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 慧
舅母一生没离开过庄稼地。
舅母命很苦。五岁那年死了亲娘。七岁时,又没了父亲。舅母从小无依无靠,庄稼地就是她全部的童年。
舅母十六岁那年坐着花轿,来到了邻村刘家。
舅母不识字,但她却嫁了一个读书人。村里人都说她有后福,舅母也这样认为。谁知闹“文革”那阵子,她引以为傲的丈夫被打成“臭老九”关押批斗。她跟着他吃尽了苦头。她怕文诌诌的丈夫经不起折腾,硬是打通关节,咬着牙顶替丈夫去受那份罪。舅母更是个要强的女人。闹饥荒那几年,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她就去卖自己的血养活儿女,支撑起飘摇的家。那时,舅母的眼泪时常在苞谷地里飞,忧伤的歌声在苞谷林里回荡。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亲娘亲娘呀……听到歌声的人都为她揪着一颗心。
我踏着舅母的歌声,坐在了她身旁。望见我,舅母忧伤的歌声嘎然而止。
丫头,放学了?舅母拉我入怀。
嗯,舅母的歌真好听。我笑嘻嘻地贴着她的耳朵说。
舅母笑了,眼泪一颗一颗流出来,滴在我的小手上,暖和、晶莹。我听见了那些风穿过苞谷林,满山遍野哗啦啦地响。
舅母怎么哭了?我有点吓着。
没事,想起了俺亲娘!说着抬手抹眼泪。
舅母的布手帕真好看。我伸手想去抓。
这是你外婆留給俺的,你可不能乱碰哟。舅母说。
等我长大了,也送舅母一块布手帕。我开心得咯咯地笑。清脆的笑声飘荡在哗哗作响的苞谷林里。
童年的苦难使舅母得了严重的肺病。每年的春天,舅母咳嗽不止甚至咳出了血。
舅母你吃药了吗?我跟在她的身后像一条小尾巴。
舅母命贱,只要熬过这个春天就好了。舅母在一株禾苗前蹲下,然后把小小的我紧紧地搂在她瘪瘦的怀里。她真的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舅母每天像阳光一般照看着她的家和土地。舅母的庄稼地里时常洒满了褐色的药渣。
10岁那年,我要离开老家了。
那个午后,我和舅母坐在春意盎然的苞谷地里。阳光照得我和舅母的双眼迷迷蒙蒙。
丫头,会想舅母吗?舅母拉我入怀。
会!舅母你又哭了?我拢了拢舅母灰色的短发依恋地说。
孩子,舅母的眼睛见不得风哟。她抬手抹泪。
舅母的歌真好听。我辛酸地贴着她的耳朵说。
傻丫头!舅母笑了笑说。眼泪一颗一颗流出来,滴在我的手上,凉凉的。我听见舅母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声音,是什么声响,我不明白。舅母也不让我明白。但我隐隐约约感到一种疼痛。
把那块布手帕给我吧,等我长大了给你一块更好看的。我对着泪水涟涟的舅母说。
那天,舅母把心爱的布手帕藏进了我的胸口。那天,舅母給我装了一布袋金灿灿的苞谷粒。那天,舅母的咳嗽声像鸟雀唤出的一片绿,在春天的苞谷林里一浪高过一浪。
我带着舅母的咳嗽声和布手帕上了隆隆的火车。我稚嫩的胸口,一直在隐隐作痛……。
春天一次次悄然滑过,夏天一次次来临。山坡上的苞谷苗已长到半人高时,我收到了来自老家的一份电报。舅母病危,速回!
我惊呆了,买了一张火车票,火速赶回老家。
见到舅母时,她已躺在老家硬硬的门板上,从头到脚被白布包裹着一动不动。
我跪在舅母的身旁,把自己亲手做的布手帕,贴在舅母冰凉的胸口上,然后我哼起了那支忧伤的歌……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亲娘亲娘呀………
凄凉的歌声穿出屋子钻进苞谷林,我终于明白了舅母心中的疼痛。
不过这不是舅母亲口告诉我的,是满山遍野哗哗作响的苞谷林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