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春光

2018-11-20 06:23
绿洲 2018年6期
关键词:母亲

年少时,我常做一些跟逃离有关的梦,但那个年纪的生活并没有阴霾感,不知怎么会在意念深处种下一些奇异的东西,莫非跟我在露天电影院看过的《画皮》和《神秘的大佛》有关?那是当时我认为极为恐怖的两部电影,在电影放映时几度被吓得蹲到水泥凳下,还用手在耳朵上不停按动,以耳鸣来阻止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钻进来……

梦,都是在夜里。平房小院的前门有一些坏人要闯入,在他们砸开前院门的时候,我从屋子的后门冲进后院。或者是打开后院门跑出去,在小巷间飞蹿到家属院干打垒围墙下,从土墙豁口跑出去,过河,继续跑;或者,是在后院踩着煤堆爬上院墙,然后再从垫着土块的墙头上到房顶,沿着邻居家的房顶上飞奔跳跃,一直蹿到棉花地里……

每一次的梦,都是一直在逃,一直很危急,却从未被抓获。这样的梦做了很多年,直到成年之后,真的离开了家,远行万里,却不再做这样的梦了。但是,梦境还在记忆中。除了情节是虚幻的,所有的场景设置——前院、后院、院门、围墙、房顶、棉花地甚至煤堆、垫着土块的墙头……都是我少年时生活中真实存在的。

父亲在1978年由托克逊县调至吐鲁番地区行署工作,当时他三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华。一年之后,母亲带我们搬家来吐鲁番,全家团聚了。在吐鲁番,我们住进地委家属院的一栋平房。平房起初没有院墙,是父亲和哥哥拓土块垒起来的,安了很矮小的双扇院门。前院本是一片土地,分割出菜地之后剩下的一小片院落。

院子里的地面灰土比较大,如果能铺上砖既美观又干净。于是每天放学时,我们会在经过的路边沟渠里拣拾几块砖头带回家。但这些砖多数是破损的,而且色泽不一。好在那时吐鲁番处处都在搞建设,家属院里也有新建房屋的工地,经常会在路边拣到拉运过程中掉落的几块新砖,加上我们在沟渠里拣到的那些陈年旧砖,一块块拼凑起来,日积月累,竟然最终完整地铺出了前院的砖地。

在铺前院地面时,父亲专门留出了一个花坛的位置,又将碎砖头竖着栽进土里,给这个椭圆形的花坛镶了一个边。花坛就在我住的小屋窗下。我们从行署机关大院的大花坛里收集到馒头花(蜀葵)、节节高、地雷花的花籽,问邻居要来牵牛花和茑萝花的花籽,搯来各种颜色的搯搯花(太阳花),还有母亲探亲时从姥姥家带回来的夜来香、大丽花、美人蕉的球根,花坛里给种得满满的。

初夏时,前院的葡萄架透下绿莹莹的光亮,铺着碎砖的院里洒水扫过,平房的屋里尚有一些阴凉,从菜地里新摘的黄瓜和西红柿还带着细微的果绒。葡萄架下的矮墙上,还摆着几盆叶子宽大油亮的君子兰和一盆茂盛的金橘树。我窗前的小花坛,早晨开的是牵牛花和茑萝花,地雷花和夜来香要等到晚上才开得好。牵牛花渐渐已经沿着窗外的竹竿爬了满墙,遮住了我的窗户,斑驳的绿荫透映到屋里,落在我的桌前。不过,我最担心的是菜青虫爬到窗纱上,那是我最害怕最厌恶的东西了。而晚上,夜来香的味道非常特别。

我们在炎热和瓜果消暑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有时候是父亲单位拉瓜分瓜,也有时是父亲下乡顺便买一袋瓜用自行车驮回来。每次我们听到他在院门口的喊声跑出去后,都会抱几趟西瓜甜瓜进屋,再把它们依次轱辘到床下面,那是保存瓜果的阴凉空间。下班后,父亲会在几只西瓜上拍一拍,挑一只最熟的瓜,把它泡在水桶里,等到晚饭后切开,沙瓤,清甜,吃起来自有一番甘美。

夜里睡着睡着,会飘过来一股清甜的味道,就在我的睡梦边缘漂移着。等到醒来,才会想起,是自己的床下放着几只甜瓜,实际上就是睡在那瓜香的味道上面了。这样的味道此生如何也忘不了。时光穿梭到现在,我依然在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区大门外几个卖瓜果的车摊时,对熟悉的甜瓜味道极为敏感。那是摊主为招揽生意,将甜瓜切开几牙,摆在瓜堆上。天气炎热,没有风,但是我经过时,一种令人恍惚的清甜味道,经过我的鼻腔直直地抵在了心尖上。

在我们少年时,生活教导和文化熏陶都直接来自于父母,最重要的是他们传达着热爱生活的情怀。因此,在那样贫瘠和干旱的地方,我们才能感觉到生活得饱满而富足,也留给自己人生中一段最感性的记忆。

父亲在有一年参加植树节义务劳动后,带回来一捆杨树枝。在父亲年少时,曾在巴里坤老家的院中水井旁种活过一棵杨树,那是在他离家求学前与奶奶和姑姑一起种的。在他远离家乡成家立业后,巴里坤的老房子和院中的杨树始终是他乡愁中的印记。在吐鲁番的家里,父亲带着我们一起,在院外挖出水沟和一排树坑,将那些杨树枝依次栽了进去。两年工夫,这排杨树就长起来了。

杨树是新疆绿洲居住区最常见的树木,虽然在如今城市里已经少有踪迹,但只要到附近的市镇和村落,依然可以看到标志般生长着的杨树。对于生活在干旱荒凉地域的人来说,杨树有着丰富的象征。虽然我家院外的那排杨树只存活了两年——有通知说家属院的住宅旁不能种树,而不得不砍去了。但跟在父亲身边,挖出土沟栽种,引水浇灌,看着它们渐渐挺拔,看着它们春天的萌生和深秋的落寂,这对于处在成长年代的我们,已经足够深深镌刻在生命记忆中了。

父亲在1980年时被调到了吐鲁番地区师范学校工作。暑假里,我们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每隔几天邮局的工作人员会将一个大帆布袋(上面印着邮政字样)送到家里来。那是父亲所在学校订阅的报刊。因为学校放假,这些书报便会一直由父亲代收,直到开学后再统一送到学校。当时除了《儿童时代》《少年文艺》是父亲给我们订阅的,我们还额外能看到《人民文学》《故事会》《十月》等许多杂志。

夏季吐鲁番午休的时间特别长,天气炎热,我们会睡在屋里铺着羊毛毡和棉褥的砖地上,从那个大布袋里取出一摞书,摆在地铺旁,然后拿起一本,一个篇章一个篇章看下去。常常会看到困了睡过去,一觉醒来,又顺手到书堆里拿一本过来继续看。都看了多少故事,我早已记不得了。

我小学毕业时,那年暑假时间很长,哥哥和妹妹跟着母亲回长春探亲,我在家里和几个同学找来初中课本预习,也开始读父亲藏书中的《红楼梦》《西游记》,还有《前后汉演义》《清史演义》《聊斋志异》。当时行署机关统一组织家属院里放假的学生到礼堂参加阅读活动,交换各自带来的书,那年我第一次读到了《林海雪原》。

这些阅读多是在我家的院里完成的。那些还不算炎热的早晨,在洒扫院子之后,拿着一本书坐在葡萄架下,一页页读着,葡萄藤蔓遮挡了阳光,干燥的空气中有葡萄叶子散发出的味道,有时候也会有风徐来,又随着从低矮的院墙旁经过的人飘走。我就那样坐着,很久不挪动地方。

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多数时间都在操心着我们的学业和衣食,也有谆谆谈心的时候,通常这都是父亲的义务。只记得有一次夏天傍晚,在院里的钢丝床上,我已经躺下准备睡觉的时候,母亲走过来,坐在我床边,聊起我在学校里和同学相处的事,也似乎不经意问到她有些印象的曾经来家里找过我的男生和女生们。母亲的语气一直很平和,却有一种特殊的叮嘱意味。更为具体的聊天内容我早已记不清了,印象中只有那晚葡萄架下暑气消散后的清凉,灯光从敞开的屋门透进院里,母亲的身体微微向我躺着的方向倾斜,轻声说着话……

二十多年后,当我和爱人送十八岁的女儿去大连读书,在住宿到爱人老家长兴岛上的那一晚,宾馆宽敞的房间有落地面海的飘窗,远处墨蓝的海面上隐约还泛着月色粼光。我靠在女儿的枕头边,话语平淡地聊些一直想叮嘱的话。那时,便想起了当年母亲坐在葡萄架下跟自己说话时的情景。我与女儿聊了很久,她先睡着了,我却有些失眠。看到月光从窗外洒进房间,落在地板和床铺上,莹亮的光泽与海面上波动的那缕光隐隐相连,我并不知道,多年之后女儿是否会想起这一晚我靠在她枕边,就像我想起母亲当年时一样。

母亲十六岁离开北京的家来到新疆,大学毕业刚工作在集体食堂帮厨时,起初把拉条子做成一锅面糊。但等她与父亲成家,到我们记事时,母亲的手艺已经很不错了,家里通常都是母亲做主食,父亲如果有时间就上灶炒菜。因为母亲习惯于北京饮食的平和,父亲却喜欢地道的新疆味道,家里就“东西结合”,米饭和面饭隔日交替。

做拉条子,母亲是在托克逊时跟邻居学的。为了做拉条子方便,饧面时先抹些油。家里一直有个装油的小玻璃瓶子,瓶盖子上砸一个眼,一根小木棍头上绑着纱布插在里面,这是专门用来给面剂子抹油的简易工具。几十年里除了玻璃瓶子换过,这种做法从没有变过。

通常做拉条子都是将和好的面团做成面剂子,拉抻后在盘中盘起,抹上食用油放置,等菜炒好了,随手掂起面就抻。母亲为了方便操作,直接把一块面擀成饼状,依次切成长条,再将它们在面板上均匀搓成筷子粗细的面剂子。面剂子要先在案板轮流抻上两三遍,等水沸再下锅。煮熟的拉条子,第一锅捞出来不过水,因为父亲按家乡的习惯爱吃“黏窝子”。在我帮母亲打着下手的时候,她会不停地将面剂子一根根在手里拉抻缠绕,直到下锅前的最后一抻,用力在案板上甩动,动作专注而娴熟。

因为不停地捞面下面,锅里也要常续水,母亲会让我帮助用筷子挑着抻好的面条等在锅前,直到水再次沸腾再将面条下锅。站在锅边等水开时,我有时闲得无事,也会把沾在手上的拉条子面的油往头发上抹一抹。

后来有人夸我的头发又黑又亮时(当然是跟小时候稀黄头发的妹妹相比),我会像说出一个秘密那样告诉别人,说自己的黑头发保养秘诀与抹在拉条子面上的清油有关。

母亲还会用邻居给的一点肥羊油来炼油。切成小丁的羊油炼过之后,都被榨成油渣,拌上一点芝麻和砂糖包糖包子,专门捏成三角状和菜包子区分,那是我们当时最爱吃的“糖三角”。

有时候,父亲炒了菜出锅,还未顾上洗锅,我们会掰上半块热馍头,用它在锅底上使劲蹭上几圈,油盐和菜肉的味道就全渗进馍头里,还沾上一些肉菜的渣子,吃着很是香甜。姥姥家从北京搬到长春后,母亲隔几年就去探家,我们家里的饭食口味又添加了东北味道,尤其是用母亲带回来的舅舅们部队上配发的红烧肉罐头炖粉条,吃一顿大有过年的感觉。

父亲吃饭的速度很快,尤其是夏天吃汤饭总是大汗淋漓,他习惯将一条毛巾搭在旁边,不停擦汗(这习惯直到他七十多岁时仍然如此)。一家人中我吃饭的速度也仅在父亲之后了。实际上那时候开始我不仅跟父亲一样是个急性子,还有很多脾性都受到他的影响,在我成年后的生活中才慢慢品味到。而当时还年幼的妹妹,却是处在“见饭愁”的情绪中,每次只要坐在饭桌上,就会满脸不高兴。如果做的是米饭,她就要吃面条,总是嫌没有做她想吃的而哼哼唧唧的。父亲有耐心时,还会哄劝一下,但有时也会一生气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拎起妹妹的衣服领子把她一把搡到院里去,任她哭号。

每次到这样的时候,我们都畏惧地低头不吭声吃着自己的饭,看父亲火气消一些,哥哥便会悄悄跑到院里把妹妹抱回屋里来。妹妹幼小顽劣,虽有时会受到父亲训斥责骂,但实际上父亲最疼爱她。她发质稀软,头发常常蓬乱,总是父亲耐心地用梳子给她梳成偏分发型,显出她的精怪样子。直至现在妹妹性情活泼,待人处事灵活练达,都与父亲当年对她看似严厉,实则宽怀娇纵有关。

冬天的时候,只有大白菜、土豆和胡萝卜,但家里常常换着花样吃,尝试各种做法。除了家常搭配做菜外,我们也会从家里带几个小土豆到教室,埋在炉膛里。下课时扒出来,一边吹上面的灰,一边掰开跟同学分着吃。刚掰开的烤土豆冒着几丝热气,在我们手里传递着。有的同学会从家里偷偷带些粉丝到教室,在烧热的炉膛上烤得焦白卷曲,大家便会你掐一段我掐一截吃着玩。也有在家趁母亲蒸馏东西时,放几个洗净的小土豆进去,蒸熟之后撒上砂子糖吃。那种甜糯的感觉,当时并不知道在心里印刻了多深。

直到2013年秋天,我去喜马拉雅南麓的尼泊尔山野徒步途中,在山区客栈吃到了煮芋头,洒上白砂糖入口的那一刻,我觉得记忆突然敞开,时隔将近四十年了,直贴心头的,竟是那种熟悉的少年味道,依然鲜活清晰。

到过年过节时,充满简朴意味的庄重仪式感并不仅是取出那套珍贵的瓷盘。母亲拆掉一个白纱布口罩,打开缝纫机,做出两个纱布包,里面装一些八角茴香卤料,那是在准备开始卤肉过年了。元宵节时母亲会做她跟朋友小包阿姨学的包元宵,包好之后放在撒了元宵粉的盘子里,我们帮她端着盘子轻轻摇动使元宵完全成形;初春时母亲烫面烙饼,炒韭菜,炒豆芽,做春卷;端午节前母亲请家在鄯善的学生带一些芦苇叶来,她泡好糯米和红小豆,拆掉一只线手套用那些线绳当绑线包粽子……

每逢年节家庭或朋友聚餐,父亲总会亲自写好菜单,从凉菜到热菜,搭配有致。及至他退休后,由母亲主厨转为父亲主厨,我们日常周末回家,最常见的便是他坐在厨房的灶前,看守着锅里正在炖烧的肉菜。而我成家之后,除夕我们一家三口照例会去托克逊的婆婆家,等到初三或初五我们回父母家,依然是满满一桌子饭菜,还会看到厨房墙上父亲贴的菜单,按顺序写着凉菜、热菜。虽然这些年菜品种类日益丰富,但菜单上的字迹一直都是那样整齐认真。

由于父母的疼爱,以及我们长大成年后,哥哥和后来加入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的疼爱,家里渐渐演变成只有男人做饭炒菜,而女人们负责打下手做的事,虽然那也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但毕竟上不了台面。有时家里人会说我和妹妹,你们真不像巴里坤姑娘!是呀,我们早已知道巴里坤女子以能干出色而扬名,也在我们的姑姑婶婶和堂姐妹身上感受到许多,但我们终究没能成为那样的女子。

我成家后多次搬家,父母的家也有几次搬迁,我却总能住在他们附近。甚至在父母的家和我的小家都从吐鲁番搬到乌鲁木齐后,我与他们仍然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生活上的许多事一如往常依赖着他们。以至于,我的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也人到中年,却还是那样的幼稚、简单和不谙世事,这很大程度上与父母、兄长和爱人的关怀疼爱有关,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女子的福分呢。

在吐鲁番的这个家,前院也是一片菜地。开春之后,父亲会爬上房顶,将成捆的红柳枝扔下来。红柳枝是给菜地的秧苗搭架用的,上面还有一些往年的布条。这是一块已经种熟了的菜地,父亲会预先用坎土曼翻一遍地,按计划挖好种不同菜的沟,用铁锹打好垄。每隔一年,种辣子、西红柿和茄子的位置都要相互调换。

时隔多年之后,其他种菜的细节我都已经感觉模糊了,唯记得饱满油亮带着花纹的豇豆种子落进土里的时刻。要种进地里的菜种子,都先由母亲挑拣一遍,将挑好的种子放在一个小盆里。我端着这个小盆蹲在母亲的身后,她用小铲挖出一个小坑,我就把手里的种子往里面搁进两三粒,她再将土轻轻拨下去覆盖种子。一垄种到头,母亲站起身,我也站起身,一起望望身后,再转身蹲下继续之前的动作,直到将三垄豇豆都种完。豇豆不只是我们夏秋时最常吃的菜,还要在秋后豇豆丰收时,挑拣适合做干菜的,用刀片从头一根根刺到尾,搭在竹竿上晾干,以备冬季里调剂单调的菜品。

农贸市场里卖的菜苗,培植在废纸包装的土里,买来直接可以栽进地里。初栽的菜苗很娇嫩,要用砖块和废纸壳围护着,起到保护作用。有一回沙尘漫天,大风狂刮,我们跟着父母在菜地里忙活,用家里能找到的瓶瓶罐罐、脸盆水桶将那些菜苗一一罩住,年幼的妹妹竟然端来自己的小尿盆跟在后面要帮忙。

在黄瓜和豇豆地里,红柳枝插成人字形,菜秧长高后将被布条一一绑缚在红柳枝上。父亲和母亲每天下班都会到菜地打理一会儿,我们兄妹也喜欢放学到菜地里看看。菜苗的变化短时间里虽不明显,隔几天或者一两周之后,就会突然发现它们已经长大了许多。

最先爬上架的是黄瓜藤,长着细细的不到小手指粗细的果实,尾部还连着花蒂。当看到第一批小黄瓜像铅笔那样粗细的时候,我们就会每天早晨都到菜地观望一下,。等待果实成熟的时间让人充满期待。黄瓜开始结果之后,尾巴上的黄色花蒂起初还是鲜艳的,数日后色泽渐失,但那朵干枯的花并不轻易掉落。黄瓜渐渐长大,花蒂已经干缩得很小,还依然缀在黄瓜的尾部。覆在黄瓜表皮上的芒刺,从小如手指的果实时就开始有了,像绒毛一般,直到黄瓜成熟,芒刺的坚硬程度刚刚好——让人可以用手把刺撸去,而不感觉到疼。当母亲终于许可我们采摘最早成熟的三两根黄瓜时,我们是那样欣喜,摘下黄瓜直接用水冲洗后就掰成几截分吃了。在初夏里入口的味道带有点青涩,但清爽感觉却再无可替代。

从摘下第一批黄瓜开始,天气就一天天燥热起来了。此后一段时间家里的晚餐都是绿豆汤或者汤揪片子,就着馒头和花卷,还有父亲用菜地里新摘下来的辣子、西红柿、黄瓜拌成的凉菜,我们百吃不厌。母亲不喜欢吃辣子和醋,父亲在拌凉菜时都会拌两盘,一盘放辣子丝,倒醋,一盘只放盐。少年时家里的早餐虽然单一,却始终有特别的醇香。每天都有一碗热热的上面凝着奶皮子的鲜牛奶,就着切莲丝,泡几块风干馒。那是父亲掰开新蒸出的馒头,放在筐里苫上纱布吊在屋檐下晾制的,后来我常能想起他挂筐摘筐的动作,那时我总是站在旁边仰头看着他。一两块晾得干硬的风干馍,泡在热牛奶中,很快就会膨胀松软,再撒上砂子糖,便是我少年时代日复一日百吃不厌的早餐。

正因为黄瓜是一年中最早吃到的蔬菜,所以我对它的偏爱一直远胜过其他。此外就是西红柿了,我们跟着母亲一起在菜地里给西红柿秧打杈,防止它们疯长。西红柿成熟后,将它切块撒上白砂糖吃。我最爱的是糖拌西红柿都吃光之后,盘子里剩下的那点洇出来的糖汁,在我当时看来,它是世上最难以形容的美味了。还有一种美味来自种在菜地院墙边上的甜秆(俗称糖高粱),折下一根成熟的甜秆,剥去外皮咀嚼它的茎干,那种清甜的汁液也总是令我迷恋。也许成年之后我对甜食的嗜好不减,都是源于少年时品尝过的这些生活滋味甚为难忘。

菜地里的菜苗似乎浇一茬水就可以蹿起来一截,在吐鲁番家里有了自来水不用再挖渠引水浇地之后,父亲会将几米长的橡胶管子一头接在厨房的自来水龙头上,一头拉到菜地里。夜里我们在葡萄架下睡着,水缓缓从管子里流淌出来,那像是从梦里传来的声音。水流渗入土地,菜苗的根须在这样的浇灌中舒展,而我们渐渐沉入梦乡。半夜翻身,月光下见父亲起床走到菜地边察看,他会将管子换到另一垄菜苗下,有时也会和母亲低声说几句话,又再睡去。

这样的夜晚曾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每每重复。当初总以为自己少年不经世事,如果不是菜地里的果实轮茬成熟,也就只有季节变化的模糊记忆了。但在此后怀念着父母的呵护以及无忧无虑的年岁时,却还有许多回味。原来,当那片菜地与大地一起经历时间的时候,我们也一样在经历和体会,一刻都不曾停滞过。

种植的快乐,收获的喜悦,是我们少年时期并没有刻意去品味,却随着一日日果实的生长成熟,而印烙到我们的生命之中了。

吐鲁番的春天是从3月12日的植树节开始的。那时全城出动,人们带着干粮,集体去郊外的戈壁滩开挖沟渠,扶植绿荫。戈壁滩上的地质坚硬,需要用铁镐挖掘,上层的砾石刨开后,到下面能稍微好挖一些,为了保证绿化的成效,时常会挖很深的沟,这些都属于义务劳动。在完成单位的义务劳动后,父亲便会和几个朋友一起轮流给自家院里的葡萄开墩。

在葡萄春天开墩上架和冬天下架埋墩时,有很多看似简单却需要精细工作的事情。一棵成年的葡萄树,会有一两根粗大的主干,由它们衍生出来的数条藤枝,在开墩时用布条绑缚在棚架上,新生的细枝便依次向两边蔓延。随着长势,相邻几墩葡萄的枝蔓渐渐衔接在一起,成为密密实实遮蔽整个院落的葡萄绿荫。待到下架埋墩时,需要将多余的葡萄枝剪去,将它的主干和几条主要的枝藤全部理顺,像盘卷一捆绳子那样仔细地卷起,压上土块,再用铁锨培土,最后将这些葡萄藤全部埋进土里。

经过冬眠的葡萄,在开墩再把它们卷曲的枝藤拉开时,那些盘卷一个冬天的藤条都带着泥土的潮味。父亲和他的朋友一起亲自劳作,要用大半天的时间才能完成开墩上架。院里的水泥台上放一个茶壶,干累了他们就会倒几碗茶,边喝边休息。

葡萄开墩之后浇第一茬水。菜地很吃水,要浇上一夜。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有些打叶苞的枝节上已经绽出了新芽。很小的葡萄叶,形状像刚出生的小孩子攥得紧紧的小手,正以不易察觉的动作缓缓地舒展开。一些修剪过的细枝上会渗出一两颗水珠,在我站在边上愣神的工夫,那水珠渐渐聚成较大的一颗,然后,便会轻轻落下来。

夏季炎热的时候有葡萄架遮阴,晚上家里人都睡在外面的床上。我的小床靠近菜地,从那里可以透过葡萄藤看到夜空。夜深之后,空气中的燥热渐渐散去,被褥上白天吸收的热量也消散不少。床上有时会落下几片葡萄枯叶。

葡萄成熟了。马奶子葡萄是家属区里各家都习惯栽种的,将要成熟的时候一串串都由青绿变得泛黄,并且焕发出果实饱满丰润的光泽,让我们无从选择。常常是在葡萄架下查看良久,最后确定了位置,由哥哥支起梯子爬上去,我在下面扶着,他一手端着盆子,一手执剪刀轻轻剪下,几串葡萄就装了满满一盆。

葡萄架下双人床上铺着毡毯,摆着一个红色的小炕桌,那是父亲去巴里坤探家时带回来的老物件。小炕桌旁,我们靠在父母身边,品尝着自家的葡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我甚至喜欢籽也不吐,囫囵嚼过之后,就含着汁水一起咽下去。那滋味有多甜蜜,那葡萄架下家的幸福光阴就有多甜蜜呵!

我们在小院里看着一年年葡萄上架,吐绿,开花,结果,全家人一起品尝葡萄的甜美。时间一天天过去,数十年之后,我们久已远离了少年时代的生活,但那些蹲在菜地边帮助父母侍弄菜苗,拔去杂草;端着盆子帮母亲摘菜,伸手穿过爬满院墙的枝蔓叶子,用手指尖掐下成熟的扁豆;在葡萄架上搭梯子剪枝修蔓,举起一串成熟的葡萄,用嘴叼住它最下方的那一颗,轻轻咬下去……这一切始终灵动地闪现着,不论过了多么久,只要一想起来,手上还有撸去黄瓜的芒刺、摘下它枯萎花蒂的感觉,还有在葡萄架上剪下的葡萄果实一嘟噜重重落下,赶紧在怀里捧住的感觉。

这些长久不断的怀念,喻义着我们正在越来越快地走向老去的日子,却也更加深长地喻义我们生命中曾有过的那些印记,那些开垦、种植、成长、成熟的过程,都一一坚实而确定地呈现过了。

后院并不大,但是被父亲和母亲设计出很多可以利用的空间。厨房和屋子中间的空隙,用来做了煤仓,旁边又挖了菜窖,菜窖上面加盖了厨房,还垒了兔子窝,用竹篾条扎了鸡棚。鸡棚和屋子中间的空间,搭了个极小的砖房当淋浴间。就这样,后院的空地还可以支张桌子,夏天时一家人就在后院吃晚饭。

抱窝的母鸡很厉害,靠近它时稍不当心就会被它狠狠啄到。母亲总是半夜进入煤仓,抱开孵蛋的母鸡,用电筒轮流照着那些鸡蛋查看,将有水汤的,或是没有发育成雏鸡形状的坏鸡蛋挑拣出来。我跟在母亲旁边,看她用电筒从后面照亮鸡蛋,隐隐约约能看到小鸡的轮廓,那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新鲜而又有趣的事情,而母亲也同样有孩子般的期待。当用手电筒照到小鸡快要破壳时,母亲那一夜都会激动得睡不着,不停去看鸡有没有啄破蛋壳,等天亮时小鸡陆续出壳,会把小鸡放到纸盒里盖上棉絮拿进房间,等过几天小鸡壮实一点可以吃小米了,再交还给老母鸡带它们。

清贫、简朴的生活中,母亲在操持家事的过程中,也有自己的乐趣。

家里有七八只下蛋的母鸡,母亲在一个小记事本上写下它们的名字——小花、小黑、小白、芦花等等。每天晚上,母亲会去鸡棚里用手把几个母鸡的屁股挨个摸一遍,看看有没有鸡蛋。后来母亲手指头的触感还可以判定哪个蛋硬了第二天早上就下了,哪个蛋软一些可能到中午才下。她会在小本子上记录这些鸡下蛋的情况——在鸡的名字后面写一个+号,表示又下了一个蛋。用母亲的话说,只觉得做这样的记录很好玩,但这虽然是一个纯粹无意义的手工记录,如果过段时间哪只鸡的记录显示很久不下蛋了,它就会被父亲宰了给我们烧鸡块吃。

宰鸡之前,父亲照例是拿出一块灰蓝色的磨刀石,它已经被使用过很多次,中间明显凹下去了。干活的时候他先含一口水在嘴里,然后将水喷吐向磨刀石,霍霍而动。我蹲在一旁,很眼热父亲那个喷水的动作,待他允许,我却只会把嘴里含着的水吐出来,并没有形成喷射的水雾,而是让水和着我的口水一起流到了磨刀石上。

家里养的最早的一对兔子是父亲从朋友那里要来的,老兔子繁殖之后,一两年之内就很快会繁殖出十几窝。兔子窝是用土块垒起的,铁栅栏上面盖着木板纸壳。我们只要看到窝里有小兔子的身影出现,要不了几天,就会有六七只小兔子轮流从洞里跑出来吃草了。打洞是兔子的天性,也是因为繁殖,兔子的家完全不是我们给它盖的窝那一点空间。有一年,家属院里挖自来水管道,不料兔子打洞打通到挖开的坑道里,顺着坑道一直跑到了邻居家院子里,被发现了。后来我看到李娟写的《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时,就想起我们家这一大窝家兔——白兔子,灰兔子,花兔子,兔子实在太多了,我一直都没有数清它们到底有多少只。

后院的兔子繁殖能力很强,隔段时间就会下一窝小兔子,我们不停从外面的田地里拔草回来喂兔子。一拨一拨的兔子也不停长大。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周父亲都要为我们烧一锅兔子肉吃。在那个粮油肉类生活用品还需要用票购买的年代,兔子肉已经是我们改善生活的最好食物了。

为了饲养家里的这些小动物,起初是母亲在休息日带我们去附近的棉花地里拔马齿苋和田旋花(我们叫玛氏菜和车车弯),到暑假时我自己和院里的伙伴们结伴就可以去了。再长一点年岁之后,我们还可以跟着其他大人骑自行车去稍远一点的村子,帮人手不够的村民到菜地里间苗,以便能将间下来的菜带回家。

这一切琐碎的生活细节,发生在当时住在小城镇里的家家户户。当时的人们,都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地改善生活的条件,并在生活中学习坦然地面对和承担它的种种样貌。

而这些对于生活的简单认识,足以支撑着我们对未知世界的所有探寻。多年之后,我与同伴一起在山野中追寻,追花,徒步,翻山越岭,采野菜入饭,宿营在星空之下……所有年少时就已经拥有的内容,成年之后都要经历许多曲折,才能再次触碰到它们。

那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但人们都过得非常平淡,满足。父亲和母亲生活节俭,常为拮据的经济条件而困窘。父母亲刚工作那些年,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是一百一十元。每月要寄给长春的姥姥姥爷十五元,寄给巴里坤的爷爷十五元,还要负担我的保姆费十五元,余下的钱承担各项生活开支。母亲最盼的是每个月4号,因为那是发工资的日子。而父亲总说,母亲手里一旦攒到了二百元钱,她就会想着要去“铺铁路”了——意思是母亲想要坐火车回长春探家。

但我们兄妹三个当时都处在感受不到太多忧虑的年岁,能得到母亲给的零花钱进影院去看一场电影(至今印象深的有《阿娜尔罕》《艾力甫与赛乃姆》),而不用等到散场前最后几分钟,影院敞开大门让人随便进出去看“解放电影”,对我们来说就很开心了。如果哪次还能多给个一两毛钱,够买上一包用报纸卷成锥筒装着的炒瓜子,或者一杯色素、糖精调制的冰水,那已经相当幸福了。而长春姥姥家寄来的泡泡糖和果丹皮,武汉姨姥家寄来的奶糖和云片糕,都让我们成了小伙伴眼里特别“富有”的人。我当时还记不住“果丹皮”这个名字,只是说,那个“像纸壳一样撕开的东西”太好吃了。

家里的那一小片菜地里,种着辣子、茄子、西红柿,还有豇豆和紫豆角。父亲还专门辟出一道土沟,种了海娜花,这是从邻居佐拉阿姨家要的种子。海娜花开了之后,我们和佐拉阿姨的女儿米哈一起,将新鲜的花叶捣烂后紧紧攥在手中,手上还裹着布条。这样要包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把布条取下,一直攥着的手才敢展开,十个手指甲就染上了红印,当然一起染红的还有手心。这是那个年代妇女的一种“美甲”方式,但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主要的参与兴趣是因为它更像是游戏。

类似的游戏还有抓一把小麦放在嘴里,咀嚼很久,吐出很多唾沫之后,就成了一块带有黏性的“泡泡糖”;还有拔几根地里的红薯秧子,把它们折来折去却又不折断,最后链成项链或耳环形状挂在身上。种种游戏,乐此不疲。

哥哥长我两岁。每天放学,哥哥骑着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妹妹,我先回家,坐在门口边写作业边等着,天热时哥哥就会顺路花一角五分钱带回来三根冰棍,到家之后兄妹仨一人一根。我很喜欢把冰棍放在茶杯里不停地捣,很快冰块就会脱落下来,再用冰棍棒向嘴里拨着冰块,就喜欢那种冰块融化时心里跟着甜凉的感觉。后来家里有条件买冰箱了,也买了可以一次做十个、八个冰棍的模具,母亲会把煮好的红小豆、绿豆和砂糖一起倒进冰棍模具里,或是用橙汁粉搅成的冰水灌进去,每个上面插根冰棍棒,倒是也使我们过足了吃冰棍的瘾。

每年新年前,母亲会收到长春的姨姨寄来的四五张年画,那只是印着日历的电影明星年历,有李秀明穿着孔雀公主服装的,也有张瑜的庐山青春照。就这么简单的一张年画,每次邻居或父母的朋友得到时都会有分享到极稀罕的物件那种欣喜。几年之后,挂历已经普及到大众的生活之中,家家每年都能有几本挂历。但这种纸张和印刷效果在当时仍很珍贵。一年用过之后,丢弃了总觉得可惜,便流行起用挂历做门帘。将用过的挂历纸裁成小条,有画的一面露在外面,卷成两头尖的锥形,用回形针串起来挂成门帘,在当时算是一件顶时髦的物件。

我们开始学着做一些勤工俭学的杂活儿。有拔苦豆子交给来学校收购药材的人,有捡拾牲畜粪便交给学校统一积肥,这些都是义务的劳动。也会给拉运木材的人帮忙剥新砍伐的杨树的树皮,干一天活能挣个几毛钱。还有在家属区的空地挖坑引水拓土块。有一年暑假,哥哥和他的伙伴新文拓了两三天,待土块干透之后垒起来,等人来验收。我则和新文哥的几个弟弟一起在旁边凑热闹帮点小忙。

后来哥哥和新文哥每人挣了十块钱。这笔钱算是不小的收入,但实在来之不易。为了拓土块,哥哥和新文哥都在光脚踩泥浆时,被碎玻璃碴子划破了脚。哥哥的脚伤轻一点,新文哥的脚有些感染不得不去医院打针,听说他拓土块挣的钱最后都花到药费上了。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哥哥记得最清楚,他花了两块五买了条裤子,还花了两块多买了件衬衫,剩下的钱交给了母亲。那是1978年时的物价水平,一块土块值一分钱。

在记住了一块土块儿值一分钱的同时,我还记住了在路边用力拽着苦豆子的茎干,最终将它从土里拔出来,在那一瞬间听到它根须崩断的细微声响。后来抱在怀里的一大把苦豆子,散发出淡淡的苦味儿,但它穗状的黄花却有种草木的温润。记住了剥离树皮时的清甜味道,当用刀子撬开一块树皮时,轻轻拉扯,会揭起很长一条。那味道就在此时散发出来,裸露的淡黄色树干也带着一种草木的温润。而在为哥哥和新文哥拓土块帮忙,在周围跑前跑后打下手时,我们身后亭盖蓊郁的老桑树,使干热的夏天在它遮蔽的树荫下,也为我们保留了一小片温润。多年之后,这种温润的感觉依然存在,令人一想到就陷入回味,心绪久久难平。

1980年,母亲去长春进修一年,哥哥和妹妹也跟着去了。这期间只有我和父亲两人在家。母亲每隔几天就会有信寄来,询问我和父亲的生活,告知我们她那里的状况。在父亲给母亲写回信的时候,我也会自己写上一两页纸,一起寄给母亲。在这些信件往来中,渐渐积攒了许多J字(纪念邮票)和T字(特种邮票)的。尤为宝贵的是“红楼梦十二钗”“奥运会中国获得的奖杯”“西厢记”等一些邮票都是这样一封信一封信地积攒成全套的。而在长春上学的哥哥也同时在集邮,那自然是我和父亲寄的信上的邮票。最终我和哥哥的邮票汇集在了一起,那已经是后来哥哥从长春上完高中回来以后的事了。

父亲当时在师范学校工作,为了整顿校风,每天都为学校的事忙碌,还经常住在学校,常在同学和邻居家里蹭饭。晚上一个人住在家里还神经兮兮自己放一把剪刀在枕头底下。偶尔忘记带家里钥匙,就垫两个土块从后院的土墙跳进来,再用砖头把屋子窗户敲破一角,伸手进去打开窗栓,从窗户进到屋里(不知道当时怎么想到的这个办法)。

为了改善生活,周日时父亲都会骑自行车带我上街。从地委家属院到县城中心的大十字修了一条路,但非常简易。遇到土坎父亲要下来推着车子走,中间还要穿过一大片高粱地。小道几乎被茂密的高粱遮蔽,要不时去伸手拨开那些挡在路上的枝叶,但不久,却又出现空旷的道路,旁边是即将进行施工的建筑。这或许就是吐鲁番当年开始逐渐发展时给人的印象。

到了大十字,父亲主要会带我去农贸市场吃抓饭和包子。我从小极不爱吃胡萝卜,我和父亲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他常会煮挂面,并炒一盘胡萝卜丝,我不喜欢吃又不想被父亲责骂,每次都会直接把炒胡萝卜丝咽下去,根本没有嚼。但就是这样,我却很爱吃农贸市场的羊肉胡萝卜抓饭,那是另一种滋味。也是因为它在平日家里的饭桌上并不常见,于是美味和新鲜感使我对抓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直到现在我也时常会隔段日子去单位楼下的餐厅要一份抓饭,对伙计说:“一个漂亮的肉给!胡萝卜多多给。”

农贸市场对面是一个挂着某某食堂牌子的大平房,那里面挤满了人,长排桌椅,人们面对面坐着,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边吃着饭,也聊着天。父亲的一位远房堂弟,我称为小王叔叔的,在大食堂后面的巷子里开了一间商铺,镶牙和照相。我和父亲从农贸市场吃午饭出来,父亲都会带我去小王叔叔的店里,他的桌上摆满了各种假牙和模具,等到没有顾客的时候,父亲会让他给我们父女俩拍一张照片,寄给在长春进修的母亲。

在我成年之后的许多年,我感觉自己常以一个好奇的异乡人的眼光,行走在南疆各个小城的巴扎里。我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生活经历,只不过像那些从遥远内地而来的人们一样,旁观这里人们的生活。我沉浸在自己的收获中,沉浸在巴扎的热闹氛围里,常常感到满足。

幸好有那些光,那些经年未变自巴扎摊位上苇席的缝隙内漏下的光,让我想起自己曾经与父亲一起生活过一段日子,曾与父亲一起,穿过的那些光,吃过的抓饭和薄皮包子,喝过的一壶酽茶。后来我明白了,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农贸市场的日子,也是巴扎日,所以我们能见到那么拥挤热闹的场面。

农贸市场的巴扎日,进门的道路两边都存放着自行车,马车和驴车则存放在农贸市场后院靠近水渠的地方。人群熙攘,空气中混合着复杂的味道,有远方的风土,也有近乡的人情。苇席搭起的凉棚使整个农贸市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但那些苇席原本的缝隙和搭建衔接处留下的空隙,使阳光一缕缕地漏了下来,落在经过的妇女长裙和头巾上,也落在码放整齐的地毯和垛成被垛状的衣料上。时时有一些烟尘在这些光中穿过,轻轻舞蹈着,悄然消散,片刻之后又被一群经过的人带起来。

这样的生活,我想在吐鲁番多年之后也不会有变化。年少的孩子跟着父亲一起逛农贸市场,经过挂满各种百货的摊档,远远就飘来的饭香和伙计的吆喊声,苇席遮挡成凉棚的饭馆排档,桌上放着糖瓷斑驳的老茶壶。人声来往走动穿梭,热气腾腾,有来赶巴扎的乡间人们,也有衣着整齐的公务人员。每次到那里,父亲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的存车点,我便跟在他身后走进这光影重重、尘烟袅袅的地方……

“人生中最美的珍藏,正是那些往日时光。只要想起往日时光,你的眼睛就会发亮。”那首歌是这样唱的。多少年过去、,我知道总有那样一处地方,盛载着永远鲜活的少年时光。在岁月的碾磨之中,它始终保持着特殊的魅力,也是因为始终用心捂着它,那一寸的光阴和温热的乡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吐鲁番,是只有一条主街道的小城,进入城区的入口是国道与城道的交界处,我们都管那里叫作“管理站”。它是312国道始终繁忙的一个小小的节点。大型的货车会选择在管理站附近休整,补充食物,检查车况,因此这里排列有诸多的饭馆和修车铺。八十年代后期市场开放之后,又增加了许多售卖特产的摊点。夏秋季售瓜果,冬春季售干果,那时候我们的概念中还没有批发市场,只知道在那里买特产质量比较好,因为流通很快,都是新鲜货品。

管理站向南的街道名为高昌路,路东是开阔的葡萄地,行道树原本是杨树,后来改植了适合城市绿化的树种。零星有一些杏树间杂在葡萄地与街道中间的土垄上。只有在春天杏树开花吐蕊,散发出香气的时候,过往的人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而在没有改建街道之前,由城中向北去管理站的路一直有着很大的坡度,我常是骑着自行车有些吃力地向上而行,蹬着车子深深吸气的时候,那些路边杏树散发的芬芳,浸入心肺,令人如置身于深深的山谷。

在这条路的来往中,还会闻到来自于土壤里层的腥潮气味。开春之后,葡萄藤渐渐全部上架,看似没有绿意,却已经蕴藏着那将开启的生机。大风、日晒,落在地面粉末状的绿蕊,极少见地落过一场雨之后叶片上的泥点,沙尘之后渐渐又变得油亮簇新的绿叶。它们一天天在变化着,路过时感觉着逐渐浓郁的绿意,也更知道它们在吐蕊、结果、聚糖、成熟。及至葡萄成熟之后,从葡萄地飘散出的甜腻味道,被风和行人车辆带向四面八方,那是整个小城在流火一样的盛夏中最特殊的气息。

如果是从家属院出来,向东走过柏孜克里克路便是成片的田地,曾经种植过棉花,后来又变成了葡萄地。夏日里清甜的晚风从柏孜克里克路的东面徐徐而来,一跨过这条路后,就会有明显的清凉感,似乎从依然暑热未消的锅炉旁,跨入了夜色搅动的清凉渠水。

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非常迷恋从街道穿过进入田地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明显的界限感,又有一种明显穿行这个界限的跨越感。喧嚣、燥热与宁静和清凉,只是一个路口之隔。夏季放学后,天黑的晚,我会独自从家里出来,穿过路口走出去一段路,四野几无遮蔽,偶尔会看到干燥盆地难得见到的云絮飘移在天空,便会在随身带着的小本上草草记下那些云的形态。那是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岁,却也是对一切美好事物都有着非常敏锐的感受力的年岁。

从那里再往东,越走越远,越走绿色越多,越走越开阔,满眼都是葡萄,翡翠般的绿色。那些年,我们就这样行走在一步之外就能迈进的乡野,行走在城市还未完全成形,乡野还依然完好的时代。

在此后多年,我始终喜欢来自于旷野的气息。我庆幸是因为在自己成年的过程中,早已在吐鲁番汲取了许多相同的气息。它们分散在我经过的地方,分散在我少年时代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阅历中,分散在一脚迈出去就扬起灰土,走几步鞋子上已落满尘土的小道,时常穿过的棉花地或葡萄地旁的道路上。我想这种感觉在许多同龄人中都有,都存在于那些渐渐被修建改造得没有痕迹,被人工种植的树木和花草,以及楼房和宽敞的街道所代替的简单、粗陋的城镇及它边缘的乡野。

这些印记还被积攒在嗅觉的收藏之中,那是春天刚刚吐绿的白杨,叶子背面蒙着灰色的味道,在春天的风里哗啦啦地响动;是夏天躲进坎儿井旁的明渠里乘凉,从渠道深处幽幽渗向外面的清凉味道;是秋天田野收获了,我们经过地里时捡一捆摘过棉桃的棉秆,抱在怀里回家的味道。还有冬天,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父亲已将炉火生旺,将炉膛里隔夜的灰烬铲尽后,遗落在屋中的炉灰和火星的味道。

这些印记虽然并无痕迹,恐怕都已经被吐鲁番的阳光灼烫过,始终如影随形。那么,要怎样形容吐鲁番的阳光呢?它是透明的,它太透明,过于透明,以至于你不得不承受直视阳光之后的那种炫目和片刻黑盲,却是那么热爱阳光。它让果实甜美,让爱情长久,让青春的时光反反复复不会那么快老去。而这缕阳光下,有人一直骑着她的自行车,她的裙角被风扬了起来,一直飘舞。

在我离开吐鲁番十多年间,只是偶尔回去看看,再也没有长住过。当我有一次回到父亲在吐鲁番的老房子,随手查看手机定位时,发现地图还是显示着周围布满了葡萄田塬,而实际上,我少年时曾经玩耍过的那些地方,早已经被楼区和道路所取代。还有我们一家人睡在葡萄架下的夜晚,日光已褪,在炙烤和暴晒之后的整个世界——葡萄架下的家,就在一点点沉入清凉和静谧之中。那是夜的深处,是在时光轮回中消散、聚合、坦露、藏和各种形迹和气息,有水亦有土,有星河亦有戈壁……它们是那样难以描述,又是那样清晰存在着,无论你置身何处。

我轻轻按下截屏键,似乎这样就将那已成为童话的绿意永久保存下来,但我深知,少年时的嬉戏、漫游、任性,都无法再回去。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我们自然也不能慨叹时间的无情,时间存在的意义终归是要让你明白,失去和离别,也明白你曾经有过一切的幸福。

而在我后来去到的每一个地方,尤其是新疆,那些乡野和僻远小镇上的生活,总是让我有一种亲近的感觉。表面上我被自己的新鲜感和好奇心所驱使,但实际上我自己深深懂得,一种本质上的坚韧一直在那些看不见的深处存在着。山野荒凉寂寥,平凡人的生活苍白简单,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生计、劳作与日常的家庭生活,但对生活的热爱却无处不在地闪着光芒。在我的旅途上,山野间的晚餐,遥远牧场上温暖的烛火,沙漠深处端在手中的奶茶,陌生人的微笑和注视,都让那些平常的日子凝聚着强大的吸引力。我想,这便是每个人终其一生都不能忘怀的乡情。

我们在此长大,正是这样的乡情,使我们也如草木般根植在大地,依赖着它的滋养,并打上了它的印记。即使走得再远,即使不再归来,这印记都会提示你过去曾拥有的一切,它高于你在此后人生历程中拼尽努力所获得的任何嘉赏。

正是这样的乡情,使我们随时都能想起自己曾经的家,小院平房、菜地煤仓、鸡舍葡萄架,炉膛燃起的烟火,亲人走动的身影——那个年代在吐鲁番生活着的人,几乎家家如此的环境。而每当我们自远处行来,所见黄土戈壁之后,葡萄田园绿色的潮水涌动,家园被紧紧拥裹在其中的样子,就是这大地最温情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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