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巫山之缘

2018-11-15 02:26唐力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神女巫山李白

□唐力

公元758年冬,一艘小船吃力地逆行在三峡之中,船边站着一个人,峨冠博带,却有几分凄惶;曾经精光四射的眸子,却夹杂几分暗淡;陈旧的衣袂在江风中翻飞,却带有几分寒窘之气;那不满七尺之躯,曾经心雄万夫,而今壮志已被凌厉的江风吹散,混和着凄惨的猿鸣,在山崖和峭壁往返撞击,遍体鳞伤,落入江水之中,翻腾起伏,最后没入那深深的波涛之中。

波浪击打波浪,如雪迸溅。一浪急如一浪,在波浪前仆后继的翻滚追击中,没有一朵浪花能保持自己的完整,在一条翻滚的大江中,它们都是破碎的。

它们无法保持自己完整的命运,就如一个人,在混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他看见江水,就如同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虚幻的约定与真实的向往

公元724年(开元十二年),二十四岁的李白已在匡山读书十载,习文练武,以铁杵成针的意志,刻苦修炼。一日清晨,李白登高望远,但见青山如画,藤影拂动,犬行野径,樵夫暮归,一派田园平和安静的风光。他不由得自问:书剑有成,难道还要隐居乡野,终老此山?“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赠韦秘书子春》)大丈夫当一展抱负,济世匡时,建功名于天地之间。“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他已无心贪恋清幽的美景,而要将文才武功奉献给明天,于是辞别匡山,回到家里,收拾行装,准备远游。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李白下定决心,抱着一去不回的信念,变卖财产,带走全部家当。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曩昔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而东游扬州,是他26岁之时,离开匡山仅仅两年。由此可知他离开家乡时,是带着大量钱财的。

离开故乡之后,他游历了成都、峨眉山等地,直到秋天,买舟沿平羌江东下,经过嘉州到达渝州。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眉山月歌》

这是李白途中写下的诗,诗以山月为线,随物赋形,展开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图。李白以舟为马,以楫为鞭,一路轻舟如风,逐浪而去,而一颗年少飞扬的心,却永远在轻舟的前头。

一站接一站,一地接一地,他没有心情描摹美景,而以地名一笔带过,因为他的心永远在追逐前方,而前方早已在万里之外。

回看这首诗,多是地名的罗列(四句中含有五个地名),却依然诗意盎然,以至人们感叹:此种神化处,所谓太白不知其所以然。(《唐风定》)清代诗人赵翼在其《瓯北诗话》中也说: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轮秋”云云,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见堆垛之迹,此则浩气喷薄,如神龙行空,不可捉摸,非后人所能模仿也。

在这一行程中,我们却有一个疑问,李白究竟到过三峡没有?有论者指出“诗人依次经过的地点是: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实际上李白顺岷江而下,于戎州(今宜宾)三江口转入长江,再向下行到达渝州(再往下行才到三峡),如果李白顺江而下,直达三峡,再回返渝州,则是逆流而上,就不能称为“下渝州”了。因此“下渝州”是顺岷江而下。“向三峡”只是他的目的,他要经过此地离开巴蜀,走向广阔的天地。

在这里,李白与巫山(三峡)开始了首次交集。虽然这种交集,只是一种心灵上的交集,是虚幻的交集,却同样真实,它是一种生命的约定,寄托的是李白的向往,他希望通过三峡,一飞冲天,扶摇直上。

“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地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神女赋》)也许那亮丽如鲜花,柔和似美玉,仪态万方的神女,正以明亮的眼睛,凝望江水,期待它带来那丰神俊逸,卓尔不凡的诗人。

命运的暗示与远游的开启

李白到达渝州后,已是秋冬之际,在巴地(即今天的重庆、涪陵、忠县、万州等地)盘桓、流连。现在万州尚有太白岩遗迹,传为当时诗人逗留读书之处。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巴女词》

此时的李白,满怀豪情,正欲游历天下。“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风华正茂,壮志凌云,对未来充满幻想。

他与巴女同样看江,却是别样的情怀。在李白而言,年轻的心是急迫的,是飞跃的,恨不能如同巴客,去若离箭;在巴女而言,却是黯然的,悲伤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离别之箭射中她的胸口,刚刚送别,她就在盘算丈夫回归之时。

“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有时候,时间就是广邈的空间,空间就是漫长的时间。空间可以耗尽我们的时间,时间也可以耗尽我们的空间和肉体。“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李白,在这里却发出“郎行几岁归”的疑问,仿佛这一去,归期无着,再无回返之时。虽然这一疑问,是代巴女而问,冥冥中却有天意,如同谶言,被命运烙在他自己身上。

年轻的人,年轻的心,告别亲人,追逐梦想,但一别而去,几岁得归?对于青年李白来说,同样是不可知的疑问。

从李白整个人生来看,这种疑问,何尝不是他颠沛一生的一种写照?是他寄寓人生的一种注脚?

何尝不是所有因梦想而漂泊的人的一种写照?

时间悄然翻过,来到第二年的春天(公元725年),春潮初涨,李白的心又扬起了风帆。他从巴东(指夔州,古巴东郡,即今重庆奉节)出发,经过瞿塘峡,到达巫峡后,舍舟登岸,攀上巫山最高峰,一路赏玩,至夜方返。巫山的奇异风貌让他诗兴大发,才思泉涌,在旅馆的墙壁上,他一气呵成,写下《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这首二十八行的诗。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

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

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

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

周游孤光晚,历览幽意多。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

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

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

这是李白第一次与巫山亲密接触,诗人的情绪热烈,兴致高涨,也许潜意识里他知道,巫山在他的人生命运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在巫山之巅,诗人极目千里,饱览胜景。以强劲的心力与笔力,对巫山作了全景的展现。这首诗以游览巫山的过程为顺序,一步一步写来,如同记“流水账”,但诗人天纵奇才,写来摇曳生姿。

“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青年李白,不同凡响,勇于创造,“在太阳的边上攀住垂萝,在云霞的外边倚住巨石”。太阳,云霞,这些遥远的事物,与眼前的事物,垂萝,穹石,通过动词“攀”“倚”巧妙地联结起来,生发出奇妙的趣味,呈现出汉语独特的气韵和美。这样的诗句,完全具有现代诗歌的特征(美国著名诗人埃兹拉·庞德,他翻译的《神州集》就以李白诗为主体,成为影响意象派诗歌发展的重要作品),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改写成一句现代诗:攀住太阳的垂萝,倚住云霞的巨石。

同样的诗句还有:“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都令人耳目一新。

“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则是典型的李白式诗歌,空灵奇妙,凌空蹈虚,思落天外。正是“高风跨俗,杰语迭见,自是本色”。(《李太白诗醇》)

这首诗写下了巫山的险峻、旷远、清幽、空寂,叙述中见寄托,词意中见情绪,想象飞跃而不放肆,情绪感伤而不悲凉。

总体来讲,这一次李白与巫山相遇,诗人情绪是乐观的,诗歌基调是明朗的,巫山的岩壑让他惊奇,巫山的云霞让他惊喜,让他领略到另外的世界。

在巫山短暂停留后,诗人飞舟而下,直至荆门(今湖北宜都市)平原旷野,豁然开朗,雄阔壮美,眼界为之一开: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渡荆门送别》

蜀地的山水,早已不能满足他心灵的追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地域的开阔气象,才是他所向往的;“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宇宙的开阔意识,才是他所追慕的;“南穷苍梧,东涉溟海”,精神上的自由纵横,才是他寻求的人生境界。

他穿过巫峡,从此,开启不一样的征途。

他凭舷远眺,仿佛看到自己壮阔的人生。

酩酊的书写与无助的呼告

公元743年(天宝二年),43岁的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肥马轻裘,放浪不羁,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正处于人生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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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酒中八仙歌》) 正是李白长安生活的真实写照。

若干年后,李白在《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还不无骄傲地追忆长安生活:“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钩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可谓是精神上意气风发,生活上奢侈豪华。

谁曾想到,李白这样的生活,居然还与巫山发生了莫名的联系。

按唐代的李濬《松窗杂录》记载,约在唐玄宗天宝二年的一个春日,“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子弟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

也就是说,李龟年找到李白后,李白不敢怠慢,欣然应诏,虽然苦于宿醉未解,昏昏沉沉,还是拿起来笔,在金花笺写就《清平调》三章,随后李龟年拿着新词赶紧回宫复命。

后来的《旧唐书》《新唐书》均载此事,行文简洁,更显离奇。

“帝坐沉香子亭,意有所感,欲得白为乐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授笔成文,婉丽精切,无留思。”(《新唐书·李白传》)

在《松窗杂录》中,李白似乎并未进宫,《新唐书》的记载却是召入宫中(估计是扶着进宫的),而李白宿醉未醒,侍从以冷水浇面,让他稍为清醒,将笔拿给他,一挥而就,写得婉转华丽,意精旨切,不留余思。

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

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

沉香亭外正在下雪

在盈尺的冰寒中

你以歌声为唐玄宗暖手

以诗句为杨贵妃铺设了

一条鸟语花香的路

《清平调》构思精巧,辞藻旖旎,文采斐然,花人交映。“云想衣裳花想容”,就是这一句,“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我们来看看他的第二首: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处于人生巅峰的李白,酩酊大醉的李白,提笔写诗的时候,竟然没有来由地想起了巫山云雨,也许在灵感乍现之机,他脑海里隐隐浮现出巫山层峦叠嶂,云蒸雾漫,神女翩翩,暗自神伤。

正是这首诗,在李白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据《松窗杂录》所载,高力士因脱靴之辱,一直耿耿于怀。一天杨贵妃在吟诵《清平调》时,高力士故意说:我以为贵妃对李白恨之入骨,不想如此深爱他的诗。贵妃惊讶不解。高力士说:他将汉代赵飞燕比喻妃子,不是明显贬损你吗?杨贵妃自此恼怒,虽然唐玄宗钟爱李白才华,几次想任命李白官职,最后都被她阻止了。

李白的人生从此出现了转折,才华得不到施展,益加放浪不羁,最终第二年(公元744年)被赐金放还,再度浮游四方。

很显然,巫山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嵌入了李白的命运之中。

时间在历史册页中暗自穿行,我们略去李白十多年的经历,直接来到公元757年。其时天下大乱,战火纷繁,烽烟四起,席卷大地。

这一年,安庆绪杀其父安禄山,自立为帝;这一年,永王李璘与淮南节度使高适战于丹阳,兵败被诛。这一年,五十七岁的李白,因参与永王幕府,被捕收入寻阳狱中。

李白跌入人生的低谷,内心感到从来未有的惶恐。按照罪行当被处斩,“世人皆欲杀”(杜甫《不见》)社会舆论对他极为不利,他为此忧愤不已。“万愤结缉,忧从中催。金瑟玉壶,尽为愁媒。举酒太息,泣血盈杯。”(《上崔相百忧章》)正是他心情的写照;“珍禽在罗网,微命若游丝。”(《赋得鹤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则是他处境的写照。

“闻难知恸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在寻阳非所寄内》)一方面,他给妻子宗氏留诗,让她在外面四处奔走。另一方面,他想到自己的朋友,时任江南宣慰使崔涣,把他看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写诗求救:《狱中上崔相涣》《系浔阳上崔相涣三首》《上崔相百忧章》《赋得鹤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李白忧心如焚,急不可耐,一首诗刚呈送上去,等不及回音,又再写一首,可见当时的他是多么的恐惧与不安。

邯郸四十万,同日陷长平。

能回造化笔,或冀一人生。

——《系寻阳上崔相涣其一》

这里用的是长平之战的典故。邯郸四十万降兵,一日之内被秦将白起坑杀在长平。如果有人施展能改天换地的造化之笔,或许会有一人生还。很显然,他希望崔涣就是那个手握造化之笔的人,将他从众多的死难者中解救出来。

毛遂不堕井,曾参宁杀人。

虚言误公子,投杼惑慈亲。

白璧双明月,方知一玉真。

——《系寻阳上崔相涣其二》

为什么解救自己呢?因为自己是无辜,是遭人诬陷的。毛遂并没有坠落井里,虚言假语令聪明的平原君也误会了,信以为真;孔子的学生曾参并没有杀人,但流言蜚语迷惑了他的慈母,让她投下织布的机杼,越墙逃跑。只有真正看到一双宛如明月的白璧,才知道玉石的真实。他希望崔涣不要相信流言,自己如同璧玉,洁白无瑕,真实无虚。

虚传一片雨,枉作阳台神。

纵为梦里相随去,不是襄王倾国人。

——《系寻阳上崔相涣其三》

这一首或有注家认为恐怕不是呈给崔涣的,甚至不是李白之作,实际上这一首承接第二首,继续为自己辩解。第二首是从外部书写人们的诬陷,这一首则是从内部剖白自己的心迹。他责备官员相互传递流言(虚传一片雨),枉作阳台的神灵。即使自己被永王胁迫,相随而去,但并不是他的心腹与亲信。他通过自我剖析,为附逆行为开脱。

当然,这些诗写于狱中,其时性命难保,心慌意乱,写来仓促,不及推敲,难免有粗疏之处。

瑶姬天帝女,精彩化朝云。

宛转入宵梦,无心向楚君。

锦衾抱秋月,绮席空兰芬。

茫昧竟谁测,虚传宋玉文。

——《感兴其一》

这首诗也是以巫山神女为主体意象,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却从容许多,铺设详尽,用语精当,可以看作是对上一首诗的注解。

在这一组急切求救的诗章中,巫山元素又出现了:云雨、神女、襄王,不知不觉成为了李白打动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手段和形象。

最得意的时候,他想到巫山;最无助的时候,他想到巫山。巫山云雨已深入到他的骨髓,深入到他的潜意识里,总在最重要的关头,从脑海里跃出来,进入他的诗歌,进入他的生命历程。

巫山,就像一个榫子,深入到生命凹处,从而将他生命每一段紧紧联结起来。

最终李白在江南宣慰使崔涣与御史中丞宋若思极力营救之下,获得释放,并被宋若思授予军幕参谋之职,掌管军中文书事务。

李白获得了暂时的安宁和休息。

凝滞的痛苦与奔流的快意

大约在公元757年末,李白病卧宿松,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死罪已免,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

“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鸟去天路长,人愁春光短。”(《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这个以浮游天下为乐事的人,年事渐高,对遥远、艰辛的路程心怀畏惧,对于未来充满了忧伤和愁苦。

公元758年春,五十八岁的李白,自宿松出发,到达寻阳,开始长流夜郎的征途。他的心情悲凉、无望,一日途中,看见葵叶,不由得触物生情,感从中来:“惭君能卫足,叹我远移根。白日如分照,还归守故园。”(《流夜郎题葵叶》)葵叶尚能保护自己的根茎不受损伤,可叹自己活生生的一个人,还不如一株植物,却要移根迁往远方。他祈求太阳能分一点光辉照耀自己,使自己能早日回归故园。

在那风烟四起,局面混乱的年代,人不如物,人贱于物,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

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

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

——《上三峡》

这是李白第二次到三峡,看到巫山已难言亲密,只有沉重。时值冬季,逆流而上,李白满怀愤懑,落笔凄凉,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仿佛是凝滞的,缓慢的:

水流是凝滞的。巫山如钳,夹着青天;巴水纡曲,百转千回;逆水行舟,舟行迟迟。

时间是凝滞的。“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个早晨行驶在黄牛峡,三个晚上还在原地打转,时间在峡谷中仿佛停止了流动。

人生是凝滞的,仿佛永在流放之中。“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江水都可能忽然就到了尽头,而青天却永无到达之时,征程漫漫,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痛苦是凝滞的。逆水寒彻,逆境难熬。痛苦就如同一个磨盘,不停地旋转,仅仅三个早晚,磨得鬓发如丝。

这情境,就像今天的慢镜头,缓慢移动:一把钝刀,反复地切割心灵,而渗出的血液,也是缓慢滴落。

我行巫山渚,寻古登阳台。

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

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

荒淫竟沦替,樵牧徒悲哀。

——《古风其五十八》

船至巫山,停了下来,李白于是再上阳台,寻幽访古。他看到景象却是:天空彩云幻灭,地上清风徐来,神女远去,襄王不知所终。他不由得联想到当今世事,沉于逸乐,荒于事务的闹剧一再上演,连打柴放牧的人都悲叹不已。

与初上巫山相比,这一次登临,没有兴奋、没有惊奇,只有悲哀,深入骨髓。这样的悲哀,是个人之哀,更是家国之哀。

巫山枕障画高丘,白帝城边树色秋。

朝云夜入无行处,巴水横天更不流。

——《巫山枕障》

枕障是置于床头的小型屏风,也许是李白在巫山歇息时,看到上面刻画的景致,有感而作。“朝云夜入无行处,巴水横天更不流”,神女朝云在夜晚来了,却无处可行;巴水横卧天边,却静止不流。李白以此写出了自己处境:人行暗夜,无处可去;舟行寒江,欲行不行。

这是他人生的困境,更是他命运的困境。

在他最悲凉之时,巫山的情境,巫峡的景象,没有带来安慰,却与他的命运交错印证。

如同江水一波三折,李白命运再度翻转,巫山,又得以见证。

公元759年三月,这是李白人生中重要的时间,唐肃宗以关内大旱,大赦天下。李白行至白帝城,闻讯大喜,随即乘舟东下,直达江陵。在此时,在此地,诗人没有选择回到四川,自从他24岁出川之后,再没有返归故乡,“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杜甫《不见》),匡山期盼,成为永久的遗憾。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早发白帝城》

这是李白人生最畅快之时,愉悦之至。江流水急,船行若飞,他以快镜头一扫而过,“峰峦城郭,皆掠舰飞驰,诗笔亦一气奔放,如轻舟直下。”(《诗境浅说续编》)顺风扬帆,瞬息千里,而两岸情境,历历在目。《早发白帝城》的轻快,与《上三峡》的滞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语言的速度。李白豪情迸发,随心所欲,信笔写来,如有神助,笔势迅疾,直下千里,与船行之速,不遑多让。明人杨慎因此赞叹:“惊风雨而泣鬼神矣!”

两岸猿声,回荡不绝,都是送别之声;神女矗立,依依不舍,都是惜别之情。诗人这次飞舟直下,心情激荡,直追江水,他遥遥挥手,作别神女。而神女拨云去雾,让晨光初灿,天朗气清;让彩云相伴,顺风相送。她看见站在船头的诗人,历尽艰辛,脸上露出久违的愉悦,身体洋溢轻松的快意。诗人身上,重新迸发生命的光辉,这正是她愿意看到的。

在灿烂的光辉中,在猿猴的啼叫中,我们透过时间的重幔,仿佛看到诗人扬帆而去,渐行渐远。“孤帆一片日边来,唯见长江天际流”,千百年后,这水晶般的诗句,在异域他乡,轻叩青年埃兹拉 · 庞德的额头。他提笔译为:

孤帆如墨点,印在遥远的天空

此刻我只看见江水

这长长的江水,向天堂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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