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雪,白哥和石头常常晚上在紫薇会所喝茶。
雪是我的女人,总是紧紧地傍着我,双手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的肩上,安静地听我和白哥、石头他们说话。她只在乎我说话。我的话她有时候听得懂有时候听不懂,听得懂时她就偏着头微笑着看着我。听不懂时她就斜眼看着脚下的地毯。我说出精彩的句子她就使劲捏一把我的胳膊或者悄悄地踩一下我的脚,然后笑得更灿烂更妩媚地看着我。偶尔服务生不在。她会腾出一只手为我续茶。只为我续。就像喝酒时只为我斟。
白哥他们抗议,她看也不看人家,只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人家只是你的女人。
雪是做保险的,有的是时间。上午去公司上完班,下午就在家里睡觉,晚上就出来陪我喝酒或者喝茶。雪说她只爱我,这辈子只想跟我。公司有一次培训,内容涉及到生命和死亡。放完一部星球爆炸的片子后,发了表格给他们,要求他们把生命进入倒计时状态的每个阶段的想法填入相应的空格内。老师用一种近乎心理诱导的手段把他们导入地球即将毁灭时的心理状态,然后依次报着还有最后三天。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最后一分钟。最后一秒,爆炸。她说她是流着泪填写的,最后三天全跟我在一起。洗干净自己然后洗干净我。为自己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然后替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去发廊做好头发然后做好我的头发,买我最喜欢喝的酒,去最好的酒店开房,静静地等待。我说三天全关在房间里等待吗?她说不啊还有你喝酒我添酒啊。我说全喝酒吗?她说不啊我们还说话呀。我说全说话吗?她说不啊我们还……不是填表吗怎么能都写,你知道我们会干什么还问你真坏。我说我想三天全坏,在最坏的时候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她一低头说我也想。
雪常常要我保证永远爱她,每天早上醒来发给我的第一条短信和晚上睡觉前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都是:哥哥,不要抛弃我。我是你的妹妹,你的。雪说她真想去为我们的爱买份保险,可惜没这个险种。
雪不会唱歌,但常常在电脑前听歌,只听那首《死了都要爱》。几次要我听我没听,她就在短信中把歌词发给了我: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
白哥最不愿意我叫他白哥,特别是有小女生在场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喝茶,来了两个熟悉我的小女生,见我在就过来坐了坐。我介绍说这是白哥。他只给人家点了点头,就泥菩萨似地坐着一言不发地听我们说。后来人家走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你不是取消了我说话的权利了吗。我问怎么啦。他说你不是介绍我是白哥吗,不就是想说我比你老吗。我还说什么呢?我说好以后就不叫你白哥了,但我还是坚持叫他白哥。
一个叫妖姬的女人,被我在QQ上打下的一段文字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说我自打有了有一天我也会有女人和孩子的想法,我的脑袋里就有了这样一幅画面,在广袤的战场上,我持枪拥盾一路拼杀血染战袍。不允许任何敌人靠近我身后的战车,因为战车里是我的女人和孩子。她回了四个字:我好感动。过了一段时间。她发来了她的照片。很美,但不是雪那种美,而是一种成熟的美。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本人,但我还是很欣赏。给白哥看过那些照片,他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只说了句有点意思。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在QQ上给我留言:我可以在你的战车里吗?我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敢上网,后来忍不住再上去时我隐了身,刚打开QQ就看见她的头像在电脑右下角动啊动的,点开头像她的留言是: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彻底从网上逃了下来。
我跟白哥说我彻底从网上逃了下来。他说逃什么逃啊,她要来看就来看呗,她来了我就去接,就跟她说何国辉是我的笔名。白刃才是我的真名。
白哥很帅,只是老了点。也不是很老。比我大不了几岁。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女人喜欢他,反正我们聚会时他没带过女人来。好几次他对我和石头说,你们能不能做做好事。把用不完的女人分我一个。哪怕长得不怎么好也没关系,只要是女人。说这话时,他习惯于说完就看看紧紧傍着我的雪。
有一次喝茶,雪要吃雪糕让我去买,我不去。过了一会儿,白哥起身说没烟了去买烟,回来就拎着两只雪糕,一只在他嘴里,另一只递给雪。雪用两个指头接过来手腕枕着膝盖让它化,她看着它化。直到看着它在腿下化成雪白的一滩。我看了她一眼,她贴着我的耳朵说。哥,我只吃你的。
那是夏天里最热的一天。
太阳像发了疯一样,把整个城市当一炉面包一样烤着。
下午不到五点,家里座机响了,是白哥,说出来吧。我看看在一边看电视的老婆。大声说出来干吗这么热的天。他也提高声音说是这么回事,石头弄了件玉器,玉器很大很怪,从没见过。我们拿不准。我看看老婆,见她没说什么才开了门出去。
还是在紫薇会所。
雪收到我的短信就来了。一身黑纱,一股袭人的香气,显然是刚刚洗了澡出来的。摘下墨镜时,一脸的阳光妩媚就像刚从南非拣了钻石回来。她坐下来就紧紧地傍着我,贴在我耳边说哥喜欢吗专门为你去买的。我也贴在她耳边说,好是好就是胸开得太低了,胸又那么白。她掐了我的腰一把。说就是你坏。我哎哟一声引来了白哥和石头的惊异,白哥一边说干什么干什么,一边目光就奔雪的那片白去了。雪低下头。下巴衔住我的肩,尽量把那片白往我肩后藏。
白哥的目光一闪就收了回去,重新落在茶几上的那块玉上。
我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块玉器上,除了雪的。她仍妩媚地看着我。
我和白哥都认为它是一件来自草原的萨满法器,分歧只在中间那块突出的矩形上被主柄隔在两边的六个孔的用途上,白哥释为南斗,而我认为是装订用孔,白哥滔滔不绝地阐述古代草原人的南斗崇拜,引证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理论,一边唾沫横飞一边看我和雪。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雪。
石头急着等我们拿出说法好决定买不买,所以我们没去外面吃饭,让会所送来了快餐。
雪一直紧紧地傍着我。开始时她的两只手都在我的胳膊上,后来就只剩下一只了。另一只转移到了我的后腰,起先还隔着衣服。后来就径直进到衣服下面游走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又到了我大腿上。我一边感觉那酥酥的游走,一边一本正经地跟人讨论学问,拼命驳斥白哥引证古代中原汉人宇宙方位理论证明草原玉器的说法。那感觉有点怪,就像穿着中山装坐在讲台后宏篇大论,而讲台下面的半截身子却只套着内裤。
就在我感觉怪怪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问在哪里,说家里太闷,想过来。我一惊,我能说什么,只能说那好吧你来吧在紫薇会所。
雪的手突然停止。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六神无主了。
回过神来,我难为情地说要不你先回去吧。
她说,不,为什么回,然后更加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
我看看她,看看白哥。又看看石头,他们也都看着我。
忽然白哥笑了,说这样吧,让雪傍我坐吧。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不是傍他。而是傍着石头。我让雪去傍着石头坐,雪不肯,说为什么傍他我又不是他的。我火了说你他妈都什么时候了还撒娇。又不是真的,演戏都不会。我使劲掰开她抱着我胳膊的双手。她一甩手站起来到石头旁边坐下,和石头离得开开的,低头抠自己的指甲。蓝底银线的指甲在灯光下幽幽地泛着光。那是我陪她去染的。我不喜欢她染指甲。可那天她硬拖了我去。她的指头被染指甲的那个一张粉脸的狗杂种捏在手里把玩时,我心里一直涌动着要不要一拳砸在那脸上的想法。看着她染指甲的过程很长,比看着日本鬼子把她按在地上的时间还长。
当然,等待老婆到来的时间也很长,大家没了话说。似乎都在准备接受敌人的一次突袭。那个时间里。雪一直低着头抠自己泛着幽光的指甲。
敌人是像丛林里的一只虎那样到来的,忽然出现在身后。白哥和石头几乎同时蹦起来笑着说来了呀坐。我没动。盯着那块玉看,心里惴惴的,担心他们表现得太夸张,笑得也不自然。雪也没动,抠她的指甲。石头坐下时。她又往旁边挪了挪。
我皱了眉。
敌人傍着我坐下时,看着我们,说哟不欢迎呀。说着就拿起那块玉看起来。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眼角的余光在瞥雪,在雪的身上溜,后来就停在她的指甲上。我的心有点虚了,直了直腰。说哎忘了介绍,这位是石头的表妹。石头也说是他表妹。老婆说你好。雪也说你好,雪的声音很小。但是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老婆。就在四只眼睛对上时。白哥看看老婆又看看雪,忽然转过头问石头,这玉是从哪里来的?石头说一个河南人拿来的。白哥说河南人呀那算了吧。后来话题就变到河南人那里去了。
就在他们讲各式各样河南人的故事时,老婆贴在我耳边问她真是石头的表妹吗。我说是表妹。她说知道了表妹我家的表妹数不清的表妹吧。
又有手机响了,石头的。
石头说你就不来了嘛这么晚了我们要散了,哎呀你真是,家里不是有空调吗,好吧好吧我们在紫薇会所。挂上手机说老婆来了。
我忽然觉得会所里的空调停止了工作,我的额头汗津津的,我喊喂服务生怎么空调关了。服务生迎上来说没有呀先生你需要什么吗?我说冰块我要冰块。老婆说不会吧。这里很凉快呀怎么我们都不热就你热呀。
石头出去接他老婆去了。雪还在抠指甲。脸色由白变紫,深紫。空气一下凝重起来。白哥起身走到雪旁边一把拉起雪。说表妹跟我坐,哎呀别装了你是我的表妹,他们看出来就看出来呗。反正我是离了婚的人。
敌人的表情就像在看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表演。
雪在白哥的旁边坐下来时,挪开了凳子,扬起脸。眼睛盯着头上的灯看。白哥把自己的凳子往她那里挪,说哎呀坐那么远干吗。雪哼了一声但没有动,白哥的手就揽她的腰去了。她一扭身挥手打掉白哥的手就像打掉一条缠上来的蛇,乜着眼说你烦不烦。白哥笑笑说今晚你怎么了往天不是这样呀,说罢手就上了她的肩头停留下来。这次她没动,任那手臂在肩头缠着,但她的表情痛苦得就像“拉奥孔”;但我看那尊“拉奥孔”时心里蹿着两股气流,一股是热的,一股是凉的,来回在肚子里对流着,打着旋。找不到出口。
后来我看见了他的爪子。在雪的肩头动着的几根爪子,就像动着的舌头和蛇信子。
我在努力压住心里的气流。我觉得快压不住了,我吞着口水,似乎想用口水把它们压下去,但压下去又冒上来了,压下去又冒上来了。
再后来我逮住了他的眼光,另一条蛇。正在从上往下往雪的领里钻,在那片白上游走,在那片白的起伏中爬行。我感到肚子里有更加汹涌的东西涌上来。但这次不是气流,是血,轰地一声,直冲脑门。我的手不知不觉间摸到背后的椅子,抓住椅子我就要腾身而起了,我觉得我已经把椅子扛了起来。椅子泰山压顶一样砸下去,椅子或者头颅破碎的声音。
但不是,是敌人的声音。
你说这玉上雕的龙是什么龙,怎么长着鹰嘴?
哦,鹰嘴龙。一种吃蛇的龙。
大理石一样的雪和那只缠在她肩上的蛇一样的手确实组合成了“拉奥孔”,但那蛇是活的,在啃着雪的肩膀。我好像看见大理石的眼角分明有泪光。
石头再也没回来。
两天后,我发了短信给雪说对不起。
她回信说:我死了。你也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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