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涛
大凡搞收藏、爱收集的人,谁没有一大把遗憾呢?寻而不见的,擦肩而过的,视而不见的,见而不识的,识而不得的,得而复失的……好在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欢喜,“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欣喜,“月明千里故人来”的惊喜,“百年难遇、千载难逢”捡漏儿的狂喜。人活一世,遗憾和喜悦不知不觉相抵了,大略平衡。好比豪富,却乏子嗣;清贫,却得长寿;高贵,却生患沉疴痼疾;落拓,却志向不屈,纵横江湖……
覃先生满头霜发,披散垂肩,凌乱不羁,面庞嶙峋,似幽深的沟壑,如峥嵘的山峦,蹙眉凝视,眼睛像两湾湖水,波光深邃。秋天的午后,啜着酽茶,聊起往事,覃先生说:“四岁多跟在父亲屁股后头逛鬼市了。鬼市,当然在小东门了,发源地嘛。旧衣服,破被褥,旧锅碗瓢盆,破家具,旧书籍,破零碎儿,整个儿一杂货集。不像现在,尽是古董文玩,当然,仿品多,狠考你眼力呢。父亲是文人,好翻检旧书堆,也有看中一方砚、一块墨、一帧画、一幅字、一块砖、一枚瓦、一尊炉、一面镜、一方印、一只瓶、一根箫、一张琴的时候,一般不还价,干脆利落。还价的,一是东西好,索价高;二是卖家是行家,要价狠。那时候的所谓行家,似乎有偷盗的嫌疑。鬼市嘛,见不得光,天麻麻亮,隱隐暗暗的,神神秘秘的,交易过,天亮顿作鸟兽散。现在想来,不全是,试想,抱了祖宗珍藏的稀欠玩意儿光天化日之下出卖,丢人脸红啊!那时候是买方市场,刚解放,人心不定,卖家东西撒手快。父亲咬定价钱,往往得手。我上学后,礼拜天,起大早,铁定跟在父亲屁股后头逛鬼市。说起来,十年不辍呢,鬼市算我的另一所学堂。”
时间像一张特别的滤网,把童年那些哭声过滤了,只存下甜甜的滋味儿。覃先生回忆的时候,崇山峻岭的脸上漾着柔和温暖的光,眯着眼睛,像品咂回味一丝美好的瞬间。他继续说:“出手?哪儿有钱啊,跟在父亲屁股后头溜儿,没想过出手,一丝儿出手的念头都没有,父亲在,用得着我吗?当然,人要长大,上学终归有毕业的那一天。那一天,一九六七年六月二十五日,礼拜天,我终于毕业了,因为,我终于出手了!准确时间是早上十点十分。为什么记得那么准?那时候小东门鬼市名存实亡,更没有父亲想要的东西,他境遇也不妙,逛的心情早消亡殆尽。为什么?你该懂的。我呢?无所事事,造反派和保守派都不掺和,借口有病——那时候十九岁,很弱,像一根儿竹竿,干瘦干瘦的——四处晃悠。晃悠累了,躲在城墙根儿拉琴,小提琴,父亲的好朋友方叔叔教我。琴也是方叔叔送给我的。与逛鬼市一样,练小提琴我也是十年不辍。十年了,方叔叔夸我‘入门了,可以考了的话音还没落地,一夜之间,一切考试戛然而止,像乐谱的休止符,作曲家不须和任何人商量。那天早上,我逛过鬼市,噢,并不买什么,好像在这条道上走得有了惯性,不知不觉又走了一遭。逛完,天大亮,出了小东门,沿城墙根往北走三百米,有一株笨槐,枝叶婆娑。树下有一石墩,方方正正的,坐人正好。我便坐在石墩上拉琴,先拉《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把炉台照亮》,再拉《新疆之春》《牧歌》,四下无人,拉起了舒伯特的《小夜曲》,萨拉萨蒂的《流浪人之歌》。《流浪人之歌》像低声的哭泣,也像对着天空绵绵私语,我最喜欢。方叔叔说‘伟大的音乐是心灵孤独的弹奏,每次拉《流浪人之歌》,我便想起这句话,现在也是。拉完琴,日头高照,天热了,我准备回家。那时候,家住太阳庙门,进小东门,走东大街,过了西安饭庄,我看见了‘东方寄卖所,准确地说,应该是看到了‘东方寄卖所的招牌,白底,红字,隶书,写得真好,功底不凡。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对我说‘进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或许是因为走热了,寄卖所在阴面,我想进去凉快凉快,还或许是‘东方寄卖所五个精彩隶书大字强大的引力,反正我推开了那扇本不属于我推开的门。为什么?以我当时浅薄的人生经验,寄卖所大约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就是寄卖方也该是有钱人——谁家不可能端着炒菜锅去寄卖吧——寄卖的东西应该相当有分量,也就是说相当值钱吧。那时,虽不像现在人们赤裸裸的‘视金钱为一切、‘万般皆有价,但基本的物品价值判断还是有的。当然,‘破四旧另当别论,那是疯癫之举。推开门,正对门儿的,是一座落地钟。进门时刻,落地钟正‘当当当鸣响,时针指在十点整。这是我进入东方寄卖所看到的第一眼。第二眼,我看到的就是货架上那把琴。”
讲到这儿,覃先生停顿了。茶已经温良,他喝了一大口,像要把急切和激动吞咽下去。他点燃一根香烟,并不吸,擎在眼前,注视蓝色的烟雾,好像那把琴就在袅袅的烟雾里。他猛地坐直了,吸一口烟,来不及吐出来,继续说:“半个世纪了,还宛若眼前。琴浅棕色,以我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十年养成的眼力,虽然琴很干净,没有污垢,但浅棕色面儿上染了一层包浆。就像玉,埋在地下三千年;就像瓷,陈设宫殿三百年;就像衣服,压在箱底三十年,没有受到丝毫侵害,几乎没有人抚摸过,但表面一定有了一层包浆。别以为尘埃是包浆,污垢是包浆,包浆是时间,是时间光芒和灵魂的浸染。不错,这把琴有包浆,是把有年份的琴,应该不低于两百岁。我喊道:‘让我看一下!
‘乱喊什么!
我这才注意到营业员是位阿姨,个子不高,眼睛不大,脸色青乌乌的,冷面人。她瞪着我。我稍微平静下来,指着浅棕色小提琴,朝冷面阿姨堆起笑,说:‘阿姨,我想看一下这把琴。
冷面阿姨犀利的眼光扫视我浑身上下,不冷不热,口气里似乎含有挑衅的意味,说:‘你不是背了一把琴吗?还看什么,你买吗?。
我语塞,愣住了。是啊,我买吗?这把看似两百岁以上的小提琴得值多少钱啊,我买得起吗?她像一弯月亮,静静躺在货架上,流畅的音孔像两只飞翔的云雀,黑色的琴头像高傲的鹰首,笔直的指板像坚挺的宝剑……应该是把好琴!这么好的琴,我总可以看看吧。我笑着向冷面阿姨说:‘阿姨,我买。
我本想说的是‘阿姨,我想看看,怎么出口变成了‘阿姨,我买,还有几分壮烈、几分豪迈的挑战口气。半个世纪了,我还没想明白那一瞬间怎么回事儿。大约人一生总应该有这么几回孟浪、冲动的时刻。阿姨犀利的眼光再次扫视我浑身上下,极不情愿地把浅棕色小提琴放在柜台上。
好轻啊!
或许是因为我使出的力量太大了,毕竟我要拿起的是一把两百岁苍老的小提琴。上手的一刹那,我不由发出这样的惊叹。枫木面板、侧板、背板那样细腻,琥珀斑纹发散出柔和的光芒,像慈祥老人的目光。指板是黑中透紫的乌木,深沉,安静。旋钮、腮托、拉线版用黄杨木,包浆华润,像施了薄薄一层油脂,映出淡淡苍郁的光泽。我的目光一丝一丝落在浅棕色小提琴上。指板下方的侧板,我发现了一行字迹:‘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Faciebat Anno [1723]
我颤抖了三秒,倒吸一口气,使劲儿把颤抖刹住。但声音不争气,还在颤抖,颤抖的声音颤抖着进入冷面阿姨的耳膜:‘阿姨,多少钱?
阿姨正从竹皮儿的热水瓶往白色搪瓷缸子倒水,她没回头,只把价钱向我扔过来:‘四十元!
‘多少?
‘四十元!
虽然我兜里只有皱巴巴的几元钱,但四十元实在不多啊,对于这把伟大的琴来说!这把两百岁的小提琴怎么会只值区区的几十元呢?大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吧,我没挣过钱,没有被生活的狂风恶雨浇灌过,还在家里‘啃老呢。当然,我知道,四十元是父亲大半月的工資,对我们家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字,但与这把琴而言简直微不足道。我想,父亲看到这把琴也会像我一样激动得颤抖,也会毫不犹豫买下来。我掏出兜里所有的钱,一张一张抹平展了,朝冷面阿姨豪迈地说:‘阿姨,我买了!
阿姨转过身子,并没有看我,只看柜台上整齐摆放的钱,轻蔑地说:‘四十元,不是四元。
‘阿姨,我先付三元六角,剩下的我马上回家拿。
‘不用先付,你回家拿了四十元钱再说。
‘不行,别人买走了怎么办?我先付的是定金。
‘放心吧,没人要,摆这儿三天了。
‘阿姨,您收下定钱吧,我还是要确定下来,一小时准来。
冷面阿姨犹豫了会儿,看看我背上的琴,说:‘好吧。你赶下午五点以前来。如果不来,钱不退啊。人家寄卖三天,今天最后一天。
‘谢谢阿姨,谢谢阿姨……
我等不及听完冷面阿姨的话,噢,她的脸色不那么冷了。我瞥了一眼座钟,十点十分,拉开门,朝家里跑去。
父亲正在和面,我一把按住他沾满面絮的手,大喊:‘爸,快给我四十元钱!
父亲并不着急,双手来回搓沾在手上的面絮,看着我问:‘怎么了,大呼小叫的,出什么事情了?
‘我要买一把琴!
‘你的琴坏了?
‘我要买一把斯托拉蒂瓦里一七二三年的小提琴。
‘斯托拉蒂瓦里?
‘就像制壶的时大彬,刻竹的朱小松,攻玉的陆子冈,意大利最有名的制琴大师。
‘这么厉害?
‘比天厉害!
‘你怎么知道的?
‘方叔叔教我的。
‘是真的吗?
‘一定是真的,我在寄卖所偶然发现的。不知道什么人寄卖的,今天是寄卖最后一天。
父亲已经搓完手中的面絮。他扶住我的肩膀,郑重地说:‘四十元不是小数目,你认为对,爸爸相信你!爸爸要告诉你的是,现在并不是买这些东西的好时候,弄不好会惹来麻烦的。别张扬,别炫耀,收藏,就是藏得住,越是在难以藏得住的时候,越要藏得住,藏得住了,才会有出头的一天。千万不要告诉你妈妈,四十元钱是剜你妈妈身上的肉啊!
父亲说完,出了厨房,来到卧室,也是书房。父亲的书架空荡荡的,只有一排红色书籍。父亲那些古旧的老版本跑到哪儿去了?我问父亲:‘爸,你的书呢?
‘我的书都在这儿呀,怎么了?
父亲扭过头狡黠地朝我挤眼呢,又说:‘我有过书吗?
父亲从红色的塑料皮儿书里取出四张十元票面的纸币,举过头顶,跳起舞蹈,舞动着纸币,轻声哼唱:‘世界人民大团结,吾儿喜得意国琴,意国琴……世界人民大团结,吾儿喜得意国琴,意国琴……”
覃先生眼里噙满泪花,用纸巾擦了,啜了口茶,觉得凉,皱了下眉。他咳了咳,顿了顿嗓子,很慢地说:“每每想到父亲那天顽皮滑稽的舞蹈,我笑不起来,想哭。”
“父亲那段日子不好过,天天写汇报材料到半夜。”
“奇怪了,那天母亲干什么去了?她应该在家啊。”
“噢,原来父亲也是有私房钱的。”
又一壶茶煮好,覃先生很享受地喝了一杯。搓搓手,搓搓脸,拍拍双手,把自己从感伤的心情中提振起来,清清嗓子,继续讲述:“跑回东方寄卖所是十一点八分。我满头大汗,朝冷脸阿姨兴奋地说:‘阿姨,钱拿来了。
我把手里攥着的四张十元纸币一张一张铺展在柜台。冷脸阿姨从抽屉取出收据和圆珠笔,放在柜台,翻开一页,不冷不热说:‘姓名?
‘怎么了,还要姓名?
‘我们是国营企业,要给你开收据,没有收据,你怎么能说清楚这把琴从哪里得到的呢?
‘噢,这样啊!我叫覃小杭。
‘住址?
‘太阳庙门北巷四十三号甲。
冷脸阿姨给了我收据,印蓝纸那种,现在很少见到了,收了四张钱,把我那皱巴巴的三元六角还给我,哈,我都忘了,只想着赶快把琴拿走。她走到货架后面,抱出一只琴箱,放在柜台上,回身取来货架上的浅棕色小提琴,放进琴箱,固定好琴,合住箱盖,说:‘小伙子,归你了。
噢,还有一只箱子,栗色的箱子!虽然看不出来什么材质,但包浆浓郁,是一只老箱子。会是原箱吗?会是斯托拉蒂瓦里一七二三年小提琴的原配箱子吗?我看着冷脸阿姨,竟然看不出她脸上的一丁点儿冷漠,感到她是那么慈祥可亲。
背上琴箱,我没有直接回家,跑到方叔叔家。方叔叔家在音乐学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以往也是这样,用不着敲门。屋里一片狼藉,衣服,被单,缸子,牙刷,煤球,锅,乐谱和书散落一地,我惊呆了,大喊:‘方叔叔,怎么了?方叔叔,方叔叔……
‘哎,小杭啊,我在里屋。
我忙走进里屋。屋里暗,我放下琴箱,拽灯绳,灯亮了。方叔叔靠在床上,左脸乌青,眼睛肿胀,嘴唇渗血。他努力想坐起来,我赶忙扶住他坐好,问:‘方叔叔,怎么了?
‘挨打了。
‘谁?这么狠!
‘唉,还能有谁?我最亲爱的无知学生们。
‘哪一个?我找他评理去。
‘小杭,别惹事儿了,哪里还有理啊!
我说不出话,捡起地上的毛巾和脸盆,到水房摆整干净了,端来清水,帮方叔叔擦洗脸上的血痂和污垢。洗干净了,方叔叔下了床,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好在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小杭,你找叔叔什么事儿?
‘大好事!我得到了斯托拉蒂瓦里一七二三年的小提琴。
‘什么?再说一遍。
‘我得到了斯托拉蒂瓦里一七二三年的小提琴!
我弯腰抱起琴箱塞到了方叔叔的怀里。方叔叔并不看,笑了说:‘不用这样哄叔叔高兴,叔叔坚强着呢。斯托拉蒂瓦里是音乐天空璀璨的流星,你抓得住吗?
抓得住吗?
那是多么美妙的下午啊,曲江池畔。
我騎着方叔叔的自行车,后座驮着方叔叔,顶着红艳艳的太阳,出了永宁门,一路向南飞奔。小寨过了,大雁塔过了,终于在曲江池南岸几株大柳树下停了下来。方叔叔说:‘此地甚好,又荫凉,又安静,离村庄远,无人打扰。
我把自行车靠在粗壮的柳树身上,卸下背在身上的琴箱,放在地上,从车把上解下毛巾,在水池摆湿了,请方叔叔擦过脸。然后,我大洗,洗脸,洗腿脚,擦抹胸膛和后背,燥热一下子去了大半,浑身舒服多了。我向方叔叔说:‘开始吧。
‘那就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吧。
方叔叔打开琴盒,小心翼翼取出小提琴。他还陷入在激动的情绪当中,就像在他家里看到我指给他‘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Faciebat Anno [1723]字迹一样,不可思议的表情布满了他的脸庞,每一根毛孔都不可思议,受伤的疤痕也不可思议!是啊,不演奏一曲,让‘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Faciebat Anno [1723]流星般的声音穿透耳膜和心房,谁能相信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呢?再一次抚摸过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面板、琴桥、拉弦板、弦轴箱、弦枕、弦轴,噢,还有琴弦、琴弓。琴弦是羊肠制的裸弦,G弦包了银丝,琴弓用的苏木,韧劲很足。方叔叔试拉了一把,不可名状的声音像弹奏钢琴C键,高亢,厚实,激越。方叔叔说:‘应该焚香沐浴才好,这样狼狈的样子对不住这把好琴。
我着急地说:‘天高日正中,水碧无尘埃。在家里不敢奏鸣,这里是天地大琴房,方叔叔,您就开始吧。
方叔叔闭上眼睛,枕着腮托,调整好琴和弓,静默片刻,‘Antonius Stradivarius CremonensisFaciebat Anno [1723]的天籁之音流淌奔涌出来……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小草偷偷地从土地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雨像牛牦,像花针,像细丝,密密的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地笑着走着……
甘甜的泉水沁入心房,温柔的风儿拂过脸颊,敲起了轰隆隆的战鼓,马蹄在战场上飞奔,美丽姑娘痴情凝望,月光下含情脉脉诉说……我躺在绿草上,听得如醉如痴。天籁停息了,空荡荡的,《春天奏鸣曲》美妙的声音飞多远了?好像没有飞远,还在我心里荡漾……
‘起来吧,小杭,不想亲手演奏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吗?告诉你,梦幻般的美妙!起来吧,小杭。
方叔叔轻轻拍着我的脸颊,催促陷入梦幻中的我。”
覃先生脸上绽放幸福、满足和遐想的笑容,左手托着左腮,右手在空气里打着节拍,像正在演奏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或者说,仍然沉浸在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流淌出的音符里。他说:“我演奏的当然是《流浪人之歌》,我最喜欢的。这首曲子似乎适合在飘荡着落叶的秋风里演奏,火炉般的太阳会把忧闷伤感的泪花蒸发光的。好在有那几株柳树,我酝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情绪,新柳下别过挚友,一路向西,走在戈壁,走在沙漠,走在昆仑,迎风流浪的情景浮现在我眼前,我拉动了琴弓,纯净、苍劲、沉郁的调子涌了出来……古老的曲江池安静极了,没有一丝杂音,蝉和鸟雀不鸣叫了,风和白云,麦茬和野草,柳树和曲江池水,静穆着,只有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在奏鸣,清澈的声音像不是从我指间发出的,是从天空里飘落的,一浪一浪,穿透耳膜和心脏……随着乐曲的昂扬,我仰起脸,看见了秦岭。秦岭像‘1234567抑扬顿挫的乐谱,在朵朵白云间起伏舞蹈。我似乎看见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诞生的音符在天空飘游,飘向云朵,飘落在秦岭起伏的峰峦……”
覃先生站起来走到窗前,像是眺望磅礴雄伟的秦岭。窗外却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缓缓流淌的汽车。他说:“哈哈,要说那天的唯一不妙,就是回到家的时候天黑透了,父亲和母亲坐卧不宁,见我进门,父亲霹雳就是一句:‘谁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把我的魂儿勾走了,那一阵子,我夜夜搂着她进入梦乡。白天呢?噢,机会来了,我参加了市里组织的‘国庆文艺汇演,担任‘毛主席诗词大连唱第一小提琴手,紧张排练呢。说来也巧,原定的小提琴手伤了胳膊,无法演奏。他也是方叔叔的学生,我的师兄,推荐了我。师兄并非心怀恶意的推荐,竟然让我一生不得安宁,心上,心上不得安宁。
人这一辈子,无时无刻不处在选择之中。选择甜的,还是酸的;选择红的,还是白的;选择东走,还是西行;选择早晨六点,还是六点十分;有两件藏品,资金有限的情况下,选择年份早品相差,还是年份浅品相好的……噢,大的方向要选择,小的细节更需要选择。选择,是人一辈子逃不掉的功课。‘国庆文艺汇演前夜,我面临的选择是,用方叔叔送给我的小提琴,还是用无与伦比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登台演奏?方叔叔送给我的小提琴没有任何问题,音色也不错,工宣队的吕主任夸了好几次。昨天下午,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小杭同志,琴拉得不错啊,想不想到工宣队正式工作?
‘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不但来,而且要体体面面来,风风光光来,来了就是骨干,就要挑大梁。
‘我父亲是旧知识分子……
‘怕什么?你父亲是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他们只要不断努力改造思想,党和人民是不会抛弃他们的。就像你,现在不是已经融入到革命宣传队伍来了吗?
‘感谢吕主任!
‘感谢毛主席!作为第一小提琴手,你要时刻牢记毛主席思想,从毛主席伟大诗篇中汲取营养和力量,圆满胜利完成这次會演任务。今天听《沁园·雪》那一段,很好,把毛主席气吞万里的革命豪迈气概表现出来了。要戒骄戒躁,要保持,要提高,会演牵扯着你的前途命运啊。
‘是的,吕主任,我保证完成任务。
‘好好干!
吕主任的大手在我肩膀上使劲拍了拍,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微笑着让我离开。
既然方叔叔送我的小提琴没有问题,还有什么选择的困惑呢?
显而易见,如果用无与伦比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演奏,一定会让‘毛主席诗词放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芒,更能保证‘国庆文艺汇演圆满成功,我也会顺利跟着吕主任进入工宣队,从而结束‘流浪的日子,成为一名专业小提琴手。甚至借着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光辉,成长为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但是,如果这样,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就曝在所有人的眼前。闹得众人皆知,有人觊觎,有人惦记了怎么办?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怎么能做到父亲所说的‘藏得住呢?我能‘藏得住吗?有人来问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来路怎么办?对,我有手续,冷脸阿姨开的收据,我是四十元从东方寄卖所买来的,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更不是资产阶级别有用心的馈赠。话又说回来,有几个人能知道斯托瓦蒂瓦里的伟大名字呢?有几个人能认识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呢?有几个人能听懂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天籁之音呢?冷面阿姨守了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三天,她能知道吗?她茫然无知。她不会明白,伟大的乐器寻找优秀的演奏家,优秀的演奏家寻找伟大的乐器——哈哈,我不优秀,只是这样理解的,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我不是优秀的演奏家,所以我守不住伟大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父亲知道斯托瓦蒂瓦里的无与伦比,但他更擅长把握的是包浆、年份和手工的精到,对于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天籁之音,他的耳朵与平常人一样,只会感到‘好听。对‘好听的根本所在和不可名状,没有有更深刻的理解。只有方叔叔知道全部的秘密。怎么能担心方叔叔呢?方叔叔会保守全部秘密的。
为了‘毛主席诗词放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芒,为了‘国庆文艺汇演取得圆满成功,为了我成为工宣队的小提琴手,为了我的未来会是一位小提琴演奏家,登台演奏的一定是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一定的!
这就是我的选择。
说到‘选择”时候,覃先生自嘲地苦笑了,用力在大腿上拍了几拍,像是对当年‘选择的追悔。他继续说:“这不是选择!也就是说,选择之前,答案已经确定,肯定是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登台。为什么?因为年轻气盛,因为争强好胜,因为炫耀欲,因为虚荣心……为了这个为了那个都是借口,都是遮掩。”
覃先生摊开双手,耸耸肩膀,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有什么办法呢?谁没有年少轻狂过?年轻不是罪。”
覃先生恢复了稳健、沧桑、练达的智者形象。他燃起香烟,让烟雾飘散成谁也描绘不了的形象,然后不知不觉消散消失。他继续说:“演出成功!圆满成功!掌声雷动,我胜利完成了光荣而神圣的任务。吕主任握住我的手,不住道:‘小杭同志,好样的,你给国庆会演争光添彩了啊!
‘我们需要你这样业务上顶得上的同志啊!
‘北京元旦会演非你莫属啊!
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安然无恙。没有人注意到我换了一把琴,站在高高的舞台上,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此时此刻,只有我知道无与伦比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即将演奏。我拉动了琴弓,琴音起了,我陶醉在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圆润、响亮、丰厚、含蓄的表现里,听不见、顾不上琴音之外的任何声音和干扰,我的手指掀起一波一波浪潮和辉煌,激起人群一浪一浪的欢腾……当然,我是小心的。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把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装在方叔叔送我的琴盒里,看起来与平常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错,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毫发未损跟我一同回到了家。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过于担心了?细细回想,可疑之处,只有一点,演奏完毕回到后台,吕主任帮我把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装进了琴箱。虽说可疑,但也正常。吕主任没有停顿,没有多看一眼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没有丝毫惊讶,更没有问我今天的琴怎么跟昨天彩排的琴不一样了。除他之外,没有人触摸过这把琴。
失去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应该是在北京。
元旦会演,我们住在南礼士路一家旅馆里,晚上住旅馆,白天到月坛公园排练。赴京参加元旦会演无上光荣,谁不激动呢?谁不憋着劲儿排练呢?吕主任特别关心我,安排我跟他住一个房间,就我们俩,其他人住的都是四人间、六人间。赴京前一周,吕主任找我谈话:‘小杭同志,这次赴京汇报演出意义重大,关系重大,不比在市里、省里,是向毛主席汇报,向首都人民汇报,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很快就要奔赴北京了,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组织想方设法帮你解决。
能有什么困难呢?我能吃能睡能演奏,头不痛脑不热,没有什么困难呀。我说:‘吕主任,没有困难。
‘没有困难?你再想想,仔细想想,各种各样的困难都要想到,不能有一丁点儿马虎和差失。
还能有什么困难呢?我想了想,说:‘吕主任,没有了。
‘小杭同志,怎么能没有呢?我们上舞台,就像战士们上战场,战士们上战场枪要擦亮,我们上舞台呢?
‘吕主任,我的琴没问题!
‘没问题?谁敢确保?刚才已经说了,这是去北京,不是在市里、省里,要做到万无一失,要不得丝毫差错。所以……
‘吕主任,您放心吧,我有两把琴,我都带上!
‘小杭同志,两把琴都没有问题吗?
‘吕主任,都是好琴,误不了演出。
‘小杭同志,你这是大公无私的精神啊。北京演出成功,回来后组织研究给你转正。”
说到这儿,覃先生哈哈笑了,说:
“这就是年轻,心直口快;这就是转折的点,要害的点啊。时间愈长,看得愈清晰。明白吗?”
覃先生咽下一口茶,继续讲述:“为什么说失去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应该是在北京呢?什么是应该是在?排练,吃饭,学习毛主席语录,睡觉,陪吕主任散步……到达工人俱乐部,开始演出,演出成功,首长接见,会餐,回旅馆,收拾行李,装好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她又立功了,演奏还是用的她——装好方叔叔送的琴,乘公交车,到达火车站,候车,剪票上车,行李架上放好行李和两只琴箱,坐车,和同事聊天,上厕所——上厕所只有几分钟,交代同事留心了,上完厕所一定检查的,两只琴箱还是那样子,安然无恙——一天一夜,琴箱一直在我视线之内!下火车,坐公交,下公交,步行一站地儿到家,吃妈妈包的饺子,香!困了,太困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吃了碗面条,继续睡……第三天早上打开琴箱,打开包浆浓郁的栗色琴箱,啊……啊!
琴箱里躺着一把琴,却不是浅棕色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虽然也是浅棕色,但绝不是斯托瓦蒂瓦里的浅棕色,是的,根本不是两百岁以上、无与伦比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不知道是什么货色!
我急忙打开方叔叔送我的琴箱,方叔叔送我的琴安静地躺在琴箱里。我使劲在左手背上掐,很疼,不是做梦啊。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流着眼泪,找到了吕主任。吕主任惊讶地扶住我的肩膀,按我坐在椅子山,关切地问:‘小杭同志,受什么委屈了?
‘我的琴丢了。
‘什么琴?
‘斯托瓦蒂瓦里一七二三年的小提琴。
‘什么笛呀瓦呀的?
‘就是北京会演用的那把琴。
‘北京会演用的什么琴?我不知道啊。一把琴嘛,丢了就丢了,大小伙子,心胸要开阔,哭哭啼啼的,像小姑娘,心眼放大,丢了买新的。
‘去哪儿买啊……琴应该是在北京丢的!
‘应该是在北京?
‘今天早晨我打开琴箱,发现琴被调包了,我的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不见踪影。我回忆了下,北京演奏完后,回到旅馆,我亲自装的箱子,您好像也在房间啊。回到家,其他东西都好好的,就是琴变样了。我又仔细回忆,坐公交,坐火车,下火车,回家,直到我今天打开琴箱之前,没有动过一下箱子呀,所以说应该是在北京丢的,确切点,应该是在北京旅馆收拾完行李等待出发那段时间。
吕主任咧嘴笑了,摸摸我的额头,说:‘小伙子,没发烧吧?你演出用哪把琴,只有你知道,別人谁知道?你的琴有什么印记?从北京回来三天了,你说丢了就丢了,你说调包了就调包了?你的意思是组织上弄丢了你的琴?向组织兴师问罪?不敢这样啊,小杭同志。寒英同志,你说是不是?
吕主任身边站着王寒英,工宣队领唱,比我大几岁,长得英姿飒爽。我说:“吕主任,我的琴您应该记得吧。”
吕主任摇头,说:‘你的琴长什么模样,我真没注意过,真弄不清楚呢。
是啊,我在旅馆房间擦拭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的时候,吕主任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琴,没有上手看过我的琴,更没有询问过我用的是什么琴,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的琴。但是,他没有看,没有摸,难道我的琴就不是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了吗?冷面阿姨可以作证,冷面阿姨的收据就是证明啊。我说:‘我买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时候有收据的。
‘好啊,见识见识下这个笛呀瓦呀琴的收据。收据在哪里?
‘在我家。
‘那就去你家。寒英同志,咱们一块儿走走。小杭同志,不要冲动,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
到了家,已经中午,父亲和母亲正准备吃饭,见吕主任上门,慌忙收拾了,请吕主任坐下,递烟泡茶,向我丢眼色,探寻吕主任上门的来意。我从褥子下翻出收据,递给吕主任。吕主任边打开收据,边向父亲说:‘孩子的琴丢了,心里有疙瘩啊,我过来解一解。过来,小杭,你看,覃小杭,小提琴一把,肆拾元整,怎么没有你说的笛呀瓦呀的?
我抢过来看:‘收款收据,1967年6月25日,交款人覃小杭,太阳庙门北巷四十三号甲,小提琴一把,肆拾元整,东方寄卖所(红章),徐。”
我愣住了,看着父亲,父亲在思索,眉头紧锁。吕主任说:‘收款收据只能说明你从寄卖所四十元钱买了一把小提琴,不能说明就是你说的那个笛呀瓦呀的琴。谁能证明你有过这么一把琴?你的琴箱里有一把琴,谁能证明被调包了?调包了吗?琴箱里的这把琴怎么证明不是你的呢?孩子呀,这是在家里,我劝劝你,凡事要动动脑筋,不能说没根据的话,不要影响工宣队良好的革命形象!幸亏说到我这里,如果乱说,造成了不好的影响,麻烦大,很大哩!你说的笛呀瓦呀琴是一把外国琴吧,你怎么会有外国琴呢?你们家有海外关系、里通外国?
吕主任说完,看着父亲。父亲脸色煞白,握住吕主任的手说:‘没有海外关系,没有里通外国,怎么会有海外关系呢,怎么会里通外国呢?绝对没有任何海外关系,绝对没有里通外国的事情,绝对没有什么笛呀瓦呀的外国琴,孩子小,去了趟北京,激动得犯迷糊了……孩子在您手底下,您别爱护他,要大力管教啊。
吕主任说:‘孩子总体表现还不错,就是太年轻,遇事易冲动,需要继续摔打锤炼。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不能再扩大影响,对集体、对家庭、对个人都是极其不利的。现在是小杭同志能不能转正的关键时候,不能有任何差失,我们得为年轻同志的前途着想。寒英同志,是不是这样?
全部的眼光都聚在王寒英白皙的脸上。王寒英点了点头。父亲朝吕主任说:‘您是好领导啊,多亏您……
‘不客气,孩子小,没经过事情。再说,即使丢了寄卖所买来的那把琴,也不过四十元嘛,让孩子想开些……不打扰了,不吃饭,坚决不吃饭,留步,留步……
我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像干透了的竹竿,没有一丝生气。父亲送了吕主任和王寒英回来,平静地说:‘先吃饭,吃饭要紧。
我一动不动,父亲拉我,我像倾倒的竹竿,直挺挺倒在父亲身上,父亲抱住我。我哇哇大哭。父亲不吭声,也不劝我,任由我哭泣,眼泪鼻涕抹在他的肩膀上……
半个月后,我的脸上有了些活人的气色,父亲说了三句话:‘收藏,不张扬,不炫耀,耐得住寂寞和孤独,才能藏得住。
‘忘记吧,只是四十元的事情;记在心底,绝对不是四十元的事情。
‘该学着认人想事儿了。
又过了半个月时间,像前半个月一样,我脑子翻来覆去都是旅馆房间的情景,我装进栗色琴箱的是斯托瓦蒂瓦里小提琴吗?是啊!是吗?装好后,我离开房间了吗?离开房间干什么去了?上厕所?买东西?买什么东西?买东西了吗?上厕所了吗?谁进过房间?吕主任在房间什么方位?吕主任当时正在干什么?吕主任跟我说话了吗?说了什么话?吕主任动过小提琴吗……演出成功的自豪像庆典喷洒的花絮,蒙住了所有的细节,我的脑浆像一团糨糊,经过一个月的翻搅,已经不是糨糊了,变作一块磐石压在心口。向谁诉说呢?只有向方叔叔诉说了。方叔叔听完我的哭诉,沉默了好一阵儿,说:‘果然是一颗流星啊!还没看清她的辉煌和璀璨呢,她就消失了。走,我们出去走走。
方叔叔骑着自行车,后座驮着我,又来到曲江池畔。那几株柳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光秃秃的枝条在冷风中僵硬地摆动;池面结冰了,杂草和树叶凝结在冰面,几只麻雀从冰面掠过;田野寂寥空荡,灰绿的小麦瑟缩在地面,不敢直起腰身;薄雾缓缓弥散,秦岭是浅浅的一条线。天地寂静。我仿佛听到了贝多芬《春天奏鸣曲》欢快的旋律,《流浪者之歌》悲怆的低吟……方叔叔捡拾柳树下的枯枝,堆拢在东面不远处背风的土崖下,燃起篝火。方叔叔说:‘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是天使的作品,材料取自教堂的横梁,浸过特殊的溶液,斯特拉蒂瓦里的双手按照天使的旨意完成取料、制胚、黏合、开孔、打磨、上漆、晾干等等各道工序……
‘他是改革家,经过无数的实验——小至琴背一英寸的弧形结构,大到乐器的长度和尺寸——他创造了属于未来的小提琴,能演奏出神妙、甜美、有足够力度,犹如钻石般闪亮的音色……斯特拉蒂瓦里给小提琴戴上了乐器皇后的桂冠,登上音乐殿堂的最高端……
‘他出生于一六四四年,活到了九十二岁,一生总共制造了一千一百一十六把不同的弦乐器,其中小提琴五百一十二把,近乎一半在战火和各种意外中消逝了。最受欢迎的是黄金时期,大约一六九八年至一七二五年左右诞生的琴。你的那把诞生在一七二三年,正是斯特拉蒂瓦里黄金时期的鼎盛之作……
‘谁不想拥有一把好琴呢?就像寻觅知音,就像恋爱,谁也无法设計,得有上天赋予的缘分。既然已经失去,就是缘分不到。你还年轻,会找到知音的,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把琴……
枯枝噼噼啪啪燃烧着,方叔叔不紧不慢说着,我像在听,又像没听。在听,是方叔叔的话都进了我的耳朵;没听,是我的心思全部想着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方叔叔的话进入不了我的心房。方叔叔问我:‘小杭,你说,一把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怎么会流落到西安呢?二百五十三年了,漂洋过海啊,风霜雨雪啊,沧桑云烟啊,怎么会出现在小小的东方寄卖所呢?太离奇了,我想不明白。
我怎么能明白呢?
我要是明白,就能找见应该是在北京失去的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
我傻,我不明白啊!”
窗外暗了下来,黄昏安静来到。壶中的水沸腾了,“嘟嘟嘟”喷溅而出,听者将不锈钢壶从电磁炉上移开。覃先生看着沸腾后消散的水雾,对正要沏茶的听者说:“不喝茶了,喝多了,茶也会醉人。喝点白水,也是好滋味。”
听者倒好白水,递给覃先生,就势蹲在覃先生膝前,仰着脸,望着覃先生。覃先生会意地笑了,说:“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那样奇妙地飞进我的怀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了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像美好的初恋,虽然没有成就婚姻,但会珍藏心底,并且我还会盖紧心底的箱子,永远不打开。如果真是这样,随着岁月的流逝,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在我心底的回声会越来越淡,就像一首乐曲,最终归于安宁。但事实并非这样,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像若干年一遇的洪水,冷不丁在某个汛期向我袭来。”
“一九八六年九月份,我回西安休假。噢,工宣队我还是没能正式进去,最终的政审没通过,出身小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家庭等等,理由不少。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阴霾盘旋在心头,我想离开,想到远方去,想流浪,就进了铁路文工团——哈哈,坐火车流浪四方——他们正缺小提琴手呢。休假无所事事,陪父亲母亲,听头发霜白的父亲说话。父亲那几天太爱说话了,不但说,还从床底、灶房、厕所、花坛、墙角等等千奇百怪、令我咋舌的地方,变戏法一样,变出各种各样的老物件儿,一件一件给我讲,讲哪一件是我几岁抱回来的,哪一件是从卖家开口多少价讲到多少终于得手……我抱住父亲,哽咽说:‘爸,您真藏得住啊!
方叔叔身体尚好,就是耳朵背了,跟他说话,得大喊大叫。我喊叫:‘可惜不能听音乐了。
方叔叔听清了,白我一眼,自言自语:‘本来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听就是了。
再就是闲晃,小东门鬼市已经恢复,是个好去处。曲江池?没去,不想去,将近二十年了,该飞散的已经飞散,该沉淀的已经沉淀。闲晃到南门外的小寨,听到有人喊:‘覃小杭,覃小杭。
我定睛看,一位中年妇女朝我微笑,衣着普通。记忆的底片哗啦啦飞速翻过,王寒英的名字闪了出来,工宣队领唱。英姿飒爽、脸庞白皙一去不复返了,我是从她的大眼睛认出她的。
‘王姐,多年不见了,您怎么在这儿?
‘在这儿上班,刚下班。
王姐说着,指了指路边楼上的牌子‘西部歌舞团。
‘王姐,还唱呢?厉害啊。
‘见面就笑话姐,姐这样子还能登台吗?早下台喽,后勤打杂。
‘日子舒服啊,王姐。
‘不说这个了。问你个事儿,你知道吕主任的事儿吗?
‘吕主任?什么事?我再也没见过他。
‘吕主任出国了,上月,加拿大。
‘出国干什么?
‘出国定居,成外国人了。
‘成外国人了?
‘千真万确!
‘吕主任厉害呀,有海外关系?
‘不是,人家发财了!
‘发财了?他当个体户了?
‘不是,一把小提琴卖了二十五万美元,买主还帮忙把他们全家办出国。
‘小提琴?
‘说是他们家祖传的。
‘祖传的?
‘覃小杭,会不会是你被调包的那一把?
我站不住了,就势坐在人行道树坑沿边,大口大口喘气,胸口翻腾着巨浪,对,洪水来了!王寒英蹲在我面前,嘴不停:‘狗日的姓吕的偷了你的琴,偷了我的……狗日的,披着羊皮的狼,披着人皮的鬼,拍屁股跑了……”
说到此,覃先生哈哈笑了,拍手说:“覃小杭啊覃小杭,王寒英啊王寒英,一男一女,一个拉琴的,一个唱歌的,失珍的失珍,破身的破身,都是姓吕的手下败将啊。姓吕的,高明啊!不明白的是,当年姓吕的冲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下手,王寒英在干什么,他们联手了吗?收拾完行李,王寒英来过房间没有?嘿,怎么没丝毫察觉吕主任与王寒英的不正常呢?真傻啊!我稳住了心神,抗住了洪水,站起来问王寒英:‘王姐,你怎么不告诉我姓吕的调包了我的琴?
‘兄弟啊,我怎么能知道呢?姓吕的贼着呢,神不知鬼不觉,他会告诉我?我们早就断……我听别人说他一把琴卖了二十五万美元,想起那年去你家的事情。我猜啊,准是你的那把琴,他家凭什么祖传一把外国琴?你当时难受的样子,我记得呢,唉……
‘姓吕的怎么懂琴呢?而且懂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
‘他也是拉小提琴的,你不知道?
王寒英惊诧地望着我,我忙问:‘怎么没见他拉过?
‘他肘关节废了,一心搞政治,想当官儿,才不拉什么破琴呢……
覃先生站起来在屋子踱步,香烟随手摆动,纷乱缭绕。他说:“这样的人也懂琴,也爱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啊!他觊觎这把琴,用了多大的心机,他把贪婪的火焰怎么遮掩得丝毫不漏……小寨那天之后,姓吕的这一页就从我的心头翻过了,只能翻过了,虽然我失去、他得手的细节搞不清楚。人啊,天天活在细节当中,每分每秒活在细节当中,谁搞得明白、弄得清楚每一个细节呢?就让秋风吹去这些细节,让枯叶掩埋掉吕主任吧。噢,钱,吕主任得了那么一大笔钱啊!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怎么会值那么多钱呢?方叔叔送给我的红棉牌小提琴六百元,已經很昂贵很昂贵了。在我十九岁的心里,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应该值一万元吧。一万元,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当时问父亲,父亲说:‘不是四十元吗?你会估量自己的耳朵值多少钱吗?那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问方叔叔,方叔叔说:‘与金钱有关系吗?你能用一万元再买来一把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吗?
把二十五万美元的事情说给他们,父亲说:‘跟你有关系吗?一件藏品离开你的时候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方叔叔说:‘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有价钱吗?没有,永远没有,你能用金钱买来狂风掠过山峰的呼啸、海水的咆哮、树叶落下的簌簌声吗?天籁之音,没有价钱。如果这个世界诞生了又一个莫扎特,才有可能诞生下一个斯特拉蒂瓦里……
父亲和方叔叔的话音还响在耳边,他们就相继离开了人世。父亲留给我砚、墨、画、字、砖、瓦、炉、镜、印、瓶和碑帖、古籍版本。这时候,我这才明白上次休假父亲为什么说那么多的话,是给我交代后事啊。方叔叔无儿无女,把一切留给了我,房子、家具、两把星海小提琴、乐曲手稿和一张古琴。古琴长三尺六寸五毫,代表一年三百五十六天;琴面为弧形,代表着天,琴底为是平的,象征着地,天圆地方;古琴有十三个徽,代表着一年有十二个月和闰月;本是五根弦,象征着金木水火土,周文王为了悼念他死去的儿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武王讨伐时,为了鼓舞士气,又增加了一根弦,又唤作“文武七弦器”。一张琴,就是中国,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声音。
我挑动弦丝,四弦一声如裂帛,噢,我的心也裂了。
我不能四处流浪了,回到了西安,回到了家,守着孤零零的母亲,安静度日。怎么生活呢?于是有了这间工作室。父亲教会了我古董古玩,方叔叔教会了我拉琴,工作室就两件事,古董古玩鉴赏交流,学琴拉琴赏琴。没承想,两样雅事儿赶上了流行,我又有了点儿让朋友们信赖的年龄,人来人往,天天忙忙碌碌的。一九九三年春节刚过,也就是工作室开张不久时候,一切不成体统。傍晚时分,来了一位朋友,女的,个头适中,应该比我小吧,很利索,很讲究,穿着是西安市没有的,很朴素,不张扬,却显出高贵不凡的气韵。她进门很礼貌地打量我,问:‘您应该就是覃小杭先生吧?
当时,人们之间称呼还不怎么用‘先生,‘同志、‘师傅、‘伙计之类占主流。我猜想,她是从港台或国外来的,但普通话又很标准。我疑惑地问:‘我是覃小杭,您是?
‘终于找到你了!
她急切跨前一步,像要拥抱我,但很快变化了姿势,向我伸出了手。我与她握过手,疑惑地问:‘您是?
‘您应该有一把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吧?
我瞬间被电击了,呆愣住了,大口大口喘气,胸口翻腾起巨浪,洪水又来了!我缓了会儿,机械地示意这位女士坐下,回答道:‘是的,应该有。
她兴奋地站起来,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在哪儿?
我稍微平静下来,松开她的手,请她坐下。我也坐了下来,说:‘是的,应该有,但现在没有了。
她又激动地站起来,着急地说:“怎么能没有了呢?怎么能这样呢?您说!”
说什么呢,我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等我们俩都平静下来,我问她:‘您是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文革前的主人吗?
她的眼眶里仍然充满泪花,重重地点头。我继续问:‘二十四年了,您怎么才想起找到我?
‘我们找到了东方拍卖有限公司当年开给您的收款收据,对了,就是当年的东方寄卖所,找到了给您开收款收据的徐老妈妈,找到了太阳庙门北巷四十三号甲,已经拆迁了,很难找,费了很多麻烦,终于找到了这里。
‘既然卖了,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周折找呢?
泪花在女士眼眶盛不住,滚落下来,伴随着轻声地抽泣。我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她。她轻轻擦了眼眶四周,擦了泪线,把毛巾还给我,神态恢复了,礼貌地说:‘谢谢!那个年代的故事不用讲了吧,这样的故事很多。妈妈死了,爸爸活不了了,奄奄一息,就剩下我,当时我十五岁,我要给爸爸看病,为了爸爸,我不顾一切。
‘非要卖掉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吗?而且只卖了四十元。
‘您家里那个时候条件应该好些吧。三十六元对我已经很多很多了,寄卖所扣除了佣金,我拿到的只有三十六元。虽然爸爸曾经告诉我这把琴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一把好琴,一定要收好,不要卖。但我有什么办法呢?爸爸要死了,爸爸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留下一把琴有什么用呢?当时只能这样选择。唉,悄悄把琴卖了,爸爸还是没有得救……
‘您父親讲过这把琴对他有着什么特殊意义了吗?
‘说过。他的战友送给他的。战友是美国人,是一位情报官,爸爸也是情报官。抗战时候,美国情报官来到中国,与爸爸并肩战斗,爸爸救过他的命,他们是生死之交。美国叔叔回国时候留下了这把琴,作为永久的纪念。爸爸送给他了一面古筝。爸爸说,美国叔叔小提琴拉得太棒了,高山流水一般。他很爱古筝,弹得很有味道,中国才有的味道。
‘您认识那位美国情报官吗?
‘不认识。
‘联系过吗?
‘没有。
‘您知道这把琴的价值吗?您了解斯特拉蒂瓦里吗?
‘价值?价格吗?对不起,我不清楚。斯特拉蒂瓦里是爸爸经常念叨的,可能是这把琴的品牌吧。我学的不是音乐专业,我是一名神经科医生。请原谅!
‘您不知道这把琴指板下侧板有一行拉丁文吗?
‘有吗?我不清楚。
‘您不知道这把琴诞生于一七二三年吗?
‘一七二三年?两百多年了,老古董了。还能演奏吗?
‘您真不知道这些?
‘真不知道!
‘那您大费周折寻找这把琴干什么?
‘年龄越来越大,又在异国他乡,我越来越想念父亲和母亲。年轻时候太无知,竟然没有存下一件父亲母亲的遗物。特别是这把琴,我违拗了父亲的嘱咐,卖掉了,现在想起来越来越愧疚,越来越不安……”
房间一片昏黑,弥漫着沉重的气息,不时有闪烁的车灯划过窗户,映射飞散的烟雾。昏黑中,覃先生站起来,按亮了灯。右壁上挂着的一把一把小提琴苏醒过来,闪着柔亮的光;左墙博古架上的砚、墨、砖、瓦、炉、镜、印和瓶古雅厚重,和着淡淡的茶香,屋里充满了静谧、怀想、悠远的味道。覃先生对着左墙右壁说:“噢,那位女士姓喻,在芝加哥,经常与我通电话。电话内容没有别的,只会是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噢,她跑遍了世界所有珍藏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现在已经是斯特拉蒂瓦里理论家了。她每次来电话,就是洪水向我袭来的时候,翻江倒海,心情难以平静,不可名状。虽然这样,我还是愿意听她的电话,听她讲述斯特拉蒂瓦里和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一切。她找到了姓吕的。姓吕的还活着,但脑溢血了,痴呆,傻瓜,除了哼哼,对琴的下落,提供不出一个有用的字眼。她试图寻找能弹出中国味道古筝的美国叔叔,可是,无从入手,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如果这把琴回到她的怀抱,真不知道她会怎样激动,用怎样的方式来表达失而复得、抓住流星的喜悦。有时候,我也想,如果那把琴出现,我会怎样?但从来没想出过头绪……现在,她的想法有所改变,只要是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任意一把,不一定是她父亲留下那一把,她都愿意得到。但愿她如愿!据我了解,一把一七二五年的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最新拍卖行情,一千五百九十万美元……”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