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麦子的气息弥漫着乡村的天空。夕阳如血,浸透了贫瘠的大地,烈日逝去带走最后一抹余热。扬麦场上热闹非凡,汗水洒湿黄澄澄的麦粒,爽快的笑声淹没一身的倦意,挂不住的笑容写满丰收的喜悦,风的热浪亲吻着汗水浸透的沧桑面容。小孩吵破天地闹,乡野粗话夹杂沙哑嗓门的笑语此起彼伏。村文书靸着两只烂鞋进了打麦场,笑容像核桃壳一样,扬了扬手中的信封,娟儿,你的通知书。
“文书比娶婆姨还要高兴。”三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取笑文书说。
“大事,这是大事,怎么能不高兴呢?”文书挂不住地叫嚷。
“高兴啊!当然高兴。念了这么多年书了,应该有个啥了,要不然能对得起娟儿这几年操的心吗。”
“什么学校?”三爷问。
“我还不晓得,拆开看看。”文书的手在脏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撕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通知书。清了清嗓子读:“录取通知书,荣小娟同学,恭喜你已被我校信息学院现代教育技术专业录取,望接到通知书后于9月1日前来校报到。XX大学,8月15日。”放下手中的农具,泪如山泉渗进了的确良衣服,热乎乎的,她想放开地哭一场,把几年来的委屈发泄出来,人多,忍住了。周围的村民发出“啧啧”的羡慕声。
2
娟儿娘攥着通知书疯疯癫癫地跑到了村外的一座孤坟头,扑倒在长满荒草的地里,跪在坟前,手捧着两把泥土和着泪哽咽地说:“他爹,咱娃考上了,你把眼闭上去吧!即使我砸锅卖铁也要供娃……”
三年来,憋在心中的这口气终于可以出了。她时刻没有忘记丈夫临咽气前断断续续的话:娟儿一定要考上学,一定……到死时,男人没有瞑目。她攒着把劲,要女儿上学。当初为了治男人的病,债台高筑了,但她没有怨言,只有这样,女儿的命运才能改变,这条路上不知要付出多少,她算不出来,只知道咬着牙推一天是一天。娟儿考上高中的那天,她跪在众多乡亲的面前,哀求着东挪西凑的伍百元——娟儿一年的学费。70里外的县城一中向娟儿敞开了门,娟儿不知道这一步迈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能不能坚持完,谁都不知道,只有天知道。
娘俩在学校几经打听,才把手头上的学费交完,折腾了一早晨,中午才回到托人找的出租屋,快要坍塌的一间小房子,破烂不堪,墙外的泥坯都露在外面,屋里的墙上脏兮兮的,不大的一个玻璃窗,透进一方光亮,娘铺好了被褥,整好了煤油炉,一张熏黑的破锅,一个缺口的大瓷碗,满满的一瓶胡麻油……尽管这是夏天,屋里却有一股霉气。娘从口袋里掏出烙好的烙饼,才开了口:“娟儿,好好念吧!家里别惦记着,啥事有娘了。”第一次离家的娟儿失去依靠,心酸地叫了声娘,今天晚上别走,陪陪我,行吗?她胆怯地问,满脸的不安。望着可怜的女儿,娘点了点头。夜里娘俩聊了很多很多:“娟儿,你爹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想尽一切办法供你上学。为了你继续上学,你三爷把买寿木的钱都拿出来了,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啊!”
“娘,我会的。”
“一个人在外面了,要注意着点,天黑了不要乱跑,城里乱得很,坏人多着来。要按时吃饭,不要饿着。”
“我晓得。”
“把学习抓紧,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同学斗气,咱玩不起。城里娃有钱,咱穷,要志气也不许你学坏啊!”
“晓得……”
鸡叫声中,娘起了床,点燃了煤油炉,给娟儿煎了荷包蛋汤。屋里,一股煤油味。“娘,你也喝一碗吧?”
“不了,你喝了长身体,娘一把老骨头了,喝不喝都无所谓。记住,每天早晨要喝汤,不然熬坏了身体,你爹还指望着你考大学哩。”
娟儿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心中一股酸楚。看来,娘为了爹的那句话把自己作为赌注,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打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因素,还需自己去主宰。
以后你就好好学习吧!我要走了,你弟还等我做饭了。娟儿猛地想起弟弟一个人在家,饭都不会做,挨了一天了,早都饿坏了。娟儿点了点头,娘,你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坐车回去吧!不要再省钱步行了。娘忙说,行。谁都再没有说话,默默走出了这个要与娟儿相伴三年的小屋。岔路口,娘俩分开了。70里路,母亲回乡走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才到家。
三年的高中,在娟儿辛酸、困难、努力中过去了。高考结束后,娟儿的心也坦然了,考上也好,落榜也好,家里再也没钱供她上学,家底有多厚,她再清楚不过了。填报志愿时,娟儿问娘,报哪儿的学校呢?娟儿知道,就这样象征性地报报,让娘满意就行了。考虑了半天的娘说,就报北京吧,听说那里的学校非常好。娟儿点了点头,听了娘的话。
志愿交上去后,心定了下来。六月,麦熟的热浪从北刮向南,山脊渐渐透出了黄绿色,热天的气息孕育着生命的味道,丰收是人们一年中最为关心的话题。布谷鸟要叫的前几天,村民们焦急不安,直到一天夜里,人们听到期盼已久的声音,那夜布谷鸟长长地叫了八声,人们乐意地睡了,庄稼今年有希望了。布谷鸟叫一声,意味着庄稼能收一成,八声能收八成,老天爷照顾庄稼人,让大家吃口饭,乐滋滋的笑声中掩饰了一年的辛苦。自从冬种以后,谁都像对待儿孙一样,伺候着几亩麦子。播种时地湿得厉害,三爷早就料到这茬庄稼赚了,果不所料,三爷满脸的自豪,庄稼人能做到对土地了如指掌的地步,已经了不起了,在村里也算个人物。没考试之前,三爷预言,娟儿这次考大学就像今年的庄稼一样,也八九不离十。当时,三爷的自信感染了娟儿,她在考场上细心认真地答卷,高考过后,娟儿仔细回味三爷的话,有几分自信,自己清楚这几年的付出,应该有个圆满的句号。
娟儿坐在地埂上望着黄绿色的麦子,心出奇的平静,知道自己的路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来要做的是,像娘一样,整年跟在驴屁股背后吆喝着,牵驴耕地、种庄稼,供弟弟上学,过几年找个男人嫁出去。屁股底下的湿气瘆得发凉,她半蹲地坐起,望着这块打小熟悉的地,感到有点陌生,三年了,没有来过这里了,娘不让来,怕影响学习。现在农民了,不进地,能说的过去吗?娘也没有理由阻止她了。
3
日出日落,一日又一日,盛夏的热气染黄了整条山梁,人们都忙了起来。鸡叫三遍时,娘叫醒了娟儿说:“娟儿,我们今天去拔麦,乘还没有黄(熟)透拔,(熟)透了会掉麦颗的。”娟儿听话地点了点头,起了床。娘烧好汤,娟儿吃进的黑面馍,吃的“唏唏”直响,娘磨镰刀发出“嗤嗤”的声音,时间长了,齐口的铁镰刀磨出了弯月,娘说这才是好镰。娘磨的刀在村中是最锋利的,别人新买的刀都要让娘出刃,要不然好刀都会被用坏了。爹在世时收拾的磨石变成了磨泥,娘又托人带回了一块新的,娘总说不好使,不如你爹从几十里山沟背回的那一块。娘总是爱唠叨过去的东西,娟儿有时会恼的。每当这时,娟儿总要安慰自己,娘想爹了,只有这样她才理解娘的唠叨。
娘俩到地头时,天还黑黑的,露水扫湿的脚面,凉嗖嗖的,娟儿使劲跺了几下脚,有点麻木。娘盘腿坐在地里,娟儿也坐下喘气,觉得屁股下面冰冷冰冷的,娘,你不冷吗?娟儿挺不住地问。
习惯了就无所谓了,娘不在意地说。见娘这样说了,娟儿也就没有起身,娘都习惯了,自己也要习惯,不习惯还能像娘一样做好庄稼人吗?凉就凉了。
中间的麦子比边上的熟得快,边上的还绿油油的时候,中间的已经要掉麦粒了。娘说,先从中间往边上割,娟儿听了娘的话,跟着娘走进了麦地,听见脚下“喳喳”的麦折声,她俩走过的地方,开了一条路。
“娘,踏折了这么多麦。”娟儿惋惜地说。
“早上露水湿,麦穗踏不折。”娘说,娟儿也就不问了。娘停了下来,娟儿也停了下来。就在这里割吧。
娘撅起屁股割开一块能蹲两个人的地方,娟儿学娘的样子,顺着逆麦茬的方向割,听见“哧哧”的声响,麦秆被镰刀割断,留下齐齐的麦根。镰刀抡过去,一排麦子就倒下了,又一镰,又一排,几下就一捆够了。娟儿不甘示弱地抡镰,总比娘的少。娘,我的镰刀是不是比你的老,娟儿忍不住问。
瓜娃娃,你刚学着干,就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利的镰刀你拿着了,娘笑呵呵地说。心急吃不了热饺子,慢慢割,反正麦子还没有黄(熟)透,能割多少就多少,娘又说。娟使劲地点了点头,天黑娘没看见。
天麻亮时,她俩已经割倒了好多捆麦子,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三爷抽着烟锅路过,看见麦地里露出个两个屁股,打笑说:“娟儿,人小的厉害,屁股撅的那么高。”
“高,也高不过栓柱媳妇的。”娘扯开嗓子说。娟儿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栓柱是三爷的大儿子。三爷“呵呵”两笑说:“娟儿娘,麦长的怎么样?”
“山背上的长的不太好,梯田里的还行。你家的呢?”娘站起来,伸了伸腰说。娟儿脸红的只顾抡着镰刀使劲地砍麦秆。娘说:“娟儿歇会,不要太猛了。”娟儿也站了起来直直腰。望着夏忙的季节,苦涩地笑了。三爷望见立着的娟儿问:“娟,啥时通知书来了?”娘笑呵呵地答道:“快了,快了。”“娘!”娟儿望着乐呵呵的娘埋怨道。心里想,考上考不上谁知道,即使考上了,也上不起,有意思吗?见女儿不吭声,娘也住了笑口。三爷知趣地说:“考大学难啊!难啊!大不了咱们补习再考一年。”又觉得说错了什么,连忙补充说道:“咱们都知道娟儿的学习,山窝里肯定会飞出金凤凰。”
“那才说不定了,学习好又有什么用呢?”娟儿不满地说。娘瞪了娟儿一眼说,考上我也高兴,也圆了她爹的愿望。
“那是,那是!”三爷圆场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上地了。“娟儿娘,如果实在忙的收不过来的话,叫栓娃帮帮忙。”娘连忙说:“不用了,今年有娟儿帮忙,人手够了,能忙的过来。”
栓娃是三爷的二儿子,30多岁了,还未找上媳妇,憨厚老实的庄稼人,一年四季蹲在家帮三爷守着几亩薄地,自从娟儿爹过世以后,时时帮娟儿娘干活。起初见她们母子三人过日子可怜,看不过去才帮忙,后来就不言而喻了,村人也渐渐默认了这种关系,但迟迟未见两人公开关系,办事就甭提了。娟儿也默认了这事,娘一个人过日子太苦了,找个伴也好。她还劝弟弟这事甭怪娘,一个女人撑一个家的日子谁知道是怎样的难熬和艰辛。
三爷走后,娘俩又蒙头割倒了大片麦子,日头照得脸上火辣辣的,娟儿拢了拢前额的头发,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长长地出了口气,仰头喝了口水壶中的温水,湿润的眼睛望了望远方,觉得很远很远。
自从高考之后,娟儿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真正的庄稼人了,这会儿却知道,自己还嫩着哩。汗湿了的衣服裹在身上难受的厉害,麦垄中间的风似乎比体温还热,越吹越难受,她一下子知道了,这几年,娘是怎么过来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艰难,可娘愣是没提一个字,她一阵难过,叫了声娘。
“怎么呢?太热了到埂子边上吹吹风,不要硬撑着。”娘温和地说。娟儿想说什么,又没有张嘴,只是听话地走出麦地,站在埂边,像一个乖乖兔,立着耳朵聆听着世界。爹去世后,她曾经抱怨过这个世界不公平,让她过早地失去了慈父的呵护,过早地饱尝人间之苦,过早地长大……可是娘的母性,让她失衡的心灵得到一丝安慰,母亲所有的付出,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像大海的水流不尽。娘像脚下的土地一样,广垠无边,只知道奉献,而自己却越来越贫瘠,越来越瘦,露出的不只是见不得人的羞处,还有着无奈之余的痛苦和迷茫的酸楚。娘背上的湿印越来越大,慢慢地向边沿渗开,娟儿看见娘背着一大片土,越来越大,淹没了戴着旧草帽的娘,她竭力地喊了声,娘。
“娟儿,你怎么了,娟儿,娟儿……”
撕裂的声音在山谷回荡。
半晌,娟在娘怀里睁开那双忧郁的眼,“娘,我怎么了?”娟轻声地问,好像怕吵着谁似的。
“没啥,只是刚才你晕倒了。”娘紧锁的双眉舒展开轻松地说。但细心的娟儿还是在眉梢之间看到了娘的忧虑。娟儿挣扎起来,看到身后折断的麦子地里印着个“人”字,这才彻底知道自己刚才晕了过去。“娘,我们接着割麦。”嘴唇干白干白,裂开的缝里挤出丝丝殷红。娘摸了摸娟儿没有血色的脸庞,低声说:“歇一会儿,太累了会伤身子的,麦子还没有全黄(熟),也不急。”娟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依偎在娘的怀里,闻见儿时的乳香,消失了多少年的味道,再次涌上心头。
歇了半晌,娟儿站了起来,拿起镰刀又要走进麦地,娘连忙说:“娟儿,别急,今早不割了,下午再说。”
“为什么?”娟儿直着脖子问。“我好好的,刚才一直弯着腰割麦,站起来时犯晕了,这回儿已经好了。”见娟儿这样说,娘再也没说什么话,又走进了麦地,只听见“唰唰”的声音,麦子一排排向前倒去。娟儿感到手心里热乎乎的疼,知道起泡了,把镰刀把子使劲地攥了攥。
“娟儿怎么了?”
“没啥,可能起了个泡。”娟儿轻松地说。
“我看看。”娘放下手中的镰刀,靠过来。
“没什么。”
“都起水泡了,还没有什么,破了怪疼怪疼的。”娘拉起娟儿白嫩的手责怪道,用手指沾了沾唾沫,轻轻地在娟儿的手上揉了揉,又吹了几下。娟儿一下子感到舒服多了。看到娘着急的样子,娟儿想哭。娘放下娟儿的手,掏出那块干净的手帕,细心地包好镰刀把,递给娟儿说:“少使点劲,累了就歇歇,不要逞强。”娟儿点了点头。娘又忙开了。
“娟儿,你觉得今年有希望吗?”娘问话时,手中的活丝毫没有停下来。问得小心翼翼,但娟儿还是感觉到了娘内心的不安,想问不敢问,不问又忍不住,也许娘已经这样压抑了许多天了,娟儿感到一种天下父母共有的可怜,娘看着娟儿直直的眼神望她,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下头,娘感到有些尴尬,忙解释说:“其实……”
“娘,你觉得女儿能考上吗?”娟儿望着慌张的娘说。“行,可是我不敢肯定。”娘又担心地说。“连娘都不相信我,我能行吗?”娟儿坏坏地说。
“就是嘛!我早知道娟儿能行,可就是有点担心,不敢肯定。”娘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娘,你想过没有即使我考上能干啥?考不上又能干啥?学费高的我们是上不起的,一年要一万多块钱,我们哪里有呢?”
“这是你操心的吗?只要你考上了,哪怕卖血,我也要供你。”
娟儿跑过去抱着娘哭了起来,娘也哭出来。“娘,我没有说,我说了怕你伤心啊!考完试第三天,答案就下来了,老师给我分析估计考的不错。可是我害怕呀!如果考上了,不去上的话,你会伤心一辈子,看到你伤心,我也会难过的;如果去上的话,咱们家又没有钱,我不敢跟你说呀,我不敢啊!”……鼻涕像拉长的一条细线沾在娘的衣服,长长地掉下来,砸在熟透麦子的地里。
连日来,娟儿满腔的委屈,顺着泪水一泻而下,毕竟奋斗了十几载寒窗,盼望着考上,可又不敢让这个愿望实现,如果考上了,没钱上学,娘会懊悔的,直到死去。如果考不上,那这些年乡里乡亲的期待会在瞬间破灭,她会辜负太多太多的人,让母亲伤心得遍体鳞伤。为了这个家,她已经付出的够多了,还要逼着让这位瘦瘪的母亲,为自己再付出些什么呢?那还有人性吗?娟儿心里狠狠地自责,她后悔说出来这些废话,后悔让母亲听到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收场,心里说了声,娘,女儿伤你的心了。看到娘泪流满面,心里像藤条抽一样的难受。她不能原谅自己这样对待抚养了她十几年的亲人,越哭越伤心,越觉得内疚。
“娟儿,你的意思是你能考上?”乐坏的娘抓着娟儿的身子直摇。“娟儿,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泪人的娟儿像风中的一棵小树一样直晃。娟儿极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娘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大声直叫:“我家娟儿考上了,娟儿考上了,考上了。”像三岁孩子得到糖似的乐。
“娘,你怎么了!”娟儿睁着大眼望着十足像个疯子的娘。娟儿娘喊完后,一把抱起娟儿,搂得紧紧的,猛地倒在麦地里,娟儿也莫名其妙地疯了起来,搂紧了娘,从坡上滚下来,只见尘土飞扬,只听见刚割的麦地里发出“喳喳”的声音,麦根被压折了,压碎了的土疙瘩泛起土尘,谁都觉得一点疼,直滚到埂边的平地里,没有收割的麦子挡住她俩了,衣服被麦茬划破了,身上扎满了红疙瘩,娘俩对视着,望着瞅着,齐声哭了出来,泪再次湿了落满尘土的脸,流下的泪冲出了两条浅浅的泪沟。娟儿感到释放的快感。娟儿娘直觉的一阵难过,莫名其妙的。半晌才缓过神的娘急急待待地翻身,往回要走,“娘,你要干啥去?”娟儿不解地问。
“我要给你爹说说去。”
“不要这样,娘。以后再说吧。”娟儿泪兮兮的脸乞求道。
“为啥?我要让你爹高兴高兴,咱家娟儿终于考上了,出大学生了。”娘掩饰不住高兴。
“通知书还没有下来呢,万一出了问题,别人还不是会笑话的嘛!”娟儿看娘那冲动的样子,有点担心。听到女儿这样一说,她的身子猛地僵硬了,万一……她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出了问题,脸往哪儿搁呢?娟儿娘倒吸了口冷气,周身开始有点冰凉,担心袭上心头,忧郁的双眉拧成一股绳,默默的没有出声。泪干的眼帘有点干涩,呆滞。由前些日子的不安变得有点恐惧,如果考不上,娟儿该怎么办?她只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万一掉下去那将是万丈深渊。娟儿望着如雕塑样的娘也陷入深深的沉思,直到这会,她才认真地考虑,如果考不上,那该怎么办?娟儿有点后怕,自己好像被押上的赌注,要么满钵皆欢,要么全盘皆输。她打了一个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四周像汪洋大海,风吹浪起,自己独自架着一只木舟,艰难地前行。
娟儿望着可怜巴巴的娘,比自己更可怜,她豁然了,怕什么怕,大不了……,娘,她动情地喊了一声,她觉得娘比自己更担心,她反倒过来为娘该说点什么。“娘,我们回吧!你也不要担心啥,应该能考上的。”她自信地对娘说,娟儿感到这时娘比自己更脆弱,没必要再说那些让娘睡不着觉的话。此时,她才发现,一向坚强的娘,在她面前没有昔日硬朗了。只有她才能平息娘不安的恐惧的心,拯救几乎破灭的希望,娘在她面前更像一个没有见解的小女孩。望着娟儿,娘悬在嗓门的心却始终也没有放下来。
捆好麦捆,娘俩托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了麦地,烈日毒辣辣地直射着地面,饱满的麦粒时不时发出一声“啧”的声响,落在地里,娘俩走着聊着,东一句西一句扯着,谁都掩饰着各自的心思,只怕被另一方发现。
4
土块垒起的泥台上支着一口黑黝黝的铁锅,里面的水,热腾腾地直冒气,娟儿抓起一把把的野柴火添进红彤彤的灶炕里,娘忙着在案板上擀面片子。娟又塞进一把柴,背着背篓到院外抱柴。娘拾的野柴剩的不多了,下面的柴堆腐烂发出难闻的味道,娟儿埋头把上面好柴装进背篓,抽出下面的腐柴,反摊在地上,让太阳晒干。望着这堆野柴,就知道娘平常过着怎样的生活,在寒冬腊月,别人都在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娘却顶着呼啸的山风,每天拿着镰刀背着背篓,攀山、过河,一趟又一趟,花一两个月的工夫,才攒下了这圆圆的一垛。“娟儿,没火了,到哪里背柴去了?”娘大声叫。她甩了甩手上的脏东西,背着柴跑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走丢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娘边擀面边说。
“下面的柴腐烂了,我抽出来晒一下。”
娘哦了声,又忙活起来。
中午休息了一阵,下午又上了地。远远处娟儿看见地里一个人穿着汗衫割麦,“娘,谁在咱们地里呢?”娟儿指着问。
娘顺着娟儿的手指望去,脸唰的一下红了。望了一眼发窘的娘,娟儿再也没问,快步来到地里。
“原来是栓娃叔,把我俩吓坏了,以为是谁偷麦子。”娟儿笑着说,栓娃望了娟儿娘一眼,脸跟她一样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娘说了声:“你来了。”栓娃憨憨地一笑,娟儿站在一旁直乐,娘瞪了一眼,她急忙用手捂住了嘴,蹲下准备割麦。栓娃见状说:“娟儿,歇一会,走路都走的满脸是汗。”她立刻坐在栓娃割好的一捆麦子上,娘提来凉开水,三人围在一块儿,水被太阳晒得发温,谁也没心思喝。娟儿感到汗腺张开了口,热热的蒸气钻了出来,衣服裹在身上怪难受,站了起来,东张西望,稍微有点凉,还是觉得受不了,不由得感叹道,这天真热!
“热?你还没有见识真正的什么叫热,这才30度,过几天还要热了,跟城里人的桑拿一样。”栓娃大笑说。
“那你在这里开个洗浴中心,兴许城里人会来的。”娟儿也不饶地说。
“我们不行了,就指望你们了,城里人的钱我们庄稼人赚不来的,考上大学了去城里赚它一把,这辈子就算不亏了。”
“栓娃叔,早些年你打工挣的钱最后要回来了吗?”娟儿问。
“能要来吗?狗日的城里包工头精着来,会给吗?”
“那你白干喽?”
“不白干,也算义务了。”
娟儿再没有说话,长长地出了口气,城里那是一个很遥远的梦想,儿时就有了,这辈子可能实现不了了。
日头躲过山梁,山凹里清爽多了,落日带走了一天的余热,送来阵阵清风,拂过胸膛,钻心的舒服,疲惫跟着日头无影无踪了,这段时间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间,也是最能出活的时候。喝点水,又忙了起来,娟儿总是落后,栓娃每次帮着割。“我们的大学生落后了。”栓娃笑说。娟儿听起来挺顺口的,可想到娘,脸上就没了喜气,就算考上,又能怎样,她不能再让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不想让正在长身体的弟弟,天天喝清汤,让本来还年轻的娘,头上再添白发了,二十岁的自己应该是为家里分担责任的时候了,而不能再为家人添麻烦。
农村的六月,屋里闷热的厉害,娟儿穿着内衣来到屋外,望着漆黑的夜发呆,她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土地的味道,乡村夜晚特有的味道,亲切包围着她,乡村给予她温暖的同时,也给了她贫穷、无奈。
夜给村庄披上了一层外衣,罩在下面的人们过着不情愿但也无奈的每一天。南屋里如雷贯耳的弟弟打呼的声音扰乱了寂静的夜,他奔波了一天了,也累了。弟弟很像小时候的自己,懂事听话,学习也不错,可在这里学习好了又能干啥呢?还不是和自己一样,考上了,也没有钱上学。不,不能。不管自己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让弟弟圆了大学梦,那样的话,也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娟儿娘听到外面有动静,警觉地听了一会儿说:“娟儿,怎么不睡啊?”娟儿连忙说:“屋里太闷了,我透透风,就睡。”她怕母亲多心,打扰她睡觉。“明天还要上地。早点睡吧!”娘不放心地说。娟儿嗯了一声。听到了娘闭窗的声音。娟子在院里来回踱着,抚摸了浑身冷起的鸡皮疙瘩,使劲地搓着,望着黑夜中眼前绵绵深山,像卧在远处的一只沉睡了的野兽,一睡就是几千年。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感到肺腑扩张,新鲜空气充满了浑身的血管,想晕的扩张,窒息般的舒服。吐出,呼吸,生命在膨胀……
5
早晨,麻糊子月亮下,娘俩又上地了,干粮袋里的水杯碰撞着叮叮直响,几袋烟的工夫,她俩到了地里。早有人捷足先登,割倒了好几捆麦子。
“来了。”栓娃不好意思地说,娟儿娘嗯了一声,天太黑,娟儿没看见他们的表情。放好干粮袋,娘俩甩开膀子干了起来,晨曦中地里干活的人多了起来。三爷吸着烟锅再次路过地头:“娟儿娘,麦全都黄了吗?”娟儿娘呵呵地笑了,以示回答了。
“要不叫栓柱来帮忙,先把你们的收了再说。”
娟儿娘急说:“不了。望着干活不要命的栓娃,娟儿娘说:“栓娃歇一会儿,不要太急了,累坏了身子怎么办?”
“不了,抓紧干吧!六月里收麦——虎口夺粮。要不遇上一场冰雹,那就全完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歇一会再干,保定能赶上。”娟儿娘笑吟吟地说。见这样,栓娃也不再勉强,一屁股压在麦捆上,三人围在一起吃杏子,牙酸酸的,心里甜甜的。
时至中午,栓娃望着摞起的麦堆子,露出了一排黄黄牙齿。回家的路上,三五个人拉着家常。
“栓娃,啥时结婚呢?”对着栓娃,有人问。
呵呵,栓娃张张嘴,笑时露出那一排黄牙。
“娟儿,大学下来了没?”文书拉茬着胡子问。
“没有。”娟儿惭愧地说。大家这才把注意力放到娟儿身上。
“再等等,说不定过几天就来了。反正我们的娟儿早把大学装进口袋了,就等着那一张纸了。”文书咧着大嘴说。
“是不是被别人顶走了,前些年报纸上为这还打官司了。”一人担心地说。娟儿明显感到娘不安地盯了她一眼,她装做啥也没看见。
“要不咱们也想想办法,托托人。”
“托谁呢?”
大家都不言语了。
半天三爷说了句:“那就等命呗!是咱的躲不过,不是咱的求不来。”
“那是,那是。”众人附和说,完了再没有下语,都在心里揣摩着。
到家时,娟儿明显感到娘有点不对劲,果不然,做饭时,娟儿娘“哟”地叫了声,手被切下了一块肉皮,娟儿给伤口上抹了小灰(植物灰)止血,找来布包扎好,娟儿娘没觉得一丝痛。
饭后,娟儿娘不顾手疼,磨镰刀。下午准备了(割完)这块麦。栓娃见娟儿娘包着手:“怎么了?”娟儿说了。栓娃着急地拉着娟儿娘的手问:“重不,要不休息一会儿?”娟儿娘说:“不了,加把劲要了(割完)麦。”栓娃不满地说:“身子要紧,还是麦子重要?”责备中露出关心。娟儿看到后,一阵窃喜。
娟儿娘的手疼并没有减慢割麦的速度,栓娃也就担心了一下午。天黑下来时,娟儿娘说:“栓娃,今晚就到我家吃饭吧!”
“不了,我回家去,娘会等的。”
娟儿娘也不再勉强了,只好说那下次吧!
“明天哪儿割?”栓娃问。
“柳树湾里,你就不用去了吧,我和娟儿慢慢收。”娟儿娘不好意思地说。
“没啥,家里人手够哩。”三人乘着夜色走出了麦茬地,脚下的麦茬“喳喳”地断了,留下一行麦摞立在那里。
割麦一直持续了十天,栓娃一天没停地帮忙,干的活比她们娘俩还要多,尽管娟儿娘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娟儿提着镰刀在地里割麦,太像一个农村人,本来就是农民的女儿,骨子里有农民的热血,娟儿娘却在劳累中惦记着一件事。等待让她有点沉重,比干活更累心,栓娃有所察觉,也陪着娟儿娘的心劳累。
夜里,娘在南屋发出了叹息声,传入娟儿的耳朵,可怜天下父母心!
6
麦收后的几天里,连续下雨,黄土坡地的麦子在雨来临前被人们抢收完,裸露出黑黄的颜色,忙了十天的人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接下来的活是耕地。三爷逢人就说,老天爷长眼着了,不会害庄稼人的。麦子收完了,雨就来了。
娟儿娘躺在炕上望着滴檐下发呆,一滴又一滴,整个世界在雨中像一幅水墨画,生活了一辈子的他们谁也没有心思欣赏。爱串门的婶子腋下挟着一把麦秆,距尚着两只泥脚乐呵呵地进来。雨天编草辫是习惯,十几米草辫能卖一元钱了,油盐酱醋全指它,谁都会算这个账。娟儿娘挪了挪身子,眼仍然盯着屋外的雨天,娟儿婶子落了屁股,轻风夹着湿气吹进屋里,“怎么今天不编草辫呢?平时你可是出了名的。”说话时带着夸张的姿态,手中的活也停了下来。
“今天有点冷,懒的很,又没泡下麦秆。”娟儿娘说。
“那就用我的呗!我还以为你被狗咬了。”边说边抽一把麦秆戳给娟儿娘。娘极不情愿地接过麦秆,坐了起来显的有些力不从心。“怎么了?丢了魂似的。”娟儿婶责怪道。
“娟儿的事把我的心都操碎了,我还有什么心思?”娟儿娘扳着苦瓜脸说。婶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再没有说啥,手中的活紧了起来。好一会儿时间,谁都没有说啥。“她大娘,人都在说了。”娟儿婶低声说。
“说啥呢?”
“都说娟儿今年没希望了。”娟儿婶吞吞吐吐地说,不安地盯着娟儿娘。“唉!我也担心啊!”娟儿娘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
可娟儿好像什么事都不急的样子,是不是对她打击太大了,婶子担心地说。
“不会吧!她……”娟儿娘没有说下去,眼盯着娟儿婶好半天。眼睛里叭嗒地滴出了苦干的老泪。“她婶,她不会疯了吧?”说时,她在颤抖,浑身冷的厉害,拾起被子又把自己捂了起来,手中的手辫啥时掉了都不知道,蜡黄的脸,额头上渗出冷汗,眼盯着娟儿婶一动不动。
“她大娘,你不要放在心上,看娟儿不像。再说了,娟儿命也没有那么苦。”说完连忙伸了伸舌头,觉得说错了。
娟儿娘的心都提了起来,娟儿要是真的疯了,那我该怎么办了。她命真苦啊,30岁就守寡,40岁女儿又要疯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越想越害怕,想哭,可怕吓了娟儿,忍住咬着发白的嘴唇,渗出血来。眼神盯着娟儿婶子,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要不先让马先生看看?”娟儿婶建议说。娟儿娘鸡啄食似的点了点头。
“她大娘,抓紧一些,听说有的孩子没考上大学后自杀了,有好几个了。”娟儿婶也担心地说。娟儿娘越觉得她婶说得有道理。
雨下的多,地里湿,不能进人。这天逢集,娟儿娘早早起了床,梳了梳头发和娟儿去了街上。卖了几十个鸡蛋,拉着娟儿来到马先生的药铺,刚醒的糟老头脸还没洗,看见她们母女俩问:“大清早的,怎么了?”
“你给娟儿号号脉吧!”娟儿娘急忙说。
“怎么?我好好的干啥啊。”娟儿莫名其妙地被娘带到街上,又莫名其妙地来到药房,她才明白,娘为了她看病,原以为娘病了。“好好的人!看啥呢?不就是几天前晕倒了一次,那也是蹲的太久,起的猛,翻晕的嘛!”
“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嘛!”娘把娟儿摁在凳子上说。娟儿无奈地伸出手。糟老头子眯着眼睛按着脉,像坐禅样,进入了专注境界,这就是中医的境界,静心尽医。一柱烟的工夫,他才睁开未醒的眼,长长地出了口气,干枯的手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
“娟儿你先到外面去,我和马先生说说话。”娘说。莫名其妙的娟儿嘟着嘴走了出去,她压根没有弄明白什么,就被打发了出去。起初她还以为娘病了,便陪她看病,没想到娘是为自己瞧病,早知道的话,打死也不来。
“马先生,娟儿有没有事?”娟儿娘急不可待地问。“什么事?”一头雾水的他问,他也和娟儿一样,整个过程被弄得不知云里雾里,好端端的一个人看什么呀?娟儿娘指着头说,这里。
“什么?”他还是没明白,“脑子”,她压着嗓子说。
“脑子咋了?”
“有没有病?”
“好好的一个女儿盼着脑子有病,你才有病了。”马先生骂了一句。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几乎快要瘫倒在地上,几天来神经高度集中想这件事,原来虚惊一场,感到浑身无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连口说。
“脑子没病,不过心律有些慢。”马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重不重要?没什么事,吃两服药就好了。”
“那就取吧!”
马先生用比药还脏的手抓药,手脏得能当药引子。抽出这个抽屉,抓几把;塞进去,又抽出另一个。不一会,两服药放在药柜上,娟儿娘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给了马先生,他看都没看,就扔进抽屉。娟儿娘拎着药走了出来,轻快的脚步没有迈过门坎,碰上,一个前扑,几乎摔了一跤,但满脸还是高兴。
从上街走到下街,娘俩在路上谁也没说话。比起前几天,娟儿觉得娘今天好像吃了开心果,轻盈的脚步,嘴里轻轻地哼着欢快的当地花儿。“娘,你怎么啦?”
“没什么。”
“那你偷着乐啥?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吗?”
“我才晓得!什么有,都不如人健健康康的好。”
“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去做饭,我熬药。”
“小气。”娟儿噘着嘴说。
“傻着呢。”
娘煎药,娟儿做饭。院子上空冒起了“喷喷”香的炊烟。
7
阴了几天,日头爷终于出来了,前几天连日的阴雨,顶头的麦穗发了芽,长出黄黄的麦芽儿,娟儿娘心疼地拔出麦芽,放进嘴里一嚼,发出“啧啧”的声音,好甜啊!她感叹了一声。娟儿忍不住也尝了尝,什么也没嚼到,只是两口角流下了绿色的麦芽汁,“什么味都没有。”娟儿显然不同意娘的说法。
“以后你就知道为啥麦芽是甜的了。”娘颇自信地说。娟儿不明白地瞅了娘一眼,觉得娘的脚步大不如以前了。栓娃像一只牛一样,担的麦比她们娘俩的加起来还要多,光溜溜的扁担被两个结实的麦捆压得发出吱吱的声音,麦捆随着栓娃叔有力的脚步拍打着路边的地埂,有节奏地颤动着,和着丰收的赞歌,跳着一支欢快、祥和的舞曲。
娟子站在半坡望着脚下,满坡满地的人们像蚂蚁搬粮食一样,不见人,只见密密麻麻的麦捆在慢慢地移动。人在自然面前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里,人们就像蚂蚁一样,寻觅着那一粒上天赏赐的粮食。此时,娟儿的心格外的旷达。
在这羊肠小道上,娟儿心跳得厉害。这几十年,娘为什么能一直走下来?还不是因为娘有希望,有盼头。有女儿和儿子。可高考就像一把双刃剑一样,既刺穿了娘的心,也为自己这几年的空头付出而后悔。早知如此,不如不读书,整天陪在娘身边,帮娘干活,陪娘聊天,成为一个地道的村姑,那样,娘也不会在她身上寄予过多的期待,不会因自己考不上学而伤心。弯曲的羊肠小道缠绕着她的思绪七拐八弯,她竭力保持平衡。可肩上的担子把她拽回了现实,压得她的腿打颤,牙咬的咯嘣咯嘣响,呼吸几乎要窒息,头有些发晕,强忍眼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到平坦的路上,赶快到家门口。体内的能量一点点被耗尽,身体开始发虚,还有多少趟,娟儿都记不起来了。
麦担子扔在地埂边,娟儿张着老牛一样的口直喘粗气,望着娟儿落魄的样子,娘心疼了,责怪说:“娟儿,你就少担几捆,不要死撑着。”娟儿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张了张嘴,也罢,这体力的劳动就算惩罚自己吧,也让身体的疲惫暂且冲淡内心的痛苦。只是她想不通,娘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整整花了一天时间,三人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块地的麦子挑到家,栓娃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何况娟儿娘俩。
饭菜做出来时,已经九点多钟了,栓娃早已睡着了。娟儿想叫醒栓娃叔吃饭,娘打了打手势阻止了,就这一个手势,娟儿明显感到娘心里惦记着栓娃叔,她也高兴,就等一会吧。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栓娃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迷糊地说:“我在哪儿?是不是天亮了?”娘俩扑哧地笑了,望着她俩,栓娃才猛的记起了,忙坐了起来,就要走人。“还没吃饭呢。”娟儿娘急忙喊。栓娃转过身问:“怎么,你们还没吃啊?”娟儿娘点了点头。娟儿娘麻利地收拾好炕桌,摆在地上,端出来饭,栓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娟儿也放开了胃,娘望着他们俩吃的猛样,露出淡淡的笑意,“慢慢吃,不够了再加。”栓娃咧着嘴一笑,又低下头猛吃了起来,娟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只顾吃饭。娘给自己的碗里添了饭,加快吃了起来。十一点钟,栓娃摸着肚子走出娟儿家,明天还要干活,天已经很晚了。
这样不顾命地干了四五天,麦子终于拉到“官场”(公共放麦子的地方)里,栓娃把麦摞子摞的尖尖的,防水。“场里四周都是麦摞子,一个连一个,好看极了。”三爷这样说的,娟儿起初死活看,都不怎么好看,后来竟然认同了三爷的话。一年辛苦挣下的东西,怎么放都好看,只有懂了庄稼人的活,才能彻底懂了庄稼人的话。
麦摞好了,雨又来了,三爷的话又一次得到了证实,老天爷长着眼哩,不会害庄稼人的,三爷就是三爷,村人都说,三爷比半仙还半仙。
娟儿娘的心一直惦到家里的麦子碾完,才死心了,看来娟儿的大学真的没戏了。心想,就让她跟着那毛驴种地吧,照样也能活一辈子,只是艰辛一点,只要平平安安,咋活都是一辈子。娟儿考不上大学,是命中注定的,就像自己30岁守寡一样。
雨又连续下了四天,又休息了四天。
第五天,天蓝的出奇,雨后都是这样的。地湿得不能干活,日头晒着大地,蒸发湿气。
早晨,娘把上次卖鸡蛋的钱抽出来,五块钱,塞给了娟儿:“娟儿,你去城里看看吧!”带着娘死而复燃的希望,娟儿上路了。一溜烟的工夫,车滑进了县城。娟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日头比乡下的还毒,照在水泥路、玻璃上,反射出数不清的日头。下了车,她来到这个让她因为学习好而成为焦点,也因为家里穷而成为焦点的学校,这里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树比过去长的更绿了更茂盛了。径直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礼貌地敲了敲门,推门,把头伸了进去,班主任盯着她足足有半分钟,才说:“好,来就好,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班主任盯着娟儿问,娟儿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不知道她干什么事,而且能让班主任盯她半分钟的事。
“我……”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望着她那窘境,班主任笑了,笑的好开心,娟儿三年来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过,“你比录取线高出了足足60多分啊!”班主任情不自禁地说。惊得娟儿“哦”的一声,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愣着眼盯着班主任,让刚才呵呵笑的班主任反倒不知所措,人啊人!娟儿掐了一把胳膊,才信了。“那为什么通知书还没来呢?”她咄咄逼人地问,“等几天吧!应该快了。”老师安慰地说。这回,娟儿的成绩能让他足足自信好长日子,太不容易了。
临出门时,老师说了句:“抓紧收拾收拾,准备上大学去。”娟儿笑了一下,轻轻地关上了门,退了出来,楼道里静悄悄的,教室里的老师们抑扬顿挫地讲着,一群不知道未来的孩子仔细地聆听。
8
娘心神不定地在家里等了一天。早上娟儿走后,心里像猫爪挠了似的急。早上急到中午,给童童做完饭后,童童像只小狼狗样,吃的满脸都是饭,饭后又背着书包匆匆走向学校,她没有吃,饭剩在锅里,她懒得动。从屋里走出去,觉得无事可干,又走进来。
娟儿娘中午熬到傍晚,手中什么活都捉不住,她也说不清自己想干啥,只是心里乱,她期待着今日有好消息来,也怕娟儿带来的话让她彻底地绝望掉。坐在板凳上托着下巴盯着院外的那棵树一动不动,知了歇斯底里地叫着,引得娟儿娘恨不得拿杆子捅。知了知了地叫,吵得她心烦,却懒得动,她不甘心,阴阳风水先生早就说过,这座院子,是座吉宅,会出个读书人的。年初,有一群蝙蝠在家里的屋檐上安了家,娘说这更是吉兆,可这些日子多少还是让她有点失望。希望破灭了,升起了,又破灭了,如此反复,那么今天将是最后一次等待。
还是那辆破车,娘从门里看见了娟儿的身影,蹦跳了起来,板凳一下摔倒在地上,“娟儿,怎么样?”眼神像犯罪嫌疑人等待法官宣判时的忐忑不安。望着娘的怪样,娟儿笑说:“超录取线60多分。”
“那么说是考上了。”
娟儿点了点头,娘哭了出来,像夸张的笑,包含着什么话,娟儿没有听出来,激动,哭泣。望着和三岁孩童没有两样的娘,娟儿进了厨房,换下学生装,洗脸。惊喜后的娘捧着杯水递给了她,吓了娟儿一跳:“娘怎么了?”
“娟儿,老师再说啥呢?”
“没啥,叫我回去等通知书,过几天就来了。”娟儿轻松地说后。接来水,扬着脖子“咕咕”地喝了下去。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再没说啥?”
“没。”
娘接过空杯放在案板上。还是不安心:“没说学费多少?”娟儿不耐烦地说:“问这么多干啥呢?我怎么知道,就是知道又能干啥?”说完时,她明显看到娘脸上一阵抽搐,心里一阵痛,自己伤了娘,连忙解释说:“其实老师也不知道,通知书没下来,谁知道呀!”娘“噢”了声:“娟儿,这要等几天呢?”望着娘认真的态度,她再也不能糊弄了,“可能两三天,也可能十来天。”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歇了一会,娟儿站了起来,帮娘收拾晚饭。
“你坐下歇会儿,累了一天了。”
“我又没干活,就坐了趟车,累啥了。”娟儿撅着嘴说。娘越看越喜欢,就爱她撅嘴的样子。俩人又忙了起来,一顿饭的时间,娘俩聊了很多家常。娟儿觉得娘有些反常,只是不知道娘怎么了。
晚上,娟儿娘一百个放心地睡着了,地震也惊不醒她,多少天来终于安心了,希望实现后的她快乐充满了心头。娟儿却没有像过去那样洒脱,心平静不下来,如果上,意味着:自己人生将会变的多彩,一个转机;不上,则永远会呆在这山沟里踏着父辈们的身影,走着走了几十年也未走宽的路,她不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可现在看来,显然家里不能给她提供这个机会,难道为了自己,逼着娘去讨饭,真是太残忍了。何况弟弟还在上学。别了,我的大学!娟儿哽咽地说了声,痛苦地闭上了眼,泪滑过两鬓……
娟儿娘很早起来了,扛着扫把出了门,在“官”场中扫净一块空地,把砍来的野草捆成一捆,用绳子拴了起来,拉着转圆圈磨场。村人们各自忙着,三爷边说边笑地拉着很大的一捆,大家都会用的,自己帮别人多磨一点,也没有啥,况且三爷自从生下来就爱帮助别人。“娟儿她娘,怎么这么早就磨场了?”
“起得早,又不能上地,就先来忙活一阵,平日里忙惯了,也闲不住手,这几天坐得骨头都锈住了。”她笑着说。
“就这贱命,我这几天都快憋出病了,还是有活干好啊!”三爷喘气叹道。
“就是,人是闲不得的。”娟儿娘跟着说。
“我还准备把这块磨完后再把你家的那块给顺代了,可你来啦,也就算了。”
“再不敢麻烦你了,栓娃帮着收麦子,已经过意不去的很,你再帮忙,都折我们的寿了。”
“这有什么呀?庄稼人就是这样帮帮扶扶的,没什么的。这场雨好啊!场被下得湿透了,经过这么一磨,也就结实了,碾麦子就好多了。”
娟儿娘点了点头。三爷说的有道理,经过这样磨过几次,光滑得了不得,碾麦时,麦粒才不会被压进场里。三爷是彻底的“把式”(庄稼人),干这活再拿手不过了,可当了这么多年的好庄稼汉,日子却过得不甚滋润。三个儿子只有老大娶上了媳妇,栓娃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小儿子也就甭想了,老汉有说不出的伤心窝囊,只能在土地上花工夫,下力气,但毕竟年龄大了,干活时也出不了多大的力了。
娘回来时,娟儿还在睡觉,叫醒她,娘俩提着铲子来菜地里除草,日头照得可爱的露水亮堂堂的,嫩嫩的,绿绿的,看起来就可口。湿湿的土地有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娟儿蹲在地上铲着杂草,用力下去,一棵草不见了,如此重复。望着被铲的草,娟儿想到了自己,那草生长错了地方,如果在荒埂上的话,命运不会是这样的。同样,自己如果……娘在地那头掐着葱和韭菜。娟儿愣了好长时间,又干了起来。日头毒辣辣地照时,娘俩回了家。娟儿娘拿着刚掐的葱叶,切碎,放进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厨房里充满香气。
日头又晒了几天,人们开始碾场,“官”场里又忙得热火朝天,外村来的手扶拖拉机,在厚厚的麦摊里碾过去,刨起的麦粒“嗖嗖”地乱飞,这时人们都盼着个好天气,最怕突来的雷雨,碾场的前一夜,三爷都会替人看天,比天气预报都灵,这样大家的麦子没有被雨淋着,邻村人则没有他们幸运。后来聪明的邻村人都跑来问三爷,第二天的天气怎么样,三爷就看了一年又一年,习惯了这种生活,不看反倒不舒服,三爷逢人都说这样贱命,别人都会说,没了三爷你的看天,我们的麦子会碾到雨里的。三爷会高兴地说,其实一年下雨的天数也就那么几天,三爷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别人奉承时。
娟儿家里终于碾下了20袋麦,娘说够吃了,娟儿也懂事地点了点头,够吃了就行了。
9
时已到七月。
娟儿娘激动变形的脸倾盆泪洒,喜悦中含着难过,手中攥着的黄土被捏成细面,洒在通知书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土,不再那么耀眼,心依然跳动得剧烈,坟堆上长满了绿的草,交错丛生,疯狂地野长,人间发生的事兴许她爹早已知道了。娟儿娘喃喃呓语说:“她爹,你就保佑我们娘们吧!让娟儿平平安安去上学吧!“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啼,她的心有种很强烈的预感,而且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娟儿上学会给她带来什么?是不是她爹不同意她上学?一连串的问题涌来,她也感到茫然,荒芜的坟堆不能告诉她什么,只是寂寞的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气,浑身颤抖的厉害,向四周张望,收割完的田野没有人迹。一股孤独向她袭来,天没有完全黑下来,她急慌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甩着膀子离开了。通知书被她小心地装在贴身的口袋里。
夜黑了,黎明在不远的明天。
娟儿接到通知书,心里明白了,自己的第一志愿没有被录取,娘的北京梦也就破灭了,但娘看起来仍很高兴,只要考上了,娘都会高兴,不是北京的也成。本来,填志愿时,她听了娘的一句唠叨,真的填了一所北京的著名高校,分数没有够上,便调剂了第二志愿,都无所谓,不管哪所学校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只要是学校,她都上不起。她也就坦然地认命了,比起那高中同学,她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是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跟娘一样。弟弟看着她的通知书,憨憨地笑了,那么灿烂,那么迷人。他让娟儿低下头,咬着耳朵说:“姐,我会向我的老师同学都说你考上大学了。”高兴的脸涨的红扑扑的。娟儿笑了,弟弟的老师也是自己的老师,说说大家也高兴高兴。
“你能保证给咱们家考个大学么?”娟儿问那憨厚的弟弟。他挺着胸膛说:“能。”娟儿抿嘴一笑,“姐就等着了。”说完姐俩拉了勾。
第二天,娟儿娘早早起了床,拾掇干净出了门,行三十里的山路,来到了娘家。六月早已忙完了,麦场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娘见女儿来了,忙着倒水端馍,爹也停下手中的小活围了过来。望着消瘦了的女儿,娘端详了半天,说了句:“你多歇着点,别把人给拆(累坏)了。”可就是没想一下,她不干活,家里怎么办,父母永远就是这样心疼儿女,也就考虑不了那么远。娟儿娘点了点头。弟媳忙着做饭,被娟儿娘挡住了。
“我的娃,今年见(收)了几口袋粮?”娘问,娟儿娘满足地说:“二十多袋。”
“够吃了,够吃了。”娘也满意了。
娘俩拉了半会家常,她才向娘说了娟儿考上大学的事,娘“哼”了一声,半晌问:“那你准备咋办呢?”
“我想打发她。”娟儿娘低声说。
“什么?你疯了!那不知要多少钱。”娘吃惊的样把她吓了一跳,本来娟儿上高中,娘早就反对,更没想到还要打发去上大学,对一个女儿家投资这么多,这与娘的持家理论背道而驰。
“你不要这样大声。”她嘀咕说。
娘张了张嘴,再也没说什么。爹闷声闷气地说:“阿来(哪里)的学校?”
娟儿娘只说了声:“远着来。”
“学费贵不贵?”
“要好几千块钱了。”
听完,爹长长地叹了口气,哪里弄几千块钱啊!外孙能考上,他高兴,可学费到哪里去借呢?女儿一个人能弄多少呢?
担水回来的弟看到一家人像打愣的鸡一样闷在家里不说话,便问:“咋呢?”
娟儿娘把娟儿考上学的事又说了一遍,弟弟高兴地放下水担,问这问那:“好,我就知道我的外甥不会给我抹黑,学费咱们慢慢凑,一定要供她去上学,咱们为啥这样穷?不就是没上学嘛!如果我上了大学,说不定我现在是县长了。”弟弟满脸的自信,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娘对他支持娟儿有意见。见弟弟同意了,娟儿娘忙着起身了,她还要赶到娟儿姑姑家去。娘家人把她送了出来,弟弟答应她,过两天给她把钱送来,她知道弟弟手上没钱,又要向别人借了。
路上,娟儿娘一笑,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一张钱。临走时娘在她上厕所的时间,悄悄地给她塞了伍拾元钱:“装好别让人看见,叫娟儿上学好好学,别学坏了”,娘严肃叮嘱说。她鼻发酸。刚回到屋里,闷闷不说话的爹不知从哪里又把一百元塞进了她的口袋里,生怕别人看见似的,望着爹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她什么也没说,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快要天黑时,她来到了娟儿姑姑家,风尘仆仆的样吓了人家,以为出什么事了。洗了把脸,坐在炕上吃饭,又拉起了百说不厌的家常。好长时间,娟儿娘见火候到了,又提起娟儿的事,借钱。老实巴交的娟儿姑夫丝毫没有含糊,打开那口板箱,拿出一团烂棉花,剥开,取出里面的一个塑料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沓厚厚的纸币,最大的面值也就伍拾元,还有一毛两毛的,拿在灯下,仔细地点着,很严肃的样子。数了几遍才肯定地说,四百九十六元七角。觉得有点遗憾,娟儿姑姑对男人说:“你再寻寻,凑个整数儿。”
“钱不都是你管着了吗?”
“对,我忘了。”说完后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噢,对了,还有那天你卖了鸡蛋的几个钱,取来。”睡了的娟儿姑姑起了身,穿了衣服,到厨房里找了半天,才找来六块钱,她接过,从四百九十六元七角里抽出了二元七角,把六块钱放了进去,娟儿娘接过,在被窝里把钱塞进缝在内裤上的口袋里,用别针别好。娟儿姑姑拿着手中的二元七角钱,看了半天说:“这几块也拿上吧!多一块是一块,叫娃不要在学校里饿着,好好学点东西。”娟儿娘接过,又装进内裤口袋里,感到里面有厚厚的一沓,心里踏实了许多。娟儿姑姑连忙拉灭了电灯,电费一度八毛钱了,贵着哩。几年前,刚拉上电,人们吓的不敢看,只低着头看屋里的东西,太亮了,比煤油灯亮好几倍了。有几个胆大的,用手摸了摸灯泡,说:“不烫,不烫。”后来,人人都摸了。一个老头子,当夜吓的没敢睡着,睁着眼睛到天亮,怕这个怪物把全家吃了,第二天见没事,才好好睡了一天。还有一个老太太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家里没人,灯炮还亮着,吓的不得了,舀了半瓢水,向灯泡浇去,就这样,在人们享受电带来好处的时候,她却让电给享受了。现在人们顺手拉灯,也懂得怎么接电,怎样省电了。电费也从三毛涨到八毛了,据说又要农网改造了,还要花钱。
夜里,她们聊了很多,东家长西家短地说,直到三点钟才睡去。娟儿姑夫只是在旁边嘿嘿地笑笑,也不多插话。“娟儿娘,娟儿走的时候,要扯上一套新衣服,交给刘裁缝,她做的能跟城里人穿得一样,还要穿上新鞋,你做了有没有?”娟儿姑问。
“没了,我这几天再做一双。”
“不知娟儿的那学校有多好,咱们长这么大了,也没见过。”娟儿姑叹道。
“就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还是送娟儿读书去的。”她也觉得有点遗憾,长到四十岁的人只去了一次县城。
“娟儿毕业后多神气,你有盼头了,说不准她挣了钱把你接到城里去住,啧啧,那让我们眼红死了,那时,我们也要享享福,跟着你住一阵子。”娟儿姑羡慕地说。
“保准行,这事我替娟儿做主了。”娟儿娘底气十足地说。
“呵呵,那时咱们也就好好过一把城里人的瘾。”
呵呵,两人都笑了起来,皱纹的脸也舒展开了。从此以后,生活有了盼头。望着乐疯了的她们,娟儿姑夫说:“你们都跟着娟儿去飞,我给你们喂牲口。你们死了,老骨头还要搬回来的。”
“去,旁边说去。我们还要好好地多活几十年,那样就可以多享受点,老榆木疙瘩。”娟儿姑喝斥说。他再也不说话了,听着她俩的幻想。心里嘀咕,就你们两个还要享福,都是苦命,有福未必能享得了。
“我最爱北京了,能去一趟,一辈子也就值了。”
“我也一样。听说毛主席的身子还在哩,跟活着时的一模一样啊!”
“真的?”
“真的,人家是主席嘛,跟咱们能比吗?”
“就是,人家是主席。”
“娟儿的那学校里有电话吗?”娟儿娘问。
“听说有了,不过要那玩意干什么?”
“娟儿想你了,就能和你说话呀。”
“那多贵?”
“一分钟得八毛钱哩。”
“啊?天杀的价。那么贵,谁能打得起?”
“听说城里人都用着呢,声音和在眼前的一模一样。”
“我回去了就给娟儿说一下,不要打电话,那太贵了,咱们用不起。”
“就是。”
半夜里,两人谁先睡着了,早已忘了。只记得她们俩侃的热火时,娟儿姑夫早已呼噜打得像擂鼓一样响。
早晨天麻亮,娟儿娘又赶到另一家亲戚去。
娘那天早晨走后,娟儿觉察到娘在干一件事,跟自己上学有关。她后悔没有挡住娘。这两天,她都在等娘回来,跟她说明,不要再为她上学欠账了,可左等右等不见她的影儿。等不住娘的娟儿有些烦,整天过几分钟就跑到沟边上望着沟那边的路,跑了两天了,也没见娘的人影。只好每天给弟弟做饭,在家里呆着。
10
七月的火气未尽,麦场的麦摞子渐渐少了下去,人们忙了一年的果实装进口袋里了,心就放的死死的,天塌下来也不操心。栓娃自从知道娟儿通知书来的那天,就开始凑钱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全部拿了出来,粜了一部分粮,留足口粮,如果明年丰收了,还能接济上,如果旱了,那则要挨饿了。三爷睁着眼闭着眼同意栓娃的做法,三爷不说话,家里没人敢说啥,毕竟还关系到栓娃的对象。干完这些时,手里也有一千五百多元钱了,能拿的出手了。
娘在离家后的第四天回来了,脸更加瘦了,唇干的像冬日里裂开的手,白皮裹住了双唇,头发又添了白,连日奔波,身上有股汗味。娟儿把娘迎进屋里,倒了温水让娘洗。“这几天你干啥呢?”娟心疼地责备问。“出了趟门,家里没事吧?”娘边洗脸边问。“没什么事,栓娃叔叔来了几趟,问你哪儿去了?”
哦,娘像知道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洗完脸后,娘把门关了起来。“这么热,你关什么门?”娟儿问。只见娘脱下裤子从内裤里摸出一沓钱。这?娟儿问了声。嘘,娘抬头放在嘴边吹了声。“娟儿你数一数,总共是多少?”接过钱,娟儿摸到热乎乎的,也有股味道,她张着嘴巴惊讶地数着钱,总共1372.7元钱,娟儿数了三遍。“没有差错吧!”
“没有。”
“娟儿你拿来纸和笔,记一下。”娘吩咐。
娟儿丝毫没有怠慢,写了起来,你姑姑502.7元,姨200元,尕姨100元,尕姑300元,舅爷100元,爹的表兄50元,干大70元,姥姥50元。写完时,娟儿手心湿的快捉不住笔了,账单纸被压的发潮,心里更是如打翻的五味瓶。娘用塑料纸把钱包好,拿在手里,不知放在哪里是好,瞅着瞅着,看见了房梁上,娟儿爹过去钱都放在那里,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藏好,才坐在炕上,瘫了。娟儿打开了门,一股热气涌了进来,但屋里温度明显凉多了,她不知为什么?
“娘,其实我不想上,你没必要这样做。”
“娟儿,过来,你是咱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不要为咱家丢脸就行了,其他的事我想办法。”娘强硬地说,娟儿感到有被逼的感觉。
“娘,咱们家不能再折腾了,如果这样,以后连锅都揭不开了,我们一家子还要吃喝拉撒,这不是要强的事,争不得。”
“放屁,难道你不上叫我上?看我这样子大学要不要?养活你二十年,为的是啥?还不是你出人头地,以后有个好日子过了,娘死了也甘心。家里生下你们两个,你爹过世的早,我就指望着你们俩争气了,咋说出这种伤心的话呢?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娘委屈地说。
娟儿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娘一心把自己要供出去,代价是把整个家都赌上了,输了,她将输的惨不忍睹。“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要为你和童童想一下。我要是上大学去了,你们两个咋过呀?难道我自私地把你们的活路给掐断吗?这辈子我良心能安宁吗?高中我的一个同学,学习非常好,考大学不成什么问题,可为了家里,他连高考都没有参加,相比他,我已经参加了高考,很幸运了,还上什么学呀!”娟儿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他家里的父母就不如我,自己儿子那样好的学习不去上大学,太可惜了,起码我还知道拼了老命,供自己的子女上学。做父母的应该往长远看,儿女们一辈子路长着呢,守在深山里刨地,没什么希望。娟儿,娘欠你爹的愿望就完成了。我的愿望是供你上大学,知道吗?”
娟儿难受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娘豁出去的样子,感到后怕,娘用母爱把她赌上了,再争论下去,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心头里乱糟糟的。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不安与浮躁,门里射进的日头光发生折射,五颜六色,尘埃在光里跳着欢快的舞步。苍蝇乱舞,嗡嗡地叫,娟儿的心彻底乱了,一塌糊涂的乱。今夜又无眠。
娟儿娘拾掇好后下了炕,手里又忙了起来。夕阳再次染红了这个偏远的山村。白昼沉淀了下去,夜的寂静浮来,一切都在静谧里睡死了过去,包括娟儿娘,发出“呼呼”的出气声,偶尔的犬叫声在瞬间淹没,黑夜的幽灵冲撞着空气的不安,黑夜如潮。
11
娟儿娘挑水时碰见了栓娃,两人同时挑着水回家。村里没有水,他们和邻村共用一处山泉,有五六里远,这水远远满足不了人和牲口的需求,好在老天爷还下点雨,被人们收集起来,积进涝坝里用,人和牲口共用污浊的自然降水,很脏,但谁都离不开这水。遇上大旱年,人们恐惧,抢水,夺水,等水成了首要活,宁可停下农活,都要排队等水。那时候,家家有一个人排队,其他人则要挑水,直到把能盛水的器皿全部装满,才感到心里踏实,有时还会打的头破血流,也是正常事。
扁担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溅出来的水洒湿了路。“前两天为娟儿凑学费去了吗?”栓娃问。娟儿娘答,嗯。
“凑成啥样呢?”
“还早着了,正在想办法。栓娃,麻烦一下?”娟儿娘问。
“什么事,你只管说就行了。”
“帮我把家里的粮食卖掉一些,行吗?”
“你们喝西北风呀。”栓娃不情愿地说。
“你不行,我找其他人。”娟儿娘难为情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粮卖了你和童童吃啥,总不能为了娟儿你们不活吧!”
“慢慢推着过。娟儿走了,家里少了一个人,口粮会减下来的。”她低声说。
栓娃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意了。桶子里的水洒了一地,他没有察觉到。她感到他在赌气,没有计较,他也是为她好,不管别人怎么样,都不会妨碍她要做的事,不能因为穷就轻而易举地断送了娟儿的前程。
栓娃把水倒进水缸后,套好架子车,和侄儿子(栓柱的儿子)牵着骡子来到娟儿家,娟儿娘早已把粮装好了。娟儿哭得死去活来,抱住粮食死活不让装,娘像犟驴一样,不顾娟儿的挣扎,引得不少的人跟着流泪。大学啊!咋就这么贵呢?一袋袋的粮食不知含了多少的心血,为了这几袋粮食,娟儿娘没黑夜白天地忙了一年,其中不知付出了多少?谁能说得清。栓娃扛着一袋出去了,娟儿心里一块肉掉了下来,一股钻心的疼;又一袋,又一阵疼。七爷试图挡住栓娃,被娟儿娘劝住了,栓娃停下来,意味着娟儿上学又会困难一步,只要能供起娟儿,她和童童会尽量省着吃,以后的事,今天顾不过来,目前凑够娟儿的学费是当务之急,娘早就想好了。
“多套一个车。”七爷对栓娃说。
栓娃放下口袋问:“咋呢?”
七爷气冲冲地说:“叫你多套就多套,哪来的那么多屁话。”说话时气的胡子一翘一翘的。栓娃再也不敢多问,只是使劲地干活,没有一个人情愿帮忙,只有栓娃累得气喘吁吁的,望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只觉得自己像强盗,一件件地撕碎主人的心,低了低头,又干了起来。娟儿娘抱起了一袋,帮栓娃干,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一袋粮食足有百斤重,太重了。娟儿哭的像个泪人,瘫堆在檐台上,没有一点力气,眼睁睁地望着粮食一袋袋被扛了出去,心里难过气得直骂栓娃叔,虽然她清楚这不是他的错。
不多的时间,放粮的屋里空了多半,多年来攒的家产,只留下10袋粮,其它的统统搬到外面,满满的三架子车。娟儿娘狠着心,咬着牙望着一袋袋粮搬了出去,直到装车的最后一袋时,她才昏过去一样坐在娟儿旁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干巴巴的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流下来。走了,拉走了,把她最后一点积蓄拉走,心甘情愿地送出门,多少无奈啊!栓娃的举动刺的她心痛,但这是她指使的。等待不及的骡子嘴里吐着唾沫,刨着蹄子,土被踩得乱飞。
七爷借了邻居老三的骡子和架子车,吆喝到家门口,摸了一把胡子进去了,他娘,张口喊。屋里应了一声,跟随的人们看到檐台上摆着4袋粮。再装一袋,他冲着老婆喊。老婆和媳妇又装了一袋,抬了出来。栓娃再把五袋粮食都扛到外面的车上去。栓柱也扛了一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大家才晓得七爷为什么嚷着让栓娃套车,套好牲口,七爷吆喝了一声,车走了起来。
七爷的举动,感染了大家,纷纷扛出粮食,一袋、两袋不等,集在村口,套好架子车,足足装了十车,长长的一个车队。七爷驾着他家的那辆加长“林肯”走在最前面,牲口用力拉着车,踩在地面上直溅土。七爷指头粗的旱烟火星直冒,沿路都是呛人的味道。人们像办大事的一样,乐呵呵地说着笑着,车把式嘴里时不时喝着牲口,二十里的山路走了老半天才到了集市。收粮人员一看,傻眼了,怎么有这么多的粮要卖,向来这里人买粮的多卖粮的少,今天咋呢?
“孙粮头,今个你就通融通融,把这么多全吞了吧!给个好价。”只有七爷认识他,说完,七爷掏出旱烟袋递了过去,孙粮头接过问:“咋了,几年的陈粮要卖啊?”
“看你咋说的,我哪有这么多粮?我的那点家业你还不清楚?这次是为了我们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而卖的。她家有点难,大家帮帮忙。”七爷抽着大炮旱烟聊着说。
“怎么,你们村还有比你粮多的?”孙粮头根本不信服,他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这个乡谁家光阴好,谁家差,这都是从他握了几十年的秤里可以看的出。
七爷把娟儿的事一说,孙粮头猛的吸了一口旱烟,把半截未抽完的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说:“过秤。”栓娃和几个年轻人帮忙抬粮,七爷望着粮叹了口气,想不通,上个大学怎么就把一家人逼上绝路呢?忙了半天,共4900斤。孙粮头每次会刨去皮重,这一次连这都免了。给了七爷卖粮的最好价,每斤0.52元。从孙粮头接过钱,心里百感交集,望着孙粮头,七爷叫了声好兄弟,七爷这辈子算是活明白了。
孙粮头拍了拍七爷的肩说:“老哥,走吧!谁还没难关,我能做的就这么多。这个价,给谁也不能说,要不然我以后日子不好过了。”
七爷点了点头。
傍晚时,车队回了家,七爷把钱给了娟儿娘,整3548元。“怎么会这么多呢?”娟儿娘睁着眼睛不敢相信。七爷说:“大伙凑了点粮,你就收下吧!里面栓娃垫了1000元。”“栓娃哪来的钱呀!”她痛苦地说,这种感觉几乎让她绝望。
他把家里的粮卖的只剩下口粮了,七爷的旱烟让娟儿娘感到亲切,泪无声地滑过她消瘦的脸。“以后青黄不接时,到我家来吃。不要难过,大家会帮娟儿的,她为咱村争了光。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七爷高兴地说。
七爷走后,娟儿娘再一次关了门,把钱放在梁上,加上借好的,已经有4920.7元钱。再想想办法这学期的学费就凑够了。想到栓娃,她隐隐不安,他究竟要干什么,这样对他好,能得到啥呢?娟儿上学会给他留下一屁股的欠账,她不想连累他,但事实恰恰相反,他比以往更加热情,难道他不明白吗?娟儿娘一头的雾水。自从娟儿爹去世以后,他就经常帮她们家,到后来什么事都要帮的地步,她也觉得需要栓娃的帮助,但是她一直拒绝他的那层意思,作为女人,需要男人,但她不想把自己的困难加在他的头上,栓娃依然不顾这些,继续给与她帮助。对这样的男人,她想过主动,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毕竟需要太多的勇气,娟儿和童童同不同意,也不知道,只好暂且把这事搁起来,来日方长。
娟儿舅舅送来了1000元,娟儿娘想不到弟弟是怎样弄来的,“那来的这么多?”她不放心地问。
“借了些,家里凑了些。”弟轻松地说。这让她更不放心:“到底哪儿来的,说给姐好吗?”
“卖了些粮,把猪卖了。”
娟儿娘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自己的执著又把娘家人牵扯到这无辜的债台,栓娃,娘家和自己一样,被捆绑在娟儿身上。那只养了两年的猪是留作过年宰的,为了娟儿却把它给卖了,她真的感到累了,想靠在弟弟的肩头大哭一场,那样,才会舒服些,但这时她需要坚强。弟弟的举动让她又有了办法,家里那头年猪可以卖掉。娘这样大张旗鼓地卖,钱慢慢地多了起来,娟儿的心越来越痛,心头中填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奈,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背负着众人的期盼,承担着走向苦难和罪刑的未来。
家里的猪在娟儿娘的吆喝下,卖给一个姓常的猪贩子,经常开着那辆破旧三轮车的那人,脏兮兮的衣服,裹腿的绑腿破得露出烂棉花,一件菜黄色的棉衣,两袖口黑油油的一层垢甲,明亮的很,能做零摩擦实验;一双露着大拇指的破鞋,沾满着烂泥,脚面的肉被晒的黑红色又像酱紫色;头发半圈波浪很长,长时间未洗,发出一股馊味,还有几个啥时挂在上面的麦草,比娟儿家要卖的猪干净不到哪儿去;豁豁牙被旱烟熏得黄澄澄的,干巴巴的嘴唇没有肉的红润,岁月留给他的艰辛与苦难,都挂在他容貌上。这些都不足以让娟儿对他敌气,那头猪是娘两年前买来的,刚来时小小的个头,娘就拔野菜,挤口中的饭慢慢喂起来的,准备过年杀,可为了她那个可恨的大学,粮卖了,猪也卖了,都卖了,娘和童童吃西北风。这几天,娟儿有点莫名其妙地生气,恨那不该来的通知书,为什么要来,恨自己,为什么高考时没有故意答错,恨……木已成舟,不划不行。
猪贩子走了,再次割去了娟儿心头的一块肉,她恨不得撵上去把猪要回来,已经不可能了,娘是不会让她这样做的。望着娘数那卖猪的钱,她一股火涌出来:“娘,你算过这个账没?一年需要8000元,那四年得要多少?你算过没有,今年凑够了,那明年,后年呢?就是把全家卖光了,还是不够,你知道吗?”娟儿放声大哭说。她这时恨可怜的娘,恨却恨不到哪里去,娘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她不想上大学,而是上不起,大学是无底洞,不知往里面填多少才能供出来,考完试她就算过个账,但还是没有得出让她满意的答案。
“娟儿,咱们推一步就一步,慢慢来。”娘红着眼睛说,她其实看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但是谁愿意放弃儿女的前程呢?
“娘,你这样不但害咱们全家,还让亲戚邻人们跟上受罪。”娟儿迷茫地说。
“慢慢地过吧,通知书上不是说有什么贷款么,去了试试。我在家再省省,能上一年就算一年。”娘坚强地说,啥事不惊。娟儿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娘供她上学的心愿,同她念书的刻苦精神一样强烈,一样不可阻挡,即使前面有悬崖,顾不得那么多了。娘俩眼红的对抗在无奈中放下了武器,谁也劝不了谁,谁也降不了谁,娟儿选择了妥协,这种选择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未来,现在她是没法推测的,只能像娘说的过一步,是一步,肯定清楚的是:家里的开销几乎被压缩成零了,以后弟弟和娘将会更加艰难地生活,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12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娘给娟儿的鞋也做的差不多了。这几天,娘一直在陪娟儿说话,长这么大,娟儿从没有见过娘说这么多的话,娘从来很少说话,这几天怎么呢?听得她都有点烦,但不得不听。娘说娟儿小的时候的事,说娟儿爹的事,说娟儿上学时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不要学坏了心眼,不要跟城里人比穿比吃,还说,不要饿着……好多好多。只是,没说她和童童怎么过,娟儿忍不住了:“娘,我走了,你和童童咋过呢?”
“和往常一样,也照样过了,天长眼着呢,不会饿死好人的。”娘颇为自信地说。“童童还在长骨子呢?娘你就……”娟儿没有再说下去,为了童童长骨子,娘定会把她自己分给弟弟,娘更节省了,娟儿心里非常矛盾,像个绳结一样,她使出浑身的劲也解不开。
“娘,你咋就这样命苦啊……”娟儿喃喃道。
“娟儿,把脚伸过来。”娘说。娟儿伸出了脚,娘把做的新鞋穿在娟儿脚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了,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娟儿望着娘连日来赶做出的鞋,心里再次犯酸,泣不成声地叫了声娘!痛苦地闭上双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精致的鞋穿在脚上,合适、舒坦,娟儿再想不起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很温暖。
“把鞋脱了,我给你壮壮(用湿粮食把鞋撑大)”。边说边麻利地喷湿粮食。
“娘,不用了,现在就很舒坦了。”
“壮几天,更舒坦了。”娘笑着说。
娟儿笑了,像一朵梨花一样可爱。
13
三爷请着七爷出山,来势不弱,就冲着娟儿娘来的。娟儿希望有一个人来照顾娘,更希望那个人是栓娃,在娘同意的前提下,那该多好,她也就放心了,没想到速度还是快的让她出乎意料,如果早一点,或者迟一点,那都能想得通,可偏偏为什么这时候出现了,简直乘人之危,但娟儿觉得栓娃叔挺好的,他不会亏待娘,这样心里稍微有点安慰。娟儿娘,他三爷叫我过来,你跟栓娃也拖了好几年了,也该有个家了,在娟儿走之前就把事办了。娟儿上学也放心,双喜临门嘛!七爷抽的旱烟发出呛人的味道,苍蝇都被熏得跑到外面去了,尘土在透过门射进来夕阳光中跳舞,空气燥热,不安,骚乱,娟儿娘在坐小板凳,望着欢乐跳舞的尘土,呆了半晌,“事怎么办呢?”娟儿娘问。
“把你和童童接过去住在栓娃的屋里,三爷早在几年前就为栓娃另收拾了一座院子。”七爷不紧不慢地说,“接你的那天,村人会庆贺庆贺的,和年轻人娶媳妇没有什么两样。”七爷补着说。娟儿娘又闻到了一阵呛人的味道。
“我有一个条件,能答应,这事就成了吧!”
“说。”
“把办事情的钱省下来,给我。”
我去了和他三爷商量商量给你回话。七爷抽着旱烟出了屋门,屋里还有一股烟味,钻人鼻子,呛的厉害。娟儿惊奇地张望,娘的脸平静如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张沧桑的脸,依然漂亮,好看,有着母性的温柔和动人的身姿。娟儿眼中,娘越来越好看:“你对栓娃叔真的有好感吗?”
“他对咱家做了那么多事,没有好感咱就不是人。”娘说。娟儿没有再问什么,不舍地望着娘。接下来要办的事是情理中的事,她忽视了一点,好感是不能用来组建家庭的,直到后来,她清醒地认识到时,已经迟了。
童童是第一个坚决反对娘这样做的:“那以后我有没有家呢?”一向温顺的童童倔犟地说。
“你这个哈怂,你栓娃叔也对你不赖。”娘责怪说。
“那是两回事,娘,如果你和栓娃叔过。我在咱家一个人过。”童童理直气壮地说。
娟儿为难地看着他们两个,娘有娘的道理,弟弟这样做也不能说他错了。她没有办法说服谁,心里还是倾向娘这边,毕竟娘的幸福大于童童的,他的路长着哩,而娘已经是40岁的人了。一时她不能说服弟弟,只好慢慢再做工作,童童还小,只要说得有道理,他会听。
晚上,娘和弟弟睡在一起,娟儿想明天再给弟弟说。没想到娘先下手了。那夜里娟儿起初听到了娘和童童的争吵声,后来声音弱了下去。好似弟弟再没有说什么,默认了此事。看来对立面化解了,娟儿是这样想的。
几天后,三爷答应了娟儿娘的条件,娘忙着收拾东西,既是娟儿走的时候拿的,又是自己和童童的。屋里有些乱,娟儿躺着有点舍不得,这个院里她生活了近二十年了,一下离开有点不适应,屋里的东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像自己身上的,割舍不断,但该走的时候,是要走的,有些东西还得拿得起,放得下。娟儿想和童童缓解矛盾,讨好地问话,他死活也不说,娟儿越是疑心娘给他说了啥,怎么问,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心里乱极了,头爆炸的疼。
得到了娟儿娘的答复,三爷忙着准备。想在娟儿走之前把事给办了,这样才能双喜临门,三爷高兴也要让娟儿高兴。反倒童童心事重重,娟儿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个啥来,这些让娟儿的心里着实难过,她知道懂事的弟弟是不让她担心过多的事。可是看着一个完整的家就这么散了,而且多半是因为自己,她怎么能够心安啊?怎么能够喜气洋洋地享受三爷的“双喜临门”啊?
离娟儿上学还有三天时,娘被栓娃接过去。童童在家陪姐姐,直到娟儿上学后才搬过去住,栓娃早已给他准备好了屋子,童童只是想和姐姐在这个家里多呆几天罢了。
栓娃娶亲的那天,村里热闹了,整天酒香飘满空气,醉了树,醉了花,迷醉了客,染倒了一片,绵绵山湾沾上了浓浓的醉意。栓娃的脸红透了,透出憨厚可爱,老实纯朴。三爷答应了媳妇的要求,没有大办宴席,而是叫全村人吃了一顿家常饭,喝了几斤散酒。娟儿和童童没有去。望着闷闷不乐的童童,娟儿说:“童童,我走了以后,你要听话,多帮娘和栓娃叔干活,不要把学习给丢了。”说时,她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童童,她不知道再说啥,用手摸了摸他的头。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姐,你走了想我吗?”
娟儿忍住快要掉下的泪说:“会想的,想你了给你写信。”童童懂事地说:“姐,还是不用写了,省些钱,你回家了再给我说学校里的事。”娟儿听的最终还是哭了出来,把童童抱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
娟儿姐弟俩无助无奈地过了一夜,夜似乎有些长。天明后,娘一大早就跑来看娟儿和童童,栓娃叔也乐呵呵地来了,手里还拿着诱人的水果和甜甜的果糖,递给了童童和娟儿,平日喜欢吃糖的童童也没有欲望,何况娟儿。娟儿,要走了。飞出山旮旯,“不要忘了你娘和你栓娃叔,啊!”栓娃笑着说。娟儿淡淡地一笑。
“还有我呢?”童童闷闷不乐地说。
“噢哟,我的大少爷,怎能忘了你了,你也和姐姐一样,一定能走出这个鬼地方的,只剩下我和你娘给你们看家了。”
童童再也没有说啥,只觉得栓娃叔人挺好的。
娟儿娘忙着做饭,栓娃也客气地坐在炕上,抽着旱烟,屋里又有些呛人,童童望了望娟儿,他皱了皱眉毛。童童再什么也没说,呆呆地望着娟儿,透进屋子的光线里,尘埃在跳舞。
屋里味道香了起来,饭快要熟了。
14
走前,娟儿来到了爹的坟上。野草疯狂似的长满了坟头,密密麻麻地织得密不透风,好像一个圆圆的草丘,一辈子人死后得到的只有这么多,名了利了,最后都是一场空。坟场里的草人腰一样高,里面的虫在乱舞,发出杂乱的叫声,四周的松树茁壮地成长,郁郁葱葱的有好几米高了,是娟儿和娘栽的。一晃间,三年时间过去了,物是人非,灰飞烟灭。娟径直走到爹的坟前跪下,“爹,我明天就要走了,为了我上学,家徒四壁了。娘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卖了家里的粮食,村里的叔叔伯伯帮了些,终于凑够学费。我上学了,家里拉下了一屁股的债,是女儿不孝。爹,你放心,毕业后我会挣钱还账。娘以后和栓娃叔一起过日子了,你不要生气,一个女人过日子太难了,她还要供儿子和女儿上学,祈求你原谅她,娘这辈子够可怜的了,你就宽恕吧!保佑我们平安。”
娟儿磕了三个碰地头,起了身。天空中火烧云通红通红的,燃烧的天空像火烧赤壁一样壮观,天幕裂开的口子滴着血,火烧云燃得欲要开放,“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明天断定是个好天气,娟儿自言自语。
娘装好了杂七乱八的行李,收拾了两皮箱,装着娟儿换洗的衣服和吃的东西,皮箱是文书送来的,他年轻打工时用过的,平时舍不得用,今日派上了用场。收拾停当,屋里坐满了人,都无外乎说娟儿好好学习,娟儿无一不点头谢意,在这声声问候的背后,又掩饰着多少沧桑的面孔,不公平是这个社会的本性,但为什么偏偏贫穷的是我这可怜的父辈们呢?娟儿心里极度的愤慨,侠客般地抱打不平,冲动地扩张,望着他们善良慈祥的面孔,娟儿张了张嘴唇,又合拢上了,父辈的记忆和思维中就没有反抗一词,唯一的选择是顺从,传统习惯像生锈的铁锁,让他们走不出大山围抱的苦潭。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她不忍指责父辈们生活方式的错误,更不能反抗这包含着赤子之心的善意,她甚至想到自己的上学,是用他们的血汗为代价作为动力的,慌忙地逃跑,跑出原始的部落。当初的坚决反抗被忘的一干二净,到后来期盼着走出这里,娟儿有时为自己这种期盼而感到脸红,娘付出的决心供自己上学,娟儿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她带着全村人的希望走了,娘眼圈红了,娟儿没有再回头,可她听见自己心里哭的一塌糊涂。
这个夏天很热,但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