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阅读
——四十年来的书与回忆

2018-11-15 02:26周立民
海燕 2018年8期
关键词:乔伊斯昆德拉小说

□周立民

1.外乡孩子的阅读起点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是张爱玲《金锁记》的著名开篇,朋友命我回顾一下四十年来的读写情况,陈旧而模糊,倒不觉得,欢愉和凄凉……也谈不上。四十年前,老家小曲屯初冬田垄上升起的薄雾,通望镇上的大路两旁的晨霜,在脑海里清晰如昨。只是,四十年的时光漫长得无法丈量,我已经看不清自己当年的模样。那时,我虚岁六岁,房前屋后玩泥巴的年龄。是真的泥巴,团成一团,捏成一个碗的形状,用尽力气,摔到地上,砰的一声,中心的泥土膨胀而出,谁中间摔出洞大,谁就算谁赢。这个游戏,我们叫“摔娃娃”。农村孩子,是“泥巴孩”,手上身上常常沾满泥。不到入学读书时,父母很少有什么“学前教育”,更未听说过“输在起跑线上”这种话,那段日子,就是孙猴子的花果山岁月。

四十年前,我应该会写几个字,也渴望读书了。跟我一起的玩伴都比我年龄大,他们上学了,放学归来也不漫山遍野撒欢了,而是静静在做一个叫“作业”的东西。本来大家热热闹闹做混世魔王,现在剩下我孤家寡人,这怎么行?我也要像他们一样读书、写字,模仿他们做作业,没有人布置,我自己安排。识字的隐秘快乐与混世魔王的生活无缝对接,尽管只会写百八字,我很快就用来“写标语”,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上“某某某是大坏蛋”,“蛋”字不会写,问上了学的小伙伴,歪歪扭扭写上去。趁着晌午人们都在睡午觉,我蹑手蹑脚地贴到邻居家的后门上。做坏事的兴奋,像喝了好酒,从嗓子眼爽到脚后跟。

家里有些书刊,我只能一知半解地猜一猜图画的意思,这让我很不甘心。记得,每年都有一本细长的《农家历》,有节令、农时和生活常识等等,这些都跟日常生活有关,大人们经常翻动,我在一旁也跃跃欲试。小人书对我是更大的诱惑,《大闹天宫》《鲁智深》两本不知道翻了多少遍,我央求大人们一遍遍地给我讲上面的故事,烂熟于胸还百听不厌,自己不识字不能自由阅读还是很扫兴。两本《看图识字》,是爸爸出差时买的,窄窄地横翻本,彩色印刷。上面有火车、电车、公共汽车、飞船等等,还有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之类,对于玩泥巴的小孩来说,这些都是天宫里的事物,它们离我的现实生活十分遥远——我熟悉的是,鸡鸭牛马猪,是蝴蝶,蜻蜓,稻田,小溪……显然,两本小册子里的“新世界”对我诱惑更大,我由此也毫不费力地记住了旁边的汉字。转过年,七岁了,通常都是八岁上学。这时,爷爷从亲戚那里给我借来语文课本,开始教我识字。第一课是“人、口、手、山、石、土、田”,接下来是:春天来了……人生识字忧患始,不,我很兴奋,我可以自己看书啦,由此,更广阔的世界才慢慢地向我展开。

作为一个外省孩子,不是“省”,是外乡,文化上讲的偏僻外乡,我的阅读始终与最前沿的文化环境不同步。比如,当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新时代开始时,我的阅读说不定还在过去的时代中。上小学时,我的课外读物里竟然有五卷《毛泽东选集》,以及批判“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的材料,还有那个年代的《红旗》杂志。这是爷爷的书,能够找到的书也很少,我饥不择食,“有啥吃啥”。当《读书》杂志已在大呼“读书无禁区”,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份杂志,我读到这篇文章,是在它发表的十五六年后,它已成为研究资料。再如,八十年代初,“朦胧诗”潮起云涌,直到1980年代末、1990年初上高中,我才有机会雾里看花朦朦胧胧。一个人的成长,并不是有一份历史地图摊在面前,让你把握方向、掌握趋势,沿着康庄大道向前走。虽说万壑众流归大海,可是默默地独自流淌的小溪还是很多,历史从来都不是单一层面推进,地域、阶层、个人境况的差别都会体现在各自的境遇上。阅读的不同步,还有个人性格和选择上的原因,我们这一代人疯狂流行的琼瑶、三毛、金庸古龙的武侠以及汪国真等等,我在当时根本就没有认真读过,那个时候,我的心思在另外一些阅读对象上。

乡下、城镇里,新华书店里出售的书非常有限,完备的图书馆也不存在,我的阅读偶然性很大,与哪一本书相遇,仿佛是命定。我们镇上的供销社文化柜台里,摆着一本《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2月版),好几年都无人问津。我要找的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鲁迅巴金这些人的书,根本不知道这个叫“张爱玲”的人是谁。那时,张爱玲正重返大陆,在学界早已是大红人,可是乡间一片宁静听不到那些喧闹的学术锣鼓。柜台里的书,长久不更新,我实在没书可买,才买本《传奇》充数。书前书后,都没有介绍,我读了一两篇,又莫名其妙,后悔错买了一本书。念高中时,张爱玲的书成了大众读物,安徽文艺版《张爱玲文集》畅销一时。哟,这不就是写《传奇》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吗,有眼不识祖师奶奶……当这个现实由最初的“外乡”文化环境养成后,随着我渐渐向城市和文化中心移动,我的性格中也形成远离流行的意识,最初可能有些是反叛式的拒绝,现在则是理性的自决,特别是文化多元化之后,沉渣泛起,我不能照单全收,只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书。

行走在大地上,哪怕是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也不可能彻底远离春夏秋冬,春花秋月会以不同的方式融入生活。书店可获不多,邮局订阅的刊物却送来最早的春风。感谢父亲,他订了不少刊物,《大众电影》《美化生活》《八小时以外》,还有旅游杂志,我不识字时,早已翻来翻去。它们再次提醒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读书后,他又继续给我订不同的刊物。我订过《新少年》《少年科学》《中学生》,在镇上的邮局买《散文世界》《中学生阅读》。“舌苔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家里开始订阅《人民文学》;上高中前的暑假,我从镇上的文化站借了几年里的《小说选刊》,把当时走红的中短篇小说看了一遍。上高中后,我又是《收获》的长期订户,并在我们县城的邮局每期追着买《随笔》,看过之后,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还经常讨论。在这里,我似乎又没有脱离某种文化潮流,而是渐渐在向它的中心奔去。

2.马南 :《燕山夜话》(合集,北京出版社1979年4月新1版)

《燕山夜话》,米黄色的封面,衬底是花草图案,上面是手写的隶书“燕山夜话”四个字,下面是作者的名字,紧跟是一个红色的篆刻印。整个封面,文雅又大气。翻开书,是一张黑白照片:邓拓同志一九五八年在北京。他穿着中山装,一个口袋插着钢笔,面孔有些消瘦,照片印刷得有些黑糊糊,更显得这个人脸上有些沧桑感。我当时对邓拓后来的遭遇知之甚少,直觉上感到他一脸苦相。

这书是小学三四年级(1983年、1984年间),父亲送给我的,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买的,封底上盖的印章是“庄河购书纪念”。父亲一起给我的还有《陈毅诗词选集》《沫若诗词选》,正像前面所说,我可读的书并不多,拿到什么书都会从头读到尾,当时,这部《燕山夜话》给我印象尤深。这并不是一部太适合小学生读的书,很多最基本的东西我都弄不懂,比如邓拓怎么又叫“马南 ”,为什么“ ”不写作“村”?书前有一篇丁一岚写的《不单是为了纪念——写在〈燕山夜话〉再版的时候》中提到的:“邓拓同志是万恶的林彪、‘四人帮’一九六六年大兴文字狱的第一个牺牲者。从那时起,揭开了这个革命历史上黑暗的一页。”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应当问过父亲,他的回答我已记不清楚,只记得,邓拓曾是全国人民批判的对象,一多半人根本没读过这本书,但是大家都在念这个顺口溜:“邓拓吴晗廖沫沙,反革命有他仨儿。”对这些事情,我也并非一无所知,别忘了,我看过一大堆《红旗》杂志。我还看过刚刚出版的《邓小平文选》,这是爷爷发的党员整党材料,里面有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谈话,对于那个特殊岁月里发生的事情,邓小平都有论断。我看这些书时,风雨早已过去,我是在朗朗晴空下悠闲阅读。这不是修辞,而是实景。我家房后有一片地,拔了的地瓜秧子,砍倒的玉米秸子都堆在地里,我躺在那上面,拿着《邓小平文选》似懂非懂地浏览历史风云。秋天,北方的阳光十分和暖,湛蓝的天空下,白白的云朵亲切又厚絮,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历史的严酷对于我只是一知半解的知识。

《燕山夜话》,当年是“反党黑话”,换一个时空阅读,我不但找不到任何“反动”之处,反而把它当作少年时代的励志书。第一篇《生命的三分之一》就说:“古来一切有成就的人,都很严肃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当他活着一天,总要尽量多劳动、多工作、多学习,不肯虚度年华,不让时间白白地浪费掉。”(第5页)我当时很喜欢这样的话,也常常为不能约束住自己而有一种“虚度年华”的自责。那时候读书学习,一时兴起,热情洋溢,两天过后,又丢在一旁,很多计划都半途而废,对此,我十分苦恼。看邓拓的文章,引明代学者吴梦祥的话,讲读书学习,没有什么“秘诀”,不过专心致志,不出门户,痛下工夫而已。“或作或辍,一暴十寒,则读书百年,吾未见其可也。”(《不要秘诀的秘诀》,第29页)这是当头一瓢凉水,让我警醒、自诫。他的《新的“三上文章”》又提示我,该怎么抓紧时间学习;《“半部论语”》则让我明白,读书不必求多,而要求精。

在方法之外,这书里还有很多知识、情趣,也让我受益。那时,男女老少都喜欢听评书,收音机、电视里,刘兰芳、田连元等人讲个不停,《杨家将》是经典书目,《燕山夜话》中《两座庙的兴废》中讲到历史上的“老令公”杨业以及他儿子杨延昭。武侠小说,我没有读过,可是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断断续续看了不少。想不到《射雕英雄传》里的道长丘处机也实有其人,还被成吉思汗委任为“掌管天下道教”的要角。(《谈“养生学”》)小学生很爱穷根究底,邓拓满足了我的这个兴趣。除夕古人是如何守岁、怎么饮“屠苏”,在过年的时候读一读,向往一下古代生活,也让我见识大增。(《守岁饮屠苏》)《燕山夜话》俨如一部历史文化的小百科,我经常拿它查一点什么,随便翻开哪一篇都读得津津有味。

常看到有人回忆,在读书求学的过程中,遇到怎样的“名师”或“高人”指点,让他醍醐灌顶,直抵大道。在乡间,能识文断句就是高人了,大多数人家,别说书,除了月份牌,连个纸片都找不到,谁肯指点我呢?这时候,《燕山夜话》这样的书带给一个少年的帮助和力量就不可低估。它讲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即便是常识,对于一个在蒙昧中寻找道路的人,也需要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在以后求学的道路上,通过书本向前贤“请教”,是我最根本的学习方法。杨绛先生曾把读书比作“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读书苦乐》,《杂写与杂忆》第281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7月版)我从未因为不是什么世代书香、名门学府出身而自卑,只要有书,站在我身后的就是那些代表着人类文明顶峰的大师们,还有谁能比他们更给我底气?

1980年代初,是结束过去开辟未来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我与《燕山夜话》相遇,现在想来,大有象征意义。书的前面有邓拓手书的《合集》自序,最后一段颇有豪情,也让一颗少年的心跃动不已:

我们生在这样伟大的时代,活动在祖先血汗洒遍的燕山地区,我们一时一刻也不应该放松努力,要学得更好,做得更好,以期无愧于古人,亦无愧于后人!

3.《朱自清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我的初中,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杨树、槐树和绿油油的玉米、高粱。站在操场上向南望,眼下是稻田、村庄,远处是与蓝天交接的大海。学校不大,只有前后两排房子,每天上午第二节之后的间操时间,我们都围在位于两排房屋中间的排球场,打排球的是老师们,这时候他们筋骨舒展,不似课堂上那么严肃。广播里传出的歌声照例是《童年》,应该是成方圆唱的。每逢听到那几句歌词,我都会心一笑:“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这是一所十分简陋的乡村初中,不是重点,不是名校,然而,我遇到的都是多年在教学第一线各怀绝技的老师,虽然考试的压力始终存在,然而,他们却能把课堂变成欢乐的舞台,让这些野孩子们在笑声和兴奋中记住一个个知识点,傻呵呵地度过每一天。语文老师赵福德,居然是我父亲读书时的老师,教材中的名作家的文章的精彩段落,他可信口背出,这又诱使我想早一点读到那些文章的全文。读初中期间,我特别想得到的三本书是《呐喊》《朱自清散文选集》和《红楼梦》,我们学过的很多课文都选自前两本书,我自然像一睹为快。《红楼梦》是中国人津津乐道的“四大名著”之一,前二部,我都翻过了,唯独《红楼梦》找不到,没有见过的风景更有诱惑力,我千方百计想找到它,终于从一位姓王的女同学手里借到,算是如愿以偿。《呐喊》,在镇上的文化站图书室里有,还有鲁迅其他作品的单行本。可是,朱自清的书,却没有。我估摸,镇上的人,更喜欢读有情节的小说、传奇、演义,朱自清的书,要么是散文诗歌,要么是学术著作,即便重印不少,书店也不愿意进货。

我只好自己“编辑”朱自清散文选,采取的办法是中国古人的传统办法:抄书。可是,我连整本的朱自清散文选都借不到,只有从中国现代散文选之类的选本中,把能够找到的朱自清的文章抄下来,有的书里只选了某篇的片断,先抄下,以后再找机会“补全”。选本中出现最多的是朱自清早期的抒情散文,《匆匆》《温州的踪迹》《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等。抄书,是最坚强的诵记方法,很快,文章中的句子就挂在我的嘴边:“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为什么对朱自清这么感兴趣?因为初一课本中有一篇他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长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它一开头就以非常有节奏感的语句抓住了我的心。一个在农村生活的孩子,没有公园,没有少年宫,没有小提琴,他最为可怜也最为奢侈的就是有享受不尽的大自然。在北方,结束漫漫冬夜,春天是最欢乐、最鲜明和最有动感的季节,朱自清的短文抓住了这一切,他笔下写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是我的亲历,是在道出我的心声。山,水,草,树,花儿,风儿,鸟儿,可不就是这样吗?《春》是要求全文背诵的课文,我在上学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吟诵。这一路上,有小水库,春波荡漾。经过一个小果园,鲜花怒放。迎着风念“吹面不寒杨柳风”,对着雨,“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眼前的景有文字相佐,变得空灵起来;纸上的文字有实景印证,变得立体了。那时,我也在读《红楼梦》,“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一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的情景,不用作者过多描绘我都能理解,不就是我们村子、我们家房后的风景吗?梨花开时,蓝天下的白雪;旁边的桃花,给大地点染了颜色,还有槐花,香气四溢……是曹雪芹、朱自清这样的作家,唤起我对文字的感觉和对文学的痴迷,并且从一开始就不是概念上的,而是来自生活,来自实际感受,那些文字,是风,是雨,也是花。

直到读高中,我才买到一本《朱自清散文选集》,这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百花散文书系的一种,这套书虽然是选本,但是对我最初接触现代作家的作品提供了很多营养,有很多喜欢的作家,我最初都是从这套选本中开始阅读的。上大学时,在大连天津街新华书店前的书摊上,我惊喜地发现一套《朱自清全集》(刚出了八卷),虽然六十几块钱,在当时也不便宜,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拿下。朱自清这种“传统”散文家在当时已经风光大减,不再有“阶级斗争”,不再为过年吃一顿饺子忧心忡忡,1990年代初,整个在80年代忧国忧民的激情转换到对具体而微的生活的热情中,由生存到生活,人们开始讲究格调、情趣、品位,吃苦茶的周作人,谈吸烟的林语堂,雅舍里的梁实秋,他们的散文和各种选本风靡书市。沈从文、张爱玲,边城风光,奇异的风俗,大家族的神秘,女性内心的幽曲,让当年迷恋三毛、琼瑶、席慕蓉的人又找到新的寄托。这个时候,买来装帧精美的《朱自清全集》,似乎不合时宜,而且,再也不像当年,我可读的东西太多了,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还是要买朱自清,这是偿还心愿。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怀念起天津街当年的那些小书摊。新华书店,白天营业,很多书上货并不及时。下班之后,摆出来的小书摊,却把握了读者心理,都是读者盼望已久的书。从含金量而言,我始终认为1990年代才是当代文学真正的繁荣期,而我的1990年代最激动人心的阅读都是书摊提供的。如《苏童文集》《陈染文集》,长江文艺“跨世纪文丛”中的很多书,华艺出版社出的当时作家的集子,张炜、张承志、余华、韩少功、李锐……还有各种重印的外国文学名著,这也是图书发行体制改革之后的结果,原来由国营体制一统天下的局面由此被打破,文化纷乱且繁荣。

那时,吃过晚饭,坐23路公交车到友好广场,走到天津街,这些书摊在街两旁一字摆开。春天,北方的风很大,吹得书和招贴哗哗作响,也吹得我的头发一片缭乱,然而,风是暖的了,吹着人有一种张扬的快意。每家书摊都不大,用木板搭在三轮车上或箱子上,卖的书各有侧重,我一家家逛过去,常买书的摊位摊主渐渐都熟悉了,亲切地打声招呼之后,他已经能根据我的喜好告诉我,哪些是新上的书。很久就要找的书突然从眼前跳出来,那种兴奋溢于言表,赶紧抱在怀里,生怕别人抢去——两个人同抢一本书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小摊进的书册数都不会太多,抢不上就得等下次进货,而读书人得了“秘籍”谁不想先睹为快?穷学生,囊中羞涩,想买的书又是那么多,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不得不扳着指头算计买那本舍哪本,有时候还红着脸请摊主给留哪一本,摊主也都通情达理地爽快答应。现在买书,打开手机,点几下就行了,要想买什么书,钱好像也不缺,方便倒是方便,然而寻书、翻书、买书、背书那种过程、实在感、快乐也随之被简化了,直奔结果的事情,这个结果总让人感到茫然而不真实,因此,我常常记不清哪本书是怎么买来的,也经常不能确认自己是否买过某一本书,在过去,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我忘不了在这些书摊中穿梭和流连忘返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夜之间,它们都消失了。大约是城市升级改造,更强调秩序吧?我总感觉越来越豪华的城市,少了许多沁入人心的温暖。这种温暖就像朱自清写的乡野雨夜:“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这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春》)

4.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译林出版社1994年4月、6月、10月分三卷出版)

这套书,我也是在天津街书摊里分卷买的,拿到上卷时心花怒放。

我刚刚在北京见过两位译者。1994年4月,我出席在北京召开的巴金国际学术研讨会,认识很多研究者。从初中开始,我就迷恋巴金的作品,整个高中学习紧张的灰色岁月里,是巴金的书给了不尽的力量。进大学之后,我尝试开始写一点关于巴金的文章,能够在那样的盛会见到很多仰慕已久的师长,真是眼界大开。萧乾先生,是作为巴金先生的老朋友被请来的,他受关注,还因刚刚杀青的《尤利西斯》的翻译。这部“天书”将以完整的面目出现在汉语世界中,是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在它之前,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已经出版,1980年代,“现代派”是一个可以引起争议甚至批判的名词,十年之后,有两部巨著中译本降临,人们不再闻之色变,而是如逢甘霖,不能不说风气大变。萧乾说,美联社的记者曾经对他专访过,后来的通讯稿上是这么写的:“今天中国政府居然准许译这本书,是更大的惊奇,因为乔伊斯的意识流技巧早就以太主观的罪名被共产党否定了。”(序言,上卷,第25页)西方人把它当作检验中国思想言论尺度的一把尺子了。

我在《世界文学》上读过《尤利西斯》的选摘,似懂非懂,却大有兴趣——年轻人就是这样,越不懂越神秘的东西越有兴趣。在北京,会议就餐我恰好与萧乾夫妇坐在一起,禁不住问了他不少翻译的情况,对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还是认认真真地谈了不少(我总认为,我给《大连日报》写过一篇《与萧乾谈〈尤利西斯〉》这样的稿子,可是查不到)。有这样一层关系,我特别关心这部书的出版。它是分卷出版的,盼望下一卷的心情犹如一日三秋般漫长。初版本是三卷平装,出齐后又出了两卷精装本,我喜欢精装书,便跟书摊的摊主商量,拿平装补差价换精装,他同意了。我记不得,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多少,还能买很多书,靠的是零星写稿子的稿费,还有就是节省。不然,精装、平装两套齐收才对。不过,去年,我还是从网上把三卷的平装本又买了回来,平装与精装封面设计差别很大,平装那个米黄色的封面,很具现代感的设计,才是我熟悉的《尤利西斯》。

我曾带着书,在风和日暖的时候,到劳动公园去读。公园一进大门有卖大碗油茶,两三块钱一碗吧,我和太太当年都吃过,前两天还在一起感慨: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油茶。其实,是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年华了,我拿着书,心无挂碍,一读就是一个下午。从公园高处俯瞰城市,高楼不算多,车流熙熙攘攘,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小说主人公布鲁姆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也是这个城市里的流浪者、游荡者,这里没有我的家,没有亲人,身边过往的人好像很亲密又很疏离,年轻人的自负、倔强又让人觉得全世界没有人理解我,那种孤独尖锐地刺痛了我,让我怅然不已。

有时,我也会到海边走走,《尤利西斯》里也写过海边:

夏日的黄昏开始把世界笼罩在神秘的拥抱中。在遥远的西边,太阳沉落了。这一天转瞬即逝,将最后一抹余晖含情脉脉地投射在海洋和岸滩上,投射在一如往日那样厮守着湾水傲然屹立的亲爱的老霍斯岬角以及沙丘海岸那杂草蔓生的岸石上;最后的但并非微不足道的,也投射在肃穆的教堂上。从这里,时而划破寂静,倾泻出向圣母玛利亚祷告的声音。她——“海洋之星”,发出清纯的光辉,永远像灯塔般照耀着人们那被暴风颠簸的心灵。(萧乾、文洁若译本,中卷第299页)

大连是一个被海环绕的城市,不论怎么走,都会走到海。我们学校在白山路,星海广场刚刚开始动工,常去的海边是南大亭、星海公园、金沙滩、黑石礁等等。小说里的海,我不陌生。下午没有课,我经常一个人到海边去转一转,看人捡海菜,捞海带,好像没有遇到小说里写的少女吧?都说《尤利西斯》是“天书”,难读,有五六千条注释帮忙,已经容易多了。不过,要深入理解,的确需要很多相关知识和阅读才行,我自不量力,那几年一直在乔伊斯的海洋里遨游。这书是热气腾腾的豆腐,心急吃不得,还会烫着,完后大骂:这是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代读者最大的挑战恐怕是耐心和细心,有了这些,你才能在迷宫里不断发现精彩绝伦的细节。每次去海边,看的都是这片海,可是每一次都有新的发现,《尤利西斯》也能做到这一点。一头扎进乔伊斯文字中时,是在肢解作品,而放下书,又会觉得,它的结构编织得浑然一体,这个作者真了不起。

中译本前面有一篇萧乾题为《叛逆·开拓·创新》的序言,他介绍的乔伊斯,很符合我的想象,让对我这个人充满好奇和敬意。1907年,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的演讲中,这样评价他的祖国的:“爱尔兰的经济和文化情况不允许个性的发展。国家的灵魂已经为世纪末的内讧及反复无常所削弱。个人的主动性已由于教会的训斥而处于瘫痪状态。人身则为警察、税局及军队所摧残。凡有自尊心的人,绝不愿留在爱尔兰,都逃离那个为天神所惩罚的国家。”(上卷,第9页)这个大师,不是仅仅靠玩点什么“意识流”手法得来的,他的目光何其敏锐、深刻。《尤利西斯》出版后,据说爱尔兰一位国务大臣登门拜访乔伊斯,表示要把它推荐给诺贝尔奖委员会,乔的答复是:“那不会给我带来那个奖金,倒会使你丢掉国务大臣的职位。”(上卷,第23页)乔伊斯说得没错,保守的诺贝尔奖最终没有授给乔伊斯(也可以说,乔伊斯没有给诺贝尔奖显示荣耀的机会),哪怕名声大噪,乔伊斯总是“异端”“非主流”。——我认为在1990年代,我的精神成长期,乔伊斯的选择(包括他后来执意要写一部《芬尼根守灵》)给了我很大的暗示、鼓励或者说精神支持,我需要一种力量告诉我:走自己的路,头也不要回。

二十多年来,我买了能够买到的所有的中文版乔伊斯作品、传记和研究著作,塞满了书橱好几个格,而且遇到新出的,还是一如既往掏腰包。直到去年在台北,厚厚的两大卷九歌版的金隄译本,我还是依旧不计重量地背回来,哪怕,家里早有了人文版的,可见,我对乔伊斯的热情始终不见。研究资料最初并不多,传记就是薄薄的小本,后来艾尔曼的《乔伊斯传》中译本出版,让我饿狼般大快朵颐。可是,我还是要提到陈恕的《〈尤利西斯〉导读》,这虽然是一本小册子,当年读《尤利西斯》,却帮了我大忙。后来,我有幸多次见到温文尔雅的陈恕教授,他是冰心先生的女婿,我们在一起开会谈的都是冰心。我很希望有机会跟他好好请教一些与《尤利西斯》有关的问题,我总认为自己没有准备好,没有资格跟他谈。去年十月,我突然得到他去世的消息,非常懊悔失去了当面向他请教的宝贵机会。然而,他的书带给我的恩惠永远不会忘,在漫漫阅读之路中,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学者给了我不同的帮助和启示,每逢从放他们著作的书架前经过,我都会向他们投去感谢和敬意的目光。

读《尤利西斯》,再次激起我写小说的热情。初中时,我就尝试写小说,到高中时,学习压力很大,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沉浸在虚构世界中,在毕业时,还在本地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大学,读的是中文系,中文系干什么?就是正大光明地读小说、写小说嘛,乔伊斯又点燃我雄心勃勃的烈火。我记得《尤利西斯》中提到爱尔兰的民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这是一个好题目,我就拿它写篇小说,表达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穿行在城市中的感受。情绪凌乱,不可捉摸,文字也充满跳跃性,严重模仿乔伊斯。我还写了很多,大学毕业前,还在炮制长篇小说。不过,作品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一样,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那时候,精力充沛,写小说的同时,我开始写书评、短评,还有很多研究计划,没多久,这些写作占据我更多时间,所有的编辑都让我写这写那,没有一位约我写一篇小说。好吧,就这样,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小说的题材都被我搁下了。我要像灰太郎那样说一句:我还会回来的。——咱要对得起乔伊斯。

不过,读《尤利西斯》时,作为《大连日报》的通讯员,我写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文章,采访出租车司机啊,画廊啊等等,都是耿聆老师布置的任务,是命题作文。它们从未收入我的作品集中,时过境迁,我想没有人会读这些文字,然而,我非常怀念那些写稿的日子,也从不认为白写了这些文字。作为练笔,它们对于我学习使用文字起到关键的作用,人生从来没有白走的路,写作也一样。我曾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过当年路过人民广场,看着苏军烈士铜像,去世纪街报社送稿子的难忘经历:

我也曾无数次从他脚下走过,特别是读大学的一年冬天,每周都要有一次早起去报社送晚上赶出来的稿子,再赶回学校上课。一来一回,从铜像前经过的时候,我都要多看它几眼,寒风中是稀稀寥寥的几个老人在晨练,是那个持枪迎着风雨的铜像的孤独身影,灰蒙蒙中还有几只白鸽掠过战士的头顶展翅高飞,或是默默站在枪管上静思。那正是我内心比较孤寂的一年,清晨的这幅画面至今仍常常在我眼前浮现。(《忧思与行动——冯骥才周立民对谈录》第249页,漓江出版社2015年10月版)

1994、1995年之后,再一次集中阅读《尤利西斯》,是我工作之后,即将再一次走进校园读研究生时。我还记了半本笔记,笔记上显示,2002年7月9日午间开始读第一章;读到第十七章时,已经是次年的6月16日午夜。我还写了一段感慨:“布鲁姆日午夜12点,读这一章,看街头万象,此套书是去年布日,文洁若女士寄赠给我的。不想时光流逝,岁月如梭,断续阅读,至今已一年了,尚未结束,甚为徒费时光而懊悔。当自励自强,不浪费时间,勤思苦读为好。”这次重读,跨越两个城市,是在我的生活转换期。2002年7月,我正在为告别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大连而手忙脚乱,记忆中那个夏天很热,除了带点冰碴的东西,我什么都吃不下。我住在泡崖新区,经常去一家冷面馆吃冷面,谁知道,9月中旬来到上海,已经立秋,还天天挥汗,而大连的冷面,我又吃不到。2003年的布鲁姆日,我写下那段话,应当是在上海复旦大学北区的宿舍里(现在有位复旦的网红老师陈果,那些年就亭亭玉立地在通往宿舍的大道上晃啊晃啊,我们都知道她,就是这个北区。可惜当年网络没有今天这么发达,不然,她早就是网红了)。刚刚过去的冬天多雨,春天多阴天,让人的心头阴云密布。北区宿舍外面,有一家卖打折书的小书店,每有新书,大家奔走相告。我隔三岔五就往宿舍拎回一包包书,其中有孙周兴编选的一部《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12月版),厚厚两大卷有一百万字。这时,海德格尔风早已刮过,而我在读《尤利西斯》同时,那些阴郁的日子里,还捧着这两卷海德格尔读个不停。我的读书,采取的是涸泽而渔的办法,喜欢这个人,就买来他所有作品的译本,直到最近还在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他的文集。他对于技术的追问、科学与沉思的思考、语言本质的探讨,给我观察身边光怪陆离的消费世界和无所不在的技术控制提供了依据。

转眼间,我离开大连已经超过十五年,在上海生活已经超过我在大连市区里的生活时间。然而,闭上眼,我发现,我跟乔伊斯对都柏林的了如指掌一样,在大连,我从不迷失方向;而上海,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把握。这就是故土?大连,是我的都柏林吗?

5.米兰·昆德拉作品

布拉格,是什么样子,照片上看,很精致、很漂亮,不过,提到米兰·昆德拉,我想到的总是,读大学时,光线不足的宿舍,我是在那里读的这些书。宿舍很狭小,中间有一排公用的桌子,两边是上下床,一个房间有八个人。走廊里混合着水房里飘出的各种气味,某位老兄拖鞋与水泥地摩擦的慵懒声音,还有录音放出的流行歌曲。我们宿舍里曾有一台破录音机,循环不断放送的是郑智化的《水手》《星星点灯》。我的书都堆在床下的纸箱和皮箱里,每个学期结束带回家,有时候撑不到一个学期,父亲到市里出差时也会帮我捎回去一些。在这样的环境中,坐在书桌前看书显然不大适合(那书桌的更主要功能是打牌),每个人都是躺在床上——这算是私人空间——看书。这个学校显然不是什么好大学,清华、北大学生那种要到图书馆抢座位的情形,我从来没有见过,尽管这里图书馆座位很少,但请放心,座位不用抢,除了完成老师作业,好像没有谁喜欢泡在这里。这个学校里,下了课,学生们都花枝招展买零食或会情人去了;男生们是打扑克,逛大街,看录像,踢足球。这些事儿,我都不大在行,我所能做的只有:在城市街巷中漫游,在教室里写作(教室里常常还有一位女同学,在抄写、背诵英语单词,偶尔,我们会聊两句,然后又接着各做各的事情),在宿舍的床上看书。

1990年代的中国,比之前少了很多禁忌,或者说,潮水涌来,再也挡不住了。像米兰·昆德拉的小说,1980年代上半期估计很难在中国顺利出版。尽管到1990年代,书上还印着“内部发行”,但这只是标签,有一阵子他的书摆满街头的书摊。这批作品大部分是放在“作家参考丛书”中由作家出版社出版,32开本,压膜的封面,印制比较简陋,但是封面设计醒目、有特点。我不知道,那几年它共印了几次印了多少,我看的第一本昆德拉的小说是《生活在别处》。昆德拉,何许人也,知道不多,盛传他的小说里性描写很多。那时候,写“性”成了文学作品不可缺少的佐料,亨利·米勒的书印得花花绿绿,到处都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反复被盗印,我买了一本,看完后塞到床下,没过几天就被同学偷走了。所谓的“陕军东征”那些作品,《废都》《白鹿原》等等,好像都在比赛把“性”写得惊世骇俗。可是,昆德拉的小说,我一看,就是蜻蜓点水嘛,大失所望。失望之后,发现我没有看懂,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书里有大段的议论或曰哲学思考,这叫写小说?继续读他的其他的作品,仿佛又明白了一点什么,特别是看到极权主义下人的扭曲、惊惧和不同选择,似乎也不难理解。当时还有一股昆德拉的语言潮流。比如“媚俗”这个词,不知多么频繁地出现在论文中、媒体里。那是一个商品大潮刚刚开闸的时代,人人一面洋洋自得地“媚俗”,一面故作高雅地批判它,这是很有意思的文化现象。昆德拉的小说题目,也变成流行语:生活在别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大家不问究竟,脱口而出。

十多年后,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米兰·昆德拉作品的新译本,我相信从准确上,它们更可信,可是看到有教授出来辨书名,觉得他可能陷进昆德拉引用的那句犹太谚语中了:“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为了告别的聚会》译为《告别圆舞曲》,《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译成《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许都更符合作者的原意,可是,他忘记了,人们的情感记忆中早已接纳了前面译名的语言节奏,语言在准确之外,语感、语调甚至美感更重要。当年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韩少功、韩刚译的,教授跟作家争辩语言,你说读者会更相信谁?我真担心是自取其辱。是啊,《告别圆舞曲》或许更体现昆德拉对作品音乐性的思考,然而,总让人想到这是一部古典作品,“为了告别的聚会”,相反相成中有一种语言的张力。这是多么棒的书名,当年,我还曾送给一个女生一本这书,就是看中这个书名,结果,未曾“告别”成功,后来天天“聚会”。人,无法反抗自己的命运。

我追随昆德拉阅读,一直到前两年他的《庆祝无意义》,很难说昆德拉就是多么伟大的小说家。然而,他的小说,尤其是他的小说论,对我是产生很大的冲击,它们动摇了过去接受的很多思想教育,动摇了固有的、单一的小说观念。昆德拉说过:“小说家跟这群不懂得笑的家伙毫无妥协余地。因为它们从未听过上帝的笑声,自认为掌握绝对真理,根正苗壮,又认为人人都得‘统一思想’。然而,‘个人’之所以有别于‘人人’,正因为他窥破了‘绝对真理’和‘千人一面’的神话。小说是个人发挥想象的乐园。那里没有人拥有真理,但人人有被了解的权利。”(《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339页,韩少功、韩刚译,作家出版社1991年3月1版4印本。本文也是《小说的艺术》最后一章,但我对比了孟湄、董强和韩译三种译本,决定还是选用韩译)他还说:“小说的母亲不是穷理尽性,而是幽默。”并强调:“我觉得今天欧洲文明内外交困。欧洲文明的珍贵遗产——独立思想、个人创见和神圣的隐私生活都受到威胁。对我来说,个人主义这个欧洲文明的精髓,只能珍藏在小说历史的宝盒里。”(同前,第340、344-345页)这些观点渗透在他的那些谈论“小说的艺术”的随笔中,《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帷幕》《相遇》,我认为这些作品的贡献不低于昆德拉的小说。我最初读《被背叛的遗嘱》,用的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那个本子,封面是深蓝色的,有昆德拉黑白照片,那张面孔似乎很特别。孟湄的译文有些疙疙瘩瘩,但是,还是震撼了我。我明白了什么样的小说才是真正的小说,好小说,伟大的小说。这些随笔,比大多数中外学者的“文学理论”更让我领悟文学的真谛。读那本书时,大概正是世纪之交,2003年余中先的新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我也读了好几遍。它直接诱发了我的当代文学评论的写作,有昆德拉树立的这些标准,我对阅读的中国当代小说有了一点点感受和判断,也充满激情地写下一篇篇阅读感受。这要感谢昆德拉,连文章该如何分章节,调整节奏,并形成统一格局,教我的师傅都是昆德拉。

甚至在我的第一本书后记中都能找到阅读昆德拉的痕迹,这篇写于2001年1月1日,也就是新世纪第一天的后记中,我直接引用昆德拉的话:

巴金的许多岁月是和我们一起走过的,在这些岁月中,我们又做了什么,我们又是否挺身而出了?对此,巴金感到羞愧,我们就可以大言不惭?这令我想起了前不久看到的一段米兰·昆德拉的话,他说:“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但是当他向后望去,判断过去的人们的时候,他看不见道路上任何雾。他的现在,曾是那些人的未来,他们的道路在他看来完全明朗,它的全部范围清晰可见。朝后看,人看见道路,看见人们向前行走,看见他们的错误,但是雾已不在那里。”“看不见马雅可夫斯基道路上的雾,就是忘记了什么是人,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被背叛的遗嘱》第222页)我们没有权利因为今天烟消雾散就去嘲笑昨天还在烟雾中跋涉的人们。评判一个历史人物需要放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进行分析,说这些并非是推卸历史责任,而只是强调对历史人物所活动的历史环境的了解和认识的必要,对巴金也同样,我们不需要造神,但更不应随便将我们精神和思想文化上应有的积累一笔勾销。(《另一个巴金》第225-226页,大象出版社2002年3月版)

回想自己四十年的阅读,我觉得在“在雾中前行”的比喻很贴近,很多书,最初接触时候,我并不十分明了,读过了也不见得清楚,但是,在大家一路相伴地前行中,偶尔回头时,雾消云散,一切都明晰了。这也不等于说,当年的相遇都是错误的,每一段经历都有不可替代的记忆,经历就是不枉的财富,彼时彼地的体验照样值得珍惜。回首来时路,那些带给我深深记忆的书,不可胜数。比如有两套全集,一直与我相伴,《鲁迅全集》《巴金全集》,它是我精神的水源。还有的书,带着记忆的伤痕,我不敢轻易翻起,比如赵振江译的两本洛尔卡的诗集《深歌与谣曲》与《诗人在纽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3月版),2012年3月,我在季风书园买的,放在枕边断断续续地读着。当年,8月3日清晨,我得到爷爷去世的噩耗,而前一天晚上,我读的就是这诗集,我再也不敢翻开它。近六年过去,我最近才有勇气读下去,读到的一首居然是:“谁能说曾见过你并在什么时候?/被照亮的黑暗令人痛心疾首!/钟表和风同时发出声响/当失去你的黎明升起在东方。”(《悼何塞•德•西里亚•伊•埃斯卡兰特》,《诗人在纽约》第275页)爷爷去世在“黎明”即将升起时,也是上海台风来袭时,文字与心情,有时候真有一种冥冥中的牵扯。记得那天,在机场候机,我发出这样一则微博:

多少年前,他用借来的小学课本教我最初认字:人,口,手,山,石,土,田……前几年,眼睛失明,我的书他都读不了。今天清晨,他突然离去。他是我的爷爷,一个月前还跟我说,一辈子吃了很多苦,还做过日本人的劳工,现在终于结束了八十六年的人生劳役,祝福他从此快乐。正赶回家乡路上,据说那里大雨倾盆……(8月3日13∶06来自Android客户端)

那一刻,记忆和情感,再一次照亮了最初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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