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妈妈的眼线

2018-11-14 20:12
青春 2018年10期
关键词:舅母二婶妈妈

口 张 俊

狗叫了一夜。濑水滩涂乱坟堆的萤火虫,也在白色的雾气里扑闪了一夜。天还没有亮。

喜旺不敢懈怠,竖直了耳朵,骨碌着眼珠,翘挺着尾巴,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老警察,“叭嗒、叭嗒”从九渡村西街,溜达到九渡村东街。又从东街溜达到西街。喜旺沉稳,它不像濑水滩涂村子里散落的草狗,一有风吹草动就狂乱叫嚣,搅得天下惶惶。

喜旺前腿趴着,下颌静静支在膝上,两眼警觉地盯着通往村口的那条机耕道路口。濑水河里白色的雾气,一圈一圈浸向机耕道旁的乱坟堆。几枝不要脸的野蔷薇,吮吸着夜黑的雾水,正不紧不慢地往机耕道上蠕动躯干。

星星怯怯地躲进了云层。灶间光线昏暗,乔妈妈给灶膛塞了个结实的草结,她要在天亮之前,给自己做好早餐,备好中餐。

灶膛里火星一闪一闪,就是不愿惹火那坨在围场草垛里捂了一个冬季,发黑霉变的烂稻草。腐朽、懒慵、缺乏激情。乔妈妈用火钳将草结架空,往灶膛使劲吹了口气,火苗和草灰呼地扑向灶膛外,扑了乔妈妈一脸。

灶间火光一炫,趴在门口的喜旺着急,噌地从狗洞蹿到乔妈妈跟前。灶膛里的火焰,在窗玻上投下一片红光,如华丽绸缎,欢欢喜喜,哆哆嗦嗦,散落一屋。

三舅母将半个脑袋探进乔妈妈家门时,天已放亮。乔妈妈吃过早饭,往保温瓶里装了中午的饭菜,一坨干饭,两块咸鱼,三块素鸡。一块乳豆腐是三舅母喜欢吃的,派活时,指望着三舅母多多照顾。乔妈妈将保温瓶搁在三轮电动车座垫下的工具箱内,又灌了一瓶水,将电动三轮推到屋外。想着还有件事未做,又折身返屋,怔在堂屋发呆,半天却想不起哪件事来了。终究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记忆已严重退化,刚想起的事,跨个门槛就忘了。乔妈妈拍了拍脑门,脑袋里几颗金星闪过,她看到挂在侧墙上老伴的遗像。乔妈妈小心取下老伴遗像,用衣袖拭去像框上的灰尘。

遗像中的老伴居然满脸笑靥。甜蜜,温暖,还带几份调皮。乔妈妈心里嘀咕,这个糟老头,活着的时候,整天埋汰我,挂墙了,倒有人情味了。这么一嘀咕,心里就勾起了往事,暖暖的,酸酸的。

乔妈妈的那滴泪还未掉下来,三舅母一脚跨进了屋。因为是熟悉的气息,喜旺连眼皮都没抬下,仍趴在乔妈妈的脚跟,巴巴地盯着乔妈妈。乔妈妈这才想起,一清早光顾着自己了,还未给喜旺喂食。

三舅母不住九渡村,她住在濑水河对岸的八桥村,乔妈妈的娘家就在八桥村。三舅母一早撑了小木船过河。

三舅母是濑水滩涂九渡村、八桥村、乌泥冲、野猫墩、九坟背、鲤鱼湾村落老年人的经纪人。这个经纪人不是歌星、影星的经纪人,不负责包装、宣传。简单地说,附近茶场、果园、蔬菜基地、生态园,甚至谁家盖楼,砌猪舍需要季节性临时性帮忙的短工,找三舅母。三舅母再根据村子老人的体质,技能,帮配齐短工。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成了侯鸟,难得的一条漏网之鱼,不是病秧子,就是懒猫子。村里的六、七老人就成了这些需要短工雇主的香饽饽。她们都是苦水里泡出来的,能吃苦,好管理,工钱也便宜。城里建筑工地的小工一般一天要二百块钱工钱,而她们只要八十元。更主要的是茶场采个茶叶,果园摘个果子,蔬菜基地拣个净菜,这些手工活,细致活,老人干起来更耐心,更娴熟。

三舅母每次收雇主三块钱人头费,发雇钱时,再收雇工两块钱中介费。

乔妈妈喂完喜旺,一抬头一挑眼皮,冷不丁一大活人杵在眼前,吓了个趄趔。

“……哎哟,我的亲三嫂呀,来家也不吱声,大清早的想吓死老姑呀?”乔妈妈按娘家称呼三舅母三嫂。她用围裙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有意让三嫂坐下。三舅母的一只脚稍息在屋内,另一只脚立正在屋外,立正的另一只脚却没有迈进屋子的意思。

“倒是老姑把我吓个半死了,一大早打你那么多电话都不接,还以为老姑昨晚上睡背过去了。”三舅母反而将稍息的那只脚退出了门槛。屋内的光线弯了一下腰。

电话在东厢房卧室里,乔妈妈在西厢灶间做早饭,中间还隔着堂屋,自然听不到。

乔妈妈呵呵笑着解释,锁了门,跨上电动三轮车,准备去陈家坡茶场。昨天收工时,三舅母已经把今天活派了,乔妈妈今天去陈家坡茶场给茶树施有机肥。因为活脏,雇主答应加二十块钱工钱。乔妈妈是老年短工队里最勤快的老人,她19岁嫁到九渡村,在生产队劳动时就被社员们称作“铁娘子”,是公社女社员中的一面旗帜。她干活从不迟到,不早退,人前人后一样卖力。几家需要短工的场圃、园林、农庄雇主都点着名,抢着争乔妈妈。老了老了还有人需要,乔妈妈心里像蜜一样甜。

三舅母却一手挡住了她。

“老姑呀,从今往后您就别上工了。俊平外甥昨来电话,没大没小的把老舅母一顿好尅。话说回来,俊平也是体恤你,怕你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三舅母帮乔妈妈将三轮车推回家,她一大早过河来,就是通知乔妈妈不要上工。

临走又嘱咐:“老姑,您个死老婆子也别矫情了,还是老实呆家里享享清福吧,免得你家俊平整天担心牵挂,影响了子女的正事。”

矫情?这算什么话呀?一个大活人,不和土地亲密接触,不干活,整天呆在家里,这就是享福了?还不把人憋死。

三舅母走后,好长时间,乔妈妈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屋前,思绪纷乱。

俊平在村里布了好几个眼线。

俊平的眼线都是布给他妈妈的。

乔妈妈当然不知道俊平给她布下的眼线。乔妈妈是俊平的母亲。

乔妈妈一直以儿子俊平为骄傲。村上的老人也一直夸俊平是有出息的孝顺孩子。

俊平是律师。在城里开着自己的律师事务所。俊平高中毕业当了三年兵,复员后边打工边自学,考取律师资格后,在城里扎了根。

可是,俊平并不满足只有自己把根扎进城里。父亲在世时,他就一直鼓动老俩口搬到城里,和他们住在一起,头痛脑热也好有个照应。俊平常对子女说,父母恩,恩重如山。话是这么说,两位老人去了城里,家里的喜旺咋办?家里的大帅、无敌、芦花、豆花、二黄、双黄、丑妞,大胖子,灰灰,二妞怎么办?乔妈妈家养了两只公鸡,一只取名叫大帅,另一只取名叫无敌。八只母鸡,分别取名芦花、豆花、二黄、双黄、丑妞,大胖子,灰灰,二妞。平日里最多的一天能产六枚蛋呢,俊平他们一家子吃的蛋都是从乡下取的。更重要的,三亩多责任田谁管?这可是俊平爹娘的宝贝疙瘩,种了一辈子地哪能让地荒闲,这不和生下儿女将他(她)抛在荒野一个道理。老俩口自然没同意进城。

父亲去世后,俊平有了由头,怕老母亲一个人守着空宅,难耐长夜漫漫。硬是说动了家族长辈、亲戚把乔妈妈劝进了城。

住了几天,不习惯。不习惯不是儿子、儿媳不孝顺,贴着脸地孝呢。不习惯是乔妈妈由心而生的无所适从,老觉得自己是儿子家里一件多余的家具,搁哪都碍眼。关键还在身体出了毛病,哪都不舒服,哪都痛。先是浑身老没劲,嗜睡。按理的话,老年人的睡眠本来少,可乔妈妈不这样。吃过晚饭,儿子正陪她看着电视,说着话。说着说着,她眼皮耷拉下来,头一歪,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不光晚上,白天也这样,儿子、儿媳上班去了,她干什么呀?看电视吧,那墙上贴着的电视里老哭哭啼啼,打打杀杀。看了瞌睡就来。下楼走走,小区保安倒是热情,用眼睛一直追出追进,像个叮屁虫,追得心里发毛。干脆上楼睡觉。

后来,不是嗜睡的问题了,是痛。哪儿都痛。膝关节痛、头痛、腰痛,手关节痛。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毛病,回到家还是痛。医生告诉俊平,这个痛是心生的,药物治不了。

俊平着急了,真要把老娘箍在身边,箍出毛病来,孝就成逆了,就成笑柄了。

也是,乔妈妈回到村里,人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了,种菜浇水,喂鸡赶鸭,一头是劲。后来瞒着儿子偷偷加入了老年短工队。

事情还是让俊平知道了。那天,俊平一早去律师事务所,路过菜场,听两老人议论,说年纪大的老人,多吃深水鱼可预防脑血栓,心梗的发生。乔妈妈血压有点偏高。俊平电话向助手布置了所里的事,挑了鳕鱼,沙丁鱼用冰包着,驱车就去九渡村。可没想到七旬老娘竟瞒着他,在烈日下帮邻居砌房做短工,抬泥浆。看着满脸焦黑的娘,俊平既疼又恼,当时找了张钯子就想把邻居家刚砌的墙给钯掉。

这件事后,俊平就有了心病,爱胡思乱想。想到一个年过七旬的空巢老人,肩扛担挑,爬坡上楼,面对诸事的无助;想到有可能沦为摔跤,煤气中毒这些家庭悲剧的受害者,就会坐立不安。莫名其妙就有了罪孽感。仿佛事情真的发生在乔妈妈身上,自己就是那个罪孽深重的逆子。有时睡梦中惊醒,他会神差鬼使地半夜一个人驾车来到九渡村,把车泊在村口,悄悄溜到老宅,见没有异样,才又心安理得地驾车返城。

这就萌生了俊平在九渡村布下眼线的想法,布下眼线,就好像拿了个望远镜,站在他21层律师事务所的窗前,远远的,乔妈妈的一举一动,九渡村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俊平半夜的电话,常常搅得乔妈妈惊魂不定。

“妈,睡了吗?”

“……睡了。”乔妈妈是在睡梦中被枕边聒耳的电话铃声吵醒的。

“妈,您睡前关掉煤气了吗?”

“我……都几天没动煤气了,老灶上柴生火。”乔妈妈睡眼朦胧。

“妈,您再去检查下,我怎么闻到一股煤气味呢?”

“煤气味?……别神经兮兮了,你住的城离乡下满一百里地呢,狗鼻子也没这么长呀?”乔妈妈恢复了清醒,她抱怨起来。

“妈,听话。别搁电话。您再去灶间检查一下,我这儿等您回话呢。”俊平电话里口气软软的,像央求,又似哄小孩。

这样的电话多了,乔妈妈也就烦了。烦也不能放在面上,挂在嘴上。乔妈妈睡觉前就把电话线拔了,打过来的电话是盲音。让儿子抱怨电信公司去。乔妈妈冲电话机狡黠地笑了笑。

老伴在世时,说话嗓门大,一开口,整个屋子就满满当当。老伴不在了,没人说话了,房间一下子就撑开了,空旷了,掉一个针箍脑都有了回音。大屋子住着一个老婆子,就有了孤独感。老伴去世后,乔妈妈睡觉喜欢开着电视,也不是看,只是在电视的热闹声响中睡去又醒来,反而睡得热闹,睡得熟,睡得香。

乔妈妈掖了两肩的被子,安逸地躺着,正酝酿着睡意,喜旺清脆地叫了两声。紧接着一道手电光掠过窗玻璃,彭二婶吼喜旺的声音和拍门的声音几乎同时传进了乔妈妈的卧室。

“俊平妈,俊平妈。”彭二婶的拍门声和叫喊声愈发响亮了,似乎刺破夜空。狗的叫声也欢了起来,先是喜旺两声清脆的叫声,遭到熟人的吼吓后,喜旺乖乖地躲进了柴房。一只狗吠叫,整个濑水滩涂的草狗也跟着狂躁地吠起来 。大狗叫小狗也叫,没天没地,没心没肺,搅得黑夜一片混浊。

乔妈妈听到彭二婶的叩门声和吆喝声,她故意不答理。她心里一直怀疑自己参加老年短工队干活的事,是彭二婶这个死老婆子向俊平泄的密。

不是她还是谁?彭老婆子当年在生产队劳动时就嘴碎,喜东家长西家短,吃在碗里,盯在锅里。老年短工队一起劳动时,彭二婶好多次还当面说过乔妈妈犯贱,儿子在城里混得人模人样,又是大孝子,非弃城里体面干净的生活不过,回乡下一身泥一身膻。实际上彭二婶是妒嫉乔妈妈。能不妒嫉吗?她也生了个儿子,虽也在城里打工,可一年到头也不见有个铜板挣给爹娘花,反而过年回家还要向老俩口伸手。三年前回乡说接了个大工程,把媳妇接到城里帮着管理工程,一家子还没来得及欢喜庆贺呢,谁知道中了人家合同诈骗的套,工程没做成,儿媳妇却跟人跑了。这傻小子把读初中的女儿搁爹娘那儿,自己跑出去找媳妇,这不大海捞针?三年过去了,音信全无。彭老婆子跟人说起这事总是一把鼻涕,一把酸泪。

老年短工队看似松散,进出自由,没有严密的组织,但却微妙,隐藏玄机。比如一天干活下来,雇主会说,明天活不多,只需留下来几个人。都是乡里乡亲驳了谁的面子,都尴尬。可谁都明白,没被留下的是没被雇主看中。没被看中的原因很多,这个雇主和雇员都心知肚明。要不干活偷懒出工不出力,要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乔妈妈是被雇主“留”得最多的老婆子,而彭二婶则是被雇主“去”得最多的老婆子。雇主这一“留”一“去”,让两个老婆子心生了芥蒂。村子里,大路口碰上了竟尴尴尬尬不知道交流些什么好。

乔妈妈在老年短工队的“工作”被俊平叫停后,本来心里就憋屈,村口碰上出工的彭二婶,反遭她笑话。“还是俊平妈好福气哦,养个大孝顺儿子,可以在家享清福。”乔妈妈最烦听在家享清福。这哪是享福,不如说等死。你说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日子过到等死的份上该多煎熬。

彭二婶在大门上没有拍“醒”乔妈妈,她咕噜着,绕到屋后乔妈妈卧室窗下,手里晃着的手电光,把一天的黑暗搅得支离破碎。

彭二婶在拍着窗户,叫着“俊平妈”。这回再装就不是装了,就是不近人情了。

乔妈妈应了声“二婶”,准备起床开窗户。彭二婶却扔下一句“俊平把电话打我们家了,叫你回个电话,可别把孩子急坏了。”窗外踩得大地生痛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怎么又把电话夜里打到彭老婆子家呢?俊平这个孩子到底想干什么嘛?乔妈妈有点不高兴,但坚持着没让腮帮子挂下来。她坐在床沿,盯着拔了线的电话机,仿佛电话机就是她儿子俊平。她要说道说道俊平。

回完电话,乔妈妈已毫无睡意。心里关着一肚子气。她关掉电视,坐在床上,两眼无神。窗外是寂静无声的黑夜,只有轻风吹拂着濑水滩涂水杉树梢发出的声音,微弱尖细。一只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叫。还有一只飞蛾在她的床头灯旁来回扑闪。黑夜像潮水一样向濑水河两岸无声漫延,青草味和玉米穗的甜香味在黑暗里踉踉跄跄。一只老鼠从床底下探出了头,两只小眼睛出神地盯着乔妈妈,鼻子一张一翕,前爪试探着向前蠕动。乔妈妈随手给它扔了些面包屑,老鼠两前爪抱紧面包屑,扬起头,冲乔妈妈“吱吱吱”唱起了歌。乔妈妈关了灯,她担心刺眼的光线会惊扰这只小动物的吃兴,黑暗中,她听到牙齿咀嚼的声音,细碎,精致。乔妈妈突然莫名其妙地为自己伤心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伤心。一滴泪就掉在了掌心。

黎明的时候,乔妈妈被一个恶梦惊醒。

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朱贵之的妈妈胖胖婶死了。朱贵之的妈妈长的胖,村子里人都叫她胖胖婶。

本来,生老病死不过是生活的一个部分,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可是,朱贵之妈妈的死不正常,她没有病,没有伤,突然就死了。甚至人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或许是凌晨,或许是黎明,或许晌午,或许傍晚……甚至人们不知道她哪天死的。

胖胖婶是死在看鱼棚里的,离村三里多地的南渡荡看鱼棚里。儿子朱贵之在南渡荡包了十多亩水面养鱼,胖胖婶住进来帮着喂喂鱼食,看看鱼塘。喂鱼也只要喂食器,把饲料倒进喂食器里,电钮开关往红色那边一扭,饲料就飞撒向鱼塘,不费力。朱贵之夫妻在镇上经营一家建材店,隔半个月给鱼塘送一次鱼饲料。

九坟背卖豆腐的杨广播那天有几块豆腐没卖掉,想起每次卖豆腐路过南渡荡朱贵之的鱼棚时,胖胖婶都会撵上,送一根水瓜,或拉鱼棚喝口凉茶歇歇脚。杨广播念胖胖婶的慈善,就想着把没卖掉的豆腐送给胖胖婶。杨广播的电动三轮车穿过一片白杨林,遇上一大片黄豆地,折了个弯,刚骑到塘口,一股恶臭味就直钻他的鼻子。公安来人说,胖胖婶十天前死于突发脑溢血,而不是他杀。

胖胖婶的意外死亡,更加剧了俊平对乔妈妈一个人生活的担忧。俊平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老年人意外受伤害的事例实在太多了。

乔妈妈有一次骑电动三轮车去镇上兑换菜籽油,骑到一段下坡路拐弯,没把持得住,三轮车侧翻压在她身上,要不是朱先生路过,怕不知会发生咋样的后果。事后,乔妈妈竟一再叮嘱朱先生不要把她摔跤的事告诉她儿子俊平。乔妈妈不是怕儿子担心牵挂,她是怕儿子没收了她的电动三轮车。

等俊平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倔强的老太婆一根绷带脖子上吊着打了石膏的右臂,左手拎着篮子又下地去了。

都说年纪大的老人活出小孩子脾气。这一回俊平再也不能“放纵”母亲了,再也不能让她小孩子脾气了。他把乔妈妈的三轮车推进柴房,用链子锁牢牢锁在柴房的石墩上。

乔妈妈从九渡村东街溜达到九渡村西街,又从九渡村西街,溜达到九渡村东街,喜旺也垂着软软的尾巴,“巴嗒,巴嗒”跟在乔妈妈后面。大帅、无敌、芦花、豆花、二黄、双黄、丑妞,大胖子,灰灰,二妞,还有两只鸭子也“咯咯”“嘎嘎”跟在喜旺后面,它们首尾相顾,纪律严明。

村子空荡荡的,像一只掏空的麻袋,濑水河里上涨的雾气跟着没有方向的风在村巷里四处穿梭着,朱先生家场子上村里曾添置的单杠、吊环已经锈迹斑斑。

乔妈妈在村里溜达了两三个来回,只碰到从镇上茶馆回家取罗盘给邻村一个死者看墓地风水的朱先生。朱先生是风水先生,他从来不参加地里劳动。

乔妈妈在濑水滩找了块空旷地,是一块刚收获了黄豆的垄地,垄地的烂黄豆叶子里,到处蠕动着肥胖的虫子。乔妈妈指挥喜旺放出鸡笼里的鸡。乔妈妈平日喜欢将公鸡母鸡分笼关。不能让骚情的公鸡没白天没黑夜地啄着母鸡的脖子,骑在母鸡背上干那事,话多伤津,纵欲伤精。乔妈妈对喜旺说。左边笼子关着大帅和无敌,它们一跳出鸡笼,就扬着脖子,昂着鲜红高傲的头颅,一前一后,一二一地喊着口号,巡逻在濑水滩刚收了黄豆的垄上,一副男子汉的趾高气扬。右边这只笼子是母鸡,与大帅、无敌相比,它们显得女人气十足,忸怩,小架子。打开鸡笼,它们也不出笼,而是在鸡笼分别“咯咯”叫上两遍,分明是在给自己壮胆。一阵踯躅,一番推搡,还是双黄先出笼,一副侦察兵的派头,一脚跨出鸡笼,一脚仍在鸡笼里摸索,不知谁推了它一下,滚出鸡笼后,惊恐不安,咯咯叫着,伸长脖子,四下找寻着可疑敌人,待它确认“巡逻兵”已经走远,才扬起脖子“咯咯”向同伴发着信号,芦花、豆花、二黄、丑妞、大胖子,灰灰,二妞这才像新媳妇下轿,一个个缩着脑袋,一步三探地走出鸡笼。

看着鸡们争先恐后地吃得开心,乔妈妈心里想,有鸡在,总有生机在。鸡会报晓,有了鸡的报晓,明天还会有新的一天。

眼线来报,乔妈妈在濑水滩涂正指挥着喜旺,训练着鸡鸭“一二一”正步、齐步、跑步、立正、稍息,忙得欢着呢。

俊平放了电话,踱到窗前,长长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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