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会疼痛?是因为我们有肉体吗?肉身仿若一块海绵体,只要落在了滚滚红尘中,便会吸附进形形色色的因果,然后它们又用不同的形式慢慢渗出,疼痛便是其中最致命的一滴,它冰冷而灼热,晶莹而溷浊,轻盈而沉重,无边无际又只有针尖那么一点;或者肉体只是一块土地,不管贫瘠还是丰腴,都会播下前世今生的种子,也不在乎墒情的好坏,该发芽的注定发芽,该结果的必然结果,而疼痛是其中最疯狂的一株,它高大而顽强,狰狞而扭曲,根系发达,叶片粗糙,花朵破败,散发着浓郁、经久不散的气息,而果实更是丑陋,盈结成一串串的罪恶,在风中摇曳。
但疼痛不仅仅根植于肉体,它还弥漫于人的精神。精神的疼痛似乎更加隐秘,它往往不以疼痛的面目出现,而是以不被人察觉的方式出现,诸如痴狂、疯癫、悒郁、亢奋、胆大包天或胆小如鼠。疼痛着的精神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它的面前再没有一块完整的东西,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还流着淋漓的鲜血,面对无数的创口,最好的办法是把刀刃包裹起来,把疼痛的精神包扎起来。
有种说法流传已久:精神的疼痛远比肉体的疼痛更甚。而如果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其精神的疼痛肯定没有肉体的疼痛剧烈。上帝造人时也在其血液中添加了疼痛的因子,并用它来控制人。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不如控制他的肉体,对具有痛觉的肉体所实施的各种方法,大都行之有效,否则就不会有纳粹的集中营以及林林总总令人色变的可怕刑罚了。对付肉体,其实就是利用了疼痛,假如哪一天人类没有了疼痛,这个世界不知会混乱成什么样子,疼痛是套在每个人头上的紧箍咒,谁敢蔑视疼痛,谁就是在和一个国家和一个国家的法律作对,因为每个人的疼痛都掌控在国家的手中,疼痛让人守法知礼,让人温良恭俭让,让人心存敬畏。
疼痛是肉体的哗变,灵魂的背叛,也是外部力量作用于精神而产生的不同梯次的震颤,是温暖的熄灭,甜蜜的稀释,美好的飘逝,健康的病变,阳光的黯淡,清风的污浊……也许,疼痛一开始就潜伏于我们的肉体和精神,它也随着年岁增长不断壮大,疼痛是时间的另一种表现,对疼痛的感知,有人会说年轻人要比老年人敏感,他们以为人老了也就麻木了,其实不然。年高者,会对疼痛有更加深切的领悟,那每一根铮铮白发,无不是被疼痛之霜打白的,而每一根白发也是疼痛的觇标,是疼痛敏感的触须,只不过经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疼痛,对疼痛的忍耐力有了空前的提高,表面上的无所谓,恰恰反映出了内心承受的巨大疼痛。疼痛是长期潜伏下来的卧底和线人,你的所有秘密它都熟记于心,在你毫无防备、得意忘形的时候,一击之下让你毙命。
欢乐是属于所有人的,只有疼痛是属于自己,只有被分享的欢乐,没有被分担的疼痛,因此疼痛是难以言说也难以言传的。当一个人经历疼痛时,他很难用言语向其他人表述清楚他正在承受的疼痛,也就是说疼痛的本质和它最经典的部分是无法传喻的。我们只能动用我们有限而多数是蹩脚的比喻来向别人描摹和形容自己的疼痛,比如我们常常会用“针扎一样”或“就像火灼水烫”来讲述我们的疼痛,并伴以扭曲的表情,惊惧的眼神,急促的呼吸,甚至夸张的手势,但对方是很难进入到你所描述的疼痛境界中的,他只是听你在喋喋不休地讲——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和良好的教养,他就不会打断你的絮叨,也许他还会发出几声同情的附和。你在对他倾诉疼痛的时候,就像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人一样,重温噩梦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倾诉疼痛也许会减轻疼痛,而倾听者多半是带有被迫的成分,因为你的疼痛与他的不尽相同,你的疼痛不是他的疼痛,你的人生与他不同,你的生活与他无法贴近,你也就不要指望他能体会你的疼痛,你认为天大的无法承受的疼痛,在他看来只是用来听的,真正的切肤之痛种植在各自的肉体中,蜗居在灵魂的深处,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疼痛是谁的好?
我们生有眼、耳、鼻、舌、手,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用这五觉感知各种疼痛,疼痛何尝不是一种财富,一个对这个世界感知灵敏的人,总比浑浑噩噩的混世者精神富有;疼痛不能等同于不幸,疼痛可以激发力量,亦可以让人更真切地实践作为人的种种艰辛与不堪;在我看来,谁的疼痛都是我的疼痛,因此,我也希望我的疼痛是所有人的疼痛,把彼此的疼痛视为自己的疼痛,是需要大胸襟和大气魄的。
其实,所有的疼痛只有一种,那就是疼并痛着。
我站不起来了,腰好像被分成了两部分,脊骨的某一部分成了临界点,疼痛站在两边。都说是腰拧伤了,不会有什么大碍,最多是软组织损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而我总觉得不太对头,很多疼痛甚至伤心事,在睡眠中会慢慢减轻,有的会淡忘。人选择那么个姿势,仰四八叉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平日不够睡,这会儿却睡不着了,辗转反侧中又加进许多胡思乱想,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某日早晨大梦醒来,翻身起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是谁在睡梦中把疼痛悄悄拿走了?而这次我已在床上盘桓了近一个月,早晨迷迷糊糊醒来身子一动,便被一阵彻骨的疼痛弄得彻底清醒了,那疼痛犹如晨钟,在我的体内铿然轰响,余音袅袅,经久不散……从此,我开始害怕早晨。
疼痛在转移,缘着脊骨一寸一寸往下走,终于有一天,腰部的疼痛似有所减弱,但腿却剧烈地疼了起来,痛得晚上睡不着,只好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着转圈子。一天洗澡,水特别烫,白色的蒸气让人喘不上气,那水柱如刀似火,舔在身上,人就得跳将起来,而我的左腿竟在这样高温的水下没什么大反应。我的腿麻木了,两条腿对比着看,左腿明显要细一些,尤其是小腿好像是别人的。这说明我的一条腿萎缩了,恐惧顿时攫住了我的五脏六腑,大叫一声,赤身裸体的我从洗澡间跑出来,站在镜子前,吃惊地打量着这个湿漉漉的人。
只好去医院。一个瘦瘦的上了年纪的医生在问我一些基本情况,他长的样子有点让人不太信任的感觉,如果脱掉了那一身白大褂,他更像一个卖河南粉条的。我被指示趴在诊疗床上,老医生冰凉的手指像弹奏琴键一般在我的脊骨上按压,随着他手指的移动和力道的改变,我发出了不同音长不同音高的喊叫;我又被翻过来,他抬起我的右腿努力向上,看我没什么大反应,又抓起左腿用力蜷曲往我胸前压,看不出瘦骨嶙峋的他竟有如此的臂力,随着他的重压,我的一声长嚎被挤压出来,我为我的失去控制力而感到羞赧,而他好像就是为了听这一声响,这一声响是他期待的,凭着这一声响他果断地得出了诊断结论:腰椎间盘突出症。
天呵,腰椎间盘突出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这个专业术语所涉及的外延和包蕴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它和癌症、心脏病、精神病等我知道的病痛有什么差别?人在知道自己得了某种疾病时,首先最想弄明白的是我离死亡还有多远?然后才是想知道这个病理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老大夫瘦而皙长的手指,中指和食指间的焦黄,像玉石表面上好的糖色,刚才他在指压我的腰脊时,我就隐隐嗅到了一些烟草味。他为我解释什么是椎间盘突出,他用两只手比划着,把两个拳头拳锋相对,凹凸相嵌,严丝合缝,他说,这是脊柱,原先丁丁卯卯都各在其位,现在有些地方错位了,这里,他用拳锋碰了碰,就像螺丝和螺丝之间的垫片,可别小看它,这个小垫片稍稍错动一点就要出大事了——脊柱的周围密布着神经,哪怕它受到一丁点挤压,你都会让人疼得要命。人的脊柱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只要一个地方出现状况,其它部分都会受影响,现在你是腰椎有问题了,以后慢慢会感到胸椎和颈椎都不舒服。我口瞪目呆,就像革命干部接受被双规的决定宣告一样,再牛皮哄哄的人一下子就蔫了,所有的心性和胆气都给灭了。我想到了有些不妙,但没想到会是这么糟糕!我知道我将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用所有的坚韧与耐心来保卫我亲爱的腰。
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侥辛,希望从老大夫那里听到一句让人心宽的话,难道真的这么严重?难道就没有救了吗?果然,见我面色大变,老大夫便安慰起我来:你也别灰心,赶紧治疗,再不能耽搁了,会慢慢好起来的,每个人的自身条件不同,对伤病的恢复也有差异,你要有信心,保持好的心情有利于……
你凭什么知道我没信心了?你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对我是多么的重要?这个如此能揣摩人的心思的老者,他会不会知道其实我是一个经常自欺欺人的人,我有时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我自满而心虚,骄傲而胆怯,我接受打击的能力远远没有我接受赞誉的能力强,我的自信往往来自于我对懦弱的嘲笑,而现在我却被懦弱嘲笑着,敏感的我敏感地意识到我再也不是一个孔武有力,挥斥方遒,想干什么就能去干什么的人了,当一个人的行为有所顾忌的时候,说明这个人被上天用了某种方式点化过,腰痛肯定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老大夫问我怎么伤着时他说的一句话还是很耐人咀嚼。我说我是跳远时拉伤了,听了我的话,他看了我一眼,是那种认真看的眼神,然后嘟哝了一句,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人要知道啥时候该干啥。很轻的一句话,却字字分明,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觉告诉我那是很要命的一句话。人要是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出那么多差错,闹出那么多人间悲喜剧了。该读书时读书,该恋爱时恋爱,该工作时工作,该结婚时结婚,该生孩子时生孩子,该当官时当官,该退休时退休,该病时就病,该死时就死。而不少人该干的时候不干,不该干的时候瞎干,一切不按照自然规律去办,颠倒时序,错乱季节,让不该发生的发生,让不该到来的到来,让如期而至的错过。
我们总觉得无所不能,草该黄的时候我们让它绿,果树休眠的时候我们让它结果,夏天降雪,冬天花开,这世界我们说了算,正如那句广告语宣称的那样:我的世界我作主。人的疯狂是从人自己开始的,而后再向他赖以生存的世界扩散,疯狂导致混乱,混乱必定让我们疼痛。君不听民谣所言: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分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
我的疼痛让我明白,量力而为是多么重要。在不该起飞的时候强力去飞,只能折断翅膀。我仅仅一次超出能力的起飞,便让我付出了如此惨痛的教训,而我的这个时代,已经强力干了多少件力所不能的事,这个时代是否也患有椎间盘突出症?它的脊柱是否也在变形?疼痛从此根深蒂固?
老大夫不容置疑的诊断,并没有让我彻底信服。尽管他的几十年行医经验具有不可撼动的说服力,再加之声情并茂的理论解说,像我这样一个很容易被人说服,而且也容易相信人的人,理应相信他的专业水平,接受他的指导,但那时我却一百个不相信,一百个不相信就对应着一百个理由,我太高估了我的身体,就像一个老子绝对会高估他的儿子一样,不管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
相信人有时不如相信机器,所有的机器都是人造的,而人造的机器却比人平等待人,无论富贵亦无论长幼,你不用看它的脸色行事,它也不必仰仗你的鼻息过活。
我决定去拍个X光片。那时还没有彩超、核磁一类的先进医疗设备,B超也只是刚刚推行,大部分用于妇科,在屏幕上便能看清楚男孩或女孩,屏幕上已经成型的婴儿悬浮在一片混沌之中,如果不是偶尔地动动手脚,很像泡菜坛子里的一砣泡菜。两腿之间清晰的是女孩无疑,而两腿之间有比较模糊的那么一块,基本上是男孩了。这提前的预判,虽然方便了对产生畸形儿的诊断,也使不少婴孩在没见天日前便毙于非命,特别是那些女婴。在这个女权主义泛滥,大有阴盛阳衰的时代,男人存活下去的理由仍然比女人要充分,男人肩负的使命让男人在未出生之前就已获得了优先权。
这是一间巨大的屋子,厚厚的门帘尽可能地遮挡住光线,屋顶很高,仍有种压抑感,黑暗与空洞构成一种奇怪的氛围,虚无而厚重,黑暗把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空洞又令人惶惶想即刻逃逸。眼睛在黑暗的一片潮水中游移不定,摇摇摆摆,像缺氧的鱼,吐着粘稠的气泡,尾鳍疲惫地胡乱划动,绝望无声而喧闹无边。但眼睛终归适应了,在黑暗的深处,一台巨大的机器不动声色地静卧在地上,它的剪影有点模糊,但质感绝对坚硬。
我被命令剥光了上衣站到那匹机器的面前。我的双腿战抖不已,胸前热辣辣的,后背却如冰敷,我仿佛听到了那匹机器的喘息声,那从胸腔里滚动出的威慑,对一个主动献身的猎物,捕猎者最大的欣慰是对猎物的不屑和轻蔑。我想听到它舌头上的软刺在嘴巴里搅动的刺剌声,坚硬的牙齿错动碰撞的铿锵声,而我最想看到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遽然地一闪……
什么也没有发生。幸好我的懦弱和胆怯让我安于现状,我的腰脊椎骨被完整拍摄下来了。
我们一向对先人的骨植怀有深深的敬畏,我们是他们骨血的继承和延续。元谋或者山顶洞,我们面对一块几千万年前的头骨,陷入的沉思肯定比太平洋要深,我们从哪里来的,我们又将去哪里?类似这样的天问会接踵而至,英雄不问出处,可每个人都想搞清楚自己是从哪块骨头分化而来的,自己将要还原成怎样的一块骨头?我们目睹了先人的骨殖,先人却无法看到我们哪怕一丝的骨屑,我们也无法在众多的子嗣里面听到谁的骨头发出与我们相似的铜声;我们的骨殖是留给后人的,我们骨殖的白色是那样的耀眼而沉静,人生无论清白与否,骨殖都会是白色的,这些白色,让我们懂得宽宥,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
奔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是我们的一副好骨架,顶天立地、伟岸不仆的仍然是我们的一副好骨架,除去了皮毛和血肉,剩下的只有这一副触之有声的骨架。我们的骨头躲避着我们,在皮肉的掩藏下渐渐变粗变硬,又悄悄变细变脆,骨头让我们有了人的样子,骨头支撑起一个新世界,因为有了骨头,这世界出现了与山峰、大树、桅杆和精神一样宁折不弯的人。
有着这样一副骨架的人,从不相信因为骨头的问题而回避世界。我们从多少先人的骨殖那里读懂了这个世界的变数,已经存在的我们,骨骼和容貌呈现出这片地域的基本轮廓,与之对应的山川河流总能找到合理的解说。其实我们的骨殖一直裸陈在那里,其实我们不仅仅是留给后人判断的,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民俗野史、官方典籍、正史传记,民间的眼神和庙堂的表情,都由我们或直接或曲折地呈现出来,那些最美丽最动人的地方是我们常常引以为荣的部分,而那些丑陋猥琐的地方恰恰是我们所不齿的。就这样我们一直裸陈在那里,毫不掩饰亦毫不设防,任它风来云去,日月星汉,沧海桑田……
而我却看到了我的白骨,看到了一串叠加连接在一起的脊椎骨,真切而怪异。
这是一张普通的x光片所完成的杰作。墨黑的衬底上骨头显得尤其的白,的确称得上森森白骨,犹如黑纸上的白墨书写的一幅作品,不是行书,更不是狂草,而是一笔一划的隶书或魏碑,点划疏密得当,布局合理,间架结构均衡,笔锋圆润有力,蚕头豹尾,笔划结实流畅,行云流水,无懈可击。是谁把我书写成这样?我的这把老骨头,我的本不该也不能看到的森森白骨。
病灶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没有医生指点,一般人是不会在一排排列齐整的脊骨间发现问题的,骨头们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个头一般,颜色一般,目光炯炯,表情严肃,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出了点状况,肯定一眼就发现。而我现在必须一截一截去分辨对比,果然就在骨节间发现了锯齿状的凸出物,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它只是像刚孕育的青杏般大小,小得实在太不起眼,就是这么几个小东西作祟,会害得我终日坐卧不宁,会毁了我的后半生?
我看到了我的白骨,我对着我的骨头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像在甄别一件瓷器的真伪,它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崇高感和卑微感同时袭来,拿着薄薄一张x光片,就如同获取了一纸签证,从此可以自由出入我的身体、我的骨头。正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白骨照汗青。
在我的印象里,气功就是杂耍班子里那些头开大石,咽喉断枪的主儿玩的把戏。殊不知在我的腰出了毛病,在历经苦难,遍尝疼痛,多种医治无果的情况下,气功居然找到了我的头上。
朋友急死忙活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乌鲁木齐来了两位少林寺的气功大师,看我没什么回应,就焦急地点拨我,气功可以治百病,你的腰椎间盘突出症,说不定整整就好了,我可是花了50块钱才弄到票的。
对朋友的关心我自然不能拂他的好意,而我现在的心情是什么都想一试,却对任何治疗方法都保持怀疑。大不了浪费一下午时间,如果万一呢?
抱着对朋友的感激,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茫然,我挤进了有数千人麇集的会场。那是在七月,无数鼻孔粗重的长短呼吸,似乎一列准备启动的火车,制造着去远方必须具备的亢奋,而我们的远方是哪里?
汗已将不少人的胸背洇湿,那些从不同皮肤里钻出的几乎相同的水,在质地各异的衣裙上描绘出边缘曲折、绝不雷同的图形,就像不同国家地区的版图,大的足以夸耀,小的也很神圣,这些版图如果拼凑起来,能否就是全世界?而那时所有人感觉,全世界都在大气功师的掌控之中。
大气功师是一位出家人,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微胖的圆脸在一袭灰色的对襟短褂的衬映下,颇有几分老成,倒是他的足下,一双类似现在旅游鞋的白鞋,很是扎眼,也很提劲,有种运动或者功夫的暗示。大气功师操着一口中原的话语,既普通又乡土,总之所有人都容易听懂,他说,这个世界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比方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很多的小世界就组成了大世界。人这个世界的运行与天地的运行是一致的,因此人的任脉和督脉也就形成了大小周天,气功的办法就是通过修炼,打通人的任督二脉,让大小周天随着天地的运行而运行不止,而这时,有些人就可能出现功能,我知道,这里所说的功能就是特异功能。这对不少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想一想,一个人若是有了特异功能,他在芸芸众生里会一下就超凡脱俗了,他的有别于常人的手段让他脱离了人的范畴,仿佛位列仙班。他会首先去干什么?如果是我,肯定是用我已拥有的超常力量,让我的腰直起来,不要一点疼痛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气功师说,他的报告是带功报告,也就是说,他在这儿所说的每一句话,比划的每一个动作,都蕴含了巨大的能量,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感应到他的功力,仿若太阳,只要光亮照在了身上,就一定会感受到温暖,被他普照到的人,有病的治病,无病的强体。
大气功师指挥所有的人跟着他做,双目微阖,下颌略收,头要放松,颈要放松,肩要放松,胸腹放松,腰臀放松,腿要放松,脚趾放松。然后调整呼吸,想象每一根毛孔都打开了,气进气出的,皮肤也参与了呼吸。我不知道他一一强调的放松,能让多少人理解其重要性,在这里,放松是首要的,就像一块酥松的土地,阳光和雨露才能毫不费力地渗透,直至抵达生命的根部。当确认大部分人已按他的要求放松了,大气功师开始导引,他说,他的气已到了某个部位,有人感觉到没?他又说,天气很热,现在就让它凉下来,大家有没有感到凉爽?他在说这些的时候,我似乎真觉得有股微风自心头掠过,皮肤也来了凉意,就像极热难耐的情况下,猛地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正所谓否极泰来吧。
其时所有人似乎都已进入状态,一个个微闭着眼,调整呼吸,表情泰然,像是很有形式感的雕塑,摆满了整个空间。我不是心有旁骛,而是适时地睁开了一下眼睛,我看见气功大师双手呈圆弧状向空中捧接着什么,然后又向台下的众人头顶抛洒,那是无形的甘露,还是有形的泽被,抑或是想象的意念?不少人开始轻微摇晃,那是完全自我的一种表现,旁若无人,心醉神迷,继而有人开始前仰后合,像风中的一株树苗,幅度愈来愈大,眼看着就要栽倒了,但脚下的根显然扎得很深,人复又直立起来;还有些人,忍不住哈欠连连,涕泗滂沱,痛哭不止,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面对亲人怎能不倾诉?
最不可思议的是,个别被担架抬来,被轮椅推进去的老者,在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进入高潮时,竟然站立了起来,尽管看上去那些脸还是口歪眼斜的,身体僵硬,但颤巍巍地毕竟向前开始迈步,曾经卧床十几甚至数十年的苦楚困顿,在这一刻没经受任何新的创痛,就轻松解除了,怎能不令人激动万分?全场掌声雷动。
会场一下子就乱了,人们涌向气功大师,期望握一握大师的手,沾一点仙佛之气;有的把头在大师面前俯下,让大师的手为他摩顶;更有扑腾跪在大师面前的信徒,祈求大师收为徒,这些现在一心虔诚,稽首伏拜,渴望成为未来大师的人,是否想到了某一天备受众人崇敬?现在的垂首折腰,是否是为了有一天昂首向天?
朋友把我推挤进人堆,请气功大师为我诊病,大师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哪里不得劲?我手扶着腰,刚要告诉他我的病状,朋友却在后捅了我一下,暗示我先不要说,试一试大师的本事。大师是何等之人,只认真端详了我一下,就朗声说道:“你督脉沉滞,腰背不畅,这里痛吧?”随着话音他的手探向我的后腰,但并没有接触到我的身体,他叮嘱我站好,似乎在向我的后腰发气,似有一种力量抵达了那几节倒霉的脊椎骨,那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气功中常说的胀、麻、酸、痒、痛五觉好像都有,好像又全无,这种似有似无的表征,加之会场的气氛,众人期待的目光等因素营造的所谓的场,再有就是强烈的心理暗示,顿时腰背轻松了不少,那隐匿于骨头深处的疼痛,不知是躲到了更深处,还是溜之大吉了。
在一片惊叹的目光中,大师徐徐吐出一口长气,这说明他刚才费了不小的气力,也就是内功吧,大师转而对我示意:“活动一下,感觉怎么样?”又是感觉,这时当众来谈感觉,所有的感觉都是众人的感觉,而众人的感觉就是大师的意志,大师的意志愈坚定,众人的感觉就愈强烈。
那是一个诞生气功大师的年代,风云际会,浪起沙落,各类豪杰纷纷出山,横空出世,一时间大师灿若星辰,莲花妙指,指点迷津。在有无数大师护佑的年代,应该是我们的造化,病魔与灾苦或近身不得,或远遁无踪,而我的腰却固执地疼痛下去,不给大师们一点面子,我的腰就像一个坏分子,用疼痛破坏着大师们营造的祥和安宁,谁需要拯救?谁更需要普度?普世济众的情怀被无限放大,小打小闹,小不忍乱大谋,大慈大悲,大道无疆通小路,阿弥陀佛,谁的今生是我的来世?谁的来世是我的今生?
在许多年以后,有一个人偶尔还会伫立于清冽的清晨或温柔的黄昏,脚扣大地,头顶蓝天,身量渐渐拉长,冥想中与天地接通,天地之气贯通周身,循环往复,轰轰烈烈,只是在通过腰椎时,那气的速度会有所减慢,气的力度也会式微,有时甚至是磕磕绊绊的。
古代时把气也写为“炁”,我觉得它更准确,符合中国字会意的根本,那口无形的气,须臾不可少的气,充盈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出气进气是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最基本的条件,无意识的呼吸代表活着,有意识的吐纳代表修炼。我本愚钝之人,受大师的点化仍不能气贯长虹、羽化登仙,惟不时用沧桑的老拳,擂打那几节不争气的脊柱,在疼痛的松弛之后,像一个伟人一样,双手叉腰,仰望天空,目光无限悠远。
母亲来电话,声音似比以往细弱些,说要给我送午饭。我赶紧说不用了,这个小医院伙食挺好的,千万千万别来!
我不想让母亲来主要是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让一个母亲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出了状况,特别是不能让她看到我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一副颓丧的狼狈样子,母亲一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她常对我们说,不管遇到什么,一个人的心劲不能丢,心劲没了,人就废了。一段时间来三番五次的椎间盘病发,搞得我颓丧之极,身心皆备受摧残,不说万念俱灰吧,至少对先前认为颇为重要的一些事,忽然变得无所谓了,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深想,疼痛把我悬浮在半空,晃晃悠悠的,任凭什么风都可以把我吹到任何地方。
这种状态,怎么好让母亲目睹呢?况且我住的这家小医院位于城乡结合部,母亲到这儿须倒两次车,平时经常搞不清道儿的母亲,总是错把面貌差不多的街道混淆,比如明明是去医院,转了半天却在她认定的地方找到了菜市场。我怎么放心让母亲独自前来?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出门本来就挺让人不放心的,而她还要提着瓶瓶罐罐的热菜热饭上下公共汽车,我心何忍?
可是快到了中午,护士到治疗室告诉我一个找我的老太太在病房等。我心一咯噔,知道等我的是母亲,这老太太,不是说了不要来吗?与其说我在心里怨她,不如说我心隐隐在疼。
推开病房,只见母亲斜倚在病床的被子上睡着了,手中还攥着提饭菜的蓝花布兜。听到声响,母亲猛地坐直了身体,她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没明白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我想也许是天气太热,母亲太累的缘故。
母亲催我趁热赶紧吃。从保温瓶里倒出的汤还飘漾着热气,母亲说腰痛肯定是缺钙了,天还没亮她就去菜市场买了牛骨头,这汤炖了一上午,好好补补。我听母亲今天说话的语速较以往慢了不少,底气似乎也不太足,再看她的脸,好像昨晚没休息好,灰灰的一层少有光泽,泛白的嘴唇爆着细碎的皮。我不禁担心地问,是不是不舒服?这两天去医院检查一下。母亲笑望着我,你好好养病吧,我没事的,可能是你爸爸这几天血糖有点高,我没休息好…
母亲从医院走后,我的心里有种不落实的怪怪的感觉。临出门,母亲对我说还想吃什么,过两天她再送来。我不知怎么作答,嗓子眼堵堵的,只能望着母亲蹒跚地走向楼梯口,蓝花布兜在她手上一晃一晃的,像是枝头最后一片秋叶。
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明晃晃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立秋后的空气还弥散着夏季的气息,大滴大滴的雨即刻就将一种属于秋的凉意传递开来。忽然一道明亮的闪电遽然斜刺里拉下,而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大雷在我病房的屋顶炸响,我听到护士的一声尖叫,手中的托盘连同上面的药片、注射器之类乒乓跌落一地的乱响。就在那一刻,我不知什么原因猛然想到了母亲,而且真切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第二天接到二哥的电话,告知母亲昨天在医院检查身体,被查出患直肠癌,明天还要做进一步检查,看癌症有没有转移。并告诫我,母亲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要我暂时不要说破。
我怔怔地呆住了,二哥何时挂断电话我都不知道,直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我才放下电话,而我早已泪流满面。我赶紧艰难地爬下床,扶着墙去医生办公室,咨询一下有什么好的救治方法。也许是医生为了宽我的心,他说的有些轻描淡写,在他看来直肠癌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要发现的早,将癌变的那一截肠子切了,就不会有大碍。而且还搬出现代医学科学的发展状况,言下之意是要我明白,对付这样的病也是小菜一碟。
我将信将疑地回到病房,心中祈祷着明天母亲的复检结果是癌症早期。一夜东想西想的难以成眠,恨不能冲到人民医院,陪母亲去看病。
等待的不确定,犹如季节的无常,等来好的消息,是忽如一夜春风,而坏消息,无疑就是秋风冷雨,在这种不确定中,等待的人是一棵不知道该开花还是该落叶的树。
我等来了坏消息。所有美好的祈愿都被枝枝叶叶地劈落一地,母亲虽然才被查出病状,但癌已转移至肝脏和肺部。我不禁在电话里质问二哥,怎么不早一点带母亲去检查?二哥说之前妈也没什么大反应,偶尔腹泻,之后有些便血,妈还以为是痔疮犯了呢。
从混乱和悲怆中静下来,我赶紧打电话找朋友,询问是否有独门绝技或偏方治疗此病。很快就有了反馈,我的一位搞电视的朋友,据说有个中药方子,治了好几例癌症,他的夫人患肝癌,本来最多能活半年,靠着这个方子吃药,硬是活了两年多,至今还健在。我似乎一下子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管它是否是真的,凭着它我浮出内心的黑暗,喘了一口气。
曾给我治过腰椎间盘病的某医院前中医科主任,是一位资深的针灸专家,据说她的针灸医术高深莫测,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前一阶段一直在国外游医,还为哈萨克斯坦的总统施展过针灸的绝技。针灸专家明确告诉我,在吃药的前提下,用针灸作为辅助治疗,是有希望治愈的。
我也顾不得腰椎间盘的疼痛了,找了个朋友的车就拉着母亲直奔针灸专家的家。专家给母亲号了号脉,又让母亲伸出舌头看了看,舌头灰白且粗糙,上面还附有一层苔,问了一些问题,母亲的回答含含混混的。专家就拿出她的绝门密器—一包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还有几根指头粗细的艾条,沿着穴位,麻利地一溜排开了扎下去,仿佛是个插秧能手。我看母亲的表情很是不堪,每一针下去,她的眉头都微微紧一下,特别是在捻针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的牙都咬在了下唇上。一会儿艾灸时,母亲就有些犯迷糊了,嘴里还喃喃地低语:疼、疼。我不知是病魔又侵扰来了,还是那针的刺痛所致。
艾灸的温热而苦涩气息愈来愈浓烈,慢慢就有些辣眼睛,母亲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开窗子,针灸专家制止了,她轻声说现在病人的穴位都打开了,不能受一点风。母亲这时也醒了过来,不知是使劲咳的还是屋里太过憋闷,母亲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点点红来。
治疗毕,母亲显得精神了许多,针灸专家拿出半个西瓜让大家吃,特意切了一块小的给母亲,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在手中,专家宽慰她:“没事的,今天第一次治疗,效果肯定明显,吃一块瓜给我看看。”
母亲这次病后,一直忌生、冷、辛辣之物,也许是专家的治疗有了奇效,或者是别的原因?母亲竟一口气吃完了那一块西瓜,专家很是高兴,连连称有效果,有效果。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完整地吃下一块西瓜。
而之后母亲的状况并未有大的起色。姐姐每天送母亲去专家那里扎针,姐姐告诉我,母亲嫌每天打的来去太花钱,以坐小汽车头容易晕为由,坚决要坐公交车,否则拒绝治疗,无奈之下,姐姐只好陪母亲去挤公共汽车,那时母亲已非常虚弱,几乎上不了楼梯,必须要有人搀着才行,我不敢想象母亲是怎样上下公共汽车的,而有时为了等车,还要在十一月的寒风中站立半个多小时,母亲是如何捱过来的?
母亲再次被送进了医院。接受每一个癌症病人必须的治疗:化疗。
母亲好像对化疗一无所知,也许是医生有意把化疗说成是热疗,每次治疗回来她都说太难受了,热得不行。可她每次又希望治疗时能更热一些,按母亲的理解,既然是热疗,这热力就能够杀死病菌。
母亲开始掉头发,一把一把的,很快头皮上就稀疏了;人也开始浮肿起来,手背上拿指头按下去,下陷的深窝半天恢复不起来。
有个医生朋友悄悄告诉我们,别让老人家在医院受罪了,化疗不会有好结果,它能杀死癌细胞,也能破坏人的免疫系统。他建议让老人回家去,搞不好还能多活一些时日。
自从接受化疗以来,母亲几乎就水米不进了。前一阶段没有任何胃口的母亲,提出想吃玉米面糊糊,姐姐赶紧煮了一锅,结果母亲连一小碗都吃不下,往往是几小调羹她就开始摇头不想再吃,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是最小的,平时母亲最宠爱我,母亲也最听我的劝,看到母亲不愿喝中药,不愿吃东西,哥姐们都会让我劝母亲多吃点,哪怕多一口,而此刻我觉得我是多么笨拙,竟然没办法让母亲顺顺溜溜吃下一小碗饭。
七八十年代,我们在南疆生活,那时我们家孩子多,虽然还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但玉米面也得匀着吃,缺油少肉的,每天至少一顿的玉米粥就咸菜,常常让人胃里犯酸,以至于多少年以后,只要一提起玉米糊糊就会让我们条件反射地犯憷,可母亲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想起吃玉米糊糊呢?她是否忆及了那时的艰难以及艰难带给人的坚韧和不屈?她是否想通过唤醒味蕾的记忆重回青春的健康?抑或就是想在怀旧的老滋味里沉湎下去,总之,在物质条件无比丰富,想吃什么几乎都不成问题的今天,母亲偏偏选择了让我们犯憷的玉米糊糊,那盛在碗里不稀不稠的金灿灿的一坨,竟是母亲此生最后的食粮。
几天以后,母亲开始肝腹水,腹肚鼓胀起来,她偶尔会陷入半昏睡状态,但剧烈的疼痛常常逼出昏睡中的呻唤,而此时母亲也已经不能下咽任何食物。听说这种状况下最有效的药是人血球蛋白,而又听说因为人血采集的种种原因,这种药已停止生产。好在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朋友知道哪里可以搞到,于是,在一位医院管理员的手中花高价弄来几支救命的药。
按惯例元旦我们家人都会汇聚在父母家里,这个元旦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全家人再没有往日的欢笑。晚饭还是摆上了一大桌,在飘漾着饭菜的香气中,大家还是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母亲也被扶了上来,她勉强抬眼看了一眼,拣在她面前的菜,母亲没有动一下,二哥拍了几张有母亲在场的照片,母亲就又被扶到床上去了。
一个星期后的12月8日,是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周末,大家似乎都预感到了什么,早早都赶来了。母亲躺在床上已气若游丝,其实准确地说只能听到她呼气之声,而难闻进气之音,因为不进水米,只靠人血球蛋白维持,黄疸弥漫的全身,脱落出一层层银白的皮屑,就像四下里飘零的雪花。
父亲看到母亲的状况,催大哥赶紧联系急救中心,而我知道,母亲可能捱不过去了,静静的屋子里,只有母亲干涩的嗓子随呼吸发出嘎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指甲在生锈的铁板上抠出来的,让人揪心而难忍。我找了一根吸管,在水杯子里吸了一点水,滴进她大张的干裂的嘴,很快,嘎哑声就弱了下来,这几滴水,干净而温和的水,犹如泪滴的水,是我为母亲最后的供奉,而我也没想到这是我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几分钟以后,沉沉昏睡的母亲忽然有了动静,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定定地看着母亲,母亲一下子睁开了眼,像是一个从睡梦中猛然醒来的孩子,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环视了一圈,目光轻柔地拂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的脸上,她的目光遽然亮了许多,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最后总会发出超乎寻常的光亮,在母亲的目光亮到极致的时候,那光亮倏地撤退了,在最短的时间里彻底离开了母亲的眼睛,而伴随着那道光亮的离去,母亲也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息的出气,但那要比叹息沉得多,深得多,仿佛是劳累一生的母亲,用这一声叹息把一生的悲苦都吐出了。
母亲永久地寂静了。
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缘不错。
所谓人缘,就是被大家接受的程度如何,我这个人一向不苟言笑,初次接触不免让人紧张,许多人竟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与我的眼神对接,每听此言,都觉得自己特阴森,接触稍多,又说我这人其实挺和蔼的,前后的反差之大,好像不是出自一个人之口,我只好解嘲:面恶心善。
给人的第一印象太重要了。而我给人的初次,好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脸板的平平的,没有太多的表情,其实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待人,只好以不变应万变,说到底一个内心羞涩的人,不管经历了怎样的世故,最终他还是一个被动型的人,他期待的是被人发现,而非主动亮相,更不可能用什么方式引人注目了。
少年时代最怕当众发言,每遇被老师提问,定会面皮涨红、张口结舌,需费很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镇静下来,而必须回答的问题早已乱成一堆,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对那些各种场合抢着发言,口齿伶俐、思路清晰的人素怀钦佩之心,这种状况随着年岁的增长和各种场合的历练已大有改观,但内心深处还是本能地拒绝当众发声——所有的即席开口,均为不得已而为之的强迫之举,而非我本愿。
这个社会却偏偏看重那些在不同场合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人,判断是否为社会精英的一大方法,便是看其有无临万人之上如入无人之境,长于雄辩、挥斥方遒是为气势,博征旁引、自圆其说是为博学,雄辩加博学是名士的武库,好口才抵得上雄兵百万,在一个并非诸子百家的年代,纵横之士仍有着广阔的市场,人人皆有唇两片,上下翻飞大不同,在词语的土地上,谁的唇舌摇曳开成不败的花朵,谁就能赢得人心,谁就是骄子。
少年时想要赢得人心却要靠别的办法。一个班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地方,男孩在一起首先要排个座次,看谁是老大、老二、老三,耍嘴皮子可不管用,靠的是摔跤,谁把谁赢了谁的排名就会上去,可以不服气,拍拍身上的土再撕扭在一起,直到觉出心服口服。从小学到高中,我的个子都没长起来,一直坐在最前排,别看我个小,可我的跤摔得不错,那时我们这里来了一些北京天坛河劳改农场出来的“新生人员”,说白了就是劳动改造释放犯,称之为“新生”,而我们管他们叫“北京青年”,这些“北京青年”有的会拳击,有的会武术,更多的是会摔跤,据说有几个在北京天桥练过把式,什么大背包、小背包、别子之类招式看得眼花缭乱的,的确令我们开眼。其中有个最厉害的小个子,人极精瘦,两眼放光,手脚利索,我亲见他与当时的一个曾获全国摔跤冠军的维族汉子交过手,那个冠军叫大毛拉,体硕腰肥,一脸络腮胡子,体重快有小个子的一倍之多,过招没几下,动作都没看清,冠军就被撂倒在地,冠军不服,爬起来再战,很快又是这样的结果,如是者三,冠军不得不羞愤而去。
我学会了小个子的杀手锏“别子”,而且与同学的对决中屡试不爽,排位上升的很快,除了几个发育过早的大个子挡道,我几乎所向披靡,几十个男生至少被排在了前五的位子,而身后自然就有了追随者,人五人六的感觉不错,看谁不顺眼了,伸手拨拉一下他的头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不会有谁提出异议,这是不成文的约定,大家都这么着,强者永远不会去考量弱者的感受,只要不是太过分,就不会爆发争斗,因此感觉自己的人缘也说的过去,谁让咱有底牌呢?
但不久的一件事让我明白人缘的好坏和自我的感觉出入颇大。那是一次参加全校运动队的选拔,老师引进了一种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方法: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写在黑板上,再每人发一张纸,以无记名的方式写下你认为可以当选的人,然后一个同学唱票,一个同学在名字后面画“正”字,一个“正字”字五画,得到一个说明你有五票,最后累计看谁得到的“正”多,依次排列下来,取前几名结果自然就出来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民主选举吧。
凭着我的奔跑跳跃,同学中少有人能比,再加之不错的人缘,我信心满满,参加校队肯定不会有太大问题。开始唱票,平日里嘈杂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人都挺紧张的,唱票的同学声音单调而空洞,倒是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一道道竖横“嗤嗤”地像是刻在心上,白色的粉笔灰纷纷飘落,从来没发现粉笔的书写那样惊心动魄。
显然,我得到的在“正”字远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多,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在心里,我把平日里跟在我身后的兄弟们数了一遍,除了小头、大耳朵、黑雀等几个和我平日不太对劲的家伙,我怎么也该过半票啊,可是我只得了十九票,最后的一个“正”字底下少了一横,仿佛一条腿金鸡独立一般,我彻底落选了。
在以后的多少年,每遇各种选举我都会无端地紧张,不管这选举是否与我有关,尤其是那种以获得多少“正”字为终极结果的选举,那一横一竖的笔画仿佛站立的腿和伸出的胳膊,谁踢了你一腿,拉了你一把,并不能看得清清楚楚。最让人可怕的是,每次选举结束,都会有人跑过来套近乎,告诉我他投了我的票,有时遇到我怀疑的目光,会咚咚拍着胸脯发誓:骗你是孙子!可是把这些已知的我的支持者全部加在一起,往往大于我实际得到的“正”字,那么这个里面肯定是有水分的,到底谁在撒谎呢?我能相信谁?选举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想在这些同学的脸上找出答案,每遇到我逡巡的眼神,就会有人慌忙躲开,而我也颇以为找到了线索,可那些我心里有数,最不值得信任的几个人,有时却表现的极为坦然,对我的充满了怀疑的眼神视而不见,我知道最终是不会有结果的,但从此我也明白了:人心不可试。
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的选举与被选举,特别是在一些关乎利益的选举,诸如:三好学生、先进分子、新长征突击手、五好家庭、民族团结模范等等,选举一结束,便赶紧溜之大吉,最怕遇到被选举人的微笑,哪怕是友善的目光,即使真的投了他的票,也心里打虚,生怕他怀疑你就是那个不让他过关的人之一,一次选举,让人迅速成长。
告密,是当下使用量颇为频繁的词语,好像被遗忘了多年的一个邻家之子,因了一件强奸杀人的坏事而忽然恶名盈天下,回头细想才发现,这个曾经在我们左右出现的孩子,恶的一面也许与生就俱来了,只不过谁也不会把他往那个方面去想,在大人们善意的期许中,他未能按照我们预想的去发展,却向着恶的方面慢慢滑去,不觉中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长成了满脸青春痘的少年,当他用已经变声的语调调戏女人的时候,我们才惊呼:看不出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耳语,呼出的热气和密集的词语不断撞击在耳鼓,一个是急不可待的样子,一个是面色凝重的神情,这是告密者典型的摹写;在一个悄悄话流行的国度,谁又不是他人的话语摹写的对象?他人即秘密,对一个人的判断基本有三种可能,一是自己对自己的判断,二是他人对自己的判断,三是摒除了自己和他人判断的真实的你。但真实的你永远不会被承认,你只有活在他人对你的评判中,你有许多自己并不知晓的善举恶行,却在他们中间广为流传。秘密是专属于个人的东西,或者是一个小集团共同拥有的,因为共守的秘密而使一群毫不相干的人集合在了一起,有了自己秘密的人就会有了信念,秘密的深入与转化,就变成了共同的信仰,秘密成全了多少英雄豪杰,为了保全一个秘密,而取消舌头的功能,为了一个秘密而制造更多的秘密。
在秘密中,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命丧黄泉,为共同的秘密宣誓,为共同的秘密奋斗终身。每个集团和每个人都都拥有各自的秘密,秘密与秘密之间的对抗,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种族与种族之间的隔阂,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迄今为止,还没有谁对秘密的持有者表示非议,不管是谁的秘密,都会受到极大的尊重,在世界范围内秘密的告密者都不会有啥好名声,告密者如同贼,这世间有多少秘密的都价值连城,并没有征得谁的同意,让秘密不成为秘密,与盗何异?
秘密是一种力量,秘密的持有者具有相对完整的人格,一个人一旦丧失了秘密,就意味着人格的破碎,由此也反证了:说出你的秘密,就意味着出卖和背叛。
第一次被人告密还是在童年时候,但我清楚地记得老师准确地点出我和其他几个同学的名字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他——那个和我们一样有着脏乎乎的脸,鼻涕随时像要坠落的少年,我们被他撞见了,我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们以为他会替我们保守秘密,可我们都知道向坏人坏事做斗争是每个孩子从小就被灌输的道理,那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换了我们其中的哪一个也都会这样做,可那种被出卖的感觉还是让我们几个格外不爽,投向他的愤愤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遮掩,连老师都察觉到了我们的表情,忍不住对我们厉声呵斥:你们几个有什么不服气的?想怎么样?还想报复吗?
的确,我们太想报复他了,小男孩的自尊也是自尊,有时也许会特别强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我们几个出糗,尤其是还有女同学在场,就更让我们抬不起头了,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估计当时我们几个的想法都是下课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先往他脸上结结实实地贴几个耳巴子,然后再质问他为啥要告我们的黑状。
那么多的麻雀啊,绝不少于成千上万只,铺天盖地的,呼啦啦落一地,哄地一声又群起,无数的小翅膀一起鼓动竟也煽起了一股劲风,眼睛看的久了,一闭眼都是麻麻点点的黑影子。
这是团场的粮食加工厂,全团场十几个连队生产的粮食全部都运到这里进行加工,一袋一袋的玉米和小麦堆得像山一样,麻雀比谁都知道,在那个金色的山峦上只要俯冲下来,片刻工夫就能把嗉子装得满满的,而我们更清楚,在这里设埋伏抓麻雀其它地方没法比。只是让我们不明白的是,麻雀属于“四害”之列,我们逮麻雀应该属于干了好事,减少了麻雀对粮食的糟蹋,那可是粒粒皆辛苦啊!可加工厂的领导却因为我们抓麻雀告到学校,言称我们糟蹋浪费了粮食。唉,真搞不明白,舍不得孩子就打不到狼,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这些个大人却想不明白,我们逮麻雀总得用一点点诱饵,如果用一小把麦子能逮住一只麻雀,那会避免多少损失?
我们伏击麻雀的方式有多种,总的思路都是用小麦当诱饵,让麻雀上当。有的用马尾巴的细丝绾个活套,在下套的地方撒一把麦子,贪嘴的麻雀在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有可能把它们纤如兰叶的指爪伸进圈套而最终被捉;有办法的会弄一只大箩筐,用一根树枝撑起半边,树枝上拴一根细绳,迤迤逦逦另一头就握在谁的手中,照例会在箩筐下撒一把麦子,用马尾巴下套,一次最多能捉两三只,属于小打小闹,而用大箩筐,就有可能一次扣一群,整建制地被活捉。
我们几个既找不到马尾巴,也没有大箩筐,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只要找几块砖头,在地上刨一个拳头大小的坑,砖块就在坑边,用一根细木棍极其险峻地撑起来,再在坑里零零星星撒上一些麦子,如果有麻雀光顾,在扇翅弄尾的时候不定就碰到了细木棍,而在那一瞬间,落下的砖块就有可能把麻雀压在底下。
就在我们相互攀比谁的战利品多的时候,一下撞见了他——那个拖着鼻涕的家伙,选这条路回家虽然有点绕,但是人少不会出麻烦,这家伙好像知道我们去干啥了,专门在这里候着我们。看见他我们都一愣,他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我们甚至来不及把手中的战利品藏在身后,而他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我们手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还是大耳朵反应快,极其豪气从几只麻雀中挑了一只大个的塞到他的手中,我看见他快要过河的那一溜鼻涕嗖地一下就缩回去了,按现在的说法这算是封口费,我也讨好地从裤袋深处摸出一根鞭炮——那是冒着被炸伤手指的危险从别人正在燃放的一大挂鞭炮上抢下了的,捻子已近被点燃,而被我抢到手掐灭的,现在我急切地把它展现在手心,慷慨地送给他,我想这下他总不会去告状了吧,而且他也接受了我们的贿赂,关键是他接过那只麻雀的时候,还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鸟的头,就仿佛那鸟儿还活着一般,就凭他的这个举动,我就放心了许多,我们这可是双重保险啊!只见过拒绝之后的翻脸无情,谁见过接受之后的背叛?
由于违反了学校的规定,我们几个被老师强迫留下了打扫全班的卫生,这倒不算什么事,关键是老师还要告到家长哪儿,这是治我们的杀手锏,没有不怕的,那个时候当爹的出手似乎从不手软,我们都不太像亲生的儿子。
我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收拾那个告密者,只是把那首流传在我们童年的儿歌一遍遍对他唱:告状台,拉韭菜,一拉拉了一口袋!不过他还真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甚至想讨好我们,而我们总是高仰着头,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告密者和被告密者,搞不懂究竟是谁做错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