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书(节选)

2018-11-14 22:28左右右
青春 2018年2期
关键词:百科全书色情自传

口 左右右

引文之书,谬误之书,乌有之书

前 言

用引文去完成一部著作,这样一个迷人的念头起源于本雅明。但我们来不及看到它的实现,本雅明就自杀了。之后便是小小地实验了一把的雷蒙德·卡佛。卡佛从契诃夫小说里摘出一些片断,分行排列,如此取了十几首诗,收入诗全集《我们所有人》里。他甚至从一本十七世纪的钓鱼手册里也取出两首诗。

我把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我用引文写了一部书,关于各种存在、不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书。

全书共204篇,11万字,引用了近四百位作家的两千余条文本,从巴门尼德到黑格尔,从德尔图良到卡尔普纳,从圣经到古埃及亡灵诗,从弥尔顿到荷尔德林到柯索……有三言两语,有小小段落,有时只是一个词,直接剪过来,拼贴、组合而成一部书。

就好像是我自己写了这些文字,实际上也是我写下了它们。

关于本书的一点说明:

本文中的仿宋体字是我自己的文字。

黑体字是引文。

加粗黑体

是从同一个文本引用,但在原文中,与本文中前后出现的文字并无连续性。

另外,本文所引用的诗歌,未按原文的分行形式排列 。

解 构

世界具有一个稳定的结构,并且只在这一结构之内才有意义:一个人建完一栋房屋,这房屋就成了他的坟墓。

约瑟芬并没有认识到:

我们倾听她唱歌的这一事实,恰恰是反对她唱歌的一种表示。

空 隙

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实在都不能在其中得到存在:在现实世界与观念世界之间的空隙、法则与法则的应用之间的空隙、行为与行为的后果之间的空隙、现在与将来之间的空隙;在一切事物的前后,

在不存在的事物之间

;在一个句子的中央;在有名和无名,在两个夏天、两个远方、两团永恒的黑暗之间,在放下之后提起之前,让这种虚空保持虚空,在它周围写作,不要填满它。

颠 倒

我走向窗户,我被打开了。

我没有脱衣服,衣服脱掉了我

;我买了一份报纸,我被浏览了。阿那克萨哥拉说雪是黑的,而我已经发现这就是事实。你甚至能碰到反常的巫师,他们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无。假如他们合上了眼睛,时间和空间就会消失。一个颠倒了的世界。房子矗立在尖塔顶,大地在天空之上。一声响雷,碎瓷片一跃而起,破罐重圆。亿万部电脑爆裂开来回复成发明者脑袋里的一片片芯。罗盘开始倒转。一滴泪滚回了它的眼睛。钥匙变成锁。锁变成钥匙。一等于多。我就是我们。我们是两个人又是同一个。等我们站起身时,他变成了我而我将变成他。诗不再描写世界而是代替世界存在。逐字逐句地,这首诗取代了一座大山,仿佛一串串静悄悄的老虎横贯全诗。牲口夺过了主人手中的皮鞭,鞭打自己,想要成为主人。上帝是罪人而人是他的拯救者,悔罪变成SM,自我惩罚本身就是奖赏。一切事情,甚至连最普通的事情,比如在饭店里得到招呼,也必须借助于警察的力量才能迫使人家为他做到。而就在他向后转身的时刻,男性的创造力变成了女性的缄默。老人抢着球,朝镜子里一瞥,他们重新变成了孩子。死者将会醒来,直到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不曾发生!

对 称

一面是森罗万象,一面是空无所有。左边是白昼,右边是夜晚。上帝在那边,人在这边。这虚假的镜像,左手与右手的一样,让人无法不想起叔本华有关康德十二范畴的评论:为了求得对称,不惜牺牲一切。倘若没有右手,从来没有过,实际上也不会有,而完全是左手与左手的一样,这才是对称,真正的对称。世界完全倒向了一边:一边是写作,一边还是写作。

混 淆

我本质中的全部内容自相矛盾地尖叫着,像一个婴儿用食物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像一个谵妄的神,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混淆一切。只有在这样一种彻底无望得以澄清的混淆中:

才能把我,从我的里面,认出来。

让我整个地成为我自己:我是僧侣,也是他唱诵的圣诗;

是怀疑者,也是那迷团

;是牺牲品和献祭的刀子。

全 集

柏拉图和莎士比亚真正是柏拉图和莎士比亚的次数也不可能是如此之多。即使埃斯库罗斯也是辞藻冗繁。可以抛开至少三分之一的奥维德。不过,话说回来,白兰地确实就是白兰地,蠢人就是蠢人,不管戴镣铐还是受人顶礼膜拜的,都一样。

五、六页萨福,魂飞魄散、光华灿烂。缪塞留下了十四部作品,

十四次的无能

自 传

就自传的历史而言,迄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直截了当地讲述自己的真话,甚至部分真话,对奥古斯丁主教的《忏悔录》、卢梭的《忏悔录》、穆勒的自传与尼采的日记,都可以这样说。在这任何一本著作中,都发现不了作者自己最重要的隐私。海涅断言,确实无误的自传几乎是不可能有的,人在谈论自己时肯定要说假话。譬如,他认为卢梭在自己的《忏悔录》中一定诽谤了自己,甚至出于虚荣而故意诽谤了自己。我坚信海涅是对的。我非常理解,有时可以仅仅出于虚荣而把一大堆罪过无中生有地加在自己头上。我还非常清楚这种虚荣可能是哪类性质,即:自传式的表演。卢梭,我认为,他对他的《忏悔录》应该从头忏悔。

他不坦白。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暴露自己,打开自己的灵魂。不可能的

。因此,忏悔、日记、自传的文学形式值得怀疑。即使一个人主观力图,尝试用下面的方式写一篇自传:好像使我自身处在另一个世界,却回过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亡故的人来写他的传记。无须要求人们写真实的自传,因为文学虚构就是为了使人们能够自由地说话。任何一种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不希望表达有关创作者的任何东西。惟有当作家超越了通常字面意义上的“自传性因素”,这时才谈得上一种创作。真正的“我”是独立于写作者的。

这两个我之间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自传写作与写作者的真实生活间的关系,恰恰正是:

《地下室手记》通过斯维德里盖伊洛夫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舍斯托夫通过对托尔斯泰的论述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奉献出来。

纪德整个地存在于安德烈·瓦尔特之中。

在切斯特顿的所有作品中,惟一不是自传体的作品竟然就是《自传》这本书。

藏 书

如果在一批主题藏书中发现一部迥异于主题的书,你大概首先会想到,一定放错地方了。但是不,并没有错,它就这里。即便是放错了,在这里亦如在别处一样。希波克拉底曾说:万物一致。在宇宙和整个创造的巨网中,在时间和位置最有序的关联里,没有一本书是孤伶伶的一本书,即使误入一个不属于它的地方,但只要进入这一主题,也就被这一主题归化了。如果在一批关于神的书中出现一部魔鬼之书,那就是说,魔鬼就是神的一部分,甚至是神最巅峰的一部分,是打开神的双腿,触摸神的私处的惟一的钥匙。

故 事

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一个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我们永远重复着这古老的故事,穷尽所有力量也不能创造它,更不能将它消灭。不,这是办不到的。我们必须以尽可能多的方式把这故事讲出去,尽可能持续地并且是以尽可能有说服力的方式去讲它。不,什么都无法替代这个故事,

这个惟一的故事所承载的地狱般的痛苦

——在那个故事中,时间改变不了任何事物——与我们同在的上帝就是离弃我们的上帝。

表 现

它表现不可表现的。他表现的是她的悲伤。不,甚至没有任何表现。

没有什么可表现的,它不表现。

它就是这表现本身。写下那个句子,它就变成另一个句子。

真 理

归根结底,真理从来只是用于压迫的。它始终是非常专制,擅自坐到上帝的右手边去——那只手现在已经切断。它是从上而下,傲慢地强加下来的一种戏剧。它已经从某种形而上的神秘经验转变成一面政治旗帜。“真理”仅仅是一个寓言。这个词里存在着无法摆脱的谬误。“真”和“假”只是语言的属性而非事物的属性。真理本身并不存在。真理是我们忘记它们只不过是幻相的幻相,

一支由隐喻、转喻和拟人组成的大军

。即便有真理,也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准则没有某些例外,也没有一种真理如此普遍,竟然没有某些方面会失效。退一步说吧,即便有一个永恒有效的真理,真理——终极的——永远不会为我们发现。即使你找到了他,你也无法向大家说明他。即便你说明了它,那也是所有的人都背叛了真理。六个人在讲同一件事的时候,就把真相讲没了。正因为存在着现实的各种形式和层次,所以也就存在着各种形式的真理;而且,就在同一个现实当中,也常常存在着不同层次的真理;即便仅仅是真理,纯粹,无杂质,明亮,深邃,本质的真理,每一个人都是以自己的心灵看见它,为什么这一个存在就比那一个存在更加存在呢?对真理而言,偏见是比谎言更加危险的敌人。

那种捍卫绝对真理的狂妄

,即使他坚信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他也是真理的敌人。

真理不是静止的

,而是自我运动着的,活生生的。它是一个永远有差别的东西。历史告诉我们,关于大自然的任何真理至多只能是暂时性的真理,因为真理是一个过程,既知真理的主要价值就在于帮助未知真理的发现,

对于未知的事实和原理的无限地、不断地发现

而每一个发现都有它的时代。

各种真理,包括科学,也许都只是一种幻觉,事物就是我们所能谈及的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承认,承认一切知识都是人的知识;承认知识连同我们的错误、偏见、梦想和希望混在一起。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对一切不屈服,

保持一种冷漠的独立性

,在通往万物深处那抽象深渊的路上,终极真理的无常。

谬误的真理

今天,我被击垮了,仿佛我已洞悉真理。自生,高贵而孤寂的真理,一种我们发现不了,虽被我们紧逼却不肯露面,只有靠创造才能获得的真理,如果要强行定义它,它将不复存在。因此真理类似于无知。不相信真理,或者,甚至不相信获得真理的有用性,是对真理最惊人的接近。而且,正由于此,

人们发现了以其它途径不可企及的真理

、未被玷污的真理:真理的本质就是非真理。所以,它无法认识自己;谁想要认识它就必须是谎言。

向我祈祷吧!我是谎言所给出的真理;因为,我是给出真理的谎言。反正两者都是幻象,被夜晚不竭的创造力虚构出新的轮廓。所有人类经验都是谬误。而谬误要永远这样存在下去,就必须在实践上是真实的。谬误使人变得如此深沉、细腻、富于想象力,以至于宗教和艺术之花得以绽开:

它就这样绽开,开得不像自己。

它开放,一想就开,它不在时间里开放。

它来了,一只硕大的蝴蝶。

装饰细长的苇茎。让我作一根苇茎,如此健壮,让它喜欢。

这个世界对于我是被给定的。它是铁锤与铁砧的老游戏,在创世记与末日审判之间,在已经确定的过去和已经死去的未来之间,饱受折磨。里面没有任何一个字不是铁的事实,没有一片树叶受造而无目的。没有没有尖刺的缝衣针,没有没有锋刃的剃刀。没有另外一个太阳或是另外的星空。没有一件个别而伟大的事物能够在其存在条件尚不具备时出现。没有一件东西,不论多么细小,不是在其基本趋势的全部总和中体现自身的。如果你不通过这不可度量的整体的一切部分去改变,你就决不可能移动任何一粒砂的位置。有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将它那强有力的手放在我们所做的每一件行为上,并且将这些行为的后果编织成一块由必然性组成的铁一般的织物。虽然有许多选择的幻觉,但是,在我们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混乱的神秘世界中,每个人都被精确地安排在一个体系里,而这些体系相互之间以及它们和整体之间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以至于一个人只要是从他的本位离开一步,哪怕只有一会儿,他就有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

他可能会成为,事实上也已经成为世界的弃儿

存在体现在屎橛之中。

它造成了与神圣的有效联系

。这需要写一本书,我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因为,我们对于这一主题的无知,是我所难以忍受的!

宇宙,这堆宏伟的大便,就是被神屙出来的

。而属于他的那一坨,绝不会成为我的。这一小坨,我捡起来的这一小坨屎,它属于我。没有人可以毁谤这坨屎的形状的好与坏。这一小坨,它是我的东西,

是需要照料,维护,甚至于珍爱的一小堆屎

。这一小坨,

语言的黄金,

它就在那里,在我门前,与我相关。

色情百科全书

反对赤裸裸的色情。反对包罗万象的色情。反对赤裸裸地去包罗万象的色情。反对包罗万象的赤裸裸的色情。反对色情的单调加法,动作、场面、人物与花样的机械排列与组合。反对一部色情百科全书剥夺了我们只有在庄严正经的书籍中才能遭遇到的最为隐秘因而也是最为过瘾的色情权利。反对提供一个色情形象如此富裕的世界,削弱我们身体力行地创造一个又一个鲜活灿烂的色情意象的激情。反对对色情的轻而易举的获得,熄灭了真正的亢奋和持久地迷恋于与一部色情作品的不期而遇,尤其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拐角和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的那样一种突然而猛烈地相撞。反对盛大的色情嘉年华劫持了只有一两个突如其来的色情片断所带来的强烈震撼。反对一部注定平庸的色情百科全书淹没了在一部关于政治与航海的书籍中所出现的无比旖旎的色情细节。反对色情百科全书强行夺走苦行者手中的蜜糖。反对一套现成的色情百科全书消灭了我们在所有书中生成一部独属于自己的色情百科全书的能力。反对一套道貌岸然的色情百科全书倾圮了男读者裤裆里的小帐篷、烘干了女读者湿得能拧出一条河的裙子。反对在一套色情百科全书中,独独消亡了,色情。

一个词

一个词,一个囊括一切的词语,一个新的、现有语言之外的词语,一个至关重要的词,超越一切的词,符咒般的词,它属于传说,它是种种传说的中心。一定要找到这个词,说出那个命中注定的词,唯一恰当的词,给这个词披上真正的皇室长袍,为它发明一个上下文,使它成为一位女王。让一个出现过一千次的词——它当然还是同一个词,但也是另一个词,出现在它所出现之时,如同第一次出现,带着只有第一次才会有的欢欣,让它的每一次到来都成为自有永有的第一次,就好象以前从来没有人说过!让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仅仅是这个词而不是别的。

这个古老、未知、崭新的词,这个倘若没有那些上下文就不会存在的词,要靠全世界来滋养。每一个句子,每一本书,都围绕这个词而进行,年复一年,用那些你所热爱的、你所抛弃的和你从未再度找到的东西,滋养它。而它的使命就是,把一切创造都吸引过来,将它们消耗殆尽。而所有为它出现的上下文,也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被它喜欢,被它无情地磨损,直到这个词失去一切意义,变作一堆陈词滥调。

然后,又是一个新的上下文为它星夜赶来。

它永远有能力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因为它没有任何道路:这个词只能单独使用。

作为必须被排除者,这个词被排除出去,置身于世界之外。因而,在那些倾其所有,将自身全部奉献给它的书中,包括第一次找到这个词的那本书,那个历尽周折终于抓住这个词的书中,这个词的出现,像一个陷井,作家把宇宙关闭其中,而独独它自己却从里面溜走了、不在了,并且从未置身于其中,就仿佛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就必须隐藏起来。

上下文

一个人兀自写下这些词,慢慢,用力写下,一个词,然后下一个,不用多余的,不用不提示内容的形容词,无一处赘肉,无一处枯瘦,在词语全部被用尽之后,怎样才能写出这个词?怎样才能不写出这个词?

这个要创造的词,是否在它存在之前就能写出来

?为了确保它确实是这个词,为那没说的词,他将终其一生去实现这个任务,却不知它早已存在,穷尽所有力量也不能创造它!

十一本书

十一本书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书了,就是整个世界了,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书了。

世界的存在将

只体现在它具体、坚实、物质的在场中

。任何人都可以从这十一本书的废墟之中,建构出他们想要的一切——完全按照其自身意愿,听从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疯狂念头,让一个刽子手也可以叫圣方济各。

彼 岸

彼岸从来不是另一个世界,也不是另一个世界的摹本,而恰恰是作为这个世界的产物,就在这个世界中,并且只在这个世界中,整个地成为一整个另一个世界。

一头真正的

兽。离群索居,独自

繁荣昌盛

不 幸

为了能有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画出的那些图像,为了能有莎士比亚写出某些雄辩的片断,为了能有济慈写出他的颂歌;为了把生活中的悲惨变成或是力求变成永恒的东西;为了试图能成为巴尔扎克;为了比我们自己更高;为了创造你自己的圣经;为了让黑暗可以被看见直到它明亮得没有人能直视他的脸;为了明天、后天或数年之后,他将把声音赋予在这里度过第一次的强烈线条……

为了支持我的那颗豆子!

一个艺术家为自己创造力的神圣火焰将付出惨重的代价,就是,还不够不幸。我不幸,但是,还不够。而这本身正是我不幸的一部分,某种永恒的、仅仅是通过受苦所无法达到的,它把我推到了它的道路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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