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莺芝
沈德潜曾言:“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在他看来,好字未必不是平常朴素的字眼,它之所以“好”,关键就在于做到了“意”到。
这还真是说到了点上。让贾岛苦苦“推敲”的“推”“敲”二字,频繁出没于普罗大众的言语之中,使用频率甚至堪比柴米油盐,若说它们“以字胜”,几人能信?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中,“直”和“圆”两字不仅准确地描绘出塞上的奇异景象,而且将诗人孤寂的情绪巧妙地融人其中,历来为人称道,但“直”和“圆”原本也再平常不过,这大概就是沈德潜所说的“以意胜”吧。
“意”,是古代文论中的一个术语,笼统地讲即诗意,具体地说就是诗歌的主旨、主题,或者意念,它是诗歌的灵魂。朱光潜先生认为,“咬文嚼字,表面上像只是斟酌文字的分量,实际上就是在调整思想和情感”(《咬文嚼字》),强调的也正是“炼字”与“炼意”的关系。
讲到炼字与炼意的关系,我们就不能不说说虚词。古人写诗不避虚词,对此甚至颇费锤炼之功,虚词有时还是句中之警策,别有一番情味在其中。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鹏空好音”(杜甫《蜀相》)两句,由于使用了“自”和“空”,武侯祠春草“自”碧、黄鹂“空”啼的景象如在眼前,诗人此时的落寞和孤寂之感也油然而生。
这样的例子还真是不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李煌∮虞美人》)中的“又”,“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中的“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一剪梅》)中的“才”和“却”,这些虚词都是炼意的代表,称之能直通诗人或词人的灵魂,也并不为过。
诗人炼字最终多为炼意,这个不假。不过仅仅拿“以意胜”来认定和赏析好字,我看还是不够全面的。大量的事实证明,塑造形象、表达情意、完美声韵、串联结构,甚至独出机抒,都应该是古人炼字的追求目标,也理应成为我们判断好字的依据,赏析好字的方向。
诗歌以含蓄蕴藉为美,往往借助形象来传情达意,所以诗人写诗以塑造形象为先,炼字自然也重视炼形,即着意于摹写物态(意象)、描绘画面、营造意境。意象、画面、意境,都属于形象,只是个体和整体有别。有时炼好了字,写活了物态,诗也就有了意境。譬如,“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数只船横浦口,一声笛起山前”(陆游《夏日六言》),好一幅闲适恬静、清幽自然的夏夜情景!这其中,“拂”“横”“一”三字功不可没。炼字着意于炼形(塑造形象),必然与意象关系密切,“拂”与“风”,“横”与“舟”,“一”与“笛声”,皆是如此,鉴赏时自然也应该从剖析这种关系人手。
《红楼梦》中的香菱也正是这么做的,她说:“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旧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红楼梦》四十八回)在香菱看来,“直”“圆”之妙,全在描摹物态。尽管她的见识可能还有局限,不过,炼字时能专意于一点,并深入下去,也颇为难得。
在炼形上,动词相较于其他词性,更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白居易有诗云“一道残阳铺水中”(《暮江吟》),其中“铺”字就下得很妙,既写出了阳光斜射和光线柔和,又表现出水面开阔和风平浪静。一个“铺”字,竟将阳光和江面的多个特点尽数展现,让人佩服不已。
说到这里,还得强调一点:古人炼字,单纯炼形或炼意的倒并不多见,更多的情况是形意兼顾。或者应该说,诗人炼字,首先是炼形,然后才是炼意。我们读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泊船瓜洲》),一片江南春色如在眼前,它又唤起我们的联想,想到王维的“青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引起思归的念头,大大丰富了诗的意味。何以如此呢?关键就在于“又绿”两字做到了形意兼顾,绝非“又到”“又过”“又人”“又满”等可敌。
形意兼顾也是古人的读诗经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这样评论:“‘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静安先生所谓的“境界”,其实就是形意兼顾相融相生的状态,是真景物和真情感的完美结合。
诗人炼字往往先形后意,因此,鉴赏时由形人意,方为正道。譬如:
东坡
苏轼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首句“雨洗东坡月色清”中,“清”字用得极好,我们可以这样赏鉴:一个“清”字描绘出雨后月光的皎洁,营造出清新、澄澈的意境,展现了诗人清静、淡泊的内心世界。
形意之外,诗歌还追求音韵之美。行之有效的方法不少,譬如使用叠字,讲究平仄和押韵,善用虚词以疏通文气,等等。叠字用得好,除了读起来别具音韵之美外,状物写景则绘声绘色,表情达意则深沉委婉,可谓益处良多。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颖亭留别》),王维的“摸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崔颢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黄鹤楼》),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欧阳修的“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蝶恋花》),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都是锤炼叠字的范例。
《千家诗》收录了晚唐诗人王驾的《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拓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诗歌展现出的那种生活状态着实令人神往。读之再三,觉得第二句中“半掩扉”三字尤妙,它既写出了民风淳朴,又给人一个悬念:村人都去往哪里了呢?由此带出后面两句。原来,炼字还有串联结构的好处。
大家对此可能还有些陌生,我们不妨再举一例说明。
登裴秀才迪小台
王维
端居不出户,满目望云山。
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
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
好客多乘月,应门莫上关。
次句“满目望云山”中,“望”一作“空”,两者其实各有其妙。如果选“空”,可以营造空旷的意境,流露出诗人超然的心态。如果选“望”,则可以照应题目中的“登台”,并引出后面描写的景物。也就是说,前者的好处在于形意兼顾,后者的好处则在于串联结构。
前面讲过,古人炼字之法“以意胜,而不以字胜”,那么,诗人是不是独独青睐庸常的字眼呢?这当然不是事实。诗人炼字,独出机抒是他们不懈的追求,只是并不热衷于华丽和生僻而已。道理很简单,“语言跟着思想情感走,你不肯用俗滥的语言,自然也就不肯用俗滥的思想情感”(朱光潜《咬文嚼字》),此其一;诗人只有创新语言,别出心裁,方能醒人耳目,激发读者品鉴的兴趣,此其二。
古人写诗追求用字出新,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中的“咽”和“冷”,“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中的“垂”和“涌”,“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谒金门》)中的“皱”,选字用词都不走寻常路,可谓别出心裁。而“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蒋捷《一剪梅》)中的“红”和“绿”,“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周邦彦《满庭芳》)中的“老”和“肥”,甚至还改变词性,更是别具魅力。
塑造形象、表达情意、完美声韵、串联结构,乃至独出机抒,明白诗人炼字的这种种追求,赏析好字也就有了方向。那么,这就够了吗?我忽然想起周振甫先生一段让我耳目一新的论述:
“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一夜里,早开的梅花有几枝开放,这是写实,写得很自然,也跟“早梅”这题目切合。把“數枝开”改成“一枝开”来迁就“早”字,反而显出做作的痕迹。事实上,一棵树上的花在一夜中开放时,不会只有一枝开的,改为“一枝开”,反而不真实。
(《诗词例话》)
是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语),真正的品鉴,读者必须深入作品,走近作者,并且永远不能迷失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