漂亮有文化,这和只会说黄段子下死力干活的农妇们有了本质的区别。而且,在预期中,田思玉的大胆恐怕不可预测。所谓无知者无畏。她要是真对谷可及有了什么感情,就不是上一两次床那么简单的事了。她是一定会谋权篡位的。谷可及受不受得了她的诱惑,还真是说不准的事。他原本就不是什么高素质的人。再说,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毕竟,高举红已经四十多了,所谓青春,只剩下了一个尾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高举红的人生真可谓一败涂地了。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呢?所以,这事必须当机立断,把它掐死在萌芽状态。高举红当然有着自己的优势。她是打网岛的主人,对岛上的人和事有着完全的掌控权。她在整个东荆镇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尖。作为女人,她的魅力犹在,她甚至是本地时髦的代表人物。最重要的是,谷可及对她完全臣服。离开了她,谷可及依然只是有子。

想清楚了这些,高举红有了底气。她找到了完胜田思玉的途径,示强。不是有可能变成敌手吗?我偏偏要把你塑造成朋友。不是把孩子作为你们接触的媒介吗?我偏偏要让你们都围着孩子转,变成他健康成长的工具。

高举红和田思玉的见面,从一开始,高举红就取得了居高临下的优势地位。

你好你好,田老师。

田思玉还在猜测高举红是怎么进到茶室里来的时候,高举红已经猝不及防地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高举红的头微微后仰,这样身姿就更为挺拔。高举红伸出去的手,手背向上,有着欧洲贵夫人般的优雅。田思玉也道了您好之后,必须从下面握住她的手,这就好像高举红正在向她施舍一点什么。

寒暄几句以后,高举红示意跟在身后的女服务员近前来。她问田思玉,我们喝点什么?

田思玉不知道还有什么礼节,只是慌乱地说,随便吧。

高举红就说,那,我们喝一点原磨咖啡吧。

在小小的襄南,咖啡有高级的名目,还是上十年之后的事。所以,田思玉自以为得体地说,您不要太破费了。

高举红又是一句,老师,就是应该得到尊重。

接下来,两人的谈话围绕孩子进行。田思玉介绍了孩子的优缺点,肯定了孩子的成绩,提出了对孩子的希望。高举红感谢了田老师对孩子的关照。

田思玉谦逊着恭维一句,这么优秀的孩子,在东荆镇,也只能出自您这样优秀的家庭。

顺着这句话,高举红趁机转变了谈话的风向。唉,我们家现在看起来在人前人后是有那么一些风光,谁知道,当初是从怎样一个烂泥田里走出来的?我和谷可及刚认识的时候,我是一个因为政治问题被市里贬到打网岛来的普通农艺师。谷可及是南湾村的五保户,破落地主子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俗话怎么说的,我们两个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一对苦瓜呢。

我听说过您家的一些往事呢。您真不容易。田思玉说。

是啊,不容易。我们能把日子过得像点样,靠的就是我的那一点农业技术,还有谷可及的埋头苦干。哎,田老师,你是不知道,别看谷可及现在有些人五人六的样子,当初,可是饭也吃不上,连一条囫囵的裤子也没有穿过。

这些话看似随意,却是高举红早就精心设计过了的。既要表明自己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她不会轻易放弃,又要展现她对家庭的掌控能力,还要适当地贬损一下谷可及,让他头上的光环失去色彩。

果然,田思玉听了说道,举红姐,你好有本事,人又漂亮,又有技术,还把家庭生活安排得这么好。我真是好羡慕你嘢。

有门儿。田思玉这话的话风马上被高举红捕捉到了,称呼都变了,感情更亲近了,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老大姐了,哪里像妹妹年轻漂亮有文化,那才叫人羡慕呢。

举红姐说的叫人不好意思。田思玉到底年轻,听了恭维话,又高兴又娇羞。

高举红啜了一口咖啡说道,田老师,我还有事想请你帮我呢。高举红要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了。

什么事?

就是孩子的事。说实话,田老师,你看我们家那小子,在你的调教下,眼下还是不错的,我们担心的是他能不能保持下去,以后能不能考到襄南市的名校去上中学,最终考上一个重点大学。

田思玉说,你的考虑是对的,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田老师,我想请你在业余时间帮忙辅导一下他。当然,我们不会让你白费力,我会支付一些辛苦费的。

那没问题呀,反正我星期天也没什么事做,我愿意帮这个忙。至于什么辛苦费,那个无关紧要。只要我的学生今后能够记得我这个老师就行了。田思玉慨然说道。

辛苦费当然是要给的,这是教育孩子应该付出的代价。高举红又提出每个周末都由谷可及开车接送田老师。这样,既体现了尊师重教的原则,又让田思玉和谷可及的行止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是一箭双雕。

高举红的目的完全达到了。她和田思玉的谈话却越来越入港。到一顿西式简餐吃完,两个人真的已经亲如姊妹了。

现在是甘平阳坐在东荆茶吧里等待着妻子田思玉。他借了一辆旧桑塔纳从襄南市开回东荆镇以后,就直奔这家茶室的雅间,要了一杯绿茶,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一部前一段时间流行的室内剧,《我爱我家》。这个剧首映时,他看的断断续续的,现在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插漏补缺。甘平阳不着急,他知道田思玉下午是后两节课,一直要等到小学放学以后,他们才能见面。今天是星期五,他们见面后,会在这里一边商量事情,一边吃一顿简餐,然后一起开车回到市区的家中。

迄今为止,甘平阳和田思玉在这间茶室里见面的次数已经多的数不清了,但甘平阳却清楚地记得,他们在这里商量谋划,成功地办成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他们俩的相识相知相爱,最后走进了结婚的礼堂。另一件事是甘平阳调进了市委宣传部,不久还荣升了科长。这为他今后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论起来,这两件事都和打网岛,和高举红谷可及两人有着密切的联系。

几年以前,当田思玉作为谷家的业余家庭辅导老师干的风生水起的时候,甘平阳还处在找米下锅的状态。说找米下锅,不是说他没有事做。相反,甘平阳作为东荆镇的宣传干事,他忙得很。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乡镇干部,哪有不忙的?收粮派款、刮宫引产、抗旱排涝、杀虫打药,所谓一抹带十杂,做饭加抱娃。甘平阳这样的年轻干部,更是整天忙得脚不点地。但甘平阳觉得,这些都是做无用功。为什么呢?一个乡镇里,领导的职位就那么几个。大家都做一样的事,很难说谁比谁强。甚至你做的事越多,倒楣也就越多。要想上进,很难。一般情况下只能挨年头,排脑袋,除非你有超越众人的政绩。甘平阳当宣传干事,自认为脑袋瓜比别人灵一点,笔头比别人来的快一点。他相信,自己要出政绩,只能多思考,勤写作。他也曾抓住工作中的亮点,给镇委镇政府写过先进材料,在襄南市报,甚至省报上发表过豆腐块文章。但这些除了得到过领导的口头肯定,领取过一两包烟钱的稿费,就再也没有其它好的反响了。甘平阳的梦想是,能够搞个什么大材料,一下子得到某个大领导的赏识。这样,自己的前途就豁然开朗了。

高举红和谷可及的五好家庭先进事迹,最开始也是被甘平阳作为一般材料看待的。那是镇里的工会干事拿来请他帮忙润色一下的。同事之间帮一下忙,不过是举手之劳。甘平阳按照要求将材料调整了一下文字,就赶在下班之前,到工会办公室把材料交还给了工会干事。

工会干事接了材料,递给甘平阳一支烟。甘平阳点燃吸了一口笑着调侃道,你们又在给上面报假材料。

工会干事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评比,真真假假吧。

是啊,不过是一种点缀而已。甘平阳回应了一句,就准备离开工会办公室下班回家。工会干事又找了一句,不过这个女的比男的大十几岁,能够把日子过成这样,也算是难能可贵的。

是啊,如今都时兴找小老婆,这女大男小,还真是不简单呢。

回家以后,甘平阳记日记的时候,感觉得他和工会干事之间的这几句话里有亮点。他也就凭着记忆按照习惯写了一个小材料,第二天寄给了市委宣传部的内刊《襄南宣传工作动态》。

在以往,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有料到,一个多星期以后,镇委书记把甘平阳叫到了党委办公室。

你看看你,说你迷糊吧,你发现了生活中的亮点。说你清醒吧,你又不晓得把一座富矿挖深挖透。书记的话说不清是批评还是表扬。

怎么啦,书记?甘平阳一头雾水。

怎么啦,你自己打电话到市委宣传部去问吧。

原来,那天早晨,市委宣传部部长给书记打了电话。电话里,部长说到了最近一期《襄南宣传工作动态》上发表的东荆镇一个宣传干部撰写的一篇先进典型材料。这材料的优点是捕捉到了当下两个文明一手硬一手软的痼疾,缺点是浮光掠影,不生动不具体。部长说,宣传一个典型,就是要生动具体,要打动人心。这样才能树立起榜样,推动社会进步。部长要求,你们东荆镇既然出了这样好的精神文明典型,是不是组织力量深挖一下,搞一个系列报道,在省市报刊上宣传宣传。这也是在省里为我们市增光添彩的好事。既是市委领导如此看重,又是能够在省里出头露脸的事,书记在电话里就一迭声地打下保票,一定要把这事抓紧抓实。

书记把部长的指示原原本本地向甘平阳作了传达,紧接着又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书记说,甘干事,无论是对镇上来说还是对你个人来说,这都是个机会。这段时间,别的工作你都给我停下来。你必须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全面完成这次工作任务。制定一个方案,挖出高举红谷可及五好家庭的全部精髓,组织出系列文章。需要调查就调查,需要采访就采访。你要什么物质条件就提出来,我来想办法。为了显示对此事的重视,对甘平阳的支持,书记当即从办公桌抽斗里拿出一条香烟来递给甘平阳说,这个拿去提神醒脑。

甘平阳接过书记递过来的烟,心里止不住咚咚地跳。不是因为得了书记的烟而受宠若惊,而是他知道,自己朝思暮想要得到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他激动地向书记表态,一定竭尽全力,不折不扣地完成好书记交办的任务,不辜负市委领导的厚望。

领导们果然知人善任。甘平阳在短短的半个月内,调查采访了与高举红谷可及家庭有关的近百名知情人,写出了以《一个家庭的足音,一个时代的鼓点》为总标题的长篇系列通讯。这篇文章准确地把握住了高举红谷可及家庭两个文明建设的四大亮点,什么是真正的爱情?男人爱上了女人的知识,女人爱上了男人的勤劳,年龄有大小,爱情无藩篱。怎样致富?科技致富,勤劳致富,这是唯一正确的道路。社会如何进步?教育好我们的后代最重要。先富如何带后富?传授科学知识最关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甘平阳的文章,先是在《襄南日报》上公开发表,紧接着就被省报、《新农民报》转载,据说省委书记都专门作了批示,号召在全社会以高举红谷可及家庭为新型文明的榜样,树立良好社会风尚,团结一致,全民奔小康。大领导一批,一级一级的领导们也跟着批示。在宣传之初,曾有一些嘀咕声,说高举红曾经被定性为三种人,适不适合大张旗鼓宣传报道?这时也完全消失了。到了那年年底,高举红谷可及得到了多项荣誉,省级五好文明家庭就不用说了,高举红还得到了省妇联颁发的新长征巾帼英雄荣誉称号,谷可及也获得了省级致富新农民光荣称号。最令人激动的是高举红荣获了省委省政府颁发的两个文明建设先进个人的光荣称号。甘平阳在电视上观看了颁奖仪式。电视画面里,高举红一反平日里接受其它荣誉时的泰然自若,当她从省委宣传部长手中接过金色的证章和大红的荣誉证书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淡定,竟当众哭出声来。泪水夺眶而出,冲花了她脸上的油彩。幸有女嘉宾在一旁安慰她。她才慢慢控制住情绪。主持人借机说道,这是胜利的眼泪,这是成功者的眼泪,这眼泪的背后是百倍的努力,是常人没有经历过的艰辛。台上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发现先进,扶持了先进,甘平阳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同样是年底,部长亲自点名把他调进市委宣传部,先是任命为副科长,不到一年,就升为科长。等到再次回到东荆镇,他已经能够得到在级别上和他平起平坐的镇委书记的亲自接待了。

甘平阳和田思玉的恋爱结婚是惺惺相惜的结果。

他们是在甘平阳调查采访高举红谷可及家庭先进事迹的过程中认识的。作为家庭辅导老师,田思玉是甘平阳当然的采访对象。如果说有些偶然,那是因为有两次谷可及开车送甘平阳回镇上,田思玉搭上了顺风车。如果说必然,那是因为田思玉能够为甘平阳的调查采访提出有价值的意见。

田思玉早就不是那个只会仰慕那些外表光鲜,兜里有钱的所谓成功者的小姑娘了。她这几年出入打网岛,不光是跟着高举红学会了穿着打扮,优雅的做派,更多的,她从高举红那里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扬长避短,学会了借力打力。当然,她也看到了高举红内心深处的伤痕。虽然她当时未必知道高举红全部的故事,但她明白,女人嫁人是一门真正的学问。

田思玉年轻漂亮,有受人尊敬的稳定的工作,特别是她成为打网岛的家庭辅导老师以后,又有不少学生家长跟风,请她为自己的孩子作业余辅导,这让她隐隐有了名师风范。因此,在日常生活中,田思玉不乏追求者。也许心眼儿活泛了,眼界就高了。也许东荆镇的地域过于狭窄。反正田思玉没有在这些追求者中发现中意的人。

甘平阳给田思玉的第一印象很好。他采访田思玉的时候,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说话轻言慢语,很儒雅。他所提出的一些关于高举红和谷可及的问题显然都是有针对性的,不是泛泛地了解情况。看得出来,他是在谋划一篇大文章。那个时候,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发财,谁还愿意写文章?这是一个有想法的人。田思玉一边接受采访一边心里嘀咕着。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将自己对高举红谷可及家庭的一些个人看法说给了甘平阳。

甘平阳呢,在采访别人的时候,得到的多是一些对高举红谷可及两人的感性的认识,唯独到了田思玉这里,才有了对这个家庭理性的分析。这让他受益匪浅,也让他作出决定,要真正请教请教田思玉。

于是,就有了甘平阳和田思玉两人第一次在东荆茶吧里的约会。

因为是诚心请教,那次约会,甘平阳向田思玉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写作计划。田思玉也认真地谈了自己对高谷一家先进事迹有关材料应有的取舍看法。她觉得文章中要淡化两个人结成夫妻的故事,那个太八卦,写多了,文章会显得不严肃。她还觉得要在文章中增强这个家庭对周边农民无偿传授农技知识的分量,体现一花开放不是春,百花开放春满园的理念。还有孩子的教育,不能仅仅从父母爱孩子这个角度去写,还要向培养什么人的方向上多着墨。这些想法,本来甘平阳就有,但有人支持,而且拿出鲜活的材料来,这让甘平阳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后来,甘平阳每每和田思玉提到这件往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枚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田思玉则当仁不让,回一句,那是当然。

东荆镇不大。过去,甘平阳和田思玉本就相互听说过对方,通过这件事真正认识以后,两个人开始有意识地相向而行。他们从此经常相约吃饭、喝茶、散步、唱歌,这和其他的恋人并无二致。但也许是两人都精明过人,太善于思考,那一层窗户纸却始终没有捅破。直到甘平阳要离开东荆镇进城了,他们才在东荆茶吧里确定了关系。

那天在东荆茶吧,甘平阳是铁了心要表白的。田思玉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两个人见面以后,反倒是比平日里的话少了许多。话不多,好在有音乐播放器,就只管一个劲儿地放音乐。不知怎么,两个人选择的音乐大都是送别的。你放一曲《长亭外古道边》,我就放一曲《十送红军》。那是冬天,天气严寒,窗外河街上,间或有寥寥的行人踽踽而行。东荆河边的杨柳只剩下枯枝招摇。两个人的茶室就陡升了萧索的气氛。

一曲《送别》被反复播放以后,甘平阳终于说道,思玉,我要走了。

你走吧,东荆镇太小,容不下你这条真龙。

你也要我走?

不走,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我们俩怎么办?

你这个鬼家伙,我还真以为你要进城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意了呢。

怎么会呢,你看我是过河拆桥的人吗?我一辈子都会在意你的。甘平阳轻轻地把田思玉拥进自己的怀里。

甘平阳说,最好的办法是你辞职。自从田思玉进了茶吧,他就一直在说话。他力劝田思玉辞职。

田思玉不回答,她小口小口地抿着菊花茶。虽然已经喝过各种顶尖的咖啡、绿茶和红茶,她还是喜欢这种香香甜甜的味道。看来,要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甘平阳此时并不逼她马上回答。他坐在她对面,只看着自己的茶杯,不看她。这个问题,他们以往已经讨论过多次。他们之间已经习惯了沉默。

大的结论早就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必须要经商。按照社会上通行的看法,他们这个家的经济收入只能算一般。就连田思玉在结婚以前依靠自己给学生业余补课的那一点额外收入,也因为有了孩子,因为两地分居而再也无法得到。甘平阳也不想做贪官,他知道自己在官场上的依靠不过是自己的一支笔,没有靠山,没有人脉,过分去索取,死起来会很难看。要想合法地富起来,要想下一代有一个相对高的起点,只有经商。经商需要有经商的本钱。这本钱可以是钱,也可以是其它资本。甘平阳认为他们虽没有多少存款,但也有了一定的资本。这资本就是他们家和高举红谷可及一家建立的全方位的联系。

甘平阳和高举红早就沟通过。从最开始的相互试探到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他们已经交换过多次意见。到目前为止,高举红能够有所成功,除了靠的是自己的技术和谷可及的言听计从,吃苦耐劳,更重要的就是运气了。打网岛原是一座荒岛。谷可及在岛上开荒种地,高举红在岛上实施众多农技项目,只不过象征性地给东荆镇缴纳了一点承包款。随着他们的资产越来越令人眼红,东荆镇上要求将打网岛上的土地实行严格招投标的呼声越来越大。如果因为招投标,失去了打网岛,这可是高举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当甘平阳建议高举红成立一个农工商联合公司,将打网岛和整个南湖水面全部承包下来的时候,高举红没有丝毫的犹豫。

高举红不光是在办公司的问题上没有犹豫,她还在第一时间邀请了甘平阳参与入股。这不光是因为她明白甘平阳劝她办公司的私人意图,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甘平阳。在婚姻问题上,高举红找到了一个好伙伴,谷可及。行商也是需要一个好伙伴的。甘平阳就是。

在过去的十几年间,高举红的风光仅限于东荆镇。她做梦都想恢复以往当副局长时的那种辉煌,但她的那些同侪现如今都跌落尘埃,一个个自顾不暇。她还算是最好的,也不过是仅有几个钱的土豪而已。是甘平阳的一篇文章把她推到了省电视台,让她重获万众瞩目。她理应对甘平阳心存感恩之心。甘平阳现在有借重打网岛的地方,她当然要尽其所能,满足他的要求。再说,建立公司是提升打网岛品质的好事,是高举红走进襄南市上流社会的必要手段。孤独的高举红需要帮手。甘平阳现在是襄南市委宣传部的中层干部,按照这人的实力和谨小慎微做人的品质,他应该是一支潜力股。有了他,高举红在襄南市就有了一个桩脚。

既然是共赢,两个人就一拍即合,商量好了投资额度,办好了公司的注册手续。公司起名谷有农副产品有限责任公司。为什么用了谷可及的旧名?那也是有讲究的。用甘平阳的话来说,就是保持公司的本土性、草根性,这对争取当地群众的支持,争取省市领导的支持,都有好处。关于承包整个南湖水面的问题,甘平阳在给市里的有关领导做工作的时候,提出这是在扶持两个文明建设的先进典型。有了这个说法,果然从镇上到市里,一路大开绿灯。公司就这样开张大吉了。

剩下的问题是缺少一个经理人选。高举红要忙于技术支撑。甘平阳不能公开露面。谷可及上不了台面。唯一的人选只能是田思玉。

田思玉当然也想赚大钱,但现在要她辞职,她却费了思量。一个小学老师的位置,也许不一定很高贵,却是田思玉辛辛苦苦上学十几年挣来的,只要不犯错误,这个位置可以为她提供一生的衣饭,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办公司也是有风险的。如果将来公司经营有什么不测,第一个受到冲击的就是她这个拟议中的经理。真有那么一天,那就追悔莫及了。

甘平阳对她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有我呢。这话已经说到极致,这是亲人之间的最终的承诺。

甘平阳见田思玉不说话,只喝茶,就一个人走出去,换一换气,抽一支烟。

等到甘平阳重新进屋,田思玉问他干什么去了。甘平阳说去看了看那辆车,怕有人划伤了车身。

一辆旧车,谁会在意,划了也看不出来。田思玉不经意地说。

没有钱,旧车也不是我们的。

田思玉听了这话,一推茶杯,站起身来,注视着甘平阳说道,这个经理,我当了。

你想通了?

田思玉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我有两个条件,一个是辞职可分三步走,首先是请假,请病假。当病假请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再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如果以后没有了停薪留职的有关政策,最后办理辞职手续。

你是随时准备回头?

是的,我得给自己留后路。我总不能要你养我吧。当然,官面上的工作还要你这个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去做。

这是办公司应有的风险,我愿意承担。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个条件是我只担任副经理职务,经理由谷可及担任。毕竟公司的名称叫做谷有,我们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风险。我们只需要实际利益不变就可以了,不用在乎什么名义。

你这已经是在行使经理职权了。我当然没意见。甘平阳愉快地说。

高举红拿着谷可及那件浸染了她的处女血的旧棉袄,泪如雨下。时间过去多年,棉袄早已板结,散发出一种难闻的霉味。那染有血迹的地方已经变成了褐黄色。孩子去了澳洲,谷可及被人扣在了襄南,独自一人守在空空荡荡的打网岛上,面对着所有消逝的时光,高举红心如刀绞,唯有一哭才能释放胸中淤积的烦闷。

能够哭出声来,这是高举红已经控制住自己情绪以后的事。当接到谷可及的电话,知道他在襄南市的一间洗脚屋因为嫖娼被抓的消息时,高举红犹如五雷轰顶。狗真的改不了吃屎。自己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高举红一时真想马上驾车到襄南去,找到谷可及这个该死的东西,一刀捅了他,方可一解心头之恨。

结婚多年以后,也许在外人眼里,他们俩的关系早已稳定和谐,平滑如镜。但在高举红内心里,她从来就没有把谷可及当做一个平等的对方来看待。她年轻时被他强奸的阴影太大了,以至于她半生中几乎从没有享受过性快乐。偏偏谷可及性欲旺盛,常常纠缠她。这让她烦不胜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耐心忍受,最终习惯成自然。

虽然有着常人难以知晓的痛苦,高举红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和谷可及离婚。这段婚姻给高举红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年来,他们先后在打网岛修建了招待所,条件优渥,可以自住。在襄南市和省城分别购买了楼盘。儿子在澳洲顺利地落下了脚。家里的车辆则根据各个不同时期的需要及时予以了更换。高举红身上的珠宝首饰从无到有,从低端到高级,最后达到了可有可无而又随心所欲的境界。这些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高举红已不再满足于出席哪一个层次的表彰会,得到哪一级领导的接见,而是频频出席高端产品推介,顶尖技术交流,营销战略对话,甚至是某一个地区为了欢迎像她这样的企业家投资而专门召开的干部欢迎大会。无限风光在险峰啊。每当享受这种人上人的滋味的时候,高举红甚至还对谷可及有所感念。

所以,私下里,高举红对提高谷可及的综合素质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从穿着打扮到言谈举止,从读书到上网,高举红总是按照自己对时髦的理解改造着谷可及。无奈谷可及素质实在太低,能够改变的仅限于在他不作田活的时候,永远是西装革履的装扮。这使得他叫人看上去总觉得暴发户气息浓厚。这也由他,这总是比唾沫乱飞,挥拳揎袖,胡子眉毛一把抓好多了吧。

公司的管理,高举红也让谷可及参与一些。虽然在技术上自己可以把关,对内对外管理上则有田思玉把关,但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面对的是整个男权社会。某些需要公关的场合,她们是不适宜出场的。甘平阳则由于受到身份的限制,好些事只能幕后协调,不宜亲自到场。谷可及的所谓参与管理,也不过就是带着合作伙伴喝喝酒,吃吃饭,在娱乐场所联络联络感情。其它的,他不会,高举红也不会让他插手。偏偏,就是在娱乐场所,谷可及把持不住,露出了自己的本相。这让高举红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最初一阵昏天黑地的悲愤过后,高举红意识到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她此刻绝对不能和谷可及出现在同一场合,特别是在强力机构内,更不能当众发生冲突,引起围观。那样不仅救不了谷可及,还关乎着他们这个家庭的清誉。那可不能毁之于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注定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谁?当然是甘平阳。高举红不相信,谷可及出了事,会傻到忘了给甘平阳打电话求救的份上。

十多年过去了,谷有公司一直经营良好,业绩蒸蒸而上。高举红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初选择甘平阳田思玉夫妇作为生意伙伴这一决策的正确性。那时,因为甘平阳田思玉投资的实际金额要大大小于高举红谷可及的投资额度,谷可及曾经多有微词,高举红堵住了他的嘴。事实上,甘平阳本人从一个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做起,后来担任报社社长,又升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他做官谨小慎微,从没有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相反,因为他在体制内,头脑灵光,消息灵通,官做的越来越大,在市内外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他对公司的产品销售,税务征收,新型投资都提供了很多良好的建议,疏通了不少渠道。特别是引来最新的农业技术和争取国家农业扶持资金立项方面,没有他,一个普通的农副产品公司是难以想象的。再加上田思玉管家婆一样巴心巴肝地做,公司在各个时期都基本能够实现利益的最大化。就是公司有了什么临时的危机,他们俩一个使智,一个使力,也总是能够让公司逢凶化吉。这一次,甘平阳和田思玉当然也不会不管。

果然,正当高举红一个人在打网岛上六神无主的时候,甘平阳打来了电话,先报了平安,然后才给高举红介绍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天中午,田思玉和谷可及陪一个外地客商在酒店喝完酒后,照例到酒店附属的洗脚屋去洗脚。田思玉当然是不能参加此类活动的,就借口家里有事,先行离开了酒店。后来,外地客商洗完脚也告辞走了。谷可及却因为多了一杯酒,就在包房里睡着了。那洗脚的小姐因为谷可及是熟客,知道他是一个有钱的老板,存心想在他身上弄一点钱花一花。在他睡觉的时候,就一直不离开。等到谷可及睡醒,这小姐又是给他端水洗脸漱口,又是给他调制醒酒的茶水。谷可及享受之余,言语不免轻佻,又有所许诺。这洗脚小姐就放出手段来撩拨他。正在此时,治安部门例行检查。正好抓住了谷可及和那小姐都衣衫不整。谷可及到底见过的世面太小,一见到有人闯进门来就瑟瑟发抖,解释不清。治安人员就将他和那小姐都带到了派出所留置问话。

电话里,甘平阳安慰着高举红,要她不要因此情绪失控,不理智的行为只能让事态进一步扩大,最终不可收拾。高举红说我很好,相信甘部长会很快把事情摆平。甘平阳这才告诉她自己对此事的处理方法。

甘平阳到底是老公事,一眼就看出整个事件中,谷可及和那洗脚小姐既没有嫖宿事实,也没有支付所谓嫖资。这就是说所谓的嫖娼行为根本不存在。甘平阳在给市公安部门的一个领导打电话询问此事的时候,却要求他不要立即释放谷可及,按照合法的留置时间,关够他二十四小时。等到第二天早晨,田思玉去接人,再释放他。

甘平阳对高举红说,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必须给谷可及一个教训。他会和田思玉一起,亲自把谷可及全须全尾地送回到打网岛。

谷可及坐在他的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脑前玩着游戏,魂斗罗。整个下午,他一次也没有过关。一次次失败后,他又重新开始。谷可及魂不守舍。

上午,甘平阳亲自开车和田思玉一起把他送回了打网岛。谷可及原以为高举红会狠狠地臭骂他一顿。但没有。高举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丢下他,和甘平阳田思玉两个人走进了会议室。谷可及甚感无趣,一个人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玩游戏,等待着发落。

从昨天到今天,谷可及没有吃好饭,没有睡好觉。他的情绪经历了从最初的惊恐、害怕,到委屈、愤怒,又到无可奈何,等到田思玉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无所谓了。对于所面临的结果,他也有所猜测,罚款?拘留?坐牢?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他也觉得理所应当。他考虑最多的当然还是高举红会如何对待他。骂他?打他?羞辱他?这些他都无所谓。他想到了一个最危险的结果,离婚。

不知是为什么,结婚十多年来,谷可及一直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说不定哪一天,他和高举红的婚姻就会突然结束。每当家里又得了一注什么财富,又增添了一件什么喜事,甚至有时候只是得到了某个领导的接见,谷可及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寒冷的冬至的下午,高举红横卧在柴房的稻草堆上那毫无生气的眼神。高举红就像他的一个高利贷债主,不定哪一天,就会一次性连本带利地收回她的债权。这一次,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犯下根本性的错误,但那只是甘部长用来让他逃脱强力部门处罚的说辞。他起没起心,撩没撩骚,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如果高举红真要以此为由,一脚踹了他他也只能自认倒楣。

到了晚饭端口,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是高举红。

高举红说道,有子,吃饭了。

此时的高举红已经有了主意。

中午,甘平阳、田思玉一起和高举红谈了话。首先还是安慰她。甘平阳还向她作了检讨,说自己没有和她事先商量,让谷总在派出所里多呆了一夜。高举红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图,感谢他又一次帮了大忙。

甘平阳说,高董,我们这个公司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非常不简单。主要靠的是你和谷总这个家庭的金字招牌。有了这个招牌,公司就形成了许多无形资产,得到了不少领导和政府机关的大力支持。这个牌子不能倒。我要说的是,这块金字招牌,你高董作出了很大贡献,谷总也作出了不少牺牲。所以,这件事,务必请你不要过分追究了。再说,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实际后果。

高举红想了想说,甘部长,你的意见,我是赞同的。但,谷可及必须意识到错误,必须想办法让他自己约束自己,做到下不为例。

甘平阳说,外面的事,我可以出个点子,帮个小忙。高董家里的事恐怕还要高董自己拿主意。

高举红不语,她在思考甘平阳话中的话。

田思玉说,甘平阳,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举红姐单独谈。

甘平阳出去以后,田思玉说,举红姐,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举红说,你今天怎么这么不直率?

田思玉就有些期期艾艾地说,举红姐···我觉得吧,男人的事,还是要用···男人的办法解决。

这话说的够直白的了。高举红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田思玉还在为自己说了有些唐突的话不好意思,但看高举红的脸色,却也平常。一会儿,高举红又说,田总,午饭后,麻烦你开车送我到市里去一趟。

田思玉说,那当然没有问题。不过你走了,谷总怎么办?

高举红说,他犯了错误,让他反躬自省一个下午,不算太过分吧。

午后,从襄南市回来,高举红没有去理睬谷可及。她回到了她的办公室,关上门,还是发呆。她嘴上说明白田思玉的意思了,不过是已经有了最终的处置办法。为什么要这样处置,她内心里还拧巴着,她得慢慢捋直了。眼下的一小步她就难以走过去,明明是谷可及犯了错误,还要她主动去找他说话,须知现在的她,想着他的样子就觉得恶心。他就像一堆垃圾,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南湾村一个靠吃百家饭长大的贱人。当初,要不是我的一念之仁,也许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是我高举红救了你,是我让你过上了吃香喝辣舒舒服服有头有脸的生活。你怎么就敢于背叛我,敢于背叛这个由我一手精心打造的受世人尊敬的家庭?

想到家庭的时候,高举红想起了甘平阳说过的他们的家庭是公司的金字招牌的话。就像船儿遇见了险滩需要避险一样,高举红的思绪来了一个大转弯。谷可及也好,有子也好,不管他当初的社会地位是多么卑下,他都理所当然是这个家庭的组成部分。高举红的眼前浮现出了谷可及在生活中的一些剪影,谷可及在领着公司的工人们干活,谷可及在大口大口地吃饭,谷可及坐在一边等着田思玉给孩子辅导完毕,好开车送她回镇上,谷可及精心地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当然,高举红看到的最多的是谷可及的眼神,讨好的、顺从的、毕恭毕敬的眼神。高举红这个时候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这让她进一步理智起来。

这个家庭最初是如何建立起来的?那是为了重塑已经走入人生低谷的高举红的形象,重新让高举红的价值被世人认可。这些目标的实现是因为有了谷有公司。实现了目标还需要得到保持,也就是说谷有公司应该持续红火。公司凝聚了高举红全部的精气神,没有了谷有公司,高举红就只剩下一具肉身,那不过是一个即将老去的女人而已。而没有了有子,还有谷有公司吗?高举红突然就意识到谷可及也是需要那些讨好的、顺从的、毕恭毕敬的眼神的。当他衣着光鲜,腰里有钱,忘记了自己的本名叫有子,人们尊称他为谷总的时候,他理应享受这种尊荣。以甘平阳的睿智,他所说的谷总为公司也作出了不少牺牲,当是指他牺牲了应有的自尊。如此看来,挽救谷可及就是挽救家庭,就是挽救公司,也就是挽救高举红本人。

想清楚了道理,高举红就又恢复成那个被有子强奸后毅然决定和他结婚的高举红了。谁先找谁说话的问题,也就显得可笑了。高举红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晚饭时,谷可及以为高举红会给他难堪。但没有。高举红和往常一样,自己早早地吃完了饭,就坐在那里看着他吃。谷可及中午就没有吃饭,确实饿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先吃饱再说。高举红关切地问他饭菜可不可口,怕他吃快了噎着,还亲手舀了一碗枸杞猪肾汤,让他边喝边吃。

晚饭后,高举红说,我们到岛上走一走吧。谷可及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走。

那时天色已晚,夕阳已经无声无息地滑落到了南湖中。却有晚霞把湖天相连处的云彩映得红彤彤的。微风拂过,湖水轻漾。谷可及就觉得心情平复,所有的障碍都会马上翻越过去。

两人一面漫步一面说话。高举红诉说着他们两人创业的艰难,办公司的不易。谷可及无声地点头应和着。后来,高举红还是说到了昨天发生的事。谷可及马上说,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高举红说,甘部长白天对我说,我们这四个人,是公司的四根柱子,一个都不能倒。

对对对,甘部长说的对。谷可及连声说。

有子,我平时对你关心不够。高举红又说。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太不争气。

黑暗中,高举红依然能够看到谷可及点头哈腰回应她的样子。她不再说下去了。她说,有子,我们回去吧,不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

回到招待所,高举红说,天晚了呢,你去洗澡,我也洗澡去。

要在平时,此时正是谷可及在自己房间里的电脑上玩斗地主游戏的时候。这时他却不好不听高举红的话。

谷可及不知道高举红还有什么要求,只得在自己房间里的盥洗室里待着,让水流得哗哗响,表示自己一直在洗澡。直到澡盆上方的电话铃响,他才匆匆擦干身体,拿起了听筒。

电话里,高举红轻柔地说,有子,你怎么还不过来呢。

谷可及穿上睡衣来到高举红的房间。在一片粉红色的光晕下,只见高举红披散着长发,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斜躺在床上,依旧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高举红用一根小指勾了勾他说,怎么,有子,你的老婆不够漂亮?

谷可及憋了好几天了,听了这话,胆子才大了起来。随着他力度的加强,高举红果真发出了畅快的呻吟声。谷可及勇气倍增。

谷可及等待的那个惩罚一直没有到来,这让他非常纳闷。高举红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过了两天,高举红收到一个包裹。她把这邮件交给了谷可及,要他当着她的面打开它。那是一个充气娃娃。谷可及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就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对你的惩罚。

惩罚?

是的。以后啊,我要是不在你身边,你就让它陪你睡觉。

高举红有好一阵子不说话了,陈力帆还在等待。后来呢,还有十几年呢,就没有什么故事发生了吗?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陈力帆心里自顾自地回答,就像童话里讲的,从此,人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对面桌面上,高举红的茶杯还冒着热气。这让陈力帆有了穿越的感觉,就好像他跟着眼前的这些人重新复制了几十年的光阴。他还在探究,在这个家庭遇到的各个节骨眼里,这些人真实的心路历程。毕竟经历了历史的人当时怎么想的,这是没法复述的。

陈力帆正胡思乱想,就听到了一声咳嗽。那是和他并排坐着的田思玉发出的。这让陈力帆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为了有所掩饰,他站起身来抓起照相机一阵乱拍。

房间里有人走动了,气氛也就轻松了。还是高举红说,三十多年了,这个家,这个公司,我操了太多的心。这次到医院检查,我身体的多项指标都出现了问题。我实在需要放下了。我准备学学我居住在市里那个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去跳一跳广场舞,打一打腰鼓,或者每天都围着广场多走走路。为了多活几年,我得锻炼锻炼了。

谷可及接话道,夫人,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你干什么,我就得跟着你干什么。

唉,有子啊,高举红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几十年,你恐怕是受到我限制最多的一个人。我过七十了,可以随心所欲了。你还不到六十岁。网上怎么说的?你应该属于极品男人。以后,你也过几天随心所欲的日子吧。

不不,夫人,不会的。谷可及有些激动,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出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陈力帆知道此时他必须表态似的说几句了。陈力帆说,这两天对高董和谷总这个省级文明家庭的采访,收获颇丰,给了我很大的震撼,特别是高董讲述的真实感人的故事,告诉了我们年轻人怎样做人,怎样做一个好人,做一个为社会发展和进步提供正能量的人,最大限度地实现我们人生的价值。我回到报社以后,一定将手头上收集的这些材料迅速认真整理,向报社和宣传部领导汇好报,写出以理服人,以情动人的文章,让这个家庭的先进事迹,让谷有公司的先进事迹有更多的人知道,发挥它应有的社会效应。

这些话相当于工作总结了。众人鼓掌。陈力帆的采访也到此结束。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田思玉看着又是背着照相机又是提着资料的陈力帆说,小陈,我要回市里,你愿意搭我的车吗?

那是再好不过了,谢谢田总。

汽车从打网岛北面的一条乡村公路出来,就拐上了去襄南的高速公路。陈力帆这才知道,不需要那条渡船,也是可以上打网岛的。

一路上,田思玉都在询问陈力帆的家庭情况和工作情况。陈力帆一边回答一边心里疑惑着。就听田总说道,小陈,你知道吗?我就是甘甜的妈妈。

啊?怎么是您?陈力帆涨红了脸。其实,在采访中,他已经知道了这层关系,只是他不知道能不能相认。现在,田思玉亲口说了出来,陈力帆还是有些尴尬。他说,田阿姨,我不知道……,我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什么麻烦,我们都是为了各自的工作。田思玉微笑着说,不过,我问你,你内心里对高董和谷总的家庭生活怎么看?

陈力帆知道现在自己不能再说那些套话了。他小心翼翼地说,田阿姨,我当然还是有一些想法的。他们后来好像是有了感情,他们的公司经营得也很好。但当初,真的就需要他们作出这样那样的牺牲来建立和维护这个家庭吗?这样的家庭真的就是所谓文明家庭吗?

小陈,你和甘甜所认识的真感情是怎样的呢?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吗?你们都知道,那是悲剧,不是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还有,你们所认识的文明家庭是怎么样的呢?是如同碉堡一样坚如磐石的吗?你们也明白,那只是战时的掩体,不可能用来过日子。

陈力帆说,田阿姨,我太年轻,不太懂您的话。

小陈,你和甘甜正在恋爱,作为长辈,我要告诉你,一个普通的家庭,无外乎是有一定感情基础、经济基础和文化基础的两个人之间的磨合和相互适应。磨合和适应的过程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毫无痛苦的。只要经过努力,大家过得相安无事,这个家庭就已经能够成立了。像高举红谷可及这样的家庭,不管你在这次采访中了解到了多少离奇的情节,但正如你甘叔叔在多年以前写的那篇长篇通讯所总结的那样,这个家庭能够为社会发展和进步提供正能量,这就是文明家庭。我相信,你即将写出来的这篇文章,也一定会贯穿这个理念。这些话,是你甘叔叔要我找机会告诉你的。

也许是知道了田思玉是甘甜的妈妈的缘故,陈力帆觉得她的话入情入理。他想起了这次采访之前,自己曾参与采访的那个遗产仇杀案。他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应了一句,不是这样又是哪样呢。不过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矜持地说道,嗯,田阿姨,您的话,我会仔细琢磨的。

陈力帆现在觉得,自己原有的一些程式化的看法也许是有问题的。但那些程式化的看法是什么呢?他正咀嚼着,甘甜打来了电话。力帆,你和妈妈到了哪里?我和爸爸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正等着你们回家吃晚饭呢。

正进城呢,我们马上到家。陈力帆的声音有些激动,心底涌出了一阵温暖。

汽车办完缴费手续,田思玉鸣一声笛,驾着车离开了高速公路出口。拐了一个弯,襄南市的万家灯火就闪烁在陈力帆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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