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翔
落雪的日子,几乎占满了
那个时候的冬天,没有人出门
马坊的原野上,只有一些
野兽出没
那个时候,我多半
坐在你身边,看着大雪
如何在窗外,一笔一划地临摹乡愁
我的手上,没有一本
可以读过冬天的书。而为你
踏雪去镇上买药,让我
有了痛苦,也有了幸福
那个时候,我会一个人
突然跑到村外去,看雪把屋后的槐树
能否再压低一些,而一地纸剪的
小红人,让我看见
一地的你,正被风雪
无情地吹打着。没有人知道
你是抱病,把你剪下
怀抱这样的痛,坐在
你的身边,我已经不多想什么了
只是这些小红人,让我知道
落下来的雪,原来也很痛
老家屋顶上,有一朵
被天空晒死的云,大风若能吹走
不代表完美,也不
代表残缺
云知道,屋顶留下的年代
云知道,屋顶飘过半个村子的声音
云知道,屋顶记满一家人的名字
云知道,屋顶就是几片碎瓦
云知道,孩子出生的年月
云知道,老人在什么样的日子死亡
云知道,牲口被丢在地畔上
云知道,野兽被遗忘在山谷
我的心里,也藏一朵
老家屋顶上的云,大风不要吹走
你看田野上,云落下来
就是衣裳
原諒我
原谅我,一身荒凉
也原谅我,一身冷漠
自从你走后,世界
在我身上,自觉地减轻它的分量
也自觉地,送来一些你熟悉的云朵
让我心情绵软地,记下
每一天的心情
我用了那么多
刻骨的文字,只怀念
一个夜晚,一个让我从白色病床上
交出你的夜晚,而死亡
落在心里,是一场大雪
原谅我,看见了死
也原谅我,看见了生
带着一身,荒凉的气息
枯萎后还要迎风站着,桑树之地
是你每一次,喊我的地方
山在远处,神也在远处
坐在大地上,用脸接住雨水
又把最后的眼泪,很干净地还给亲人
我零落成泥的心里,再也开不出
你枝头的花朵,而血
以外的东西,哭泣着
也流不出来
这个时候,我怎么想念
舍身留在,天空的云朵
也没有用,而再大的风
也吹不开,你已经关闭至死的那扇门
只有草木,还能贴着泥土
把你的气息,按照节气
送到身边,或者与你
紧邻的人间
我的今生,只能带着你的痛
也只能从,你喊过我的地方
用荒凉的,文字吐丝
我身上的眼泪,淌湿了
我身上的,衣裳
我的衣裳,我用来
抵押身体冷暖的衣裳,穿到今天
没有一件,不改变祖先原始的用途
而要抵挡,山河之尘
我的衣裳,比我还累
你要细心,你会发现
落在我衣裳的布纹里,这些山河之尘
不像过去,用手拍拍就会干净
穿上它,像天空把云想的
蓝衣裳,穿成乌云
我身上的春风,吹不去
我身上的,眼泪
大鸟飞走,大鸟
像从山的胸口上,叼着山的
心肺,飞走了
大鸟飞走,这座一直
站在我们村后的山,就是一座没有
心肺的山了。而那些被挖走的
身体里的石头,每一块
都被凿成,山外人
传世的墓碑
大鸟飞走,留下一座
山的破碎的尸体,头顶太阳的光芒
直射下来,也是一阵寒冷
穿过关中,被墓碑占领的
平原上,找不到一块
活着的石头
大鸟飞走,大鸟
叼着山的心肺,正在天空
挣扎着飞
我一定喊
原谅我,一身荒凉
却不想,无声地死去
只要有风吹来,我一定喊
吹过马坊,你就是我的神
只要有雨落下,我一定喊
落在马坊,你也是我的神
原谅我,一身荒凉
却不想,喊着神死去
原谅我,一身荒凉
还在一个人的天空里,追逐一朵
身体里的云
那是泥土,带病呼出
大地之气的云,那是死里逃生的种子
呼出胚胎里,一直滋养我的
生命之云
原谅我,一身荒凉
还想着身体里,有一朵洁净的
将来能哀悼,自己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