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来讲讲杨喇叭的故事。说实话,我并不认识她。不认识人家杨喇叭,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讲她的故事?你忘记了一点,我们小镇上,发生的任何一件哪怕比芝麻还小的事情,风只轻轻一吹,就到处散开来,闹得人人皆知了。
山羊就经常对我说:“我虽然没有张火箭的摩托车快,但我的耳朵可比他听得远。”杨喇叭的真名叫什么,或许只有野地里的妖风知道。杨喇叭的歌声就是被妖风带到我们菊村上空的。她的歌声是我们在那个时候所听到的最好听的歌声。她唱歌的时候,连树上的鸟雀都会跟着叽叽喳喳地唱起来。
人都说:“杨喇叭可不简单,她不仅有着黄鹂般清脆的嗓音,还有着苍鹰般雄浑的歌喉,杨喇叭应该去北京的大舞台上唱呢。”人都传:“以杨喇叭的唱歌实力,以后肯定会红遍四方。”
这么多年里,杨喇叭一直在我们小镇上唱,连县城都很少去过几回。人又说:“真可惜了杨喇叭这么好的嗓子,她是凤凰,不是土鸡,该在天上飞呢。”人都为杨喇叭感到气愤和遗憾。人们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可每当杨喇叭在小镇里唱开时,人们又不无激动地说:“嘿嘿,这个杨喇叭,嗓子可一点都不输那个毛阿敏呢,她要去给北京人唱歌了,谁给我们唱呀?嘿嘿,这个杨喇叭,没她可真不行呢。”
事实上,杨喇叭却只能在葬礼舞台上唱。葬礼几乎是我们小镇上最大的表演舞台。杨喇叭就是我们小镇葬礼舞台上的一名歌手。隔一段时间,人们就会想念起杨喇叭的歌声。我和伙伴们在村子里玩的时候,总会听到人们满怀期待的对话。
“那陆家的八老汉快不行啦?”
“活成精啦!”
“成妖怪啦!”
“陆家人会叫杨喇叭来吗?”
“人家八老汉可还没死呢。”
在那个年代里,杨喇叭的歌声令我们小镇上所有的人都痴迷留恋。杨喇叭本人也成为人们嘴边的话题。山羊坐在树上说:“杨喇叭的嘴,难道比大喇叭还大吗?”我们大笑起来。山羊却翻给我们一个白眼,还说:“快看啊,你们的嘴,个个都比杨喇叭的还要大。”
在一个夕阳灿灿的黄昏里,张火箭将摩托车骑出了菊村。我们从树杈上跳下来,撵上公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小镇上唯一拥有摩托车的张火箭,渐渐消失在远方。看着天边的云朵,我们怅然若失,仿佛丢掉了什么东西。
我们没有想到张火箭骑摩托车是去听杨喇叭的歌。要知道,我们菊村三面环山,距小镇还很远,只有张火箭的摩托车属于远方的世界。
张火箭将摩托车骑进陆家,陆家村内一片哭声,唢呐的声音在陆家上空形成一股气势庞大的气流。所有的景物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灰鸽在电线上立了许久后,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缓缓飞走了。
杨喇叭在葬礼舞台上出现时,已是晚上十点,台下坐满了男女老少。杨喇叭登上窄小的舞台,用熟练的台词向人们打招呼。人们满脸期待,甚至都忘记了鼓掌。杨喇叭就说:“你们陆家人不欢迎我杨喇叭呀?掌声在哪里?”
人们这才缓过神来,使劲地拍手。杨喇叭露出一脸职业笑容,说道:“还是不够热情呀?”台下人就更加用力拍起来。
张火箭坐在摩托车上,脖子伸得老长。
杨喇叭那晚穿着性感火辣,乳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黑色丝袜让很多男人浮想联翩。但人们只是想,只是看,只是鼓掌。人们觉得杨喇叭唱得好极了,唱出了他们的心声,更唱出了他们心里那股莫名的悲伤。
舞台上,杨喇叭一边唱,一边扭动着柔软的腰身,还不忘和前排的男人击掌。击过掌的男人将手缩回后,偷偷地放在鼻子下面闻。
现场的气氛逐渐涌上高潮。张火箭试着往前挤,也想着能和杨喇叭击个掌,可他挤了好几次都没有挤到前面去。
杨喇叭看着面前的人们,越唱越带劲。她甚至在脑袋里想象着自己是在远方的大舞台上唱,这种美好的遐想让杨喇叭的歌声变得更为动听。人们都忘记了鼓掌,只是一副呆相地坐在下面。
张火箭沉浸在歌声中的同时,还不忘盯着杨喇叭的身体看,他觉得杨喇叭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我们小镇上任何女人都没有杨喇叭长得好看。
杨喇叭当然是极不甘心在葬礼舞台上唱下去的。她经常会想一个问题:“难道我杨喇叭这辈子都要在葬礼舞台上唱下去吗?”杨喇叭不甘心,她每天很早就起来,一个人站在麦地里练嗓子。她唱歌的劲头让村人感动,人们每次见她,总会说:“像杨喇叭这样用功的,有何理由不成功?”
人们心里很清楚,以杨喇叭天生的好嗓子和勤奋,迟早会唱红大江南北的。但直到现在,十多年了,她仍没能唱出我们的小镇。她还在葬礼舞台上唱,唱得人死了一拨又一拨。当然这些人并不是杨喇叭给唱死的,如果这些早已升天的魂灵知晓杨喇叭曾为他们唱了许多的歌,他们在天国里一定会喜笑颜开。
我们小镇上,没有人不想听到杨喇叭的歌声。
但现在的杨喇叭,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站在远方的大舞台上唱歌啊!这份暗藏在杨喇叭心中的愿望,时时刻刻在折磨着杨喇叭。
杨喇叭无能为力。杨喇叭只能站在葬礼舞台上唱。杨喇叭的眼泪往肚子里淌。杨喇叭只能把自己的理想在舞台上吼出来。杨喇叭就站在葬礼的小舞台上吼,吼着吼着,杨喇叭的嗓门就高了,就大了,就成小镇上著名的歌手杨喇叭了。
杨喇叭的理想并没有死,但生活里的杨喇叭确实很绝望,绝望于自己不能登上远方的大舞台。但每次只要一登上葬礼舞台,杨喇叭就又容光焕发了。
杨喇叭就成为另一个精神抖擞的杨喇叭了。
这是人们所期待的杨喇叭。
那一晚,杨喇叭的歌声甚至都飘到了月亮上。遥在天边的月亮变得愈发明净,张火箭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看向舞台上妖娆的杨喇叭。
月色下的杨喇叭令张火箭神魂颠倒。他迷上了这个女人。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拥有这个女人。但他转念又想,人家杨喇叭可比他大十多岁呢。张火箭气得咬牙切齿,拳头在摩托车的坐垫上狠狠地砸,他为自己不能拥有这个女人而感到愤恨。两年前,头次见到杨喇叭时,他就迷上这个女人了。这两年,他常常会在黄昏时分将摩托车骑上我们村前的那条公路。他是赶往小镇上的葬礼舞台啊。
舞台上,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掀向高潮,人们将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那一对又一对黑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喇叭看。杨喇叭唱得额上都渗出了汗水。恍惚中,她猛然明白自己只是在一个普通的乡间葬礼舞台上唱歌啊。她有些失望,心底深处隐隐发痛,所幸那时灯光不是太亮,脸上的暗影掩饰住了淌下的眼泪。
人们齐声喊:“杨喇叭,再来一首!”
人们将渴念和藏躲在生活背后的愿望一同喊出来了。
杨喇叭向台下看时,发现人们齐齐整整地望着她,那样子突然让她恶心难耐。她四周扫了一圈,人群中只有一个人低着头。她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多停了两秒。张火箭抬头时,两人目光就对上了,尽管两人中间隔着坐满的人群,但很显然,两人在走神片刻后,用目光搭上话了。两人眉目里说了些什么话,只有杨喇叭和张火箭心里明白。杨喇叭头一次看见了张火箭身后的那辆崭新的摩托车。
那个时候,在我们小镇上,张火箭的摩托车是唯一的一辆摩托车。对我们这些整天跟在张火箭屁股后头的小孩子来说,那辆摩托车意味着远方。也只有张火箭的那辆摩托车,能让我们在短时间内,进入到一个想象的世界。我们像热爱邓小平一样热爱张火箭。这是我们的心声。
杨喇叭还在看张火箭。尽管时间很短,但毫无疑问,这次短暂的对视,给了原本并不自信的张火箭很多力量。张火箭恨不得立马就将杨喇叭吃进肚子。要知道,张火箭的摩托车可是从未带过任何女人的,包括他的母亲。不是他不让他母亲坐,而是他每次叫他母亲坐时,他母亲都会骂他:“不要命的东西,骑得比火箭还快,我是坐上见阎王爷去呀!”张火箭从不叫旁人坐,他的摩托车是留给哪个人坐的?见过杨喇叭之后,张火箭确信就是这个女人了。
葬礼结束后,人们端着板凳回家了。很多男人还在回味杨喇叭那野性十足的歌声,他们就像牛那样咀嚼,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道。张火箭将摩托车骑到杨喇叭的跟前。杨喇叭看着张火箭,嘴角上露出了笑容。
“菊村的张火箭啊!”
“你知道我?”
“大名鼎鼎啊!”
“人都叫我张火箭。”
“人都叫我杨喇叭。”
“比火箭还要快呢。”
“比喇叭还要大呢。”
两人低头嗤嗤笑。这个时候,张火箭就邀请杨喇叭坐他的摩托车。若在白天里,杨喇叭肯定会直接拒绝张火箭的。但在那个夜晚,葬礼上临时悬挂在桐树上的电灯所射出来的灯光,自身就携带着一种鬼魅的色彩。杨喇叭犹犹豫豫。妖风一吹,电灯就左摇右摆。电灯下的张火箭也显得有些虚幻。似乎在那一瞬间,鬼把杨喇叭给抓住了,除了坐张火箭的摩托车之外,她别无选择。杨喇叭就朝着远处的公路看。公路的上头,天空一片迷离。
张火箭跨上摩托车,示意杨喇叭坐上来。借着暗黄的灯光,杨喇叭扭扭捏捏地坐了上去。拐出陆家后,张火箭将杨喇叭带上了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
“你把我带哪里去呀?”
“我不会拐卖你的。”
杨喇叭笑了。笑容就碎在夜色中。
“我很想骑出这个地方。”
“然后呢?”
“可我从来没有骑出去过。”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张火箭就把杨喇叭带走了。那是张火箭头一次带杨喇叭。那也是杨喇叭头一回坐摩托车。杨喇叭体验到的是飞翔的感觉。人悬在空中。人往黑夜的深处钻。杨喇叭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种感觉,她双腿都坐木了,全身麻酥酥的。夜色中,一切都显得支离破碎。杨喇叭紧紧地闭上眼睛,她在聆听摩托车突突的声音。
张火箭将摩托车停在公路一边,两人就地坐了下来。月亮遥遥地挂在天边,格外明净。杨喇叭似乎还沉浸在飞翔的感觉当中,她的心脏狂跳不已。毫无疑问,在那个普通的夜晚里,张火箭的摩托车解救了她。将她带上了天空,带到了远方。她没有想到一辆摩托车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她在心里无比感激张火箭。
“月亮在跑呢。”
“是在跑呢。”
“跑来跑去还是在转圈圈。”
“是在转呢。”
杨喇叭其实是想问张火箭以后还愿不愿意再带她出来,但她没敢问。张火箭也想问杨喇叭以后还愿不愿意被他再带出来,但他也没敢问。两人都厌倦了小镇的生活,他们总觉得远方要比眼前的好。两人沉默着。夜越来越深,似乎在这个时刻里,他们正去往远方。远方有忽闪的星斗,有无垠的天际。他们听着月亮对星星说话,他们忘记了现在是坐在一条没有人迹的公路旁边。
天明的时候,张火箭将杨喇叭送回了家。那晚后的杨喇叭,似乎变了个人。任何一场葬礼舞台上,人们显然能感受到杨喇叭重新焕发出的激情。人都赞叹:“啊呀!杨喇叭。啊呀!杨喇叭。魔鬼呀!”
人们的嘴张得比大喇叭还大。人们激动得语无伦次。人们只管伸长了脖子,卖力地拍手。人都说:“杨喇叭呀杨喇叭,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啊。”人还说:“杨喇叭呀杨喇叭,没有你,我宁愿死我宁愿化成灰啊。”
杨喇叭心里清楚,她是在给远方唱,是在给张火箭唱,是在给张火箭的摩托车唱。杨喇叭有了希望,看到了远方的曙光。
杨喇叭甚至都不再渴望大舞台了。如今的她,更渴望坐在张火箭的摩托车上,体验飞翔的感觉。飞翔中,她总会到达远方。
人都传:“杨喇叭唱得越来越好听了。”
我们一群人坐在菊村村口的桐树上面,甚至都能听见杨喇叭那悠扬动听的歌声。那段时间,几乎每时每刻,杨喇叭的歌声都回荡在我们小镇的上空。人人都在回味。人人都在像牛一般咀嚼。那段时间的杨喇叭,再次成为我们小镇上的一段神话。人人都在谈论杨喇叭。毫无疑问,蜕变后的杨喇叭,用歌声将人们带入到一个极乐世界。也只有杨喇叭知道,这一切归功于张火箭的那辆摩托车。
小镇上,几乎天天都有葬礼。
死去的人也都在天上听着杨喇叭的歌啊。
我们每天都会目送着张火箭和他的摩托车驶上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我们只知道张火箭去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并不知道张火箭是去看杨喇叭在葬礼舞台上唱歌。那段时间的张火箭,同样意气风发,和以往判若两人。
杨喇叭唱歌前,总会在台下观望一阵。见到张火箭和他的摩托车,她就会感到轻松。那个时候,张火箭和他的摩托车成为杨喇叭通往理想世界的唯一希望。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从那个夜晚之后。
在一场又一场的葬礼舞台上,杨喇叭不断向葬礼舞台妥协。张火箭和他的摩托车的出现,让她看到了远方的希望。杨喇叭啊杨喇叭,她现在只要给葬礼舞台上一站,就把过去的眼泪往出吼,就把埋藏在心底的梦想往出唱。
她只是一名普通的葬礼歌手啊。
那晚的星光,那星光下通往远方的公路,那骑摩托车的张火箭,让她青春焕发。她不甘于自己只当一名葬礼歌手。她甚至渴盼有朝一日张火箭能骑着那辆摩托车带着她冲出葬礼舞台。
现在,每当葬礼结束后,杨喇叭从舞台上一下来,立即就坐上张火箭的摩托车。张火箭一踩油门,摩托车就飞驰上那条笔直的公路。两人的配合,行云流水。还有人在一旁说:“看啊,菊村的张火箭把杨喇叭给带走了。”
杨喇叭和张火箭并不在乎人们会说些什么。
两人在享受飞翔的感觉。
杨喇叭说:“张火箭,我飞起来了啊。”
夜色中,摩托车突突的声音非常响亮。杨喇叭和张火箭就像两只黑色的大鸟,火箭一般地朝着远方飞。他们飞啊飞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身体往高处飘。飞翔中的杨喇叭,快乐无比。她忘记了所有。只感觉身体在往上升,几乎都要挨着天了。杨喇叭激动得都快要哭了。
杨喇叭大声喊:“张火箭,再快一点啊。”
张火箭又是一脚油门。
杨喇叭的头发也飞了起来,像一面旗。
总之,当张火箭带着杨喇叭飞驰起来时,连地球都在飞。杨喇叭的歌声在飞。眼睛在飞。墨镜在飞。星星在飞。蟋蟀在飞。芨芨草在飞。尘土在飞。蓝烟在飞。杨喇叭在飞。张火箭在飞。张火箭的摩托车也在飞啊。
杨喇叭迷恋上了这种飞的感觉,她不愿停下。飞翔中,她会进入另外的一个世界,大地苍茫一片,夕阳在遥远的溪水边制造着美妙的梦境。她会看到另外的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正在朝着远方的云朵唱歌。
杨喇叭就唱开了,她动人的歌声令夜色更加深沉暧昧。
张火箭甚至已经忘记了他正在骑摩托车。
张火箭只觉得他和杨喇叭正在一起升上月亮。
那挂在天边的月亮正是他和杨喇叭今夜的归宿。
那条公路不过是他们攀上月亮的云梯,他们爬啊爬啊,寂静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只有许多的蛐蛐在两边的草丛中拼命地叫着。杨喇叭激动得哭了出来。
张火箭开始减速。像火车一样,摩托车也在公路上长长地滑行了一段距离。张火箭将摩托车停在路边。杨喇叭瘫软在了他的怀里。眼睛不飞了。墨镜不飞了。星星不飞了。都不飞了。停了。仿佛刚刚从远方回来。
“是不是骑得太快了?”
“不快呢,刚刚好。”
张火箭就又把杨喇叭带回去了。
那些夜晚,张火箭、杨喇叭和那辆摩托车成为那条公路上的一道闪电。没错,用闪电形容最合适不过。远远地,那些醒着的人们总会看见一道亮光从公路上一闪而过。人们并不知道那就是张火箭和杨喇叭。
闲话很快就淹没了小镇,毕竟这两个人可算是小镇里的名人呢。一个是小镇上长得最漂亮唱歌最好听的女人。一个是小镇上唯一拥有着摩托车的男人。一旦有男人和女人,人们总会展开他们那丰富多彩的遐想。
人说:“不得了了,张火箭把杨喇叭带到北京去唱歌了。”人又说:“放他妈的臭屁,杨喇叭不是还在葬礼舞台上唱歌着嘛。很明显,两个人那个上啦!”人又问:“那个什么上啦?”人一脸坏笑地说:“自己慢慢想去。”
人们传着传着就变了,版本就多了。人说:“张火箭对人家杨喇叭有意思,杨喇叭却对张火箭的摩托车有意思呢,所以啊,两个人就好上啦。”人便问:“那杨喇叭咋和张火箭的摩托车不好呢?”那人捡起半截砖头就砸过来。
人们就算有闲话,也不敢在人家杨喇叭的面前说呢。人们很清楚,一旦得罪了人家杨喇叭,那就别再想着听人家的歌啦。要是还想听人家杨喇叭的歌,那就悄悄地在背后说吧,捂住嘴巴说吧,蹲在厕所里说吧。
人们还会不无遗憾地说:“人家杨喇叭,毕竟是属于大舞台上的人呢。人家迟早就会坐着张火箭的摩托车去北京的大舞台上唱歌啦。”
张火箭再次在葬礼舞台上出现时,人们就用仇视的眼睛看他。张火箭被看得浑身发麻。人们并不恨杨喇叭。人们只恨张火箭。人们不仅恨他,更恨他的那辆摩托车。人们甚至想着用铁锹把他的摩托车给砸了。人们把气现在全憋在肚子里。人们等着。人们在等着一个恰当的时间。
张火箭将杨喇叭带上公路时,就害怕了。他再次看见了人们仇恨的眼睛。人们躲在老鼠窝里看他。人们躲在黑暗的地方看他。
那晚的张火箭,显得心不在焉,摩托车骑得很慢。
杨喇叭说:“张火箭,你见过像蜗牛一样的火箭吗?”
张火箭将摩托车停在老地方,他说:“你没看见人们的眼睛吗?他们是要吃了我张火箭啊。人们的眼睛里尽是怒火。”
但张火箭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不信人们会生吃了他。他重新发动起摩托车,沿着那条公路,朝着远方飞驰起来。张火箭接连地踩油门。只有飞驰中的杨喇叭,才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她坐在后头,紧紧地抱着张火箭的腰。
像鸟一样在飞。
张火箭和杨喇叭一直飞到了天明。
清早,张火箭就将杨喇叭往回送。经过小镇时,张火箭远远地就看见一伙人站在前方,快到跟前时,只听一人朝着他们大喊:“狗日的,停下!”杨喇叭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发青,眼前发黑。那人又喊:“停下!”
那会儿,张火箭或许是惊吓过度,他将油门死死地踩了下去。
摩托车重新飞了起来。
那伙人吓得老远就闪开来。
杨喇叭不时地回头看,她远远地还能看见那伙人影。
“火箭。”
“不怕。”
“我怕。”
“有我呢。喇叭。”
张火箭万万没有想到那伙人会骑自行车撵到菊村,其中有几个人还拿着木棍和铁锹。人们将张火箭和杨喇叭踢倒在地上。人们破口大骂。张火箭和杨喇叭躺在地上也破口大骂。但张火箭只要一骂,人们就踢他,踢他的腿,踢他的裤裆。人们也不忘用铁锹砸他的摩托车。人们把张火箭往死里打。
人们又把杨喇叭用麻绳捆在了自行车上,她的双腿被死死地绑在自行车两边的钢管上。张火箭被打得满嘴流血,他抱着裤裆不住地呻吟。
人们就走了。张火箭是看着杨喇叭被人给捆走了的。
“喇叭。”
张火箭喊了一声。
杨喇叭也回头看张火箭,她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她每次一回头,一旁的男人都会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扇一个响亮的耳光,还会大声骂一句:“婊子客!”
杨喇叭的头转了一路。她也被一旁的男人狠狠地扇了一路。快走到她们村的时候,杨喇叭早已神志不清了,那男人又是一掌,还骂:“看你个婊子客以后还跑不?”那一掌将杨喇叭永永远远地扇成了一个疯子。
杨喇叭现在每天都会坐在公路边上,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笑。有时还会唱上几句,不过她唱着唱着就又笑开了。
人们总会不无叹息地说:“我们的歌手啊!”
张火箭后来还找过杨喇叭一回,但当他知晓杨喇叭被打成疯子后,他再也没有将摩托车骑上那条笔直而又遥远的公路。
有一天,杨喇叭坐在公路边上看行人。一辆摩托车从公路的另一头骑了过来。那人的摩托车上还挂着一块木头牌子,牌子上写着:修理各种雨伞。
杨喇叭站起身,轻声叫:“火箭。”那人停在杨喇叭的跟前,上上下下将杨喇叭看了一番。杨喇叭只是笑,她看着那人身后的摩托车,还在叫:“火箭。”
那人就笑着问:“走不?”
杨喇叭长长地笑了一声,回说:“走呢。走呢。”
那人就把杨喇叭带走了。
杨喇叭再也没有回到过我们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