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秋莎

2018-11-20 06:23
绿洲 2018年6期
关键词:所长校长老师

我十九岁那年师范毕业,本想去墨镇中学教书,不想却一步踏空,跌进了牙山联中,跟尚文秀老师成了同事。

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山旮旯里建学校。牙山村是个山区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牙山联中就位于村后面的山梁上。再往上是层层往里延伸的丘陵,没有高高的山峰,整个山丘也就没多少名堂。学校东面是一个水面相对开阔的水库,水源来自雨季从周围山丘上流下来的山洪,水库的形成得力于南面一道长长堤坝。堤坝修得很高,凸显着“人定胜天”的野心,同时也是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沿着堤坝一直走,就能和直通悦城的大道相连。来报到的第一天,看到这个堤坝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希敏,好像希敏就在道路的另一端,说不定哪天就会沿着堤坝从天而降。此后,这个不断闪现的念头成了那段生活的亮色,烛照着我趟过了那些灰暗的日子。当然,这其中还有尚文秀老师。

可我和尚文秀老师开始得并不顺利。

牙山联中的破败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校园里到处坑坑洼洼,建校时用土填起来的部分,经过雨水的不懈冲击,裸露着青褐色的石崖茬口,呈现出一种原生状态。住宿条件就更差了。房间内的墙壁已分不清什么颜色,地面高低不平就像拔光了树木的河滩。一个用砖头支起来的三抽桌,外加一张大木床就是全部家当。木床是最简单的那种,四根锯开的木条撑起云梯般狭长的骨架。木床上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苇席,苇席下面有几块黑乎乎的东西团揉在一起,拿起来才发现是女人用过的卫生纸,内心不禁一阵恶心。

我清扫完房间,仍然有阵阵恶臭传来,一开始还认为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后来就在房间内仔细寻找污染源。直到再次走出来才发现,传播恶臭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个鸡窝。我的房间在最东边,鸡窝就靠在不远处的东墙上,正对着我的房门。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我把房门稍微虚掩了一下,那股污浊之气果然就弱化了很多。

我不知道怎么会无端跑出个鸡窝来。整个学校加上新加入的我只有三个住家,听校长介绍我西边的邻居是一位姓尚的女老师,再往西住着校工两口子。校工是我现在对他们的称谓,当时没人这样正式称呼他们。我和校长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路过他们门口,那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巧踮着小脚出来,很和善地对我们笑了笑。校长介绍这是俞大娘,我也随着叫了声俞大娘。我注意到俞大娘的气色很不好,发着一种很陈旧的萎黄,密布着的皱纹紧贴着骨头生长,抻开来应该就是一个透风撒气的大蒲扇。很显然,女老师养鸡的可能性不大,鸡窝应该是校工两口子的。晚些时候,我果然看到俞大娘颤颤巍巍地去鸡窝,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滚圆的鸡蛋。我有些气愤,这是典型的损人利己!把自己的口腹之欲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返身到办公室找校长,校长听了我的抱怨,笑了,一叠声地说:“一个鸡窝,一个鸡窝!居家过日子还能没个鸡窝?!”

我失望地从办公室回来,俞大娘仍然无所事事地揣着手站在门口,随口向我打招呼:“下课了,王老师。”我心中忽然萌生了反感,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初来乍到怎么会有课可上?我黑着脸本不想回应,可她脸上硬挤出来的笑纹着实让人心烦。我白了她一眼,口气很生硬地质问:“你们怎么把鸡窝建在别人家门口?”俞大娘呆住了,堆积起来的笑容接着就僵硬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儿也暗淡了下去,花白的脑袋往后缩了缩,声音低下来说:“鸡窝在那边已经好多年了。”还在狡辩!我心里更气了,正想反击,俞大娘却紧接着长出了一口气,说:“搬!我们这就搬走。”

这个态度稍稍平息了我心中的怨气,我正要回自己的宿舍,前面宿舍的纱门却豁然掀开了,一个身穿白色睡袍,头发蓬松的女人站了出来。我眼前一亮,似在无边黑夜中看到了熠熠生辉的星光。眼前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破败之所的,我第一次见把妙曼的身体裹在长裙中的女人,还有女人脸上那白皙而柔韧的轮廓,和周围的昏暗粗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被罩在了满是锈迹的铁笼子里。

女人穿着红色拖鞋站在自己宿舍门前的台阶上,裸露着的脚踝和上面飘逸的裙摆浑然成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台阶往下本来还有两个缓冲阶梯,可它们早已没有了原先的平整,只剩下些碎石块窘迫地挤压在一起。女人显然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就站在那三个不完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我内心有些莫名紧张。女人的神态有着莫名其妙的隔膜,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包含着清冽的寒意。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少顷,女人才缓缓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王老师吧?”我慌乱地点了点头,女人似乎没注意我的情绪也不在乎我做了什么样的回答,那高冷的眼神扫过我脑袋上方,不知落向了哪里。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尚老师?以后还请多加……”还没等我把后面的“关照”溜出来,尚老师已经转身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尚老师的身影在纱门后面隐去。那纱门出奇地简易,只是两片墨绿色的纱网吊在门框上,但看起来却是如此隐秘,隔着纱门向里望去,只看到那个修长的影子在朦朦胧胧地晃动,很快影子也不见了,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在纱门上迸溅出来的光晕。

这就是我和尚老师的第一次见面,在牙山联中破烂不堪的校园里,她有着令我不解的冷,而我在她面前却似乎成了一只仓皇的蚂蚁。

回到宿舍,我心里填满了懊恼和沮丧。想想自己在两三个月之前还是一个志得意满的师范生,坚信自己的未来充满阳光,谁知却跌落进了这样一所学校!学校里大多老师我都已见过了,他们几乎都是民办教师,家里有承包的责任田,只是每月领着很少的津贴,他们的状态跟周围的农民没什么两样。本来,我是不应该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的,现在陷入其中却没讨得任何优势。校长的态度暂且不论,我的新邻居为什么也这样对我?她在向我示威什么?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久久地坐在残缺的书桌前,桌上多了些我下午刚刚放上去的书籍,大都是些文学名著和我参加自学考试的教材。毕业分配的失利并没让我完全消沉下来,反而有了一种更迫切的愿望,我要走出去首先要从改变自己入手。书桌正对着后面的玻璃窗,有黯淡的光亮从窗子里透进来,我默默等待着光亮消失,让黑暗把整个房间吞没。我不想开灯也不想吃饭,有秋虫的“唧唧”声传来。窗外是一大片荒地,荒地上面本来是用土堆起来的操场,现在荒地和操场已经分不清彼此了,它们全都被齐腰深的杂草覆盖。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就藏匿在这些杂草丛中,它们本来也应该是喜欢阳光的,却在黑暗中纵情歌唱。

我终于感到了饥饿,想给自己煮点面条。面条是从家中带来的,电炉子和锅子是前任房主留下来的,下午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清理出来。电炉子的钨丝虽已不完整,但连接在一起还能使用。我把水烧开刚把面条扔进锅里,眼前的世界却一下子被人偷走了,黑暗像被人猛然铺过来似的,倏然就遮盖了一切。锅子里的“咕嘟”声跟着微弱下去,只有流过眼前的蒸汽似乎还在。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那逐渐暗淡的蚯蚓一般的钨丝才意识到停电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光明对我而言已变得可有可无,可面条显然还没熟透。我重新枯坐在书桌前,眼睁睁地看着电炉子上那最后一点儿红晕消失。周围彻底暗了下来,有几只蚊子在我耳边飞来飞去。很快隔壁有了微弱的光亮,尚老师显然很习惯乡村的停电现象,有着充分的应对措施。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尚老师似乎走了出来,站在我门口喊道:“王老师,这里有两只蜡烛你先拿去用。你如果做饭,可以先去俞大娘门口用铁炉子。”

我感到突然,没想到下午冷若冰霜的尚老师还会有这样的举动。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想表示感谢,尚老师却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发现自己房门边上多了两根白色蜡烛,蜡烛旁边还有一盒崭新的火柴。我顿时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下午我虽然没把“关照”说出来,尚老师却显然已经开始在关照我了。我去俞大娘门口铁炉子上重新煮面条的时候,隔着纱门注意到尚老师用来照明的是一个高脚的罩子灯,这种煤油灯我们家也有一盏,隔几天就要把罩子拿下来擦一下,不然油烟很快就会把玻璃罩子熏黑,既费时又费力,可成本远比蜡烛要低很多。

第二天早上,我去办公室早了一些。我的办公桌昨天校长已经安排好了,课程也已排好,让我教七年级两个班的英语。我根本不想教英语,一个缘由是我初中时英语就没学好,中等师范学校根本不开设英语这门课程,单凭初中那点英语底子显然不足以做老师;还有一个缘由就是我一直爱好文学,梦想着当作家,这种梦想显然跟语文更合拍一些。可校长说牙山联中根本不缺语文老师,缺的是英语老师,他们向墨镇教办打报告要求的也是英语老师,教办给学校派来的应该就是教英语的,我拗不过校长只好勉强应承下来。

尚老师也来得很早。尚老师今天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袖衫,看似平常的衣物在尚老师身上还是显现得很不一般,掐腰的上衣恰到好处地裹在身上,把本来就昂扬的胸部凸显得更加饱满。尚老师的皮肤很白,白色衬衣把脸部的白嫩发挥到了极致,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使挺拔的身材显得更加出挑。这是一个很有韵致的女人!昨天下午在仓皇之间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现在真正立在眼前我才发现了她作为女人的魅力。看到尚老师走进来我急忙站了起来,想向她表示感谢。我们已经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本来不应该有这样郑重的方式,可尚老师的阴晴不定让我谨小慎微起来。尚老师今天对我的态度有了很大不同,看到我站起来就笑着向我打招呼,说:“王老师,早啊!”尚老师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回应说:“尚老师早!昨天晚上谢谢你!”

尚老师看了我一眼,然后轻笑了一下。

我重新坐好,有些失望地把头低下,佯装出一副专注于书本的样子。书本是英语课本的教学参考书。可眼前的字母和文字越来越浑浊,我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总感觉坐在对面的尚老师昂着头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抬头装作无意识地朝她瞭了一眼,果然,她正盯着我。我有些窘迫,想赶紧把头低下,尚老师却及时抓住机会说:“王老师,俞大娘一家最近刚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儿刚嫁出去不久就喝农药自杀了,她现在还经常去后面的牙山子上痛哭,以后对她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儿?”

我呆住了,没想到尚老师会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同时也多少明白了昨天她为什么那样对我。我心里涌动出一阵内疚,那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俞大娘,她怎么还承受着如此大的悲伤!尚老师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接着又说:“你也不要对我的话太在意,你的要求很正当,那个鸡窝虽然存在了多年,但建在那里确实有些不合适。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这两个老人都很善良,对人也很好,我们理应对他们尊重。”

后面的话尚老师显然是想抚慰一下,但我却同样感到了一种隐含着的力度。这让我心中的挫败感明显压过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内疚,总感到被眼前这个女人当面数落,这种复杂情绪让我更加不敢面对。

鸡窝是在周六拆除的。那天下午我从办公室回来就看到俞大爷撅着屁股在东墙边上忙活,还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也在塌着身子帮忙,俞大娘站在旁边打下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俞大娘看到了我,照例打着招呼,那位帮忙的男子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下,然后就扎煞着双手热情地走过来说:“你是新来的王老师吧?我是老马,马广新。咱们是邻居。”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尚老师的丈夫,墨镇财政所的马副所长。

老马看起来并不老,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张很圆的脸,这使他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年轻一些,神情也更有亲和力。面对老马的热情,我也本能地把手伸过去,这时老马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哈哈笑着说:“你看,你看,我这手怎么能和你握?晚上我请你们喝酒,到时我们再好好叙。”说着又回身指了指已经拆了半拉的鸡窝说:“这鸡窝有年头了,砖头都粉化了,也该换新的了。”

老马后来的话显然是为了减轻我的心里负担,想到之前对俞大娘的态度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把衬衣的袖子往上撸了一下就要加入拆鸡窝的队伍,老马说什么也不让,说我刚上完课,该好好歇歇。再说就半米高的鸡窝也用不开这么多人,有他和俞大爷就足够了。见老马执意不让,我也只好作罢。

我把自己猫在宿舍里,听着外面的声响,鸡窝很快就拆好了,接下来就是把鸡窝建在哪里的问题。俞大爷一开始提议建在自家门口,老马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说那同样不合适,不但离宿舍太近,还影响过往的行人。最后老马建议把鸡窝建在南墙边上,那里相对隐秘一些,既不会把臭味传过来,学生也轻易不会过去,只不过就是离宿舍远一些,俞大娘再去鸡窝喂鸡或掏鸡蛋就要走更多的路。俞大娘接上话说:“那算什么!就这几步路。我整天坐着,正需要活动活动。”

晚饭时,老马果然过来喊我喝酒,我心里有些怯场但想到老马的热情还是去了。我走出来才发现酒宴摆在了院子里,就在俞大爷家门口。酒菜都已备好,老马还请了校长和教导主任,俞大爷和尚老师也在座。俞大娘由于最近身体不好,早早进屋歇着了。桌上的菜也比较丰盛,大多是一些现成的熟食。看我坐下,校长笑着说:“王老师可真难请!让马所长喊了两次才出来。”我没听出校长话里有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老马打圆场说:“王老师正在专心看书,一开始没听到。”

开始喝酒了,他们都喝度数很高的白酒,只有我和尚老师倒了一点啤酒。校长一开始不让,说我是男人怎么能站到女人的队伍里,最后还是老马替我挡了驾。我很快就发现,虽说校长和教导主任是客人,真正的中心却是老马。想想也是,老马是镇政府的干部,还是重要部门的领导,用校长的话说是全镇人民的财神爷,别说校长,就是镇教办主任也得谦让三分。所以,校长在马所长面前极为恭敬,几乎每句话都在维护马所长。马所长呢?不但没有倨傲自恃,反而不断地跟他们开着玩笑,顺便把很多镇领导的逸闻趣事抖落出来,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整个酒桌的气氛煞是热闹。奇怪的是尚老师是个例外,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好像是个局外人。我也很少说话,原因显然和尚老师不同,他们讲的这些我都听不明白,话题里提到的有关人员的名字也没听说过,只好保持沉默,幸好还有马所长时不时扭身叫一下王老师。

中间我逮着了一个机会。酒桌上,除我之外的四个男人全部抽烟,马所长一开始放在桌上的两盒烟不大一会就抽光了。马所长起身要回屋拿烟,我急忙站起来说:“别拿了,我去门口小卖部看看。”马所长赶紧制止,我却执意跑了出来。门口的小卖部只有一个类似于给犯人送饭般的小窗口。此时,那扇微小的窗口已关了,我敲了好几下才勉强打开,探出一张满是雀斑的胖脸,带着慵懒的睡意,上面写满了不耐烦。我要买刚才他们抽的那种带过滤嘴的香烟,雀斑脸很干脆地说没有。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探身往里面的货架子上看了一下,发现最贵的只有一种叫云门的香烟,只好买了四盒云门回来。马所长已经把从自家屋里拿出来的香烟打开了,看到我手里的香烟说:“你跑得还真快!这烟也不错!有一阵子童镇长就爱抽这个。”校长抬起醉眼朦胧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说:“多少还算懂点事!”我知道校长这话是专门针对我的,算是整个晚上对我唯一的肯定。

这天晚上校长喝醉了。酒醉后的校长好像换了一个人,踉踉跄跄地站立着,不停地催促马所长回屋。他认为马所长此时最应该做也最喜欢做的就是回屋睡觉,嘴里还含混不清地重复着:“……春宵一刻值千金……尚老师早就回去等着了,你还磨蹭什么?……”。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尚老师确实早就离席了,但看那样子也不是回去等马所长,而是有些厌倦了。起初,尚老师还勉强应付着,后来见男人们酒越喝越多,话题也肆无忌惮就有些烦了,不住地皱眉头。马所长似乎很在意妻子的情绪,看尚老师这样就让她早回去休息了。

校长家在牙山村西边的鸡鸣返村,教导主任家在牙山村东边的梨园村。让教导主任送校长回家显然不合适,更何况教导主任也喝了很多酒,连自己的自行车都推不稳了。马所长要送却被校长一把薅住了肩膀,黏黏糊糊地贴上去说:“……你要送我就不走了,你的时间我……我可耽误不得……春……春宵一刻值千金……。”一边说着身子一边向后仰去,马所长只好被迫圈住他的腰,两个粗壮的男人不得不拥抱在了一起,整个造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未写完的“8”字。

后来我只好送校长回家。起初我拿着手电筒推着校长的自行车跟在后面,校长在前面歪七扭八地晃着身子还能按路走,但走了不几步就不成样子了,直往路边野地里扎。山村的道路本来就狭窄不平,要是陷进旁边的沟沟坎坎里就麻烦了。我走到校长前面,让校长跟在后面,校长看起来很不情愿,一直嚷嚷着:“我不跟你走,我要跟着感觉走。”说着还是甩着身子摇晃着前行,我只好紧紧跟在他身后,把手电筒放在前面的车筐子里,腾出一只手来扶着他。他并不领情,挣脱着说:“你以为我喝多了,我告诉你,我没喝多,和马广新这样的男人喝酒,我会喝多?”我感到这话有了其他味道,就迎合着说:“我知道你没喝多,你那酒量马所长可不是对手。”校长突然变得敏感起来,说:“你还不信了!我就是没喝多,马广新为什么请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就是想让我看着尚文秀吗?可尚文秀那个破鞋是我能看得住的!”

我有些吃惊,没想到校长会说出这番话来。校长见我不接话就抬头看着我说:“小王,你要注意了。我感到马广新开始提防你了。你和尚文秀这屋那屋住着,备不住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你要知道,马广新可不是好惹的,他的女人可不能随便动。你年轻不懂事我是为你好才提醒你。”

校长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我有些似懂非懂。此时我最想要的就是把校长顺顺利利地送到家,结束这趟倒霉的差事。可是校长并不怎么配合,不但不好好走正路,还时不时要哼唱上两句。校长的声音本来还不是太刺耳,可在这大半夜的山旮旯里就显得有些瘆人了。酒精此时在他身上已体现出了最佳效果,在这深夜的山路上他狂放得就像一位魏晋名士。伺候这样的醉汉,我付出的心力就可想而知了,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不到五华里的山路居然走了有一个多钟头。

我从小胆大,饶是如此,我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害怕,山区的夜晚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既神秘又透着无边的荒凉,各种来路不明的浅吟低唱,伴着秋风地和鸣发着拉网般的沙沙声。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墨黑,似乎有飘忽不定的雾气袭来。这一切不能不让我惊恐,我总感到眼前有许多影子在晃动,后面有高低起伏的脚步声紧随而至。我被这种种臆想所劫掠,浑身战栗,头皮发炸,几乎是一路疯跑着回到了学校。

校园里一片漆黑,我也不敢打开手电筒,担心会把这沉睡的夜惊醒。摸索着走到自己宿舍门口,刚要开门却猛然传来一个声音:“回来了。”我哆嗦了一下,攥在手里的房门钥匙几乎要跌落。循声望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尚老师正穿着睡袍蹲在自家门口。我定了一下神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有些气恼地问:“你怎么蹲在这里?”我意思是说这个时间她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千金难买的“春宵”怎会这样浪费?

尚老师不好意思地轻笑了一下,说:“吓着你了吧!我还以为你已看到了我。晚上睡不着想出来待一会儿。”说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秋天的夜可真是见长了!”

此时的我感到又累又乏已顾不得尚老师的长吁短叹了,只想赶紧回屋睡觉。但真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依然传来秋虫的唧唧声,除此就只剩下深夜落雾的声音了,我闭着眼睛想象着那茫茫白雾从遥远的天边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却势不可挡地淹没在这山谷中,内心忽然涌动起了一种痛彻与悲伤的情绪!秋天可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季节!我想蹲在门口的尚老师也一定有这种感觉吧!不然她怎么会有如此感叹!又一想不对,今天是他们夫妻团聚的日子,她理应感到高兴,可我却感到她心中反而郁结着无边的惆怅!

隔壁有粗重的呼噜声传来,那一定是马所长发出来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门的轻微响动,尚老师看来是回屋了。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想象着尚老师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没有进过他们里边隔开的卧室,想必他们的床一定非常宽大,可此时那粗重的呼噜声已经把整个床都铺满了,尚老师要想躺下来,就只能把自己修长的躯体侧卧在床的边缘。这肯定不是夫妻之间的正常状态,可他们看起来又是如此般配!

“郎才女貌”,晚上吃饭时校长多次感叹,当时我也感到校长的这个评价非常贴切。马所长也是师范毕业生,只不过他读的是高中中专,毕业后先分配到墨镇中学教书,只教了两年就被镇党委书记相中调入了镇政府做秘书,后来就成了财政所副所长。据说财政所长即将退休,他是未来所长的不二人选。校长在酒桌上向我介绍马所长这份履历的时候除了赞叹还是赞叹,马所长却一直很低调,说不是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赶的机会好,可话语里也透着志得意满的情绪。他的内心是应该有这种骄傲的,成为机关干部和留城是当时师范生的最佳归宿。成功男人马广新和漂亮的乡村女教师尚文秀应该是个完美组合,不应该有不和谐的音符,可我总感到这里面不会这么简单,有一个明显的事实不能不让人多想,以现在马所长在墨镇的势力要把尚老师调到镇上易如反掌,即使两地分居也不应该把家安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就渐渐迷糊了过去。

星期一例会,校长传达了墨镇政府下发的一个重要通知,镇政府要求全镇所有工作人员集资,并分了三个档次,镇政府工作人员每人八百元,其他公职人员六百,民办教师和合同工每人二百。

这个通知对我们几个已不新鲜,前天晚上马所长请客的时候提到过,并且说这次集资不同于以往,是为了支持乡镇企业的发展,镇造纸厂要升级改造,童镇长坚持一步到位,从德国引进了一批国际最先进的设备,镇财政的财力不够因此才需要我们这些人来做贡献。马所长透露这个信息的时候尚老师已经回屋,话说得就更放松一些,他说这是童镇长亲自交代给他的任务,那天他去童镇长办公室,童镇长居然递给他两支大中华,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现在也闹不明白童镇长用意何在,反复问我们:“你们说他为什么给我两支大中华呢?”当时我不知道马所长所说的大中华是什么,自然无法回答。校长说:“镇长能给你敬这么好的烟,而且还是两次,可见镇长对你这个财神爷的重视。”教导主任显然比校长聪明一些,没急于回答马所长的疑问,而是沉吟了一下,以探询的口吻说:“镇长是不是有极为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这话得到了马所长极大地认可,他立刻回应道:“律主任说得对,造纸厂是我们镇的龙头企业,这次集资关系到全镇经济的发展,镇长应该就是这么个意思,那天他当着我的面严肃地说这事只有交给我他才放心,说完还站起来和我郑重地握了握手。”校长不甘心落在律主任后面,接上说:“我说得也不错呀,镇长对你这个财神爷确实很重视。”马所长笑眯眯地看了校长一眼,端起酒杯一迭声地说:“不错,不错。来,喝酒,喝酒……”

校长宣读完镇政府通知,还没提具体要求下面的老师们就炸了锅,都抱怨说没钱交集资,给我们发这点工资还来抠索,真是阎王不嫌鬼瘦!其中喊得最响的是教导处的律主任。这个反差有些大,那天晚上律主任虽没明确表态支持,但说到这事的时候也不住地点头,还直夸童镇长有雄才大略,现在的态度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反差更大的是尚老师,家有财神爷,没想到她对集资的事情居然一无所知。但她比律主任更理性一些,先跟校长算账,说:“民办教师现在每月的工资是十五元,一年还不到二百元,现在交二百块钱的集资款就等于一年多没收入,一个拖家带口的家庭一年没一分钱的进项怎么活?通知不是分三六九等吗?民办老师在最低档,民办老师在他们眼里就不算人,既然他们不拿我们当人看,我们就不能看不起自己了,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们民办老师也许就只剩下这点尊严了。不交!坚决不交!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交这个钱。”

在牙山联中律主任和尚老师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两人的业务都很棒,律主任任毕业班的数学课,教过的学生曾经在全县的数学竞赛中拿过名次,据说墨镇中学来挖了他好几次都没挖动,主要原因是家中妻子有病他不能走远。尚老师教七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在生源如此的情况下七年级的语文成绩在全镇也是数得着的,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是镇财政所的领导,理应支持丈夫的工作积极响应集资,没想到现在居然是这么个态度?!

在律主任和尚老师引领下老师们的胆色更壮了,思维变得空前活跃起来,由自身困境拓展到质疑集资这种行为的合理性上。有知道些内情的老师就说造纸厂自打建成就没赢过利,中间还承包给了一个姓郑的老板,结果被姓郑的掏空了又交回给了镇上,说这次集资是为了升级改造,改造了不是还得亏?!还有个老师说他有个拐弯子亲戚就在造纸厂上班,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厂长却整天坐着上海轿子花天酒地,说是联系业务,生产出来的产品却堆积起来卖不出去,库房装不下只好放在外面,结果被雨水重新浇成了纸浆……

当初拿到通知的时候校长觉得这事问题不大,因为全学校只有我和校长两人交六百元,其他老师都交二百,数额差距很大,他觉得自己已经率先垂范了,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乱糟糟的局面。校长这时候把目光瞄向了我,我多少明白一些校长的意思,他是想寻求外援,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刚上班不到一个星期,虽说刚刚发了工资也只有区区的九十四块钱。家里刚给大哥盖了新房子,又给我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了,此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凑这六百元。

眼看上课时间到了,已有老师拿起课本准备往外走,校长趁势说:“咱们先上课,集资的事过后再议。”

上午第一节我没课,校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久就又过来喊我。我有些忐忑地跟着校长来到校长室,心想校长这是对我刚才的沉默不满要秋后算账。我偷眼看了一下,见校长并没有表现出恼怒的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校长招呼我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然后说:“星期六晚上让你受累了,酒喝得太多了。我没说什么过头话吧?”我舒了一口气,原来坐在我面前的校长比我还要忐忑。校长那晚酒后的行为确实背离了他平时的正常轨道,但除了他说尚老师是破鞋之外我也实在找不出其他“过头话”来。

得到我的否定回答之后,校长似乎也放下心来,接着问道:“看来这次集资难度不小,你是怎么打算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说了。校长听了,沉吟了一下说:“六百块钱确实不是小数,可无论多困难咱们两个得积极主动,全校只有咱们的工资是由镇财政直接划拨的。如果咱不带头其他人就更有理由不交了。”

这话在给我压力的同时也使我感到了某种优越。当天晚上我回家跟父母说了集资的事情,家里人一听要筹集这么多钱,脸上都有了很为难的表情,这本来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家里现在的经济状况,也没打算他们一下子能拿出来,我是想让父母出面去借一借,哪怕是将来我去还。我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说了,父亲还是唉声叹气,大哥也愁眉不展,母亲嘴快了一些,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让我们怎么张开嘴去借?更何况盖房子落下的饥荒还没还清!”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有些明白了,大哥今年已经二十二周岁了,用母亲的话说正是在说亲事的“节骨眼儿上”,这时候去求人借钱就不会有媒人上门提亲了。意识到这一点,唯一的一丝亮光熄灭了,我的心情也暗淡下来。父亲最后说:“真不行就把猪圈里的那头壳郎猪卖了,我再去向月那里凑凑。”

那头壳郎猪本来是准备给大哥娶亲用的,现在不得不提前结束使命。向月是父亲的表弟,跟父亲同岁,两人很莫逆,最重要的是他住在离我们家很远的村子里,去他们家借钱安全系数较高。

在我开始筹钱的同时,我的那些同事也大都开始行动了,他们虽然在不停地抱怨,不断地发牢骚,但是他们知道这钱早晚是要交的。在乡村能干上民办老师的都是些有想法的人,民办老师虽然待遇差,但总能给生活带来些亮光,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律主任和尚老师却依然很坚硬,校长私下里跟他们谈了好几次都没松口。这让整个牙山联中的集资过程变得更加缓慢,通知下发了一个多星期,只有校长把钱凑齐了。有几个原本把钱准备好了的也开始观望起来。

童镇长给集资设定了一个月的期限,但过了半个月交上来的集资款还不到五分之一。童镇长就给各个部门下达了死命令,到期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并不断召开调度会,让落后单位的负责人在会上作表态发言。校长每次从镇上回来都黑着脸,他接受上次教训,不再在会上公开要求,而是把每个老师叫到校长室单独交流,但仍收效甚微。

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了,牙山联中成了全镇最落后的单位,镇上派来督导组前来督导,督导组组长就是财政所的马所长。

也许是因为工作忙,这段时间马所长回来的反而少了,有次回来我听到两口子在房间里吵架,起因好像就是关于集资的事情,现在让他回来做自己老婆的工作,不知是领导有意这样安排还是他主动请缨。

马所长这个督导组一共三个人,但真正进驻学校的时候马所长却给其他两人放了假,说自己家属是学校职工,他也就变成了牙山联中的家属,回自己家办事根本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果然马所长没有出现在校长召集的星期一例会上,倒是在例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马所长来了,手里还拿着两条带过滤嘴的香烟,老师们看到马所长进门都纷纷站起来和马所长打招呼,马所长谦和地回应着,校长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让马所长坐,马所长摆了摆手说:“你那边是校长席,我随便坐就行。”说着正巧看到尚老师边上有空座位就坐了过去,有的老师就开玩笑说:“这是在家里没亲够呀!”马所长笑着说:“这几天忙,没来得及!”这话把很多人都说笑了。尚老师却无动于衷,似乎坐到身边来的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校长给马所长敬烟,马所长却一边拆着手里的烟一边说:“来,抽我的。昨天晚上才从办公室带过来的,这烟柔和。”说着起身先给校长送过去一包,然后又送到每个老师的手上。

校长点上马所长带来的香烟说:“还是领导的烟好抽!”其他老师也都附和着说好。马所长说:“烟本身没孬好,抽着顺口就行!我本家有个爷爷,抽了一辈子老旱烟,他抽的那烟我小时候偷尝过,一口烟下去半天上不来气。你让他抽我们这样的烟那还不如杀了他……”

聊了一阵子抽烟马所长就言归正传了,马所长没回避自己这次肩负的使命,说牙山联中在这次集资中落了后不是大家的错,是他们这些专业人员没给大家说明白,集资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三年就会返还,而且还算利息,利息比银行的还要高。更为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系列工程,民办老师为什么待遇低,说起来还是镇财政不行,大河里没水小河里干,这次集资就是为了培植财源,财源广了镇财政自然就壮大了,只要镇上有了钱我们这些人的待遇也就上去了。

听完了马所长的话大家一时都哑口无言,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集资只是挖肉不会增肥,没想到还与自己将来的待遇有些关联。尚老师在马所长刚开始言归正传不久就出去了,律主任不甘心就这样陷落,插话说:“经是好经就是怕这些人给念歪了,不是听说那位造纸厂的厂长只知道吃喝嫖赌吗?咱们集上去的钱就怕都让他给糟蹋了!”

马所长说:“这个问题你还真提到点子上了,我给大家透露个消息,原先那位厂长刚刚被免职,现在是镇上一位管工业的副镇长兼任厂长,这样的高配也可以看出党委政府发展乡镇企业的决心来。另外我们这次的集资直接存进银行,银行收到这笔保证金之后再给我们贷款,也就是说我们直接和银行打交道,银行再和造纸厂打交道,大家不相信财政所的话对银行总该有信心吧。”

督导组的工作成效在进驻当天就显现出来,星期一下午校长室门口的小黑板上就张贴出了牙山联中的集资进度表,全校共有十七位教职员工,已有十一位老师上交了集资,其中名字排在前面的是校长,紧随其后的是尚文秀老师,律主任的名字也排得比较靠前,其他六位老师一看这阵势就赶紧回家凑钱去了。

我是这六位落后分子中的一员,我没想到剧情反转得这么快,担心父亲还没卖掉壳郎猪,当天下午急慌慌地跑回家,巧合的是这天是墨镇大集,父亲已经在集上把壳郎猪卖掉了,也从向月叔那边借到了钱。钱凑齐了我也就不着急了。第二天一早返回学校,没想到集资的事情又发生了变故,小黑板上的集资进度表被人撕掉了。

撕掉集资进度表的是尚老师,据说头天下午集资进度表贴出来不久尚老师就去找校长,让校长把她的名字去掉,她根本就没交集资款怎么还上了光荣榜?校长说:“集资款是马所长交的,你和马所长一个锅里搅勺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交了也就表示你交了。”

校长故意带了一点色情意味本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成想却把尚老师惹火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恶心呢!谁跟他你中有我了?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是我,他是他。他交了,不代表我同意交!”

校长觉得尚老师有些过分了,强压着升上来的火气说:“你们是合法夫妻,你却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反正马所长已经把钱交给了会计,学校也已经统计上去了,你要不同意那就去找马所长,别再跟我理论。”

上午这边一结束,马所长就去别的落后单位督导了,想找马所长当时也不可能。尚老师坚持说:“我不管他和你们怎么说的,现在光荣榜上是我的名字,我就有权利要求你们去掉,我还能连这点自主权都没有了?”

校长终于火了,说:“在你的名字下面已经完成了集资款,门口的这个集资榜就是这个任务的呈现,你完成了任务我们当然要把你的名字写上了。至于你有什么疑问,你就去找那个替你交钱的人,别在我这里胡搅蛮缠!”

尚老师也急了,说:“我怎么胡搅蛮缠了!是你为了巴结马广新,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尊重我这个当事人。我的态度很明确,这集资款我就是不交,我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钱让他们这些人来败坏!……”

两个人粗声大气地吵了起来,隔壁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到动静赶紧赶过来劝架。尚老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火气,拍着桌子跟校长理论,校长此时已经弱了下来,也不看尚老师,斜着身子坐在自己椅子上抽烟。几个老师一齐才把尚老师劝出来,尚老师来到外面火气还没消,抬眼看到墙上自己的名字心里就更来气了,上前一下把光荣榜给撕了下来。

我去校长室交钱的时候注意到了那张被撕毁的光荣榜,尚老师是从上往下斜着撕下来的,撕得还基本合理,大部分老师的名字都在,只是把校长和自己的名字弄得只剩下最后一个字的偏旁,那不完整的墨迹苟延残喘地逗留在利剑般的缺口上。应该是当初张贴的时候纸张的最上端没有糊上胶水,往下张裂着,这就给了尚老师可乘之机。光荣榜贴在小黑板上的位置明显比尚老师要高出许多,尚老师应该是跳起来撕的,可以想象尚老师当时的愤怒程度,谁能想到平时淑女一般的尚老师会有如此过激之举!

我交的这六百块钱是从不同人手里凑起来的,所以碎票比较多,校长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数完了钱,校长对着我眯起眼睛说:“你是最后一个完成集资任务的!”我不知道校长这是在责备还是在随意地发一些感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尚老师闯了进来。

尚老师的态度看起来还是比较平和的,进门还不忘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校长跟前说:“你不是说我和马广新不分彼此吗?他既然能代表我,那我也能代表他,况且集资款在我的名下,我现在要求把我的钱退回来这总该行吧?”

校长显然没料到尚老师会有这样的要求,面容一下子收紧了,掩饰般地从桌上摸起香烟叼在嘴上,猛地嘬了一口,再徐徐地把烟雾吐出来,习惯性地把身子歪向了一侧。尚老师催促道:“你发个话,到底行不行?”校长无法再回避,把头扭过来说:“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就二百块钱吗?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马所长想一想吧!他是财政所领导,对他的工作家属不但不支持还给他扯后腿,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尚老师说:“这不是钱的事。再说我早就说过他是他我是我,尤其是在这个事情上我不能支持他,他们拿着钱不干正事我不能助纣为虐!”

校长看尚老师这么坚决,就把脑袋扭回去继续闷头抽烟。尚老师有些急了,说:“你总得有个态度吧!”校长说:“你这种要求我没法给你态度。”

尚老师说:“好!你不给态度我就写份声明,说明集资的那二百块钱与我无关,我拒绝缴纳集资款,并附上拒绝的理由。我不但要把这份声明寄给镇党委政府,寄给县委县政府,还要寄给《悦城日报》。”

校长没想到尚老师会有这样的底牌,霍地站起来说:“你这是威胁!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 ……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我赶紧把尚老师劝了出来。

走出来的尚老师余怒未消,气哼哼地说:“真是岂有此理!这种事情还有绑架的!我就不相信了!我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原以为接下来尚老师会跟我有更多的控诉,没想到她却一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几个没课的老师正在闲聊,看到我进来忙问:“又吵了?”我点了点头。有的老师就感叹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人替交钱还这么抗拒!要是让我摊上这样的好事得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另外一个老师接上说:“所以你永远成不了她,永远也体会不到她现在的心情!如果让她和王老师一样交六百她就不会这样了。”

“她不是没机会交六百?!是她咎由自取,这能怨谁?!”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议论尚老师,但后面的话没听明白,就问:“尚老师怎么咎由自取了?”

“你还不知道呢?尚老师呀!她本来也考上了悦城师范,最后却犯了错误没能毕业,这不是咎由自取吗?”

我感到吃惊,第一次听说我和尚老师还有这样的渊源,我们本来师出同门,现在又在一个学校里教书,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缘分!想要再往下问对方却怎么也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了。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悦城师范几乎很少有未能毕业的学生,我们这一级有位同学补考了三次,最后学校还是宽容地让他拿到了毕业证。如果未能毕业那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可是看尚老师那个样子又能犯什么错误呢?!

当天傍晚,马所长回来了。我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事情明摆着嘛!两个人的矛盾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冲突应该是不可避免的。但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马所长有条不紊地把自行车停在了门口,然后从车把上撸下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纸包上端已经被里面的油渍浸透,发着一种脆质的透明的萎黄。这个时间尚老师应该还在办公室,马所长独自打开门,过了一会又端着锅子来到俞大娘门前的铁炉子上开始熬小米稀饭,一边还跟俞大娘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以往就是这样,马所长只要回来总会带些佳肴,然后开始麻利地准备晚饭,这一天他们家的饭食总会复杂一些,反倒是尚老师一个人的时候看不到她用铁炉子,也不知道她平时是怎么对付饮食的。

轻微的骚动发生在入夜以后,尚老师房间里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平时不怎么看,这天晚上却出奇地响。我先是只听到电视机传出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尚老师的说话声,尚老师的声音也不是太高,只是语速比平时快一些,这样的语速在电视机的喧闹声中更容易分辨一些,后来一切就归于平静了。

第二天尚老师请假了,是马所长亲自到校长室去请的,说尚老师身体不好要带她去城里查查。带媳妇去城里查查,这本身就不好让人多问,更何况马所长和尚老师结婚多年还没有孩子,所以以这个理由请假既暧昧又正当。

可真正的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律主任这天上班到的比平时晚了一些,进门就说在梨园村车站看到尚老师在等车,尚老师说去悦城会朋友。这就和马所长说的有些出入了,马所长跟校长说要带她去城里查查,而且有的老师也确实看到两个人一起出的门,尚老师怎么会一个人在车站等车?

老师们的疑问当然不会囿于尚老师的请假理由上,他们的困惑在于马所长对尚老师这样周到,他们看起来又是如此般配!却为什么总会有些不和谐的秘密让人去发现?

周六的时候,我在门口看到了马所长的自行车,以为尚老师回来了,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马所长出来了,我们在门口相遇。我问马所长:“尚老师还没回来?”马所长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我先回来的,她又找同学去玩了。”

马所长的回答比较艺术,似乎是一把无形的刷子,竭力想把他和尚老师之间那些不和谐的痕迹抹平。既没有进一步诠释“带她去查查”,也没有否认尚老师给自己找的“会朋友”的理由。

马所长独自在家住了一晚上就走了。当天下午,尚老师回来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一扫之前由于集资问题带来的阴霾。傍晚,我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到了悠扬的琴声。我感到奇怪,在这山旮旯里平时连唱歌的声音都听不到,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琴声!我合上书本,闭眼睛凝神细听,乐声是由手风琴传出来的,旋律我也非常熟悉,是一首经典的俄罗斯曲目,名字就叫《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

眼泪渐渐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流下来,这首歌最初应该是只属于我和希敏的。音乐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这首歌,我却总也唱不好,希敏就贴着我的耳朵不停地唱。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耳边是温热而撩人的瘙痒,心中塞满无边的甜蜜。那时我们刚刚相爱,正是想把每一秒钟都揉碎了融化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她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歌者,我是她人生舞台上的唯一观众。她用心灵的气息传递着纯真,我用锥心的疼痛接纳着让人震颤的美好。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感到过确定的未来,所以我们格外珍惜那时的当下。

我循声而去,果然看到是尚老师正在操琴,就在后面那破败不堪的操场上。夕阳西下,黄叶斑斑,周围的荒草还残留着最后那抹青色。尚老师坐在倒塌的篮球架底部的骨架上,怀里抱着红白相间的手风琴正在忘我地演奏。尚老师外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原本高挽着的头发聚拢在后面,变成了一截蓬松的马尾,此时正随着尚老师身体的摆动在跳跃。金色阳光下,朦胧的脸庞伴着灵动的身姿把整个的背景衬托得无比美好。

我不敢上前惊扰,趁尚老师还没发现,悄悄退了回来。路过俞大娘门口,俞大娘截住了我,悄悄对我说:“有好长时间不拉琴了。恐怕又要出大事了。”说这话的时候,俞大娘绿豆般的小眼睛难得地从眼皮后面扒拉出来,闪耀出狡黠而神秘的光。我认真盯着俞大娘,看到了掩藏在她身后的那布满岁月尘埃的门框,一下子重新跌落回了烦乱的尘世中。

放秋假的时候,希敏突然从天而降。那天我回家了,早上刚起床,尚老师班里一位学生来找我,说是有个女孩儿正在学校等我。我当时有点懵,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这又怎么假的了呢?!待真正见到她,我反而平静了很多。我从没意识到我们会这样结束,没想到她居然先来了。她并不知道我具体分到哪所学校,要找我肯定是下过一番工夫的,这让我感到无比欣喜。

希敏的到来给我传递了一个错误信号,我以为我们之间又可以重新开始了,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在分配方案公布的当天,她留校了,我却重新要回墨镇,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夜,我们谁也不肯率先离去,在远离学校的一个小河边厮守了好长时间。后半夜,我们找到附近一家小旅馆,说好不要但最后我还是进入了,是那种浅尝辄止的尝试却也感到了天旋地转,瞬间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感到了疼痛,我们都懵懵懂懂的,以为这样的蜻蜓点水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还是完整的,有足够的信心和资本面对将来的另一个他。找不到卫生纸,她用枕巾擦了一下下身,黑暗中见那原本以白色为底色的枕巾有了一片黑色的晕染。她默默流泪。我把她揽进怀中,我们都没放弃希望,只是通往希望的路径不同。

进到房间,外面的世界被我关在了身后,那间破破烂烂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扑进我怀里,我默默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我终于又再次拥有了她,上次那痛彻的感觉似乎已远离了一个世纪,这么长久的渴望足以让人成为一个疯子。我浑身的血液暴涨,她也有着狂热的灵动,我们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热烈。

平息下来之后,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能有那种交流,但她似乎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默默地流泪。我有些明白了,她并没打算通过这个费尽周折的行程能给我带来些承诺,那泪水又是什么呢?应该是既有相见的喜悦又带着离别的酸楚。既然这样,至少我的内心应该明朗起来,我们之间跟过去的很多次纠结一样还是不会有结果。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让她去找寻属于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爱她就得让她快乐……类似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正是送人情的大好时机,而我却不想说。我此时的幸福绝对与她有关,如果我的生命中没有她的具体存在,我就不会感到幸福。

下午,她走了,我没有出去送。我们没有吵架却比吵架的结果更恶劣,这种最后的结局是没有必要拿出来展示的,我想让两个人的行为恢复到最自然的状态。房间里还残留着我们做爱时的热烈气息,应该告别了,跟她,跟自己的过去,那就把这最后的留恋当作拜祭离别圣坛的供品吧!我几乎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间,看到了门下的那张纸条: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第一感觉这应该是尚老师留下来的,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和希敏之间的悲剧性结局,才发出了如此感叹!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某个学生之手。尚老师的字我是见过的,很遒劲,有些男人的豪气。再说尚老师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文艺腔调?!不是尚老师那又会是谁呢?现在只有她才能捕捉到我和希敏的真正状态。

我想拿着纸条找尚老师求证一下,藉此也想打开尚老师身上的秘密,又一想这样做未免有些太唐突了,如果是尚老师,她既然变换字体就是不想让我发现,我再继续追问下去显然会让她难堪,更何况在我们心中多一份秘密不是更好吗!我和尚老师的,我们之间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心灵在开始接近,我的内心不是一直在这样渴望着吗?!

这段时间尚老师变得比不放假时还忙,经常外出,有时晚上也不回来。马所长也很少回来,听说正在准备和童镇长一起出国考察。我变得更加寂寞起来,有时连续几天找不到人说话,有时我晚上故意到很晚才关灯,我想象着那只属于一个人的灯光在这山坳的暗夜里亮着,唯一地亮着,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观?难道这世上就没人注意到这孤独的灯盏吗?

思念像潮水一样裹挟着我,我经常在傍晚沿着大堤徘徊,总渴望希敏能再次从天而降。返回的时候看到西天那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内心总是充满一阵阵悲哀。为了排遣这种苦闷的日子,除了读书也写一些很幼稚的诗歌。

黄昏 我走向你

在即将消失时走向你

除了痛彻惋惜之外

当然还有内心的希望

因为是你使我想到了明天

想到明天并不意味着能感受到明天,我的日子毫无起色,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秋假是如此漫长,我甚至开始思念我那些并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学生了。

一天下午,尚老师房间突然传来了很大动静。我急忙赶了过去,看到尚老师正和一个老妇人撕扯在一起,尚老师手里紧紧抓着她经常用的那个小坤包,老妇人在拼命争抢。尚老师的动作很被动,那老妇人却很强势,一边把尚老师怀里的包往外猛拽,一边薅着尚老师的头发往下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咆哮着:“我叫你这个小贱人不养老,我女婿不在家你就不给我钱了?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老妇人长得粗壮,尚老师明显不是对手,小坤包不但很快就被老妇人抢了过去,还被拉扯的力道所拖拽,身子一下子栽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老妇人得手,气势汹汹地朝站在门口的我瞭了一眼,就一阵风地逃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赶紧去把尚老师的包追回来,刚跑了两步却被尚老师喊住了。

我返身回来,尚老师这时已站了起来,看来尚老师刚才摔得并不重。我说:“光天化日之下她怎么会如此猖狂!难道就让她这么白白地跑了?”尚老师叹了一口气说:“你一定认识她。她就在墨镇中学门口开店。”

经尚老师这么一提醒,我想起来了,她就是墨镇街上著名的花扇子。花扇子当然是绰号,真名叫什么已没多少人记得。我在墨镇中学读书的时候,时常看到她在学校前面的商业街上晃来晃去。夏天的时候总穿着一件能盖住脚踝的长裙,手里时常拿着一把锦缎面的花扇子。她开着一家很不景气的寿衣店,她男人老藤有一辆专门拉死尸的三轮车,上面是一个半圆形的铁皮盖子,谁家死了人就会去央请老藤,老藤每次把尸骨送往火葬场后总会喝醉,这时候整条街上就会有好戏看,先有打骂声从寿衣店里传出来,之后就是醉酒后的老藤脚步踉跄地往外跑,花扇子则紧跟其后追打。

我问尚老师:“你怎么还会与这样的人有牵扯?”

没想到这话把尚老师的眼泪说了下来,尚老师凄然地说:“我没办法和她没牵扯。因为她是我母亲。”

我感到吃惊,尚老师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那个下午,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尚老师向我讲述了她的母亲以及她与马广新的婚姻,神态镇定而从容,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

“你知道吗?我像感受着自己的成长一样每天都在感受着母亲的堕落。我的父亲是最早下放的知青,就下放在我母亲所在的村子里,他们没结婚就怀上了我,被人发现后父亲把全部责任都揽了过来,说是强奸了我母亲。在那个年代这可是重罪,父亲被判了极刑。后来母亲就偷偷地生下了我,可她几乎一天都没养过我,生下我她就离开了。我是由姥娘带大的,后来母亲把我带到了墨镇,那时候她在镇供销社上班。我们家经常有男人出入,母亲的男人不固定,最长的也只保持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我和母亲的那间小屋时常会有其他女人闹上门来。后来供销社就把母亲开除了。母亲没脸回家就在镇上开了一家寿衣店,我又重新回了姥娘家,从此我再也没踏进过母亲的家门。我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她时常去学校找我,我都是远远地躲开她,她在我心里早已不是我的母亲了。如果单纯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这么恨她,她毕竟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用她的话说就是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让我彻底绝望了。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小时候撇下我,嫌我是个累赘;长大了,想把我当成她的摇钱树。我和马广新之所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就与她有直接关系。

“你一定也看出来了,我和马广新不像夫妻,我们确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尚老师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是那种含着眼泪的笑。

我有些心酸,却唐突地说了一句:“可你和马所长看起来很般配!”

尚老师骤然睁大了眼睛反问道:“你真这么认为吗?如果真这么认为,我就没有讲下去的必要了。”

在尚老师的逼视下,我低下头,喃喃地说:“是他们都这样说,我倒觉得他配不上你。”

我明显感到尚老师的神情松弛下来,顿了一下才说:“我们的问题不是般配不般配的问题。我初中毕业那年马广新分配到我们学校,马广新教我们数学,那时我学习很刻苦。马广新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一开始他好像还没那层意思,到了后来我就感到有些不大对劲了,他经常把我叫到他的宿舍,问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课堂上对我也格外看重,我本来有些偏科,语文成绩好数学成绩一般,他却把我安排成数学课代表。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已看出了他对我的偏爱,到了下学期学习越来越紧张了,我开始有意识疏远他,可他是我的任课老师,我又怎么能摆脱得了?那年五月份我参加了公社预选,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你们考中专的时候也是要预选的吧?公社预选上了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中专的大门。就在我全力以赴迎接大考来临的时候他向我表白了,说从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上了我,等我考上中专就要跟我订婚。当时就觉得这事太遥远了,他又是我老师,还比我大这么多,我们有这么多的鸿沟!我回绝了说自己年龄还小,他却非常执着,说他可以等。我那时胆子很小,不敢得罪他,回绝得并不彻底,这给了他可乘之机,从此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追我,利用他教师的身份给我提供很多便利,让食堂给我开小灶,给我搜集别人得不到的学习资料,有一阵子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对他的行为不再抗拒。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悔恨终生的事情。他把我强奸了。

“当时我想认命,就想反正自己将来是要嫁给他,这也可能是他想得到的结果,可这毕竟是种伤害,不可能不影响到我的心境,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直到进考场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的。结果那一年我落选了,我重新回到了姥娘家,感到万念俱灰。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马广新却销声匿迹了,至此我才明白过来,马广新是在下一个赌注,他追求的并非我本人,而是我准中专生的身份。要知道,他们这样的师范毕业生在乡村找个同样身份的教师比登天还难,他才把目光锁定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明白了这个道理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我下决心开始复读,去了离姥娘家近的况洞联中,在学习上更加努力。第二年参加中考的时候我碰到了马广新,他是作为辅导老师随行的,据说在他辅导的学生中还有他追求的潜力股。这一年我顺利地考进了悦城师范,而马广新的潜力股却落选了。

“我本以为,从此我可以开始一种新的人生,摆脱过去的一切。没想到我还没拿到悦城师范的录取通知书,马广新就厚颜无耻地回头找我了。我当然不能接受,他就死缠烂打,几乎隔两天就骑着自行车去姥娘家找我。还故意招摇,走经常有人聚集的街道,到后来整个村子都知道我有了对象。开学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每个周末都去学校,他虽然不是悦城师范毕业,却把学校的情况摸得门清。天晚了就找我们班的男同学住在男生宿舍,我们班的那些男同学都被他收买了,他们不但都知道我有了男朋友,还知道这个男朋友对我非常关心。最为恶劣的是他竟然找到了我那可爱的母亲,也不知道他对我母亲使用了什么手段,我母亲对他是言听计从,他带着我母亲一起来学校找我,我母亲对我那些同学和老师介绍这就是我未婚夫。我母亲还很会说,知道学校不让学生谈恋爱就说我们当地女孩子都有早婚的习惯,他们之间的婚事是早就订下的。这样一来我就百口难辩了,只好任由他们折腾。”

尚老师讲述的故事我并不感到陌生,师范里的女孩子都是稀缺资源,被很多有想法的男人所惦记,但像马广新这样不择手段的却没听说过。我心里有些悲凉,尚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坦然地笑了一下说:“一切都会过去,我现在已把这些过往看得很淡,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聊到这里我知道我们在这个下午的交流已经完结,我起身走了出来。此时夕阳西下,放射出来的光芒几乎和西边的校园平行,在大地上散出一层花粉似的光辉。

第二天一早,尚老师就过来借自行车去悦城,说由于修路,通往悦城的长途车不通了。说好下午就能回来。可是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很晚尚老师还没回来。我有些心神不宁,尚老师一向是很遵守承诺的,我焦躁地等待着,似乎又回到了恋爱时代那些等待希敏的日子里。

我冒雨走了出来,没想到雨下得比我想象的要大,根本没有秋雨的样子。黑暗中看不清那细密的雨线,只感到有急促的雨点敲打着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手电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断飞溅起的雾气所遮蔽。我沿着大坝一路向前,走到大坝的尽头都没发现尚老师的踪影,再往前就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沿着这条道路就能一直走到悦城。尚老师在这么宽阔的道路上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碍,我决定回头再重新找寻。这次我比来的时候看得更仔细,差不多走到坝中心的时候,我在坝沿上发现了那辆自行车,自行车斜躺着,一只轮子搭在坝沿的矮石墙上;另一只轮子淹没在了坝沿下。这是我的自行车,我拎着手电伸头往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胧胧地看到尚老师正在下面挣扎着往上爬,尚老师看到了光亮猛地就把头昂了起来,白亮亮的雨点利剑般射下去,那张半明半暗的脸顿时变得更加的浑浊。也可能是没有了力气或者是坝上的石板太滑,尚老师的身子虽然努力往上攀附但却一直沉在最下面。幸亏我车子后座上留有预备带东西的绳索,我把绳索解下来伸到下面,尚老师攀着绳索才慢慢爬上来。

幸好尚老师没有受伤,往回走的时候我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尚老师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微弱的光亮缭绕在身旁。我们都不说话,心中却有着难得的默契。她似乎也穿着雨衣,材质好像是那种透明的薄塑料,经过刚才一劫,我们的情况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早已湿透,雨衣变成了身上的某种羁绊。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换衣服尚老师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床厚厚的毛毯,说天凉了让我先用这个取取暖。其时我正把粘湿的衬衣扒下来光着肌肉饱满的上身,尚老师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接过毛毯披在身上。尚老师似乎并没在意,摇着手说:“不要这样披,要把湿衣服全脱下来盖在床上才能暖过来。”我一面躲闪着她伸过来的手掌一面一叠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种仓惶的状态显然提醒了她,之后她接着就离开了。

我很快就暖了过来,换上干净衣服去给尚老师送毛毯。房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才听到低低的回应,推门进屋发现房间里没人,电视机前的小凳子上摞着尚老师刚才穿的湿衣服,最上面是一条红色内裤,抻着肢体窝在湿透的黑色长裤上,像裂开的伤口。正迟疑,听得靠窗的布帘后窸窸窣窣。尚老师可能在换衣服,我放下毛毯就想离开。还没转身,帘子后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音突兀而凄凉,似乎怀有极大的痛苦。我吃了一惊,往帘子前移了几步,犹豫着想拉开帘子,但最终又把手缩了回来,急遽地叫道:“尚老师?”呻吟声停止了,我放松下来,但很快那呻吟声却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比上次更加让人揪心,我不再犹豫猛然掀开了帘子。

里面的空间极为逼仄,靠东墙的地方竖着一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着不少杂物;西边是一张大大的木床,木床上正蜷缩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这个女人怎么也不能跟我脑海中的尚老师相联系,两只光光的脚板正呈痛苦状地往下按压着,往上是饱满的小腿肚,浑圆的大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之下是胡髭般黑色的毛发。此时这个光洁的躯体正在颤抖,瑟缩如一片秋天的枫叶。

我想我是贸然闯进了不该进入的禁地,但尚老师肯定是遇到了紧急情况。那凄凉的呻吟声变得明晰而揪心,看到我进来尚老师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中透着无助和哀怜,然后就又开始喊叫起来:“肚子疼,我要死了……

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尚老师病了,而且非常严重。我把手中的毛毯急忙盖在那正在挣扎着的胴体上,然后跑出去找俞大爷。

幸亏俞大爷在当地人头熟,他找到了村里的拖拉机手,连夜把尚老师送到了墨镇医院。把尚老师安排进病房,我想还是找一下马所长。直到走出来我才记起马所长已经随童镇长去德国考察了。

我重新回到病房,尚老师正在病床上疼得打滚。乡镇的医院本来就很少经历这种突发情况,值夜班的医生又临时回家了,医院里唯一的一辆救护车正在接医生回来的路上。我后悔把尚老师送到这里,但当时俞大爷只能找到这辆拖拉机,凭借拖拉机要带尚老师去悦城显然艰难一些。

尚老师看到我进来,像捞到救命稻草般地喊叫着:“我要死了,赶快找去范亦然……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范亦然是谁,从来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是痛苦中的尚老师出现了幻觉。我问:“范亦然是谁?”听到我的问话尚老师明显沉静了一下,那一刻尚老师的眼神儿很亮,然后把那亮光甩向了我。“范亦然是谁?”我再次问道。尚老师挣扎着坐起来,把手往上抬了抬,护士探身问:“你找什么?”尚老师说:“快,王老师,你过来……”我俯身上前,尚老师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223712,这是范亦然的电话。快,快去!找他,我快要死了……”

我不敢怠慢,把那六个数字牢牢记在心里,急忙跑到医院值班室打过去。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没人接,再打过去终于接了,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声音,很不友好地问:“你找谁?”

我回答说:“请找一下范亦然同志好吗?”

对方很不耐烦地说:“这里没有范亦然!更没有你的同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都快半夜了!”说罢就把电话粗暴地挂了。

遭遇到如此抢白我有些醒悟过来,这个时间打电话显然是不合适的。当时电话还是奢侈品,能裝电话的家庭非富即贵,再就是单位,可这个时间单位根本就不会有人,除非是单位的传达室。我开始猜度那个叫范亦然的人,很显然他应该是与尚老师关系最为密切的人,不然尚老师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想到他,能博得尚老师如此倾心的男人应该是优秀的,那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范亦然?如果是为什么会如此简单与粗暴?如果不是那又是谁呢?我从心里感觉刚才接电话的人不应该是范亦然,范亦然不会是这个样子。那尚老师给我的号码会不会是单位传达室,意识到这一点我才想到那个号码本来是有些熟悉的,那个接电话的声音也似乎并不陌生。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我仗着胆子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又响了好久,对方才接起:“你还有完没完!”那个粗暴的声音再次闯进耳廓。一切都应该清晰无误了,刚才摔电话的人是老贺贺黑驴,悦城师范学校门口的传达,那个电话号码就是传达室的电话。这也就是说尚老师要找的这个范亦然就在我刚刚毕业的那所学校。从年龄上看,范亦然不会是学生,可在教师中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范亦然这个名字。不知道这个范亦然在学校里是个什么角色,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尚老师有这么大的干系!

我带着种种不解回到病房,尚老师已被送进了手术室,急性阑尾炎!我的心安了下来,急性阑尾炎虽说需要手术但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尚老师就没有必要再找那个范亦然做“临终”嘱托了,我也就省了复命的必要。

第二天尚老师的母亲来了,尚老师似乎对自己母亲的到来没有思想准备,脸上显现着吃惊与不解。花扇子却一点也不见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着尚老师怜惜般地说:“啧啧啧……瞧我女儿都瘦了,谁能想到我的宝贝女儿会遭这么大的罪!来,让妈好好看看。”说着就把手伸向了尚老师。

此时的尚老师正半卧在床上,刚刚脱离了麻醉的药力,身上没有半点力气,但还是奋力举起胳膊把花扇子伸过来的手给挡了回去。花扇子把手缩回来也不感到尴尬,继续说:“哎呦呦,自己的女儿怎么还这样?!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能不心疼吗?……”花扇子一边说着,眼珠儿却滴溜溜乱转,看到床头柜上的香蕉立刻抓过来,劈下一根,剥开就往尚老师嘴边送。我在旁边赶紧制止,因为医生刚才嘱咐尚老师今天禁食。

花扇子这时才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立刻就警觉起来,口气生硬地问:“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女儿的病床前?”我回答说:“我是尚老师的同事,是我把尚老师送到医院的。”花扇子“哦”了一声,接着说:“我想起来了,我那天见过你!你可离我女儿远一点,你知道我女婿是墨镇的财神爷,你要给我惹出事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尚老师可能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愤怒地打断了自己的母亲:“你赶紧走,我这里不需要你!”

花扇子一边把手中剥开的香蕉往自己嘴巴里送,一边说:“你瞧瞧!你瞧瞧!哪有自己的闺女对妈这样说话的!妈这不是担心你嘛!我心里要不挂着你,你能长这么大?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婿?……”

在花扇子不停的叨叨中,我注意到尚老师的态度是难耐的,蜡黄的脸上显现着厌恶和无奈。她们应该是这世上最不和谐的一对母女。

尚老师让我叫来了医生,最后还是医生把花扇子支走了,花扇子临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把床头柜上的香蕉塞进自己的包里,一边还说:“乖女儿,医生说妈在这里妨碍你康复,那我改天再来看你。你今天不能吃饭,妈就把这香蕉带走了,等你能进食的时候再让我那好女婿给你买。”说完撇了我一眼,气扬扬地走了。

待花扇子离开,尚老师问我:“是你找她来的?”

尚老师看我一脸的茫然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墨镇医院哪个多嘴的护士告诉她的。她在墨镇地面上这么熟,还能有瞒得住她的事情?!”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尚老师突然问我:“你想不想知道范亦然是谁?”

从昨天晚上我确实一直在琢磨范亦然的身份,但我心里又有些怕,尚老师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伤害,我害怕这个神秘男人有着和马广新同样的利器。

尚老师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态度,我的沉默反而激起了她讲述的欲望。

“那我就继续把我的故事讲下去,范亦然是我的爱人;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一个满足了我所有女人梦想的男人。他第一次带着手风琴给我们上课就深深吸引了我,那修长的身材,飘逸的长发,拉琴时那种陶醉的表情都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从此我喜欢上了音乐,喜欢上了手风琴,我人为地制造了许多接近范老师的机会。悦城师范学校在城东,范老师的家在城西的省煤炭学校,听说范老师的爱人就是煤炭学校的物理老师。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范老师就不回家,住进悦城师范的单身宿舍。这样的日子就成了我的节日,我总能找到理由去范老师的宿舍向他讨教,那是我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心中装满爱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阳光,眼前的世界也会晴空万里,但我却盼着天天下雨,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范老师了。

“后来马广新就有了察觉,专门来学校找了范老师,又去找学校领导反映,说范老师道德败坏,身为有妇之夫却勾搭女学生。校长让班主任找我谈话,我坚决地否认了,可范老师却从此开始疏远我,几乎不再在学校里留宿。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时每刻都在思念范老师;每时每刻都在捕捉范老师的身影。不久,我们班举行元旦联欢邀请范老师参加。当天晚上在教室里我们玩到很晚,也玩得很尽兴,都喝了一些酒,范老师走不了了,我终于没控制住自己敲开了范老师宿舍的门。这天晚上我本来是要交给他的,但想到自己不再完整;想到自己背负着的耻辱我还是退缩了,我不想玷污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更不想破坏自己在范老师心中的形象!那天晚上我们就是聊天,天上地下地聊,坐着聊累了就躺到床上,我彻底打开了自己的心扉,他呢?似乎也放下架子摒弃了过去的顾虑。我第一次深入地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并不幸福,上大学的时候他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恋爱,大学还没毕业对方就出国了。现在的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有时候我真想离家出走’这是他那天说了多次的话,这话却种在了我心里,也给了我莫大的希望,我何尝不时时这么想呢?

“这注定是一个难忘之夜,我们彼此靠近了对方,我们不同的生长阅历契合在一起竟然如此完美,我们沉浸其中不知道危险正一点点地逼近。剧烈的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浑然不觉,他竟然只穿着秋裤打开了门,几束手电筒的光亮肆无忌惮地照射过来,宁静的房间顿时被乱糟糟的声音填满,等打开灯我才看到是马广新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这其中有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和保卫科长,还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女人正在和范老师扭打在一起,她的身份通过她的举动我已明了。

“事后证明,马广新就是整个事件的总导演。那天白天他来宿舍找我,被我赶走了。他丧气地从宿舍出来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校园里转悠,想再次寻找机会。我们联欢的时候,他一直在窗外窥视,等我走进范老师的宿舍他本来想直接闯进去,又一想这样不足以解恨就跑到城西的煤炭学校找到了范老师的妻子,又找到了学校教导处主任和保卫科长一起来捉奸。用他们的话说叫‘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再进行辩解已经无益了,中间马广新一直让我咬住自己是被迫的,甚至让我告发范老师强奸了我。我当时扇了他好几个耳光,直接去了教导处,我承认整个事件都是我主动的,是我勾引了范老师。做这些的时候我内心涌动着一种悲壮和痛彻的感觉。我想到了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当年他把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肯定也有这种感受,为了爱去赴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这种感觉让我的心灵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我想我要比自己的父亲幸运很多,他成全的是我那不成器的母亲,而我的范老师却是天底下最值得去爱的男人。但学校并没有完全采纳我的意见,再加上范老师妻子的不依不饶,最后我被学校劝退了,范老师也被调离教师岗位,去锅炉房做了一名锅炉工。我离开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太过难过,唯一不舍的就是范老师,我想我失去了马上到手的铁饭碗,马广新也就不会再缠着我了,我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怀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了。”

随着尚老师的讲述,我心中郁结的事情在逐渐揭开,原来范亦然就是悦城师范的那个锅炉工。他在我眼中本来就有些不一样,无论冬夏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装,脖子里衬着洁白的毛巾,如果再戴上一顶安全帽就像极了油画上的工人阶级形象。他身材瘦高,背有些驼,走起路来身子前倾但步伐很快。他有着高高的鼻梁,微微往里收缩的嘴巴,整个面容看起来非常清俊却出奇的冷漠。

“后来的情形仍然没有按照我的期望往下走,我不知道马广新出于何种目的并没有放过我。从悦城师范退学之后我想到外地去谋生,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没有走成,被马广新和我那可爱的母亲阻止住了。起初我对马广新的行为并不理解,后来就有些明白了,马广新这时候已经被调到镇政府,在这关键时候他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在人前表现他的大度,塑造自己对我不离不弃的光辉形象,再加上这么多年对我也可能多少有了些感情。他把我安排成了民办教师,还要继续跟我结婚。对这一切我本来是抗拒的,我放不下范老师,你一定知道牵挂一个人的滋味,那是一种贴心的温暖,更是一种烈油烹身的煎熬。其间,在一个夜晚我悄悄回学校找范老师,在锅炉房那个简易木门前等了好久他都没开门。后来,我来到外面的台阶上吹起了口琴,台阶正对着那个房间的小窗口。我听说他已经跟妻子分居了,没有理由这么排斥我。我吹的曲目就是《喀秋莎》,这是我跟他学会的第一首歌曲,也是我爱情的发端。那个晚上,我对着他的窗口一遍遍地吹着,希望我的琴声能走进他心里,可那个窗口却一直沉默着。我几乎在那待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我知道他快要出来了,我却逃了。我想让他为了我们的爱情把门打开,而不是为了去伺候那粗黑的锅炉,既然他不能为爱开门,我还有待在那里的必要吗?!后来我被迫和马广新结了婚,这其中我母亲起了很大作用,她不知道怎么也把我姥娘说动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姥娘。当了民办教师后,我主动要求来到偏僻的牙山联中。母亲带着姥姥一起来到学校,姥姥攥着我的手不放,流着泪劝我嫁给马广新,说女人不能心太野,她让我收心,不然她死也不能瞑目。姥姥那年已经快八十岁了,我在她跟前长到二十多岁,没有尽到应尽的孝心却一直让她为我担心。面对这种局面我也只能认命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那份感情并没有放下,一丝一毫都没有。范老师的消息不断传来,我知道他终于离婚了,仍然在烧锅炉;仍然住在锅炉房里面那个小房间里;仍然跟自己曾经一度热爱着的音乐绝缘。这个男人的气度、坦然、刚毅仍然在隔着时空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可我却有着一份俗得不能再俗的世俗婚姻,为了这份婚姻我不得不一直委屈着自己。长久的压抑终有爆发的时候,就在前一段时间我因为集资的问题和马广新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我去找了范老师,去的时候我是坦然的,至少对马广新是坦然的,我把自己的行踪明确告诉了他。让我感到欣喜的是这次范老师终于为我打开了门,那天我们谈得很好,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元旦之夜,彼此都坦露了自己的心迹,我感到他心里也一直留存着我,这让我真正感到了爱的回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种感觉更为美妙的吗!?我找回了爱的感觉,现在我感到能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昨天借用你的自行车我也是去找他了,没想到会发生意外,疼痛突然而至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那一瞬间我想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爱情却要遭此厄运。那个时刻我感到自己大限来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带着无尽的遗憾而死,第一感觉就是我再也见不到范亦然了,我想见他最后一面,这个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致让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没想到老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只绕了一个小圈子就又把我送了回来。这样看来上天待我还不薄,对生活我应该仍然怀有感恩之心。经此一劫我也明白了很多,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要为自己而活;为爱而活。”

尚老师终于完成了自己的讲述。在倾听的过程中我一直注视着她,她却一直盯着眼前的白色木门,只是偶尔朝向我,现在她的目光又朝我闪了过来,但很快就又转向了房间里那两张空置的白色病床。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神态安然与恬淡,似乎什么都不需要。我悄悄走了出来,心中涌动着悲怆与痛切,我感到自己已经很深地介入了这个女人的人生,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我从未如此羡慕一个人!是的!我现在从心底羡慕这个女人,这个能够爱并且敢于去爱的女人。

一个星期以后尚老师出院了,是马所长用镇政府的车送回来的。同时马所长还给老师们带回来一大包巧克力糖果,是从德国带回来的。糖果的滋味不是单纯的甜,夹杂着浓浓的焦奶味道,微微有一点儿苦涩。大多数老师第一次品尝都说味道有些怪,听说这东西在国外都贵的吓人,就都夸赞马所长是个有本事的人,然后再感叹尚老师的福分,能找到这样的男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运气。

又隔了一个星期,巧克力糖果的余味还在校园里弥漫着,就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出来:尚文秀老师正和马广新所长闹离婚。这下牙山联中又热闹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本来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轰动,可是马所长率先把这事给抖露了出来。星期一早上,一般是各个单位最为繁忙的时候,马所长这天却没去镇政府上班,一大早就胡子邋遢地来找校长,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这个时间本来是学校的例会,老师们都待在办公室等校长来开会。马所长这一痛哭办公室这边就听到了动静,有两个很好奇的老师就仗着胆子来到校长室门口,马所长哭诉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说我这么对她,她还要跟我离婚,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哪里对不起她?……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消息有点儿惊人,两位偷听的老师显然是被惊着了,急忙跑回办公室把听到的内容捅了出来。老师们乍一听都感到不可能,反复问那两个老师是不是听错了?但一会儿赶过来的校长很快就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早上的例会本来就没多少内容,面对这个突然来临的消息,例会就变成了对尚老师的批判会。此时尚老师不在还处于半休假状态,没课的时候就在家里休养,连我这邻居都轻易见不着面。老师们对尚老师的批判就更放肆一些,总结起来不外乎四点:尚老师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校长甚至说了一句很粗俗的话:“不就是一个烂逼吗!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多少感到了吃惊。我没想到尚老师会这么果敢,这段时间我们见面很少,但由于心里藏了秘密,见面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总是用怜惜的目光看她,而她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清澈。这段时间马所长经常回来,每次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若碰见熟人就夸张地说是给病号准备的。回到家反而没什么动静了,比过去还安静。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是一种风暴来临之前的平静。

马所长很快就把两个人的问题上升成了一个群体事件。先由校长找尚老师谈话,谈话的结果又是一个不欢而散,这个结果校长早就料到了,马所长更应该清楚,可是马所长还是坚持让校长出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博取一点舆论的支持吗?

紧接着花扇子也上场了,那天花扇子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尚老师可能早就听到了动静,干脆把门从里面锁上了,花扇子没敲开门就坐了在门口的台阶上,摆出一副持久战的架势来。起初花扇子隔着门还能心平气和地劝慰尚老师,无非是说她的好女婿多么有本事多么优秀,现在你不安分守己还想三想四真是不应该。没想到后来花扇子越说越有气,竟然对着紧闭的房门漫骂起来,先是骂尚老师无义不孝,说尚老师从来就没给过自己好脸色,从来就没给自己买过一件子衣裳,对自己的亲娘这样,对把她养大的姥姥就更不行了,姥姥就是活活被她气死的,以至害得她成了个没娘的孩子。然后又开始数落尚老师是个坑人鬼,生她的时候自己差点没死掉,为了养她自己外出打工,几乎什么活计都干过,就差养男人卖逼了。这样说着花扇子竟然悲从中来,趴在门口的台阶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时老师们都已来到学校,远远地看到尚老师门前的这份景观都躲开了,其间只有俞大娘颠着小脚过来象征性地劝了一下。

尚老师一直没给花扇子开门,花扇子在门口闹到快中午才走。下午,尚老师主动找校长提出了辞职,校长说这事超出了自己的权力范围,要上报到教委办然后再经镇政府批准才行。尚老师说:“那就上报吧,越快越好。在学校未找到代课老师之前我会坚持把课上完。”

可尚老师最终却没有把课上完,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促成了她的提前逃离。

其一是镇政府不批准她的辞职。镇政府的这项决定是由校长向她口头传达的,理由是教育上现在缺人手,好不容易培养成熟一位老师不能轻易流失。

其二是马广新被停职反省了,和他一起停职的还有墨镇镇长童德贵,根源就是上次他们的出国考察,考察本来是为了引进德国的先进设备,没想到后来发过来的机器根本没法用,经反复检查发现是一批淘汰了的旧机器,三百多万的设备款白白打了水漂。有人对此进行了举报,说由童镇长带队的这个考察团说是为了考察设备,实际上他们到国外就是为了看西洋景,用集资来的钱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设备上。同时受牵扯的还有县里的一位县长,这位分管工业的县长是被童镇长硬拉进考察团的。

本来马广新停职与尚老师没多大关系,尤其是对于目前他们这种状态来说。但实际上却严重影响了尚老师的生活,马广新停职之后就回到了牙山联中。这时的马广新和原来已经大相径庭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裹着个破军大衣在学校里进出,胡子也不刮,粗黑的毛茬参差不齐地从那张大圆脸上冒出来,整个头部就像一个扎满了黑蒺藜的南瓜。最恶劣的是他从早上就开始喝酒,喝完酒就在房子里痛骂,骂完了就开始痛哭。到了晚上折腾得更厉害,不断有高分贝的声音传出来,是两个人的吵架声,有时还有拉拽撕扯的声音。我住在他们旁边,感到隔壁的屋子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尚老师是不堪其扰了,连续找了校长好几次,要求搬到俞大娘西边的那间空房子里,校长都没有同意,理由冠冕堂皇,说学校总不能给职工提供两个宿舍吧!最后尚老师给校长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让我搬出来住那间房子,我可以把这学期的课教完,这样对学生也有个交代;要么我就不管你们批准不批准立即走人。”校长嘿嘿笑着说:“你吓唬谁呢?我这校长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当的,不能乱了规章制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爱咋地就咋地吧。”

得到校长这个答复的第二天下午,尚老师决心离开了。离开前尚老师给七年级同学上完了最后一课。据班上的学生回忆,尚老师这堂课没有按照课本上的知识讲,而是讲了自己最近刚刚看完的一本叫《人生》的小说,讲了主人公高加林曲折起伏的人生经历,以及他与刘巧珍和黄亚萍之间的爱情纠葛。把他们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以致让他们产生了从来未有过的激情。临下课的时候尚老师向大家做了告别,她说:“亲爱的同学们,对不起了,由于个人的原因我以后再也不能给你们上课了。作为你们曾经的老师我是自豪的,你们尽管大都生长在贫寒的家庭,但却一点儿也不贫乏,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善良、朴实,实际上我每天都被你们感动着,是你们支撑我趟过了那些最困难的日子。有这么高贵的品质,相信你们都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最后我还想说,正如我刚才讲的《人生》题记所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任何人的生活道路都不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所以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要怀有信心,都要相信人生;相信人生中的梦想和热望,人生就是朝着这些梦想和热望不停地往前走……”这样说着尚老师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把头低下来捂着嘴巴连续给学生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接着就快步离开了。

我听学生转述这些的时候,眼睛竟然有了一些湿润,我想到了尚老师留在我门口的纸条:“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真正离开的时候却遭到了马广新的阻挠,他们在门口闹了起来。此时的马广新撕去了所有伪装,对着尚老师肆无忌惮地辱骂着,我在房间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走了出来。

尚老师提着个大行李包朝学校大门方向奔去,马广新一边辱骂,一边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了旅行包,尚老师返身挣脱着,嘴里喊着:“放开!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放开!放开!……”马广新嘴里不干不净地回应着:“在你这个婊子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我就是不让你这个烂逼女人去找野男人!”我是第一次见马广新还有这么狰狞的面目,可能是刚刚喝完酒的原因,脸上布满一大块一大块的红紫,咧开的嘴巴和肿胀的鼻子又把这些颜色分解成支离破碎的色块,那色块随着他激昂的情绪在抖动变形,这使他看起来极其丑陋而猥琐。

我上前想把马广新劝开,毕竟夫妻一场何必闹到这种程度,事情到了这一步再留也无益了。谁知还没等我开口马广新却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没有你说不定尚文秀还不会跟我离婚呢!我出国的时候你们这对狗男女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怎么会这么巧!她得阑尾炎你就把她送到医院,说不定当时你们正在胡搞,你们这对狗男女!……”

马广新一口一个狗男女地骂着,嘴里不断喷出浓烈的酒精味道。我的火气直往上撞,真想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又一想还是算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疯狗,惹它何益?最主要的还是先让尚老师脱身。

我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把他紧抓着尚老师旅行包的手掰开,然后挡在了他面前。我的身材比他高一些长得又比他壮,他没法越过我去追尚老师,只好瞪着浑浊的大眼珠子恨恨地看我,我也毫不含糊,用同样的目光盯着他,最后他没办法了,无奈而绝望地看着尚老师快速闪动着的背影,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一样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

这时候早就躲在边上观战的几个老师“及时”赶了过来,俞大娘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他们有的站在旁边绞着双手做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有的蹲下来想把马广新拉回屋。最有意思的是俞大娘,一边用那只干干巴巴的手掌给马广新擦泪,一边劝慰:“孩儿啊,我的孩儿啊,咱别这样,先让她走吧。她想过来就会回来了。”

马广新得此机会变得乖巧而放纵,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她不回来了,我的大娘呀!这个臭逼娘们有了野男人,她去找那个锅炉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一来,我的位置就显得有些尴尬了,按照现在以安慰马广新为主的价值取向,我刚才的行为显然是在助纣为虐,但我却不想低头,不想像他们一样做那种假慈悲的表面文章。我应该及时闪开,可心里还记挂着尚老师,一个大病初愈的柔弱女人,带着那么大的行李包要走到梨园村车站肯定很艰难。

我骑着自行车奔出校门,刚拐到大堤上就看到了尚老师。尚老师穿着一件带有深蓝色方格的薄呢外套,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西去的阳光照射着她的背影,沉重的旅行包丝毫也没给她带来负担,她挺胸抬头阔步向前,步伐坚定心无旁骛。我本来以为她会直接坐上去悦城的长途车再也不回头,不想她却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住了下来,她说她要先休整一两天,要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更为饱满,要以最佳的姿态最好的情绪来面对自己的爱人迎接新的生活。

安顿好尚老师,我返回牙山联中,刚踏进校门就感到气氛不对,院子里停了一辆救护车,尚老师宿舍门口围满了人,接着就有一抬担架从人群中冲出来向救护车奔去,救护车很快就吞没了担架,然后闪着车顶上的红灯急不可耐地开走了。

我赶到自己宿舍门口的时候人群正在散去,我连问了好几声怎么了?他们似乎都不愿搭理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更加疑惑,这时俞大娘踮着小脚蹿过来咬着牙说:“我说要出大事吧!这个女人就是个丧门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离婚!马所长喝药了。”

确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传了回来,头天下午坐着救护车离开学校的校长坐着警车回来了,马广新已经不治身亡,从他胃里没有发现农药,而是检测出了一种有毒的花种子。

警察搜查了尚老师的宿舍,发现了很多可疑线索,马广新有一个那时非常流行的不锈钢杯子,据他自己炫耀是童镇长送给他的,对此马广新视若宝贝,经常随身携带。警察从杯子里残留的茶水中找到了致马广新死地的那种花种子,茶是大麦茶,马广新由于胃不好,这大半年就只喝这种茶,花种子混在大麦茶中间很难分辨。警察随后又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缝隙里发现了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的就是那种花种子,经进一步检测这是夹竹桃的种子,夹竹桃是种有毒的植物,但也是一味中药,当地居民时有种养。

一开始警察怀疑马广新是自杀,但随着这一系列的发现他们逐渐改变了看法。一个自己想死的人不可能用完种子之后再把种子这么隐秘地藏起来,再说把种子掺杂在大麦茶中显然是有意为之,一个自杀者怎么可能这么刻意?有了这种分析警察就展开了调查,调查的重点当然是围绕马广新身边的那些关系人。

我是最后一个被警察找来谈话的,警察上来就问我和尚老师什么关系?我有些气愤,这说明他们在内心早已认定了很多事情,我想质问他们几句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后来又问我把尚老师藏在了哪里?我那种感觉就更为明显了,这有些太荒谬,尚老师怎么会成了谋杀马广新的嫌疑人?很显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校园里的人都做出了对尚老师不利的证词。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把尚老师和马广新的真实关系说出来,刚讲了两句警察就打断了我,让我不要说些与本案无关的事情。那我只好闭嘴了,但我并没有太过担心,我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理;我坚信尚老师没有杀马广新,尽管她在心里想过一万次离开马广新的方式,却没有一件是通过谋杀来实现的。

可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尚老师承认花种子是今年春天一个学生家长送给她的,原本她想种在自己宿舍前,可是后来就不想种了。因此她就把种子放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缝隙里了。警察问知不知道夹竹桃种子有毒?尚老师回答说:“知道,当时家访时家长介绍过。”警察又问:“知道有毒怎么还想养?”尚老师回答:“就是喜欢,也许正因为有毒才更喜欢。”

到了这个地步警察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在他们看来现在已经可以结案了。动机明显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到了下午尚老师就被他们戴上手铐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尚老师。

第二年春天我考入了《悦城日报》,离开了牙山联中,而牙山联中也于这年年底合并到了墨镇中学。牙山联中不存在了,但关于尚老师和马所长的话题却在墨镇持续了好一阵子。现实版的潘金莲和武大郎尽管数见不鲜,但出现在自己身边总是让人兴奋,热衷于传播的那些人把听到的故事不断升级换代,在这个过程中尚老师身上的罪孽不断在加重,以致在某些人的舌尖上被歪曲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我和希敏最终也没走在一起,我重新回到悦城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了障碍,但我们却失去了以前的感觉。距离变近了心却离得远了,我们的关系又勉强持续了两年,最后还是不得不分手。站在我们关系的终点上回想,我们的恋爱历程就像一场无望取胜而又不得不完成的马拉松,在筋疲力尽的撞线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倒是尚老师的故事有了后续。在尚老师被执行死刑的第七年,花扇子突然来报社找我,让我替她女儿伸冤。说她女儿是被冤枉的,当年本来马广新是自杀,并故意造成被谋杀的假象以此来陷害尚老师。

我对花扇子的这个推断一点也没有感到震惊,我从来没相信过尚老师会杀人,也从来不相信马广新会白白放过尚老师。可是证据呢?花扇子说她有证据,马广新当年在墨镇养了一个情人,并且还有一个孩子。这个女人手里有马广新的一本日记,日记里面有马广新的详细计划,他对尚文秀就是要以死相抵,为此他甚至设计了好几种方案,夹竹桃种子只是其中之一。

有这么重要的发现我劝花扇子应该去法院申诉,花扇子说:“去了,都去了。包括公安局、政府,他们不给立案。还把我当成精神病给轰了出来。”

这么多年不见,花扇子明显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堆积了起来。听她自己介绍,这几年她一直奔跑在为女儿上访途中,连北京都去过几次。我翻看着花扇子带来的那厚厚一沓申诉材料,根据这些材料,隐藏在马广新生活背面的那个女人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个叫顾晓燕的女人原本是墨镇供销社饭店的服务员,成为马广新情人之后就被安排成了商场出纳,因此对马广新死心塌地。

我有些感动,不知道是什么把花扇子唤醒了,假如是由于尚老师的离去,我觉得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一份正常的人伦之情却需要如此极端的事件来激活,这无论如何都是不正常的。

我很快决定帮助花扇子寻找真相,不,应该是为尚老师昭雪。当然这中间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记者干了五六年了,一直想写出能有轰动效应的稿件来,也许眼下就是一个机会。心里的这个小九九很让我汗颜,觉得对不起尚老师,我在心里一直压抑着这个不良企图,认定自己是从良知和职业道德的角度出发,可那个潜在的想法还时不时冒出来。

真正开始工作我才发现太难了,顾晓燕当年匆匆嫁给了一个农民,结婚不到八个月就生下了一个男孩,现在男孩已经七岁了,刚刚成为墨镇小学一年级的新生。花扇子提供的材料中就有那个男孩的照片,圆圆的脸蛋儿,黑黑的眼珠儿,仔细一看还真能找到马广新的影子。有家有业的顾晓燕顾忌很多,根本就不想配合。

我是以采访的名义接近她的。她早已从墨镇供销社下岗,现在在街口自己开了一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算富裕。我想从下岗再就业的角度往下引,谈到了她的过去,她不否认自己曾经在供销社饭店干过服务员,她说自己那时候就自学了财会,有了这种准备才顺理成章地被调到商场成了出纳。我问:“中间就没有人帮过你吗?”

她坚定地说:“没有,咱一个农村上来的孩子能认识谁?”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不认识马广新吗?”

她猛然就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脸上瞬间就铺满了红晕,顿了一下,才有些气恼地说:“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明确告诉你,我不认识马广新。你也甭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线索。”说着她站起来就走,临离开还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些变态,非要破坏掉人家好好的家庭。”

此后我并没有轻易放弃,找了公检法方面的多个朋友,想让他们帮助介入一下,但是光凭一些证明材料没有切实的证据是很难往下走的,为这事我和花扇子折腾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最终还是不得不当了逃兵。当然我并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我这样劝慰自己的时候心里有着刀绞般的疼痛,看到了黑暗又不去戳破,这无论如何都脱离得太多了,迷失发生在你不易察觉的时候这不是更加可怕吗?

花扇子继续着自己的上访之路,而我却继续回到了大多数人中间。我本来就是大多数人中的一员,在娶妻生子这些常人所经过的历程中自然不甘落后。这期间我们的母校悦城师范也被合并到了悦城学院,很多同学在外都说自己是悦城学院毕业,我却一直坚持说自己毕业于悦城师范。我不能忘记悦城师范是我人生的起点,我在这里得到了最初的爱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难忘的东西。我忘不了那个叫尚文秀的师姐,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校园里怀有同样的梦想。我现在住的地方离原来的悦城师范不远,她已经变成了一所私立的高级中学,只有四层的教学楼重新装修过,红砖青瓦的实验楼还在,大门时常紧闭,看起来很森严的样子。每次经过我都有想闯进去的冲动,但最后却总是停留在冲动上,没有一次成行,我感到自己心里有些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或许是怕想寻找梦反而会把梦丢掉。

今年春天我去省城开会,会议间隙到宾馆附近公园散步,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阳光透亮空气清新,春的痕迹通过周围的花花草草已经彻底显现出来。我正徜徉其间却猛然被一阵琴声吸引,驻足细听,那正是我曾经极度熟悉的《喀秋莎》。我循声而去,在公园的假山前看到了一位正在拉手风琴的老人,老人坐在一条木走廊的台阶上,前面是一大丛随风婆娑起舞的竹子,亮丽的阳光下竹子的叶子已经开始显露生机,泛着柔弱的嫩黄。老人拉得很投入,浑身上下都在随着风箱的开合在大起大落地摆动,瘦削的肩胛骨朝上挺立着,雪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就像月光下的水波。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

旋律依然那么优美,琴声依然那么高亢。这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那个破败的校园后面,那个叫尚文秀的女人也在吟唱着同一个声音。我在老人面前站了很久,一直把这首曲子听完。老人抬起头,我忽然呆住了,那高高的鼻梁还在,只是往里收缩的嘴巴上布满了皱纹,他应该就是范亦然!我的心骤然收紧,内心无比的悲凉!老人不认识我,他也不应该认识我。尚老师出事后我曾经去过那间锅炉房,但等我敲开门,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人告诉我老范昨天就辞工离开了。

起初老人莫名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指了一下旁边的物什说:“随意,随意,多少都行。”这时我才注意到在老人的脚下还有个白色的布兜子,兜子是敞开的,里面散乱地放着一些硬币和面额为一元的纸币。我掏出一张百元的整钞放进去,老人错愕地看着我,有些犹豫地问:“你想听什么?”我很干脆地说:“《喀秋莎》。”这次老人不再犹豫,把手风琴往瘦削的肩胛骨上掂了掂,重新摁动了键盘,手指下立刻就流淌出了悦耳的琴声,那个让人难忘的旋律再次升上了碧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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