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佘东昊
陈露雨水淋淋的脸,和雨水淋淋的气味,如今我依然记忆犹新。她离开春城,我还有些后悔,想去找她。但如今春城的铁轨给扒光了,火车也不再来了。
麦地黑漆漆的,大胆的孩子仍然在跑。深蓝的夜空泛着油光,他们的影子随着远处的风声四散而去。风声,我想我是误会它了。对于这个小县城来说,它比飘满粪味的风声重要得多。光亮是打北边照来的。从安静的田野望去,那些灯就像水里细碎的火星,起初晃眼,随即又在曲折的土埂的另一边黯淡下去了。声音也就跟着离开。
我看得眼睛发酸。我想我就站在这片麦田里。麦田,我喜欢这么称呼它,其实尖利的荒草快与我一般高了。我再次望去,田野的另一侧已经浮起了长长的黑影,淡淡的白光沉在两旁,似乎马上就要淌开一片。
华城的事是陈露给我讲的。母亲失踪那天,她从午睡中清醒过来,已经是傍晚了。
陈露的头发没绑,有些因为汗水贴着脸。陈露用手抹汗,把背直起来靠着墙。她睁开眼睛,把头发束在手里,掀上去些,让热气散去。
陈露洗去肥皂沫。方巧站在身后,说,要出去吗?我看马上就要下雨了。
一会儿就回来。陈露在找皮筋。
方巧说,你爸每天都跑出去,什么都不做。你也跟他一样,就爱往外跑。
我爸不愿在家待着,那就出去吧。没人能管他。陈露说着,皮筋在她手里噼啪作响。
公车有些拥挤,陈露扶着把手,低下头闻衣领。到学校这一站,她拨开面前的人,头帘在眼前晃着,一滴雨落下来。
学校的花坛到处压着被雨砸坏的树枝。让水泡过,黑色更深。大雨已经连下几天,污水横流。陈露小心地踩着湿滑的地面。她穿着棕黄的外套,背影在两排漆黑的树间缓慢地移,像一块逐渐缩小的颜料。她没拿雨伞,许多学生慌张地用课本挡住头顶,从她身边跑过。陈露为了不让裤脚染上泥,走到一边的树下。她停下来往周围看,雨点逐渐变密。她眨着眼。湿漉漉的树的黑影好像要倒下来。
雷在云中滚着。有人拍她的肩膀,说,童平在画室。陈露应了一句,没看清他的脸。雨浇下来,她感到后背冰凉。跑进楼里,外套已经湿透,她干脆脱掉挂在手臂上。她拨着头发,穿过狭长的走廊,在黑暗的尽头看到童平。画室没开灯,窗外仅有的光也让断裂的树枝遮去。
童平?其实陈露知道那是他。
快画完了,他说,你先等会。
几个石膏头像摆在桌子上,陈露推开它们坐着。她的衬衣也湿了。陈露拽着衣领前后晃。她的一只手撑着桌子,碰到根笔。骨节硬挺,纹落纠缠。拿在手里看,张开,染了一块靛青。
陈露看着手掌说,什么时候走?
童平握着的画笔很长,像要刺到眼睛。她发现它与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一模一样。陈露把一个石膏男像抱过来,用那支笔在它嘴唇上轻轻涂着。微弱的光笼罩,青色在嘴角淡去,让她觉得它脸部的轮廓很美。眉骨长且宽,眼窝深凹。
这个人有点像我爸。陈露说。她用拇指摩挲石膏的额头,指甲轻轻地刮着。她用力按,那里就塌下去了,碎块扑落着。石膏男睁着双眼,外面有鸟扑棱翅膀,树影在眼底颤,雨水越积越多。
画好了吗?陈露问。
临江宾馆附近并没有一条江,甚至连河也没有。陈露躺下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座拆了一半的矮楼楼顶。那里站着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
慢点儿。陈露说。
衬衣的扣子被线头缠住了。她匆忙地亲了一下童平,将他的头往后推,手绕到脑后交叉在一起。她盯着天花板看,发现那里的裂痕不见了。
陈露。童平说。
她闭上眼。她的胸罩断续地移着,随后停了。
什么东西?童平扬起头说,放支笔进去干什么?
陈露忘记自己为何把那支笔带走。它顶到童平的小腹。她放下衬衣,把笔从裤子里抽出来,笑着说,硬不硬?
疼了啊?她说。
童平看着她的脸喘息。楼外雨水湍急,敲打着玻璃。陈露和童平的脸在水流中变形。她抚摸童平,挺起胸。他在那里抵一抵,翻过身去了。他们都看着屋顶。童平把左臂垫在头下。临江宾馆油漆剥落,空调嗡嗡地响。陈露把画笔搁在肚子上。它稳当地平衡住了。童平哼起一首歌,像昆虫的声音。陈露趁着一个节奏回旋的间隙插进去,把曲子挑起来。童平不再出声,陈露也停了。空调在响,一阵抖动后自动关上了。她转过身把手伸进童平的皮带,她亲着那只坚硬的童平的耳朵。
还不把笔扔了,童平说,扎死人了。
画笔放在窗台上,但被缝隙里透过的风吹掉了。陈露看着它骨碌碌地滚下去。灰色的云很低,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弯着腰在楼顶徘徊。人群吵闹,和失控的雨声融在一起。他的帽子忽然被冲掉了,卷在雪色的水涡中。
我要回家了。陈露说。
方巧在宾馆下经过的时候也看到男人亮白的秃头。他黑色的帽子像朵莲花打着旋儿漂走了。许多人伸手捞,在雨聚成的河里搅着,一无所获。帽子一眨眼就不见了。水退下之后,陈露在华城的下水口也看到了一些帽子,但都不是这顶。
方巧看见男人抚摸头顶后急速坠落砸出的水花,她以为那其实是人体跃出了湖面。
是小敏吗?方巧捂着手机,小敏,我马上就到了。
走开!那人也许是警察,他冲方巧摆手。
小敏,方巧还是不住地回头,你现在怎么样了?
胳膊的口子被踩裂了,被人抱起来的时候方巧觉得那里已经肿了。瓷壶的碎片只是划破皮肤,但他们跑得太快,鞋底结结实实地踩到伤口上,血应该即刻就流出来了。在灯熄灭的一瞬间,几乎是同时,方巧拎起那个盛满开水的茶壶,朝骆小敏的影子扔过去。在那之前,骆小敏说“陈露谁也不像”。她伸出双臂,却被椅腿绊倒,滚烫的瓷片扎了进去。而起初方巧推开包间的门,就是用那条手臂抱住骆小敏,拍打她的后背的。她扶着墙壁往门口走,让人流冲倒在地。方巧叫着骆小敏的名字,血在不停地涌。
整座华城忽然停电。方巧在那时陷入漆黑。她躺在走廊上,先是嘶喊,然后是哭泣。她被抱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饭店。
火光不是霎那间照起来的。先是一朵火苗在远远地摇着,像浮在黑暗的海水之上。方巧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血流的声音。火苗是从塑料打火机中冒出来的,接着是下一朵,再一朵,高低不平的火焰连成一片。方巧看清了渤海大道林立沉默的树。它们显得挺拔。握着她胳膊的男人很有力气,他往朝某个方向走去。很多人掏出打火机了,他们分开两排,橙色的脸逐渐清晰。他们盯着在中间走过的方巧,让举过头顶的一片火海在空中起伏,形成刺目的波浪。风过之处,浪花散去,在耀眼的高光聚集的尽头,人们的倒影映在金属的平面上。方巧发现,飘落的细雨使那些倒影变得模糊和暧昧。
方巧扔开手中的茶,将瓷壶掀过去。骆小敏慌忙躲闪。方巧抬起手,灯突然灭了,留下一团影子。走廊外顿时响起嘈杂的脚步。
小敏。方巧说。
骆小敏只能看见眼影黑色的颗粒在泪水和灯下晕成许多圆圈。方巧,她说,老何说什么我都看见了。
会不会是误会呢,方巧说,老何那么老实。
短信我都拍下来了,骆小敏的眼睛肿着,这就是证据。她打开手机相册,那张何达利的短信照片旁有许多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
金属味道是香的。温暖的焰火跳跃,在漆面上不同的人像拉伸为某种光谱。雾汽凝成水,金属的气味就飘过来了。方巧站在一节火车车厢前。
骆小敏收起手机。你看见了吧?她说,工作室新招的。
噢,就是那个……
是个大学生。
何达利早就有女人了。骆小敏又说。谁不会玩呢?她笑起来很漂亮。都是玩一玩。
你也不亏了。方巧说。
我不亏?骆小敏说,你是说我占便宜了?
方巧披了件薄的灰针织衣,半条袖子是暗红的,湿了,她紧紧地裹在身上,让火海照着。她站在沉稳的车厢旁有些瘦小。车厢顶的水往下滴,掉在踏脚的短梯上,声音清脆。
骆小敏推了方巧一把,头撞到垂着的吊灯灯饰,假水晶晃来晃去。我跟你开玩笑呢,小敏。方巧说。
不用可怜我。骆小敏说。
陈川说他真后悔,他说该想到你能耍手段的。你怎么就怀上了?方巧,为了跟他结婚你可真有办法。谁看不出来,陈露像谁?谁也不像。
方巧把瓷壶扔过去,伸出手抓骆小敏。
一片火灭了,后来浮在空气里的火全灭了。风刮得很大。
蛾子在灯上拍打,忽然黑了,眼前的轮廓仍然残留。阳台地面泛着银光,陈露走去,但没有看见月亮。光是从衣柜的角落里散出的。在柜子背面,荧光来自落满灰尘的画架。
这是你画的?陈露说。
钉上去的纸已碎了大块,余下的是束插在瓶里的郁金香。郁金香腻滑如玉,碧绿细长的茎有力地穿进瘦颈的玻璃瓶,仿佛要刺出去。上方是盏吊灯,灯罩是玲珑的油漆桶,幽幽地亮着。
爸,这是你的画吗?陈露说,我妈说你整天都往外跑。今天她倒不回来了。
她想去哪儿没人能管。
我也这么跟她说的,我说你不想待在家里也没人能管。
你不担心她吗?陈露又问。
不担心,你妈能去哪儿?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妈也爱玩,只是后来不再出门了。陈川说,她还怨我不着家吗?
我妈已经习惯了。就算你有一天丢了她也不会找你的。
因为生了你,她就很少出去了。她挺爱跳舞的,陈川说,谁叫她跳舞都去,什么人,她都能跟他们一起去跳舞。
你喜欢干什么呢?画画。我觉得你只会画画。
生了你我也画得少了,基本没画过了。
你爱去菜场,陈露说,我看你总去。
没地方去。
原来歌厅很多,我为了跟你妈好没少去。陈川说,现在光跳舞的地方少了,我也不怎么懂了。
依旧是有雨。陈露坐在雨衣里,雨水的碎裂声让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坐在天桥中间,远远地望去像块石头。地面蒸起了雾,水顺着天桥流下。那座菩萨让雨暴淋,陈露好几次将它扶正。青红的彩漆涂遍莲花,那一千只手也染上突兀的淡粉。菩萨从机器臂下滚出来,弄坏颜料是常有的事。瓷像摆在天桥的栏杆边,水漫过莲花,陈露看了看,又抱起来放进怀里。菩萨沉甸甸的。桥下车辆稀疏,雨水自后向前奔流而去。
她把菩萨搁在香炉旁边。跪倒的奶奶像一截干燥的泥像,烟火缭绕,她跪在耶稣下面,也跪在菩萨下面。画着耶稣的日历贴在墙上,让胶布封着。他抱起一只羊羔,对跪着的奶奶报以遥远的微笑。菩萨神色和蔼,秋日的光在她玉一样的皮肤里微微闪动。
要找到了。陈露说。
人是跑了。
没有,陈露说,怎么能是跑了呢?
姓赵的也跑过,也找回来了。
谁跑过?
当夜找回来就敲断条腿,还跑,跑了还是找回来了。奶奶说,想去看,你爷拉着我了,别人家的事不好打岔。方巧也能给找回来。
快找到了。陈露用黑布把菩萨包起来。
想求菩萨,李老师说耶稣也是神,也让我求。
不灵。
哪个灵?灵不灵也得找。
在找了。天桥人多,我坐在那儿问。陈露说。
跑什么呢?都想着往外面跑。
陈露又翻出件雨衣拿在手里,抱着那团坚硬的神像,她推开门。
可不敢让菩萨受苦。奶奶说。
陈露有雨衣,领子还是灌进水了。她从天桥上跑下去,菩萨细小的手指戳着她的胸口。她下台阶时险些摔倒,黑布团成的包裹滚到一边。雨劈头打下,陈露重新系紧布条。裤子里的手机在振动,她跪下去掏出来。
找到了吗?陈露大声地问。她怕手机进水,仔细地压了帽檐。
是不是找到了?
陈露,童平说,你在哪?我想见你。
带子没有打结,竖起放的时候松松垮垮的。黑布挂在它手上,遮住了半个身体。因为一双手被藏起来,它微笑着,但神态变得不甚分明。矮楼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雨持续下。
我看你没去学校,就想找你。童平说。
陈露走到窗台前看暖气片底下。有块口香糖,还有几粒胶囊。
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想看看。
街都淹了,这是天漏了。
上回,这有个人跳楼。记得吗?
脸摔坏了。报纸登了,说没人认,认不出来了。
摔的?
叫水冲的,童平说,本来摔得也厉害。
怎么跳楼呢?陈露的头发一绺绺的,披在两肩。她尽力把它们束成辫子。
可能想逃吧。
逃?陈露扭过脸,看坐在床上的童平。下着雨的窗外明亮,她的样子很不清楚。
可能外面有女人了。
我是说他怎么就想到跳楼呢?陈露说,雨这么大。
坐下来好吗?童平搂过她。他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擦着她的头发。他擦着她的头发,吻到她脖子上。
你说那支笔还在吗?
童平停下来。那支笔,记得吧?它太硬,扎到你了。我把它放在窗台上了。陈露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童平从她身上下来。陈露说,要不我都看不见那个人跳楼。有意思吧?因为那支笔被风吹掉了。你说他逃,逃到哪……
童平突然拎住她的衣服,盯着陈露的眼睛。陈露惊慌地说,童平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童平说。
什么意思?陈露说,你吓着我了,我什么意思?
你早就想说了。
你说什么?陈露移开目光,童平又把她的头拧过来。我知道你早就想说了。他说。
童平,陈露说,你这样我害怕。
你怕什么?童平说。他放开陈露。她眨着眼睛,快速地呼吸。她镇静了一下说,童平……陈露尖叫起来,他突然撕破她的短袖。他的手结实苍白,像石膏一样撕开了衣服。你不是嘲笑我吗,童平说,你说现在硬不硬?
陈露手挡在脸前,躲着童平的动作。童平!她喊。
童平停下来了。他在陈露的身上,撑着床垫。他喘着气。陈露紧紧地闭眼,头发全乱了。雨越下越大,玻璃发出轰响。
对不起,陈露。童平想打开陈露的手,但她立即护住自己。我太想你了,陈露。我想做好的。
别说了。陈露说。
他低下头,在陈露的手背上亲着。他亲了很久,陈露把手臂放下,叠在一起。她的头看着床头柜,上面立着半裹着的观世音菩萨。陈露,你原谅我吧。童平说。他把头放在她交叠着的手臂上。你原谅我吧。童平说。陈露始终闭着眼,泪水从眼角里流出来。她沉默地流泪,然后低声地哭起来。
童平,陈露说,我妈不见了。
陈露看着菩萨。菩萨的形象很模糊。雨在下着,日光没有透进来。她的眼泪很多,菩萨就在黑暗中折射成不同的样子。它头上与背后手上的灰尘,还有错综的线条,它们都在这些折射中被放大。颜色是彻底乱了的,褪去的腊色的红显得很脏。
菩萨的神情给刻得很清楚。它让化纤布围着,微笑着,手缩在里面。菩萨在柜子上端坐,旁边躺着一对男女。
菩萨能保佑我妈吗?陈露说,童平。
华城的雨停了,但半数以上的下水口都往外冒污水。市区到城中村都是检修刨出的坑。陈露在外游荡,脚总和拖鞋一起在水里泡着。
陈露远远地站在熟食铺看着陈川。大鱼在地上弹起身体。它的肚子雪白,好像地面裂了一条缝。陈川站在大鱼前,他觉得自己要滑进那条裂痕。这条要吗?鱼贩说。
要,全要了。黄脸女人说。鱼贩拎着大鱼的鳃,将它放进塑料袋。放生啊?女人轻轻点头。往哪放?陈川问。
彩虹路那条河。
放了也是死,陈川说,河里全是垃圾。
顺着游吧,女人皱着眉,会游出去的。
我女儿小时候有一只乌龟,后来不想养,让我放到小区的池子里去了。陈川说。
现在还活着。为什么?谁看见池塘多了只乌龟都稀奇,就拿馒头渣面包渣喂,喂什么的都有,所以活下来了,还长得很大。你知道吧?这些东西你要是放到河里海里死得更快,把他们圈起来才能活。陈川说。人们奇怪地笑。陈川说,笑什么?卖调料的胖子也笑,他说,又来了,天天得来。
又不妨碍你们做生意,陈川环顾了一下,你们吴哥没来。
家里出了点事。胖子说。
什么事,钱都不挣了?
他老婆肝炎住院,吴哥陪去了。
医院可不便宜。
不去怎么办?
陈川笑笑。他说,我说得对吧?你们也不应该往外跑,也应该圈起来养。
你说什么?
跑到这来受罪,不如回家。肝炎在哪看不一样?
我们不来你吃什么?
你们自己愿意来的。陈川说。
我们不来你吃什么,吃大粪?胖子说。
别吵了,鱼贩拿水管往陈川脚上喷,你不买东西,快走吧。
陈露跟着陈川去了彩虹路,不过没有到那条河附近。她知道陈川保有旧习的同时有了新嗜好。暴雨短暂停歇的半个月里,彩虹路西口的申村持续着一场演出。原先征的地,开发商只垒了几圈砖头。演出的人来,全给拆了。舞台很快让木架子搭起来。陈川在靠北边的塑料椅上坐下,要了些啤酒。
很大一块地。由南到北整齐地码着烧烤架,大约十二三个。烧烤架上的电线坠着灯泡,瓦数很高,天黑下来黄光就和烟一齐上飘,像场大火。台子很简陋,横幅上的字,“某某演出团”等让底下的投灯照着,夜里也不太分明。
主持人的话筒全是杂音。陈川对端菜来的女老板大声问,尤青来了吗?
来了吧,每次都要来的。老板放下盘子就转过身了。我们不是一起的,不知道。
陈川回过头,一位踩着高跟鞋的女子唱起歌。
陈露去了七八次彩虹路,每回都远远地看。唱歌的叫尤青,也从老板娘那打听到了。她没打扰陈川,折返于菜场和舞台。
鱼摊空了。陈川问胖子,去哪了?
不买就别问了。胖子说。
谁说我不买了,陈川说,我买包五香粉。
没有了。
不做生意了?
再不走砍死你!胖子扔了把大料说,城里人。
来了吗?陈川问。
又是你啊,老板停住手端详他,昨天也来了,你没看到吗?
看到了。我问问她今天来没来。
在台子后面。你看上她了?
他们从哪来?陈川笑。
春城。离这不远的,坐火车就一个钟头。老板整理了一下盘子,若有所思地打量陈川。这些人都不贵,有点钱就够了。
陈川说,你怎么知道?
就是到处跑嘛,到处跑总要吃饭吧?这演出能挣几个钱?
他看向老板,咱们离首都可近吧?
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不去那呢,非得来这?
什么人去什么地方。
反正待不住。陈川咧开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看那个女的怎么样?陈川指着一个踩高跟鞋的女人。
这不就是那个尤青吗,老板说,她肯定便宜。你如果动心了,她说,快点下手,他们再演一个星期就走了。我们也要走,这块地腾出来盖房子。
我挺感激陈川去春城的时候把陈露带上了。我问她怎么想的。她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什么都没想。陈川的确下了决心。那天夜晚陈露看着陈川走进演出团的白面包车里,半个小时才出来。陈川没再去彩虹路,在家中把胡子刮干净了。一个星期后,陈川对陈露说,我要去春城了。
候车室人头攒动,检票员笔直地站着,在接连的怨声中把门拉开,挨个放行。陈露和陈川走到了站台上。站台外有面围墙,画着宣传标语:紧跟步伐,落实政策。陈露穿着雨衣,摸着红色的宋体字,把菩萨从布里拿出来放在墙头上。菩萨微微低着头,在雨里俯视她和陈川。
我来华城的时候也坐火车,绿皮车,现在很少了。陈川说。
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爷爷来的。这么多年华城什么都没变,火车换了好几批。我们可以离开得越来越快了。
妈在春城吗?陈露问,我其实没想过你会找她。
为什么?
我觉得你俩该分开。
你妈只是想换一个地方生活了。
你也想换吗?
去哪都一样,陈川说,春城也有火车。
奶奶把菩萨给我了。陈露看着铁轨。
陈川说,菩萨能保佑你吗?
还是风声。我想这次没有误会它了,风的确在两臂之间托着我。而我坐在火车顶上,快速地向前飞去。大块大块的黑颜色落在我的头上。我想抓住它们。可就像云朵,我一抱上去就是水,迎面的雨一样。最后,我的身体变得湿淋淋的。我熟悉它的气味,华城的雨的气味。我踩着水跟着我爸四处乱走,看他跟小贩争吵,去野地里看演出。台子上那个女人不动声色地唱着,而我爸在下面喝得烂醉如泥。
黑颜色掉下来,像灰尘,也像颜料。我干脆躺直了等着,等它会变成什么。我的脚常在雨里泡着,后来都泡烂了。我想知道我爸会不会去找我妈。
我躺直了等着。我最近常做这样的梦。我知道如果躺直了等着,梦就会快些结束。
春城的铁轨撬光以后,我想着陈露是否还会回来。我反复确认和陈露去到的地方。我去瓦瓷村的时候南塘还在。那会儿冰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我无法再踏上一只脚去,更没法躺在上面看光秃秃的春城的天空。
陈露的家挺远,在一个偏僻又旧的小区里。六栋四层。楼有十几年,颜色也掉了,褐黄的,相互挨着。我的摩托停在对面车库门前,人靠着车座,看见老掉的爬山虎一簇簇地从墙上挂下来。陈露会在厨房的窗户边看我一会儿,她的头发垂下,在风里左右晃着,然后头往后仰过去,留下让油熏黑的玻璃。我们一言不发。我有时看她,有时只是看爬山虎。
我让她抱着我的腰,然后加快车速。这真像华城,陈露说。
是吗?我没去过华城。我说。
这,还有那,都像。我住的地方也像我家。我回家以后就感觉跟没走似的。
那不好吗?
不好,我在家待不住。
现在出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吗?
为了和我好?我说。我喜欢从后视镜看陈露的手此时把我搂得更紧一些。
你要带我去哪?
滑过冰吗?
没有。你滑过吗?
当然了。
去哪儿滑的?北京?
滑冰还用去北京啊。
这儿有溜冰场吗?陈露说。
哪儿都是冰,我说,我现在就带你去。
瓦瓷村挨着国道了。再继续往前走,拐个弯就能过收费站,然后上高速直奔北京。我驮着陈露,驶进安静的村子。春城有不少这样的村庄,但只有瓦瓷有片南塘。南塘很大,在颠簸的摩托上我就能看到和天空合在一起的冰面。
冬天的水塘已经冰封了。黄白的芦苇高大茂密,风响过去的时候,它们能一根根地纠缠起来。我的摩托在结实的冰层上咳嗽着,吐出的热气飘散成烟。我把车熄火,钥匙留在上面,对着眼前冷寂空旷的塘水说,敢吗?
怎么不敢?陈露说。她轻轻地移过去,每步都伴着微小的滑动。她向远移着,把手套扔在一边。你过来呀。她偏着头说。
芦苇在风里遮着陈露,她红色的围巾时而现出来,上下地摆着。过来呀!她喊。又要下雪了,云像死者脸上苍白的粉那样一团团地敷在天空,在一些地方凸起来,遮出暗暗的影子。离我近的云白些,离我远的就发青灰一些,我仰头看着,没注意陈露走到哪里。等我放下目光,发现她已经走到冰面中央了。
别再走了,我冲她说,不知道冻得结不结实。
她回身看我,没说话,将围巾一下下地解开也扔在冰上。你会滑冰吗?她说。
快往回走,我喊,小心掉下去!
你会吗?陈露说。
我慢慢地走,但她随即向前跑去。别跑了。我说。她双手平举着,两腿直直地滑了半米。你看着。她说。她蹬了蹬脚,又接着滑。我担心冰会突然炸开,也跑了起来。陈露还要滑,但一个趔趄让她险些摔倒。她赶紧蹲下保持平衡,而我跑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你都走到中间了,我说,咱俩在这掉下去可没人救。
冰厚着呢。
回去吗?
她沉默下来,看细细的岸边房屋虚渺的轮廓。你以前来过这儿。她说。
来过。
跟别的女人吗?
对。我说。她还是看那些房子。几只鸟在我们头顶飞过。
你就是这么勾引别人的吗?她看着我说。
挺管用的,我说,就是她们没你胆大,跑不了这么远。
你害怕了?
有点吧。我如实回答。她站的位置冰很薄,我甚至能看清冰内的杂质。
她盯着我,风让她的眼睛眨着。我来春城是找我妈的。
她在春城?
不知道,我爸说她在。不过他现在和另一个女人住一块儿,我们都住一块儿。她说。
那你还找吗?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你要找我可以帮你,我说,我带着你到处打听。
我不明白为什么跟我爸来这儿。说是找我妈,可我好像也不怎么想找。她说,都说我妈是跑了。
你说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
回去吗?她说。
回去吧。我说。她慢慢向我走来,然后抓住我的胳膊。我要拉她手的时候,她突然滑倒了,接着我也跟她摔在一起。冰“喀嚓”一声。
快起来,我说,冰裂了。但陈露好像用眼睛在天上找什么东西。她攥起我的手。这种感觉特别熟悉,她说,你有过几个女朋友?两个,加上你三个。我说。我就两个,加上你两个。她说。
怎么分的手?
你想知道?她说。我说,想。
因为他有问题。她看我。
什么问题?
她笑了,很开心。你觉得呢,她说,你觉得是什么问题?然后我也笑了。
我记得那个薄薄的冰轻微抖动的时刻。瓦瓷村的南塘一望无际,冰面透明,倒映着云朵和飞雪。我走在上面会疑心跌落到了天空,而天空又倾泻而下,淹没我的身体。陈露仰面向天。我们抱着,好像化成了水,在覆盖了整个世界的冰面上寂然生长。瓦瓷村的南塘下游满了鱼,在椭圆形的阳光底下,它们鳞光闪闪,不时地用坚硬的脊骨和柔软的鱼嘴撞击着冰层,在气泡的裹挟下传来遥远的碎裂声。
我爸说,华城春城都一样,陈露说,我妈是跑了吗?
不会吧。我随意地应着。
跑到北京了?北京能挣钱。
春城也能,离这么近。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跑,她说,你也会跑吗?
我说不会。陈露看看我说,春城也有火车。哪儿都有火车,坐上火车就能更快离开。
歌
我拥抱你
拥抱幻觉,不要回忆
到了到了,你就离开
你就微笑
我想起你,不要回忆
陈川叫了辆三轮车去世纪街。窗户有哈气,陈川拿手指画了一个小人,踩着两个轮子。
秀秀在沙发上,前厅只有秀秀一个人。陈川说,秀秀,小美呢?秀秀说等一会儿,给他拿了把椅子。你怎么天天来找小美,我不好吗?
陈川说,你也好,我等会儿小美。
秀秀说,撒谎,你根本没和我做过。
陈川笑着说,是吗,我怎么记得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你找个屁。秀秀想了一会儿说,你老婆怀孕了?
哪个老婆?陈川说,我有两个老婆。
你有八个老婆。秀秀比了个手势,她们是不是全怀孕了?
有一个怀了。陈川笑嘻嘻的。
把你憋的吧,她说,迟早死在这里。陈川摸了把秀秀的脸,说,下回我找你。
滚,秀秀说,小美出来了,快去折腾她吧。
小美躺着不动,只有陈川动。陈川说,你死了?动也不动。
我今天是要死了,要不是你,我就下班了。
这才几点?
街后面要盖个医院。今天工地搭了铁皮房,小美说,人刚走。
我知道,陈川说,我感觉到了。小美睁开眼睛,狠掐他一下。陈川笑着把被子盖在后背,趴小美身上。小美说,你不照顾你老婆,天天来。
陈川说,那不是我老婆。
你变得真快。刚才我听到你说你有两个老婆。
另一个是你。陈川说。
小美安静了一会儿,说,你在家叫她什么?
陈川没说话。小美又问,怀上多久了?
四五个月吧。
小美叹气,你根本没打算过日子。
她也没打算。
她以为你要娶她。女人都是这样的,但男人下了床就不认人。
这是你的经验吗?陈川说。
快点滚,小美说,我要睡觉了。
世纪街大概三百米,底层租给商铺,卖衣服鞋子,每隔二十米有石阶,上来以后就是美容店。夜里电动门都升上去,有的只升一半。门外立着牌子,都是美容服务,大多漏窟窿,铁锈漫着。我和陈露在前街楼上,正对后街一家店。我对陈露说,出来了。
陈露说,他可能知道我跟着他。
那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吧。他不会管我的。他一直不喜欢我,好像我不是他女儿。
我们走下了台阶,陈露拉住我说,明天你还来我家。我说,还跟你爸吗?她摇摇头说,你带我出去转转。
陈川回家之后就洗澡。尤青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哪儿了?她说。
和朋友吃饭。
你朋友真多,尤青说,让你的朋友给你找个工作好吗?
我要洗澡。
你在春城也有这么多朋友吗?她说,陈川,以前我也知道你懒,但想着一块儿过总能轻松点,结果没想到是我在养着你。
我在找工作。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的画没人要,我也很多年没画过了,现在相当于从头开始,是那么容易吗?
尤青把横在门前的胳膊放下了。早知道这样我该做人流,跟着团到处唱一唱总能有点收入。现在我快没有钱了,你却一点儿都不着急。
我也离开家了。我妈疯了,天天在家念经。方巧我也没有给找,跟你在这里过,你要求不能太高了。
是啊,我要求不能太高。我还想着吃烧烤的那些傻x能出个大款,不用给我买房,也不要车,有个住的地方,吃喝不愁就行了,没想到等来了你。
不愿意就算了,陈川说,咱们好聚好散。我找我的老婆,你找你的大款。我要洗澡了。
尤青的肚子很有形状了,她把毛衣往下拉,托着未出世的胎儿说,陈川,我还不了解你吗?把我踹开,再去骗一个小丫头。下一个该是干什么的,跳舞的?陈川没说话,推开门进去了。
洗完澡,房里的灯都关掉了。陈川摸到卧室,拉开灯,见尤青呆坐在床沿。陈川说,还不睡。
我在想孩子怎么办,尤青说,孩子只有跟我,我还干回老本行。
陈川躺到了床上。尤青说,大款我是指望不了了,生完孩子身体就变形了,有钱没钱,别像你一样懒就行。
尤青继续说,我昏头了,不好好读书,一门心思学唱歌。以后孩子我坚决不让他唱歌。她低下头,吸了一口气,憋了半天吐出来,眼泪也出来了。尤青不停地吸气吐气,看着自己的脚尖。
房间里的灯灭了。陈川在黑暗里把尤青的肩膀扳过来。他抱着尤青,尤青就哭出声来了。他说,躺下。让尤青枕着他的胸口。他说,我看跑三轮车还可以。我那里的钱够买一辆二手的,先干着,以后再说。尤青不语,呜呜地哭。陈川说,别哭了,陈露回来了。明天我就去买车。
第二天我接上陈露,摩托骑到一半没有油了,停下来找加油站。陈露说,搁这儿吧,咱俩走路。我说,停这儿就被人偷走了。
陈露说,我爸要开“三马子”了。
为什么?
他什么都不会干。昨晚我听到的,以后他就要开着三轮去美容店了。
那咱俩可以坐他的车了。我说。陈露和我哈哈大笑。陈露说,他应该永远不会找我妈了。
我说,走吧。我和陈露丢下摩托车没头没脑地走。我们一直走,进入市区,和市区擦肩而过。天快黑了,我们走到郊野的村子里。陈露说,跟华城一样,就那么点大。
高速路近几年建起来,大广告牌也竖起来,像铝桶那样反光,上面用油漆写了电话号码。一个老头在我们前面走过,他扛着一柄网,网子又细又长。
他是去捞鱼虫吗?陈露说。
我说,这个时候捞不到鱼虫。
夕阳直下,一群鸟在层叠的云中被橘色的火光吞没。那几只鸟飞来往复,在细小的太阳外显得巨大。我说,那些是水鸟。水鸟在云里乱飞,我们沉默地看。高速路伸展着,天色越来越晚,几个孩子一边嚷一边跳,影子飘忽不定,很像游魂。陈露说,我梦到过这个地方,没梦见水鸟,那些也不是水鸟。我感到寒冷,要走。陈露跟我走了两步,忽然扯我的袖子,回过头指向身后。我看过去,那个老头回来了,还扛着网子。网子很柔韧,在他的肩头上颠着。网是空的,竹竿上拿绳线捆了一只长脖子鸟,倒吊着像只鸡。
陈露没给我打过电话,也没告诉我她走了,好像这个人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我想起冬天,她来春城时那团汽化的太阳。那个下午我跳到铁轨上去了,躺着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它。我买了去北京的票,本来要去天安门的。但我在火车开走之后跳到了铺着的碎石上。我跳的时候站台还有很多人,小推车垒着彩色的方便面,我看了一眼就接着看太阳了。他们马上就喊,说我怎么跳下去了。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这时我站起来把它脱掉,丢在轨道上,正好圈住两条闪光的金属,就像泉水一样。我又接着躺到石头上,但这回我没有继续观察太阳,我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女孩儿。
车来啦——他们冲我叫。
春城是一个小站,火车停留的时间很短。我遇见过几次在途中忘了下车的乘客,春城一眨眼就躲到后面去了,只剩下青青的田垄。这两三年有经过春城的快车了。之前是没有的,去北京只能慢慢等着。车身老旧,里面也没空调。现在车站翻新,添了两台自助取票机,多盖了一间饭馆、一家旅店,饭馆卖现杀驴肉和驴杂汤。火车由绿变浅,银色为主,漆着红道。空调车多起来,速度提高,乞讨的人也给清干净了。
我听见那个女孩儿也叫着我。她身边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她把手在空气里摇着。我突然有点感动,站起来拍身上的土,对站台喊:车来啦!
世纪街没有垃圾箱。每天早九点一辆蓝色的车在路中央缓慢驶过,大家依次把桶往里倾。经常有垃圾掉在路上,招一些苍蝇。所有商户都这样扔垃圾,除了二楼的美容店。陈露看见一个女人嗑着瓜子,下到一半楼梯,对着角落一扔,又返回去了。塑料袋里都是纸团,好像一包棉花,所以看着比其他垃圾要干净许多。这样的袋子堆得高些才会有人从蓝色的车里下来,一个个提走。今天只有这一个袋子。陈露在楼下站着,过一会,女人又走下来,这次没到刚才的地方就扔出去了。她要转身时发现了陈露。她在楼梯扶手里站了一阵,下到拐角处。
女人说,你看什么呢?
我在等人。
等谁?
陈露说,等我爸。
你爸?她把陈露好好看了一遍,你爸在上面?
也有可能,陈露说,他要么就要来,要么在上面。
我看你不是工地的。
陈露摇摇头,看着她。上面传来另一个声音:小美,快上来了,看什么呢?小美走上去。一辆收废品的三轮骑过来,别着喇叭,里面说:空调电脑。
陈露走进一家烟酒店,用前台的电话拨号码,拨了两趟没通,回到那个楼梯前转悠,往上望,一排排都是升降门。她又跑进那家店,拨号码,捂了会儿话筒,终于通了,说,我找任秋。
任秋不在。
那他去哪了?
不知道。电话断了。
陈露在外面转了一天,晚上去到我家,敲半天门,又跑到楼下喊:任秋、任秋。她绕着楼转,最后在路灯下的角落看到我的摩托车。陈露先把它从墙边搬开,一条腿跨过去,坐稳了,脚尖正好够着地。她套上头盔,手握着把手,摩托车就打着晃立起来。她左右脚换着踩,摩托车一点点地左移、右移,最后顺着墙根拐到路中间了。她调整方向,让车把正对楼头,双脚突然用力,手全撒开,摩托往前一冲,马上倾倒。陈露惊叫,拉住车身,然后小声地笑起来。她扶好头盔,再一次蹬脚,照旧撒车把,又叫又笑。
寒风呼啸,我跳下“三马子”,一个女孩儿也跳下来。我搂着她的腰往家走。我妈晚上通宵在外打牌,我反正没钱,就把姑娘往家领。大多都没事,少数会找上来拍门。她骂过我几次,但我一直不改。快到家了,我才看清昏昏的灯下陈露正骑着我的摩托车。
陈露在进行最后一次滑行。我估计她是想撞我。她低着头,头盔压住了她的眼睛。车只向前了不到半米,她一下摔倒了,头盔滚出去好远。她有点惊慌地坐在地上。我站在她面前。她把腿从车底下收回来,跨过那辆摩托,看了看我,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走了。
陈露打开灯,尤青穿一身黑,坐塑料凳上发呆。她又打开厕所的灯,掀开马桶盖,里面黄澄澄的。
怎么老不冲厕所?陈露冲外面喊。她重重地关门,冲了水,在马桶上坐下来。她看着镜子,镜子照出她的左脸全是暗红。她侧过头,用手轻轻点着。擦伤像胭脂,也像一处影子,显得她脸有点瘦。她坐了一会,站起来冲掉水。尤青还坐在那里。
等我爸?陈露说,他不回来了,要搬到世纪街了。她回屋收拾起衣服。尤青怀孕后不再弯腰,换下的裤子袜子有时就扔地上。
尤青注视着房间里某一个点。房顶原是吊灯,陈川拆了,换成节能灯,没有灯罩。房里除了一把凳子,还有一只邻居淘汰的茶几,摆着剩菜。她穿着黑毛衣,里面是黑保暖内衣。肚子裹不住,就盖了条长毯,垂到脚下。陈露把衣服拾起来搁床上,朝外看看。尤青歪着脖子,观察墙壁,像一头大雁。她叠起衣服,尤青的孕裙、棉袄,还有陈川的一件皮夹克。陈露把这件皮夹克摊开,拉锁已经锈了,布满斑点。
陈露想起陈川在华城天天穿着这件皮夹克,后来母亲丢了,她离开童平,与陈川一起坐上去春城的火车,和陈川的新欢共居一室。她想着这些事,把衣服放进柜子。
尤青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她转过身,尤青和塑料凳都躺在地上。
陈露抱不动尤青,打邻居的门,两人一起把尤青送进救护车。在医院里,陈露想起来,客厅留下了一滩尤青的血。她在医院等着,等到最后,那个孩子死了,和尤青一起。
陈露在一棵桃树和一棵枣树之间站了很久。冬天将要过去,树枝还是寂静的。桃树从不结果,枣子倒有,但往往在青色的时候就被陈露摘下吃了。味道很淡,她总后悔。陈露在树间站一站,就向奶奶家去了。
大约半个月后,基督教的李老师带来五六个姊妹作祷告。陈露给奶奶盛了半碗饭,照例放在香炉旁边。这时门被敲响,陈露开门,见李老师堆着笑。
李老师说,我们来给你奶奶作祷告了。
陈露奶奶跪在蒲垫上,中间扒了一口饭。李老师看见菩萨像,劝告她,上帝会因此不悦。祷告还是作了。他把《圣经》摊开,读了一段,五六个姊妹也跟着读了一段。陈露在厨房里看着。
李老师说,阿门。姊妹们也说,阿门。他们都跪着,李老师先站起来。他走到陈露面前说,你妈妈会找到的。
陈露说,谢谢李爷爷。
李老师说,你要说你奶奶,不能拜一块泥巴像。
陈露说,好。
李老师走了。她说,奶奶,再吃点东西吧。
这样住到了春天。她说,奶奶,我回家几天,你要记得吃东西。她走出去后,又在两株树下看了看。桃树的枝子长得繁乱,今年大概也没有果子。陈露回到以前和陈川住的地方,还想着方巧会不会已经回来了。母亲不在。她把地板、窗户和家具都擦了,又把床仔细铺了铺。
陈露走后,春城的建设似乎加快了。“三马子”几乎消匿,出租车多起来,但大家还不是很习惯坐。我在春天热闹的时候去了北京,天安门。我庆幸自己去了,因为那之后铁道就没有了。北京很大,大到藏一个人谁也找不到。我想方巧一定是去那儿了。我坐了好几趟地铁,地铁比火车干净,不过也有要饭的。听说他们赚得也很多。我想留在北京,但自己什么都不会,只好回到春城。我其实想让陈露回来,那些和我去南塘的女孩儿都没她迷人。
我收拾了摩托车,弄成半新的样子,跟交警玩起捉迷藏。我通常是去火车站,跑个五六趟,一天的收入就差不多了。我家附近的城中村在加快建设的大环境下也没有消失,我常往那儿去,和跑出租的一块儿打牌。夏天很热,我们都脱了上衣,坐树荫底下甩扑克,全晒得透黑。那里原来是荒地,征用的时候,村民全种上速生木,没多久就成了一大片林子,树越长越密,但事情过去,地又荒在那儿。我在夏天的热浪中走路都打晃。我看着泥土上自己的汗滴,常常觉得人生就要这样过去了。跟我打牌的是出租车司机,后来连卖破烂的、老村民也加入进来。我们干脆成立了一个组织,叫“春城扑克大队”。我是队长,常驻队员有废品站的老贾,村里的老窦老石老马,还有的哥老郑,平均年龄要比我大三十岁。我带着几捆啤酒,跟他们边打牌边喝。我酒量不行,喝多了就靠着树,沉沉地睡去。有次我没睡着,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我站起来要骂街,结果吐了面前的老贾一身。老贾一巴掌把我打到地上。我搂着树,他不停地踹我,把我踹得浑身青紫。酒精有时可以麻痹我,有时不能。我的记性时好时坏,在失眠的那个中午,搂着树的时候我想起来,陈川和小美在一天的清晨一起坐上“三马子”走了。小美大概不能随便离开世纪街。我想告诉陈露,但她那时已经和我分手了。
陈露在原先的家又住了一个月。她把那张郁金香的画卷起来,收在行李箱里。春天的傍晚,陈露站在马路边,来往的出租车很多,到她面前慢慢减速,随后又加速开走。
忽然,有一辆摩托骑过来,急促地停下了。走吗?那人说,便宜的。
陈露说,我不走。
要走的吧?他说,我看你等了很久,再等下去出租车也没有了。
还有头盔吗?陈露看看他说。
没了,就我这一个。他说,要不你戴上?我开很慢的,不用担心。
陈露跨上摩托,坐好以后,用手抓着车座。
早春的气温还是有些低,陈露在手里哈着气。开摩托车的人说,去哪?
陈露说,火车站。
火车站,他说,你没有行李吗?
没有,走吧。她看着天上的云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