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绪林
霍四爷扯开步子匆匆回家,他怎么也没想到死神在等着他。
其实,这些年死神一直紧紧追随着他,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意,甚至轻视死神的存在。小凤曾多次提醒过他,每次他都冷冷一笑说:“敢跟我下手的还他妈的没生出来哩!”他不是说大话,在这一带敢跟他较量的还真没有。他个头不高,精精瘦瘦,面黄无须,看上去似乎是从泛黄的书页里走下来的书生,可他偏偏是个屠夫,是十村八堡有名的“一刀封喉”。村里还有个叫保成的屠夫,生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一脸凶相,论起杀猪手艺,比他差的不是一截子,是一大截子。村里人取笑保成,说他吓娃娃一个顶十个,杀猪三个也顶不上四爷一个。再者,每次动刀子之前,保成都要对着猪圈打躬作揖,嘴里念念有词:“猪大仙,你是玉皇大帝送给人的一道菜,别怨我送你上西天。”他就骂保成:“你狗日的别干这行了,当和尚去!”他和保成尿不到一个壶,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这是村里人在背后的议论。
霍四爷在族里排行老四,大号霍天雷,他娘生他时下着大暴雨,电闪雷鸣。他娘在炕上痛苦地分娩,一个霹雳在窗外炸响,惊得他娘打了个激灵,他就落了草。他因惊雷而生,他娘便给他起名天雷。可他的大号没人叫,长辈人叫他小四,同辈人称呼他四哥或兄弟,晚辈人或外姓人都叫他四爷。他年龄并不大,四十不到,这个年龄敢称“爷”绝对得有两把硬刷子。传言说他能飞檐走壁,从一丈多高的屋檐上跳下来如二两棉花落地;传言还说他会打猴拳,三五个大汉近不了他的身。这两个传言就是两把钢刷子,这一带民风彪悍、尚武,有这两把钢刷子,十八岁的毛头小伙也敢称“爷”。
霍四爷不仅在霍家寨是个人物,在方圆十村八堡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明着职业是屠夫,暗里是刀客,说白了就是土匪。他艺高人胆大,不与其他刀客结帮拉派,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他信守一句格言: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从不在霍家寨邻近的村寨“吃豆腐”,反而劫富济贫,因之在村里很有人缘。但,村里有几个人跟他结下了梁子,黑黑明明盼他死。可死这事阎王爷说了算,霍四爷身体倍儿棒,就是有点眼疾,离死还远得很。
东方露出鱼肚白,离天亮还得半个时辰。腊月黎明的寒风很硬,还带着刺,扑在脸上有针扎般的疼,好在霍四爷早已习惯了,可他还是用手掌把脸使劲搓了搓。眼睛不争气,迎风流泪,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不行,只好把眼睛往细的眯,尽可能不让风往眼睛里钻。这些日子他患了眼疾,眼睛红通通的老流酸水,以前有这毛病就用桑树叶煎水熏洗,可这回不顶用。昨后晌他去永安鎮找宋先生瞧眼病,顺便给儿子要了些药,儿子才三个月,老漾奶。出了宋先生的诊所,遇见一位朋友,朋友拉他去喝酒,冬天天短,眨巴眼天就黑了。出了酒馆,朋友说天黑了,干脆别回了,在他家住一宿明儿再回。他笑着说:“我就是个撵月亮的,还怕天黑。”朋友也笑了,没再留他。
与朋友分手,霍四爷并没有回家,脚一拐直奔后巷。他在后巷有个相好,叫小凤。单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美人。他在酒馆喝酒时就想好了,晚上在小凤那里过夜。
没走几步,又遇到了熟人,是同行保成。保成在镇上开了个肉铺,几次叫他去铺子坐坐。他明白,保成是希望他能给他拉点生意。他嘴里答应去坐坐,可一直没有去。
“四哥来了,走走走,到我那儿坐坐,咱哥俩喝两盅。”看样子保成生意不错,油光满面的脸上溢满着笑容。
四爷脸上也堆上笑容:“刚从酒馆出来,改日吧。”
“难得见你一面,还不给兄弟面子。”保成搓着手,有点不高兴了。
“你想多了,这两天我害眼,娃也有点漾奶,今儿我到宋先生那里看了看,给娃也要了点药,还得早点回去哩。改天有空咱哥俩好好喝一回,不醉不散伙。”
保成笑了:“说好了,好好喝一回,不醉不散伙!”
四爷说:“说好了!”
保成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那你赶紧回。”
四爷挥了一下手,就走。保成也掉头走,走了老远,回过头去看,四爷拐进了后巷。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知道四爷在后街有个相好,怪不得他留不住四爷。他自言自语地骂道:“狗日的重色轻友呀。”悻悻地回铺子去。
四爷一踏进小凤的屋,小凤就把他一顿埋怨,问他死到哪达去了,还知道来看她。他捏着小凤的粉脸蛋连连赔不是,随后两人滚在一起颠凤倒鸾……
窗外是鸡窝,那只大红公鸡很是恪尽职守,可着嗓子叫了三遍,硬是把四爷叫醒了。四爷揉着黏糊糊的眼窝问:“鸡叫几遍了?”
小凤说:“天还没亮,急啥哩,难得等你来一回。”小凤是四爷的情妇,他好长时间都没来小凤这儿了。好不容易盼他来一回,小凤哪里肯放他走。
“家里还有急事,本来昨晚就该回去,就是想着你才没回去。”四爷说着推开小凤,就穿衣服。
小凤撇着嘴说:“你就会拿话甜哄我,是怕家里那个母老虎吧。”
四爷不高兴了:“谁不知道我霍天雷是个公老虎,怕过谁!”
小凤见四爷不高兴了,换上了笑脸:“你急啥,人家不想让你走嘛。”
四爷在她粉脸上拍了拍,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四爷是有老婆的,还不止一个。结发妻年轻漂亮,那时四爷家穷,又是个屠夫,媳妇不看好他,后来跟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商人私奔了。打那以后,四爷恨死了做生意的,也因此他做了刀客,专门收拾做生意的。村里人说四爷白天杀猪宰羊,晚上撵月亮。“撵月亮”是个公开的黑话,土匪的干活。
四爷撵月亮,但从不在家乡一带犯科作案。他说,臭行也有臭规程,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祸害乡里乡亲天理难容。家在渭北,他便把“撵月亮”的地点选在了渭河南岸的终南县。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听说拐骗他老婆的药材商人是终南人,他踏遍终南县却没寻着那个药材商人,他便迁怒于终南的商家富户,终南的商家富户掌柜提起河北的刀客霍老四,谈虎色变,个个胆寒。
做了刀客的霍天雷不能没有女人,想娶黄花姑娘已不可能,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撵月亮”的。他娶了个寡妇,好的是寡妇模样很标致,不好的是寡妇带了个“拖油瓶”。他喜欢寡妇的标致与风流,却不喜欢“拖油瓶”那双“蹦蹦眼”。不几年,“拖油瓶”的娘害痨病殁了,他娶了个更年轻的寡妇,这个女人虽然没有前一个标致,却有一身的白膘肉,且多情温柔,他很是喜欢。
前不久,他添了个儿子,哺乳期间女人在那事上淡的很,因此冷淡了他。也因此,他借治眼睛之际去会过去的情人。温存一夜之后,他想起了家中的女人和孩子,特别是孩子,漾奶,孩子娘再三叮咛给孩子要点药,药他要来了,就揣在怀里。此时他想到孩子,心怀内疚,归心似箭,脚下如风。
不大的工夫,四爷来到了黑杀口。一股寒风迎面扑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把靛蓝布腰带杀了杀,随后抽出插在后衣领的长杆烟锅提在手中。这杆烟锅非同寻常,二尺来长,玉石烟嘴,铁管烟杆,大拇指粗细,铜头烟锅雕着二龙戏珠,鸭蛋大小,足有四两重。四爷喜吃核桃,再硬的夹瓤核桃,在四爷的铜头烟锅下都会粉身碎骨。
四爷还不是刀客时,给柳老八家扛长工。那年寒冬的一个清晨,天刚麻麻亮,他赶着铁箍木轮大车到镇上给柳家拉货,途径黑杀口。车刚到沟口,拉套的马不走了,咴咴直叫,驾辕的骡子双耳竖了起来,四蹄乱踏,昂首长嘶,不肯向前。他情知出了啥事,急忙跳下车辕码头,紧握鞭杆朝前方一看,只见一匹白毛狼蹲在沟口,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冒着凶光,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如同烧红的烙铁。他头皮一炸,禁不住打了个尿颤。
对狼他并不陌生。他是个勤快人,干活起早贪黑,经常遇到三五成群的狼,却互不干扰,各走各的道。这么近距离看到狼,还是头一回,而且是匹白毛独狼。听老人说,群狼好斗,独狼难缠。今儿个恐怕是凶多吉少。
白毛狼开始行动了,起身朝这边一步步逼近。两头牲口惊得乱踏乱跳,把套绳弄得一塌糊涂。他惊而不慌,怕狼伤了牲口,扔了鞭杆,顺手掣下插在车上的铁帽锨。铁帽锨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家具,被他使唤得起明放光,快如利刃。他握锨在手,嚓!嚓!嚓!几下铲断牲口的套绳。一骡一马“咴咴”叫着朝村里狂奔。他没有跑,也不敢跑。他十分清楚,若是撒腿一跑,今儿个就算活到头了。他双手紧握铁帽锨,一双眼睛直瞪那匹狼。狼的毛色灰白,看毛色是一匹老狼。
白毛狼越逼越近,脖项脊梁的毛都竖了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串涎水顺着那烙铁般的舌头往下滴。这是一匹饥饿的老狼,而且一条后腿有点跛,因而显得不怎么敏捷。也因为饥饿的折磨,这匹跛腿老狼有点发疯。他紧靠住车辕,紧缩着身子,铁帽锨头对着跛腿老狼
忽然狼凌空一跃,朝他扑过来。他慌忙一缩身子,躲在了车辕下。可能因为饥饿,老狼有点控制不住,扑了个空,竟一头撞在了車轮上。它在地上滚了几滚,长嚎一声,折身朝他扑来。
这一回老狼没有扑空,一爪打掉了他头上的毡帽,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的鬓角被狼爪抓破了,一股殷红的鲜血流到了嘴角。同时四爷也挥出了他手上的铁帽锨头,老狼受惊,向后跑去。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目光紧盯着跛腿老狼。
老狼跑出没多远又折身回来,绿莹莹的眼睛也盯着他,绕着他来回地走动,伺机进攻。他背靠住车轮,手中的铁帽锨随着老狼的走动而移动。老狼绕了几圈,蹲在了地上,伸长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扫帚尾巴不安地摆动着,把那一块地皮扫得白光光的。两次猛扑,使它原本饥饿的躯体丧失了元气。它已经看到,面前这个猎物很难捕获。它想走开,可饥肠辘辘,实在舍不得抛弃这顿美餐。它闭上眼睛假寐,蓄精养锐。
他却瞪圆眼睛盯着敌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麻痹松劲。他也看出了老狼在跟他玩心机。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沉寂。他明白自己孤立无援,咬咬牙,紧握着铁帽锨。
忽然,老狼睁开了眼睛,朝着天娃娃似地嚎叫起来。他头发竖了起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就在这时,老狼猛地一跳,朝他头顶扑来,双爪直取他的喉管。他急忙缩身躲头,与此同时猛地把铁帽锨往上一戳。只听老狼惨叫一声,肚皮被铁帽锨豁开一道口子。可老狼的爪子却打在了他的肩头,他感到一阵锐痛直刺心头,咬紧了牙关吸了一口凉气。
老狼跌落在尘埃中,声声惨嚎,爬不起身来。他忍住疼痛,奔过去用铁帽锨对着老狼的头、腰、腿就是一阵乱铲,直到听不见它的嚎叫声才住了手。这时他才发现右肩的棉袄开了花,雪白的棉花被血染红了……
十年过去了,霍天雷只身斗白毛老狼的故事在这一带流传不衰。后来他做了刀客,就想有个应手家伙,快枪弄不来,就是能弄来,他也不会使;拿上杀猪刀吧,不雅观不说,也让人笑话他胆怯。他喜欢抽硬旱烟,就置了这个烟锅,既可抽烟解困,也可防身。
此时此刻,他提着烟锅大步上了坡。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养子满囤在半道上给他挖了个坑。
满囤是随着娘一起嫁到了霍家,也就是说他是个“拖油瓶”,那年他十五岁,是个半大小子。有道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四爷虽行走江湖,却不算十分富有,但不怕人吃,他养得起满囤娘俩,可他就是看满囤不顺眼。其实,满囤面相看着很老实,甚至有点木讷,他的眼珠子有点凸,却不是那种金鱼眼,当地人叫“蹦蹦眼”。他看人眼珠子不动,有点发瓷,让人看着心里有点膈应。四爷最见不得他那双“蹦蹦眼”看人,可这怨不得他,蹦蹦眼是爹妈给他的,能由了他吗?
满囤很是怕四爷,每每四爷瞪眼看他,他就慌忙避开四爷的目光,垂下眼皮遮住自个的蹦蹦眼,赶紧找活去干。这些满囤娘都看在眼里,母鸡都是护着鸡崽的,她跟四爷说:“我可是跟你说好的,你要眼黑满囤,我娘俩就走!”当初四爷与她结婚,答应要善待满囤。满囤看着不顺眼,可满囤娘长得标致,十分的养眼。不看僧面看佛面,四爷隐忍了。同行保成劝说四爷:“你对满囤好点,那娃老实憨厚,好歹还把你叫爹哩。”四爷说:“那崽娃子就没叫过我爹,看着老实憨厚,毒劲在骨子里哩,是个闷骚。”保成说:“你还能相面?”四爷说:“你看他那双蹦蹦眼,就不是个好货!”
后来事实证明四爷眼光很毒,看人看得准,只是他从没对满囤设过防。他是个拉屎攥拳头的角色,从没正眼瞧过满囤,如果你跟他说你得防着满囤,他会用尻子笑你操闲心。
四爷虽说眼黑满囤,可有满囤娘罩着,倒也相安无事。满囤二十岁那年,他娘得痨病殁了。没了女人四爷一天到晚不着家,满囤自己戳锅底喂肚子。
那年二三月,青黄不接,一对河南母女逃难来到霍家寨。天黑时分,她们母女露宿在村口的麦草垛,被晚归的四爷看见了,问明情况。四爷虽说干着“撵月亮”的勾当,却有侠客情怀,当即把她们母女领回家,安顿在门房住下,还吆喝满囤弄点热汤热水给她们吃喝。满囤不吭声,蹦蹦眼可劲地看着那对母女。四爷不高兴了,呵斥道:“看啥哩,还不拾掇饭菜去!”满囤这才收回了目光,可把不乐意和愤恨都涂抹在脸上。四爷恼了,骂道:“你个崽娃子!叫你做顿饭还给我甩脸子,得是皮松了!”
这对母女在四爷家住下,一大早出门讨饭,掌上灯才归来。最初相安无事。半月后出了事。
逃难的姑娘叫大妞,十六岁,眉清目秀,柳腰长腿,手脚很勤快。一大早她把霍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和娘出门讨要,一有闲空就帮四爷爷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她们寄人篱下,人穷志短,很是小心谨慎,只在霍家住宿,不敢打扰其他。
这天晚上母女俩和往常一样掌上灯时回来,跑了一天,母女俩都困乏了,早早睡了。子夜时分,大妞被一泡尿憋醒了,去上茅厕。茅厕在后院,后院有两棵老柿树,树枝伸进了茅厕,月光从树叶洒下来,斑斑驳驳。大妞匆匆忙忙跑进茅厕,蹲下时听到树上有响动,内急,她没在意。小解完刚要提裤子,突然从树枝上跳下一个黑衣人抱住了她,吓得她张口要喊,嘴却被堵住了,借着月光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孔,身子一下就软了,随后裤子就被扒下了……
大妞回到屋咬着被角哭,颤抖的身体把母亲惊醒了。母亲问这是咋了,半夜三更上个茅厕哭啥哩,碰着老虎狼了?她的哭声更大了。母亲浑身一激灵,情知不好,爬起身再三追问,她才说了实情。母亲惊问:“是满囤?你没看错?!”
大妞抹着泪说:“娘,咱们明天走吧。”
大妞娘说:“走是要走,可这话我要跟霍四爷说明白。”
第二天上午,四爷归家,见大妞母女收拾行装,就问:“你娘俩要走?”
大妞娘说:“四爷你是个好人,俺娘俩走到天尽头都会记着你的好。临走时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四爷说:“啥话你说。”
大妞娘就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临了说:“四爷,这事我不怪你,我只怨我娘俩命不好。”说着就抹泪。
四爷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从衣兜掏出一把银元给大妞娘,大妞娘不接。四爷说:“这是给娘俩的盘缠,你不接就是怨恨我。”
大妞娘这才接了。
送走大妞娘倆,四爷对着厦房吼叫一声:“你个崽娃子滚出来!”
半晌,满囤出了屋,一脸怯色。四爷扬手一巴掌扇过去,满囤的左脸颊起了五条血印;再一巴掌,满囤鼻子口往外流血。四爷骂道:“你个骚猪,不看在你死去娘的脸上,我就送了你的丧!”
当天四爷便与满囤分开过,虽说一肚子气,还是看在他死去娘的脸上了给他分了六亩地,也就是这两巴掌和这六亩地埋下了祸根。
满囤分锅另灶,但还跟四爷住在一个院子。时隔不久,四爷又新娶了老婆,他行走江湖,自然多在外少在家,屋里时常只有新娶的年轻女人。女人不光年轻,而且漂亮,不漂亮的女人四爷能娶吗?女人既年轻又漂亮就有了麻烦,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她,在这个院子有两个男人,四爷不在家,那一个无疑就是满囤。
满囤满打满算二十四了,正是儿马子(公马)撒欢的年龄。他在大妞身上尝到了女人的味道,知道那滋味妙不可言。每到晚上四爷屋里传出猫叫春似的叫床声,搅得他浑身发骚,彻夜难眠。第二天他看到年轻女人满脸放光,走路似乎脚下安了弹簧,丰腴的后臀一步一扭,扭出了许多风韵。他咽了一口垂涎,在肚里恨恨地骂道:“骚娘们挨受活了!”
时间久了,满囤有了想法。他虽不识字,可听说书人说过“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寻思:那个土匪(他背后这么称呼四爷)比那骚娘们大十多岁,自己比她还年轻几岁,论相貌自己也不输那个土匪,优势他占着哩,剩下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自信能拿下那个女人。
其实,他心里十分怯火“那个土匪”,知道“那个土匪”惹不起,可他看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把握不住自己,心里就想把她那个啥了。有道是: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他这号货。
一夜,四爷外出未归。他瞅准时机,子夜时分去敲女人的屋门,女人以为四爷回来了,开了门,看清来人吃了一吓:“你!……干啥?”
他一双蹦蹦眼盯着女人的胸脯,夏夜天热,女人精着身子,一对大乳醒目地冲着他,他只觉得全身在迅速地膨胀。他无声地笑着,一脸的淫色。女人看出他的意图,双臂急忙护住前胸,厉声说:“我是你碎(小)妈,你可把人认准!”
他不吭声,一脸坏笑朝女人逼近。女人尖着嗓子说:“你就不怕你爹打死你!”
他停住脚步,黑着脸说:“谁把他叫爹哩?!他就是个土匪,光知道自个受活,我都二十四了,我也想受活受活!”
女人说:“那你找别的女人去,我可是你爹的女人!”
“驴日的才把他叫爹哩!”他骂道,朝女人扑过来。
女人急忙闪到墙角,他扑了个空。女人气急败坏地说:“你再胡来我可喊人了!”
他说:“你喊,喊破嗓子他也听不见。”
女人说:“你就不怕他回来我给他说。”
他说:“我比他年轻,长得也比他好看,你嫌我啥?”
女人说:“年轻能咋?好看能咋?你有他男人吗?”
“我今儿就让你看我男人不男人!”他说着又往上扑。
女人无路可退,豁出去了,伸手就往他脸上抓。他歪头一躲,女人的手抓在了他的脖子上,立马显出几道血印。
“你敢抓我!”他的蹦蹦眼往外蹦了一蹦。
女人厉声说:“我就抓你了!我还要跟他说,你信不信,他弄死你跟杀个猪一样!”
他被震住了,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尿颤。女人不是吓唬他,如果女人真的给“那个土匪”说了,“那个土匪”就会把他跟杀个猪一样弄死。那个土匪杀猪可是把好手,二百斤重的肥猪在他手中跟绵羊一样,他一手用挽子钩住猪下颚,猪叫不出声,拼命往后退,他另一只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柳叶刀顺势一捅,肥猪眨巴眼的工夫就毙命了。
想到那个土匪杀猪的情景,他心头的邪火一下熄灭了,可还是心有不甘地看着女人。
女人以眼还眼,说:“你赶紧走,今儿的事你知我知,就算毕了。”
半晌,他悻悻地说:“你说今儿的事毕了。”
女人说:“你走就毕了。”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话算话?”
女人说:“我虽不是个立着尿尿的,可吐摊唾沫砸个坑!还不走!”
他悻悻地退出了女人的屋。
第二天四爷归来,在门口与满囤打了个头撞。四爷眼尖,看见了满囤脖子上的血印。满囤垂下眼皮,低着头缩着脖子急匆匆地走了。四爷满腹狐疑,进屋问女人:“满囤的脖子咋了?看见我咋跟做了贼似的。”
女人说:“我咋知道他咋了,他又不跟咱一个锅搅勺把,爱咋不咋的。”
吃罢午饭,女人说家里没啥烧了。四爷便拿起斧头劈院子一个树根,他用力很猛,劈得木屑乱飞。满囤圪蹴在台阶上吃饭,一个木屑飞到他的碗里,汤水溅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拿他的蹦蹦眼翻瞅四爷。四爷扭过头与他的目光相撞,狠声说道:“你眼睛翻啥?信不信我劈了你!”说着扬了一下手中斧头,闪着寒光的斧头把满囤的蹦蹦眼映得赶紧垂下了。这时女人走过来把毛巾递给四爷,说:“歇歇吧,茶水给你在屋里晾着哩。”
四爷扔了斧头,接过毛巾,边走边擦汗:“那崽娃子就不是好怂!”
女人说:“少说两句吧,茶水都凉了。”
女人看出四爷有了疑心,她不想把事闹大,心怀慈悲,没给四爷说这事,但四爷晚上不在家时,她用木杠顶紧了门。
满囤也看出四爷对他起了疑心,惶惶不可终日,睡觉老做噩梦。这天晚上他又被噩梦惊醒,后脑勺枕在枕头上想事,一想想到了黑球,龇着牙无声地笑了。
黑球是满囤的堂叔父,行五,年长满囤十岁,满囤叫他“五大”。黑球也“撵月亮”,但他跟四爷不在一个层次,他是个业余土匪,说白了,他只是土匪的眼线,在这一行当里最被瞧不起,四爷就从不正眼看他,骂他白披了一张好皮囊,尽干些羞先人脸的事。他也想明火执仗地去抢劫,可他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偷偷摸摸,眼线的干活。
有一短必有一长。黑球的长处是娶了个很有姿色的媳妇,准确地说这个媳妇不是娶来的,是他从县城南关的“怡春院”赎来的。他年过三十还没说下媳妇,不是相貌丑陋,他生得身材魁梧、膀宽腰圆、相貌堂堂,很有男人的气魄,可家里穷,且从事的职业太下作,良家女谁愿意嫁给他?为了解决生理上的饥渴,怡春院成了他常来常往的地方,时间久了他跟一个叫翠香的窑姐对上了眼,不择手段地弄来二百块大洋给翠香赎了身,翠香便做了他的媳妇,美中不足的是翠香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
二百块大洋赎金让黑球日子过得艰难,因此他寻钱更加不择手段。村里的郝老三给女子寻了婆家,白天男方送来了聘礼,晚上家里就遭了匪劫。那夜四五个土匪进了郝家,逼要财贝,三老汉不肯给,土匪就把老汉绑在院子的桐树上,用竹扫蘸着清油点燃往老汉身上戳,每戳一下,三老汉就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就是不交出财贝。土匪头狞笑着说:“你是要钱不要命!我是蚂夜虫(蚂蚁)不钻无缝的蛋,白天的聘礼赶紧拿出来,留你一条活命!”老汉闭着眼不吭声。土匪头子亲自动手加刑,老汉的老伴是个明白人,没有眼线土匪能知道得这么清楚?她更知道命比钱值钱,扑过去抱住土匪头子的胳膊,喊了一声:“别动手,我交……”
那夜有人趴在墙头偷看,尽管土匪脸上都抹着锅黑,五麻六怪的,可还是认出了黑球。黑球躲在墙角一直没有闪面,也一声未吭,可同住一村,谁能认不出他的身影?
随后村前村后有人议论,说土匪打抢郝三老汉家,又是黑球的眼线。这话传到四爷的耳朵,四爷眼冒凶光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驴日的黑球是活泼烦了!前次勾引毛老五进村打劫,我饶了他,这回又吃窝边草,看我不放了他的血!”
夏收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土匪毛老五进村打劫了郝老七家。郝老七年前病故,家里只有老娘和妻子,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郝家家道小康,有三十亩地一头牛,郝老七的两个内弟帮姐姐收了庄稼,并把余粮换成了钱。当天晚上就遭了匪劫。毛老五进了郝家,拿住了孩子,威逼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交出银洋,不交就要孩子的命。郝老七殁了,孩子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命根子,更是这个家的未来和希望。两个女人吓得当即就把还没焐热的银洋交给了土匪毛老五。
第二天郝老七两个内弟闻讯赶到姐家,问明情况,异口同声说:“是驴日的黑球招的祸!”原来他们卖粮时遇到了黑球,黑球亲热地跟他们打招呼,说今年收成好粮价也好,还问他们卖了多少钱。他们没在意,如实相告。
两个小伙血气方刚,当即要找黑球算账,被姐姐急忙拦住。姐姐說你们只是猜测,又没真凭实据。再者说那就是个死狗烂娃,咱惹不起。姐姐一番话把两个弟弟的怒火浇灭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村了人都说郝老七家被打劫是黑球勾引毛老五来的。四爷就放出话要收拾黑球,吓得黑球走道都躲着他。晚上他睡不着觉,就想法化解此事。他听说四爷的老娘病了,赶紧提上鸡蛋和白糖去四爷家看望。那天四爷不在家,回来看到桌上的礼物,就问老娘谁来了。老娘说是黑球送的。四爷就骂:“那驴日的就不是个东西!”老娘说:“咋不是个东西?那娃一口一个‘婆(奶奶),嘴甜得很。”四爷说:“娘你就不知道,那崽娃子勾引毛老五打劫村里人,我迟早要灭了他。”
老娘知道儿子干的也不是好勾当,吃斋念佛,与人为善,就跟儿子说:“黑球他爹就黑球一个儿,你把他灭了,谁给你柳二叔上坟哩,你柳二叔可是个好人,你小时候还得过他的济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四爷小时候家贫如洗,没衣服穿,七八岁时还光着屁股。柳二老汉可怜他时常接济他家,娘经常在他跟前念叨这些事。四爷是个孝子,一来听娘的话,二来念在柳二叔当年的好,饶了黑球一回。没料到狗改不了吃屎,黑球又勾引土匪打劫郝老三家。
“看我不放了他的血”这话四爷是在街中央的大槐树下说的,当天就传到了黑球的耳朵。黑球一夜都没睡踏实,翻来覆去地在炕上烙饼。翠香问他咋了,他先是不肯说,后来就说了,还问翠香要主意,他该咋办?翠香说:“你跟他是一路人,就这么怕他?看你这披挂(身体)比他还厉害,他还能吃了你?”
他说:“你是不知道,那家伙是个独活虫,跟谁都不结帮,咬铁嚼钢,打死过一匹狼,你说厉害不厉害!”
翠香说:“他当真空手打死了狼?”
他说:“拿铁帽锨打死的,那是匹白毛老狼!”
翠香说:“够厉害的,搁在你怕是吓尿了吧。”
他瞪了一眼,说:“我跟你要主意哩。”
翠香沉吟一下,说:“找个人说和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说:“这人不好找。”
翠香问:“他喜欢啥?钱,给他点钱。”
他说:“钱是好东西,少了不行,多了咱没有。”
翠香又问:“他还喜欢啥?”
他一愣,看着睡在身边的女人,半晌喃喃地说:“他喜欢女人,比喜欢钱还喜欢。”
翠香不吭声了。
他也不吭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说:“你去找他说和说和。”
翠香瞥了他一眼,说:“你就不怕他跟我下手?”
他不吭声了,只是拿眼睛看女人。女人读懂了他的眼神。
“你让我去我就去,我就不信他是吃人的老虎。”女人说着还笑了一下。
第二天晚上翠香去找四爷,一夜未归。黎明时分回来,黑球迎上去就问:“咋样?他肯饶我么?”
翠香瞥了黑球一眼:“你就不问问我咋样。”
那时满囤的娘病故不久,四爷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独自睡一盘大炕,寂寞得难受。黑球想象得出四爷看见翠香那个饿狼劲,他好歹也是男人,把媳妇让人睡心痛得很,可他不这么做命也许就没了。他咬着牙不去想象翠香去见四爷的经过,他只想知道结果。
翠香淡淡地说道:“没事了。”
黑球有点不相信:“这话当真?”
“不信你自个问他去。”翠香把自己撂在炕上,她劳累了一夜,困了,乏了,不再搭理黑球。
黑球信了。他看着躺在炕上的女人,由不得自己想象了一下昨晚她与四爷在一起的情景,只觉得有一把木刀在割他的肉,他的后槽牙紧咬了一下,在肚里狠狠地骂道:“他娘个脚,不管咋地,老子才是他的男人!”甩掉鞋上炕就去骑女人,没料到女人一脚把他蹬下了炕。
黑球先是一愣,随即骂道:“你敢蹬老子!”扬手要打女人。
女人乜了他一眼,说:“有本事跟霍老四撒歪去,跟我撒歪算啥本事。”
黑球凶道:“跟他才睡了一晚就向着他,我也长着鸡巴哩!”
女人又乜他一眼,说:“长鸡巴就是男人了?”
黑球的脸黑丧起来:“他的鸡巴上绣着花?!”
女人说:“他鸡巴没绣花,跟他比你就不是个男人。”
“我的鸡巴没他硬?!”
女人说:“鸡巴硬就是男人了?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个!”口气充满着不屑。
女人又说:“不是我去,明年的今儿就是你的周年。”
黑球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像挨了一锥子的皮球,蔫了。
黑球想:霍老四活着,他在这个村就活不起人。他看过一出戏《三气周瑜》,周瑜临死时仰天长叹:“既生瑜,何生亮!”他觉得周瑜死得太冤,他不是周瑜,霍老四也不是诸葛亮。他度量大着哩,他都肯把老婆让人睡,度量还不大?可他心里憋屈,他黑黑明明都盼着霍老四死。他设想过,霍老四如果死了,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他这么一想,心里果然好受多了。于是,他遇上不顺意的事了,就想霍老四死。他把这个想法跟满囤说过,他知道满囤也盼着霍老四死。
满囤比黑球还盼霍天雷早点死。可“那个土匪”正当壮年,没病没灾,身体倍儿棒,还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搂着,活得正滋润呢。整天价在一个院子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每看见“那个土匪”,他肚里就憋气就难受就堵得慌,晚上还做噩梦,他巴不得“那个土匪”早点死。可死这事他说了不算,他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咋样才能让“那个土匪”死呢?满囤现在吃饭睡觉都在想这个问题。旁人看着他憨厚木讷,他实则心眼比筛子底还稠,还透着邪恶。他想:“那个土匪”活得滋润,他就活得难受;“那个土匪”死毬了,他心里才能舒坦。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炕上。他双手枕在脑后,一对蹦蹦眼看着屋顶。厢房那边又传出女人的叫床声,他浑身一激灵,大声咳嗽起来。
那边传来了骂声:“咳嗽啥哩,得是活泼烦了!”
他禁了声,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想着对付“那个土匪”的法子。黎明时分,他忽地坐起身,一拳砸在桌子上恨恨地罵了句:“狗日的,看我不弄死你!”
第二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满囤悄没声息地进了黑球的门,吓了黑球一大跳,待看清是满囤,埋怨道:“你咋跟个贼似的,吓了我一大跳。”
满囤无声地一笑:“我知道五大也是个撵月亮的,啥能吓着我五大。”
黑球说:“这么晚的,有啥事?”
“到屋里说吧。”满囤说着要进屋。
“你五娘睡了。”黑球拉着满囤的胳膊来到后院柴房。他不愿意让这个闷骚侄子看见他老婆睡觉,也不愿意让老婆知道他们的事。
黑球说:“啥事?”
满囤的蹦蹦眼在黑夜中闪着亮光,把嘴凑到他的耳根,一股酒气直扑他的脸,他偏了一下头。
“你喝酒了?”
满囤说:“五大,求你帮我办件事。”
黑球问:“啥事?”
满囤声音压得更低,黑球惊得失声说:“不行不行不行。”
满囤说:“五大,我知道你盼他死哩。”
黑球说:“我是盼他死哩,可……”
满囤说:“我知道你是条汉子才来找你的。”
黑球说:“我斗……斗不过他。”
满囤说:“我还给你找了两个帮手,事成后壕岸上那六亩地都给你们,一人二亩,咋样?”
黑球摇了一下头,说:“你把地都给了人,你吃啥?”
满囤说:“把他除了,我还怕没地种?”
黑球这时认真地打量起满囤,油灯下满囤的眼里透着满满的杀气。他明白这家伙是下血本要置他的继父于死地,可他心里还是发怵。
满囤见他还拿不定主意,又说:“五大,你也是个立着尿尿的,把老婆让人欺负就能咽下这口气?”
黑球说:“你瞎说啥哩,谁敢欺负我老婆!”
满囤说:“五大,欺不欺负你知道,我也不是外人。我就是觉得你也是个七尺汉子,咋就能忍下这口腌臜气?”
这话一下子把黑球逗毛了,他忽地站起身,太阳穴暴起了青筋,低声吼道:“你个崽娃子敢笑话我!你不是都对你碎妈下过手么?!”
满囤黑了脸:“谁把她叫碎妈哩,那就是个婊子!”
黑球也黑了脸:“你说谁是婊子?”
满囤一愣,随即明白自己犯了大忌,不该当着和尚骂秃驴,赶紧笑着脸说:“五大,我哪敢笑话你。我是说有他在咱爷俩都活不起人。你看看你看看,咱爷俩啥没见啥,咋就窝里斗了起来。”
黑球不吭声了,两个煤球眼珠子只是看满囤。
“五大,你给我句痛快话,弄不弄?”满囤说着站起了身。
黑球还是不吭声。
满囤狠声说了一句:“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抬起脚往外走,到了门口,就听黑球说:“弄,弄死狗日的!”
满囤转身回来,蹦蹦眼盯着黑球的脸,黑球的黄脸上写满了仇恨。
黑球问:“那两个帮手是谁?”
满囤说:“一个是窦引生。”
黑球说:“那是个咬狼的狗。另一个呢?”
满囤说:“柳老八。”
黑球说:“轱辘子客,怕不行。”
满囤说:“你别轻看他,他虽不胜窦引生,可也敢咬狼。”
黑球说:“再寻不下人了?”
满囤说:“我把村里人寻思了好多遍,就他俩最合适不过,一个与霍老四有仇,一个给根骨头就敢替你咬狼。”
黑球的眼珠子转了半天,点了头。
窦引生的姐姐嫁到了霍家寨,他的父母早亡,姐姐见他孤身一人,便把他带到了霍家寨,那年他十六岁。他姐家是穷家小户,添一张口日子便过得紧巴。他姐夫是个小心眼人,很是多嫌他,却怕老婆。他姐夫便变着法撵他走,村里一户财东开了个粉坊缺人手,他姐夫竭力怂恿他去,他便去了,整天围着磨子戳牛屁股。几年后他长大成人,也积攒了一点钱。他姐知道他积攒下了钱,就给自己男人下命令:“引生成人了,你得想法给他娶个媳妇。”
男人嘟哝说:“娶媳妇得花钱,他有吗?”
他姐说:“他攒了几个钱,不够咱给他添些。”
邻村有个人贩子,从四川弄回了三个女人,他姐夫得知消息后,急忙跑去看。人贩子按姿色胖瘦定价,他姐夫怕掏腰包,挑了最便宜一个领回来。窦引生没看上眼,黑丧着脸。他姐夫便训斥他:“一头好乳牛都值二十块大洋,她是个女人哩,就是黑了点瘦了点,晚上吹了灯盖上被都一样一样的。你穷汉娃再甭嫌馍黑了。”
他虽不高兴,可也觉着姐夫的训斥在理。他只掏了十八块大洋,就买了一个大活人,还是个女人,值了。其实他还有几个钱,没有全给姐夫。他是个有心眼的人,他想了,有了媳妇还得过日子,没钱日子咋过?
娶上媳妇后他没有回原籍,在姐姐姐夫的撺掇下,买了黑球的一块地皮,盖屋起灶。至此霍家寨多了一户姓窦的。但在霍家寨人眼里他是个外来户,因此,常遭人白眼。
窦引生本来跟柳氏家族没有什么来往,买了黑球的地皮才有了来往,也知道了黑球是个撵月亮的,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他明白这个鬼祟不敢得罪,碰面就笑着脸跟人家打招呼,黑球高兴了应一声,不高兴了连哼都不哼。他肚里有气却还是装着笑脸,其实骨子里很是看不起黑球。
窦引生的眼睛有点斜,看谁都像是在瞅谁。他买的黑球那块宅基地与四爷的一块地皮正好是个对门,有时几天都碰不上一面,有时一天碰好几面。碰上面时窦引生只拿眼睛看四爷,并不问四爷。他是外乡人,不知该咋称呼四爷,从他姐夫那里论,他叫四爷一声“哥”,他叫过几次,四爷似乎没听见,没答应他。他明白四爷是嫌他没叫爷。叫爷他叫不出口,背地里他跟人说:“凭啥要我叫你爷,霍家寨人尿你我姓窦的不尿你!”这话很快传到了四爷的耳朵,四爷很恼火,扬言说:“姓窦的本事大,我要叫他姓窦的出门坐飞机!”
窦引生买的宅基地与四爷的地对着门,他出门不到两步就得踏四爷的地皮,他没钱买飞機,就是有钱上哪达买去?他也不能把脚扛在肩膀上出门。在姐姐姐夫的劝说下,他提上礼品登门去给四爷赔礼道歉,并把四爷叫了“爷”。四爷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给了他人情面子。他嘴里说:“四爷大人大量,谢谢,谢谢!”可怀恨在心。
一天四爷出门,碰见了他,他笑着脸打招呼:“四爷,出门呀。”四爷应了一声,他看着四爷远去的背影,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还用脚踩了一下。这一切恰好被满囤看见了,满囤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吐口痰还要踩上一脚,这是要干啥呀。”他没理满囤,扭屁股进了自家门。
这天天刚擦黑,他就把街门关了。世事不太平,每晚他都把街门关得很早。年年防旱,夜夜防贼。这是古训。还没进屋他听见有人敲门,转身回去,把门开了个缝,眼神疑惑地看着来人。来人是满囤,他想进去,窦引生却用身子扛着门。
满囤说:“大叔,我有话跟你说。”
他说:“啥话你说。”他对这个小伙不感冒。
满囤说:“这话得到屋里说。”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放满囤进了门。
进了屋,满囤压低声音说明了来意,蹦蹦眼紧盯着窦引生。窦引生低着头噙着旱烟锅,似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满囤实在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大叔,你睡着了?”
窦引生抬起了头,斜眼看着满囤,还是不吱声。
“行还是不行,你倒是吭个声呀。”满囤急了。
窦引生早就知道满囤跟他继父尿不到一个壶,仇大着哩,可还是没想到满囤能对他继父下黑手。他在鞋帮上磕着烟锅,开了腔:“你咋不自个下手哩?”
满囤说:“你当我能舍得六亩地?我是没法下手,才来找你几个的。”
窦引生说:“你这么盼他死?”
满囤说:“他活着我就不好活,你也怕活得难受吧?”
窦引生默了半天,说:“那家伙不好对付。”
满囤说:“好对付我也不来找你。我看得出你是个咬铁锨的。”
“你说我是条狗?”窦引生瞪起了斜眼,一张瘦脸也拉长了。
满囤赶紧说:“大叔,不是这话,我是说你是条汉子,比我五大和我碎爸都强。”
窦引生吧嗒起了烟锅。
满囤眼珠子转了转,说:“你把飞机买下了么?”
窦引生斜着眼又瞪他。
满囤说:“他可说了,要你出门坐飞机哩。”
窦引生说:“你可别煽火我,那事和解了。”
满囤说:“和解了?那个土匪的话你也信!你那赔情话毬不顶,他说咧,吃屎的还把?屎的箍住咧,他要治不住你就不是霍天雷。”
“他真个这么说?”
“哄你我是驴日下的。”
窦引生又吧嗒起烟锅。
满囤又说:“我跟他住一个院子,他放个屁我都能听见响声。”
窦引生吧嗒着烟锅,眼皮不住地眨巴着。满囤察言观色,看出他心动了。
好半天,窦引生吐了口烟,抬起眼问:“还有谁?”
满囤说:“我五大和我碎爸。”
窦引生说:“你五大好歹是个刀客,还行。你碎爸是个轱辘子客,怕不行。”
满囤说:“我五大也担心我碎爸上不了战场,怕他到时拉稀屎。我倒觉得我碎爸是个吃生谷的。”
“你跟他俩说了?”
“跟我五大说了,我碎爸还没找着人。”
窦引生说:“那你赶紧找去。”
满囤说:“你答应啦?”
“赶紧去找人!”窦引生瞪着斜眼说。
满囤起身就走,刚走出两步,窦引生又叫住了他。
窦引生压低声音说:“这事要压严,千万不敢走漏了风声!”
满囤连连点头。
柳老八有个诨号——轱辘子客(这一带把赌徒叫轱辘子客),他嗜赌如命,一天不赌,手就发痒。前些日子,村里一位老人谢世,这里的乡俗是:老丧要在家中居停七天,也就是说要在家中过头七,亲朋好友要来祭奠吊唁烧纸钱,期间每天晚上村里人会来家里“暖丧”。所谓“暖丧”就是找一帮闲人在逝者灵堂前喝茶闲谝陪伴逝者,“暖丧”的一个重要活动便是赌博,丧家自然要烟茶酒饭好生招待。七个晚上的牌桌,柳老八一夜未缺。遗憾的是他的手气不好,到最后一晚输得只剩下身上的烂棉袄。
满囤找到柳老八时,柳老八正和人打赌。
官井那边看耍猴似的围着一圈人,大呼小叫地喊加油。满囤疾步过去,只见柳老八面前放着一个大木桶,能盛百十斤水,柳老八把裤带往紧勒了勒,弯下腰,张大嘴巴,咬住了木桶梁。他两手撑在大腿上,太阳穴和脖子两边都暴起了青筋。一圈人都瞪圆眼睛看着水桶,只见那水桶慢慢离开了地面,到两尺高,随后又慢慢落到地上。
柳老八直起腰来,眼睛环扫了一圈,脸上现出洋洋得意之色。
这时有人说:“狗日的有牙劲。”
柳老八说:“一老碗甑糕啥时候给?”
那人说:“明儿早上甑糕张来了喊我一声。”
柳老八说:“可不能爽信。”
那汉子说:“嫖客日的才爽信!”
柳老八悻悻地说:“今儿的早饭还没吃哩。”
这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扭脸一看,是满囤。
满囤笑着脸说:“碎爸,咱咥羊肉泡去。”
柳老八呆着眼看满囤,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满囤拉住他胳膊边走边说:“走走走,咥羊肉泡去,我请你。”
柳老八大号叫柳顺成,排行八,是柳氏家族他那一辈的垫窝(最小的)。他的爹跟满囤的爷是堂兄弟,满囤叫他碎爸(小叔父)。他的家道本来很殷实,当年霍天雷还给他家扛过活,可他父亲却抽上了大烟,把一个殷实的家道不到两年就败光了,到了他手里已是家徒四壁。他倒没有继承他爹的遗志把抽大烟进行到底,却染上了赌博。四爷骂他:“柳八你都穷得精球打得炕边响,还整天瞎胡混,我看你娃是吃空氣?屁呀!”他却嘻嘻一笑说:“四爷,你愁你的冬天冷,别愁我的夏天热,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他是破罐子破摔,吃了今儿不管明儿,一天到晚吊儿郎当,没有个正经营生。
坐在老王头的羊肉泡馍馆,柳老八还没弄明白满囤为啥请他咥羊肉泡。虽说满囤是他的晚辈,平日里别说请他吃饭,跟他都很少搭言,今儿为啥请他吃羊肉泡?他在脑子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便不再去想,肚子唱空城计哩,管它三七二十一,咥饱肚子是正主意。
跑堂的把香气扑鼻的羊肉泡端上桌,柳老八用筷子剜了一疙瘩辣子酱,又捏了一个糖蒜,张口就吃。满囤坐在他对面也埋头咥泡馍。
片刻工夫,风卷残云,柳老八抬起头,小盆似的老碗见底了,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满囤这时也吃完了,问他咥饱了没,要不要再来一碗。柳老八浑是浑,可一点也不糊涂,咥泡馍时肚里就想明白了,世上没有不要钱的羊肉泡,这崽娃子肯定是有事找他办哩。他抹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说:“有啥难场事你说,碎爸咥了你的泡馍就给你办事。”
满囤笑着说:“我就知道碎爸是个明白人,也是条汉子。”
柳老八摆了一下手:“你甭跟我戴高帽,说事。”
满囤附在柳老八耳边低语。柳老八脸上的颜色急剧地变化着,临了说:“这个事我弄不了,那狗日的歪得很,弄不好我就没命哩。”
满囤说:“不是你一个弄,我还给你找了两个帮手……”
柳老八的眉头慢慢展开了。
“三对一,没麻达!”柳老八一拳砸在桌子上,惊得桌上的碗碗盏盏都跳了起来。
满囤也吃了一吓,赶紧说:“轻点轻点,这可不是唱大戏,要悄悄秘密的!”
柳老八压低了声音,问:“地几时给?”
满囤说:“事成后就给。”
柳老八说:“那就先立个字据。”
满囤说:“你怕我爽信?我好歹是个立着尿尿的,吐摊吐沫砸个坑!”
柳老八瞪着眼睛把满囤看了半晌,说:“那两个信你,我也就信你一回。”
三对一,应该是裤裆抓鸡巴,十拿九稳。可还得找个好时机。
满囤的一双蹦蹦眼一直暗地里盯着“那个土匪”。
这天他发现“那个土匪”一直没出屋,心里就嘀咕:“狗日的病了?”
四爷是患了眼疾,迎风流泪。今儿个天变了脸,小北风呼呼地吹着,像鞭子在空中抽。这样的天气谁愿意出门?满囤也在被窝缩着,午饭也懒得去做。
半下午时分,他忽然听见对面的屋子有响动,急忙翻身起来,趴在窗子后边往外看。吱呀一声响,“那个土匪”出了屋,紧缠着腰带,烟锅斜插在背后的衣领里,看样子要出门。他心里一阵惊喜。
这时就听见女人大声说:“拿了药就赶紧回来!”
“那个土匪”说:“就怕宋先生不在。掌上灯我没回来就不回来了,明儿一大早一准回来。”
女人出了屋,冷着脸说:“得是又去找那个狐狸精?”
“那个土匪”说:“你瞎猜啥哩,我是怕宋先生不在家。再者说,保成让我到他的铺子看看,说了好几回了,都是同行,面子不能不给。你也知道他那人殷勤,见了面还不喝上几盅。晚了夜路不好走,我怕你等我。”
女人说:“你就编谎哄我。”
“不哄你。”“那个土匪”笑着在女人脸上捏了一把。“进屋吧,外边风大。”随后又关照一句:“给娃别喂得太饱,上回宋先生这么交代过。”
女人看着“那个土匪”出了门,才回了屋。
满囤又盯了好半天,这才收回目光。他钻进被窝,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屋子昏暗起来,渐渐地屋里的物件也模糊不清。他忽地坐起身,隔窗望去,对面的屋子掌上了灯。扭过目光,街门紧闭着,“那个土匪”还未见回来。
吃罢晚饭,他看见女人刷了锅碗,进了屋。他估摸“那个土匪”很可能晚上不回来了,心中一阵狂喜。他一双蹦蹦眼躲在窗后,一直盯着斜对面的屋子。那屋先是有婴儿的啼哭,随后不哭了,他想象得出,那女人一定是掏出胖大的白奶子塞进婴儿的嘴里了。时辰不大,响起了插门闩的响声,再后,灯灭了。
“那狗日的死期到了!”他肚里一声欢叫,跳下了炕。
他强按住心中的狂喜,鬼魂似的飘然出了门。他先来到黑球家,随后又叫醒窦引生和柳老八。
暗夜里四个黑影像是一堆鬼祟。
“你听清楚了?”窦引生问。
“一清二楚!”满囤使劲地点着头说。“他那个碎崽子漾奶,他也害眼病,下午去镇上宋先生的诊所,到现在都没回来。”
“咱们在半道等他?”黑球问。
“谁能知道他几时回来?他要不回来呢?”窦引生眼睛盯着满囤问。
满囤瞪着蹦蹦眼也看着窦引生。他很是不满意窦引生的疑问,就说:“临出门时,碎崽子他妈要他买了药赶紧回来,他说今晚不回来明儿一大早就回来。”
半天没吱声的柳老八开了腔:“咱们在半道等,等着就收拾他,等不著算是白熬了半夜的冻。”转过眼看着满囤又说:“你得管我们饭,咥羊肉泡,羊肉泡煎火。”他说着吸溜了一下嘴,双手笼在衣袖,缩着脖子弯着腰。
满囤说:“没麻达。”
这事定了下来。在哪儿等呢?用啥家伙?窦引生又提出新的问题,他一天到晚阴着一张瘦脸,肚里的问题最多。
柳老八说:“在黑杀口等,那地方背僻,打死了往荒草沟一扔,鬼都不知道。”
黑球说:“他要不走那条道呢?”
满囤说:“他心气高,不会走绕道,就在黑杀口等他。老窦你说呢?”
三人把目光都投向窦引生。
窦引生扫了他们一眼,说:“要我说在黑杀口的坡头上等他最好。”
“为啥?”柳老八问。
“走黑杀口他肯定提防着,走过险地,也就是说到了坡头,他的戒备心就松了,咱们在那等他肯定能得手。”
黑球说:“这话有理,就在坡头等他!”
窦引生又说:“老五你不是有把独蹶子折腰枪吗,你就用那家伙。我用撅头,老八用他的铁镰,都是称手的家伙。他上了坡头,老五就冲上去开枪,对准他的脎(脑袋)开。”
黑球说:“我就怕打不准。”
窦引生说:“顶不济也要打他的胸脯。”
柳老八说:“打人跟打碑子一样,你要不行把枪给我。”
黑球说:“我尽量打准。”
窦引生说:“你这一枪很重要,知道不!”
黑球点头。
满囤说:“你们赶紧去吧。”
三人鬼祟似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
这地方叫“黑杀口”,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十分背僻的地方。黑杀口是个狭窄的沟道,有二里地长,沟里长满了荒草,狼尾巴(一种野草)比人还高,一条牛马车道像利刀似的从坡底划破荒草从,蹿出坡头,朝北蜿蜒。这里是野兔和狐狸的家园,时常也有野狼出没。广为流传的“霍天雷只身斗白毛老狼”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冬季夜长,且是饥困时月,除了野物,还有“撵月亮”的劫匪出没,几乎每年冬季都有过路客商死在这里。因此,这条道也很少有人夜行。
黑球、窦引生和柳老八隐藏在坡头的荒草丛中。
残月如钩,钩在天边的一层薄云上,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会掉下去。凌晨的坡头风很是强劲,干枯的狼尾巴草当风抖着,几棵柿树在寒风中呼啸,一只夜猫子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三个男人缩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身上的棉衣已罩上了一层寒霜,凌晨的寒风一吹,都冻得瑟瑟发抖。柳老八要笼起篝火抵御风寒,窦引生骂他:“你是怕霍老四看不见你?我看你是活泼烦了!”
柳老八嘟哝说:“狗日的天也太冷了。”
黑球说:“你想想满囤那二亩地就不冷了。”
柳老八想了一下,说:“还冷。”
柳老八使劲地揉着手,又使劲地搓脸。黑球也跟着揉手搓脸,随后又拔出折腰枪。柳老八说:“咋地把枪都冻住了?”
窦引生说:“瞎说八道,枪能冻住?那是铁家伙!”
黑球说:“我手指头都冻硬了,怕是扣不动扳机。”
柳老八说:“他要不走这条道咱这冻就白挨了。”
窦引生说:“这就叫钱难挣屎难吃。”
都不吭声了。
突然,黑球说:“你俩说霍老四现在干啥哩?”
柳老八想了一下,说:“听说他在镇上有个相好,会不会在相好的热炕上?”
“狗日的这辈子毬把福享扎咧。” 窦引生说着斜眼看着黑球。
黑球黑了脸:“你狗日的看我干啥!”
窦引生说:“谁看你了?”
黑球说:“你明明看我了!”
窦引生不阴不阳地说:“你没看我咋知道我看你?是你先看的我!”
柳老八说:“你俩吵吵啥,霍老四到底走不走这条道?他要不回来咋办?”
窦引生说:“咋办啥?白挨一晚冻!”
黑球抬眼看看天:“天快亮了,天亮了他就是来了也不好下手。”
窦引生说:“他来了下手一定要狠,打蛇不死反为仇!”
“打不死他,咱三个都不得活!”黑球说着拿眼睛看柳老八。
柳老八说:“别看我,你两别耍麻达就好。”
窦引生说:“我俩吵归吵,不会耍麻达。”
“悄着!”黑球竖起了耳朵,“我听着有动静!”
窦引生把耳朵贴在地上,压低声说:“有脚步声,赶紧散开,按计划行动!”
黑球和窦引生的耳朵还真是尖。四爷上得沟来。他的脚步很沉,踏在地上跟马蹄子似的。
从永安镇到霍家寨有两条道,一条是这条道;另一条好走些,穿过一个村子,没有险处,却很绕,多出四五里地。
四爷是个撵月亮的,走夜道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四爷当然不会走绕道,再者说,让人知道他怕走黑杀口会笑掉大牙的。想当年他可是在这里打死过一匹白毛老狼,他在这一带乡民的心目中是一条好汉。好汉是不能让人笑话的。
四爷大踏步来到坡底,天色熹微,他抽出插在衣领的旱烟锅,提在手中。沟道口的风很硬,把四爷猪鬃似的头发都吹倒了,四爷早已经习惯了拂晓的寒风,只是把腰带又往紧杀了杀。可四爷的眼睛却经不住风吹,不住地流酸水,他不时地用衣袖擦一把。
他扯开步子进了沟道,路两旁的枯草在寒风中抖着,黑暗中似乎看到有隐隐约约的影子浮现。虽说他艺高人胆大,可知道这地方耽搁不得。他提起脚跟,走得更快。残月追着他的身影,忽明忽暗,不离不弃。
走上坡头,野兔也没遇到一只。四爷暗暗吐了一口长气,紧握烟锅的手松了一下。这时传来一声鸟叫,婴儿哭似的,他听出是猫头鹰在叫,骂了声:“晦气!”想抽锅烟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眼睛又流出酸水,他用衣袖擦了一把,装好烟,刚想取出火镰打火,忽然发现一个黑影朝他扑来,肚里叫了一声:“有賊!”,握紧着烟锅去迎黑影。
这时东方透亮,能看清身边的景物。那贼人脸上让锅黑涂抹得五麻六怪,四爷虽说患着眼疾,但还是从那熟悉的身影认出了暗算他的贼人。四爷厉声喝道:“黑球你狗日的敢暗算我!”
黑球握着独蹶子折腰手枪,枪管对着四爷,听到四爷的厉声喝喊,心里一寒,手哆嗦起来,竟然扣不动扳机。这时就听有人大声喊:“还不开枪!你不想活了!”
这一喊让黑球打了个激灵,他两手一使劲,扳机扣到底了,枪却没响,是个臭火。四爷骂了一声:“嫖客日的!”抡起烟锅扑了过来,吓得黑球转身就跑。四爷狗撵兔似的就追,眼看就追上了,四爷一烟锅抡下去,黑球的脎肯定要开花,不死就伤。黑球边跑边喊:“老窦救我!”
黑球喊声未落,斜地里蹿出了窦引生,提着一把老镢朝四爷后背砸去。四爷听得身后风疾,急忙抡起烟锅遮挡。烟锅不过半斤,老镢重达四斤半,两件武器相撞,火光飞溅中当啷一声响,四爷虽说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烟锅杆却折成了两截,烟锅头不知飞到了何处,手中只剩下半截烟杆。失去了武器,四爷慌了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窦引生提起老镢又朝四爷扑来,四爷见他来得凶狠,慌忙躲过。四爷快速移动着脚步,想靠近窦引生,让老镢派不上用场。窦引生看出霍四爷的企图,急忙后退,不让四爷靠近他。他边退边喊:“老八,还不下手?等着吃席哩!”
柳老八手握铁镰跟屁股扑上来,四爷急忙回头对付柳老八。柳老八挥着铁镰朝着四爷脖子就砍,四爷侧身躲过,身子一拧,手中的半截烟锅杆钎子似的朝柳老八扎去,也是四爷患着眼疾,没瞅准,烟锅杆扎在了柳老八的衣袖上,柳老八怪叫一声,捂住了胳膊,也抓住了烟锅杆。那天柳老八穿了一件破棉袄,一来柳老八抓住了烟锅杆,二来破棉絮缠住了烟锅杆,急切中四爷抽不回来。说时迟,那时快,窦引生折回身,一老镢砸在了四爷的后背上,四爷扑倒在地,一口鲜血砸在地上,如同盛开的罂粟花。随后黑球和柳老八一拥而上,手中的武器一起往四爷身上落,直到力尽手软。
他们三个牛喘着,紧握着手中的家伙,眼睛盯着倒在地上的四爷,他们生怕四爷翻身而起。良久,不见四爷动弹。三人面面相觑,窦引生伸手去探四爷的鼻息,好半天。
黑球问:“没气了?”
窦引生点头。
黑球似乎不相信,伸手又去探,半晌。
“还有气没?”柳老八问。
黑球说:“死了。”
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都不吭声了。
忽然窦引生说:“还不赶紧跑!”
三人撒腿就跑……
这时天色大亮,远远看去,田野上似乎扔着一件破棉袄,又像一个黑乎乎的石头。
等了一夜,不见四爷回家。第二天早上,四爷还没回来;到了上午,还不见回来,孩子又漾了奶,女人等不及,嘴里嘟哝着:“死到哪达去了!”抱着孩子想去镇上。就在这时,满囤慌慌张张跑回来,喘着气说:“死了……他死了!”
女人急问:“谁死了?”
满囤吭哧着说:“就是他……他……”
女人明白了,浑身一颤,身子就顺着门框往下软……
再后,满囤报了案。警察局来了人,立案追查凶手,当天下午把保成“请”去了。
保成进了警察局,一头雾水,说:“你们叫我干啥?我卖肉可是交过税的。”
警长黑着脸问:“你昨儿见没见过霍天雷?”
保成说:“见过?”
“地点?时间?”
“在镇上,天快黑了,我请他去我肉铺坐坐喝酒。”
“他去了没?”
“没去,他急着回家。”
“现在他人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警长冷笑一声,说:“他死了!”
保成大惊失色:“他死了?咋死的?他只是害眼,身体没麻达呀。”
“他让人打死了,在黑杀口的坡头上!”警长又是一声冷笑:“别装蒜了!老实交代,你跟谁干的?!”
保成这才明白过来,大声喊冤。
“不老实交代?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警长一摆手,过来几个警察不容分说把保成拖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都是上刑的家伙,三番五次,保成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他实在撑不住了,就画押认了。
杀人偿命,这是规矩。
枪毙保成那天,天气晴朗。
保成好吃好喝一顿,警长送他上刑场时,抬眼看了一下天,白花花的太阳当头照着,没有一丝风,没有一朵云。警长嘿嘿地冲着保成笑着说:“你看过《窦娥冤》吧,窦娥是冤死的,杀她时六月天下大雪。你看看今兒这天,别说下雪,连朵云都没有。你不冤!”
保成仰脸看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滚滚而出。只有他知道,那是冤屈的苦水……
半年后,霍四爷年轻的女人改嫁了,带走了霍四爷的儿子。女人本来不想改嫁,可满囤隔三岔五地敲她的门,虽说她加了木杠顶着门。她明白,霍四爷没了,没人罩着她,满囤迟早会破门而入的。
女人改嫁了,黑球、窦引生和柳老八去找满囤,要他履行当初的许诺。满囤让他们别急,说现在给你们地没个由头,弄不好还会露了马脚,往后拖拖吧。你们放心,他吐摊唾沫砸个坑,不会食言的。他们三个觉得满囤言之有理,那就往后拖拖。
没想到的是,不到一月,国民党垮台了,共产党建立了新政权。新政权严惩反革命分子、恶霸地主和土匪。土匪黑球惶惶不可终日,亡命天涯。
几年后,政府有了新政策:畏罪潜逃者投案自首,政府给予宽大处理。
黑球回来了,去政府投案自首,交代了当年暗杀霍天雷的经过。这时大家才明白冤屈了保成。可冤屈保成的是国民政府,国民政府垮台了,是共产党为他申了冤。
时过境迁,旧事重提。霍天雷是土匪,据说有人命案,人已死,也就不再追究。满囤、窦引生和柳老八都是贫农,当年杀害霍天雷是事出有因。还有干部说,他们杀土匪是为民除害,不给立功也就罢了,还追究啥哩。功过相抵,这件事不了了之。
柳黑球虽是土匪,但能遵守政府法令投案自首,给予宽大处理,判刑两年,监外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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