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 东
爹说你去找牛哥吧,牛哥神通广大的,牛哥已经在杭州站稳了脚跟,听他说他只要打一个喷嚏,杭州西湖就要掀起三尺浪的。我说好的,我去找牛哥,我还没看到过西湖呢。我要去杭州工作,顺便看一下西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去年年尾牛哥回村里时喝醉了酒后说的胡话。他说有十八个杭州的本地美女同时看上了他,他却一个也没有看上眼。然后他说起了只要他打一个喷嚏就会掀起西湖三尺浪的话。我爹那时候对我说,不得了,这个家伙会掀浪,我们家小海如果跟着他,以后一定至少掀起一尺浪。
现在,我就要离开四川老家一个叫野猪葫芦村这个到处是竹子的地方了,就要离开这个除了山还是山的地方了。我找到小曼说小曼我要去杭州找牛哥。小曼是我的同学,也是十六岁。小曼说我也想去,可是我爹不同意。我说小曼等我在杭州站稳脚跟,能掀起一尺浪的时候,我就来接你。小曼说好呀好呀,你快些站稳脚跟。这个时候我有了想拥抱一下小曼的欲望。我记得电影里头动不动就是亲嘴的,我不敢亲嘴,只想抱一抱。我努力了无数次,手都出汗了,但还是没敢抱。小曼笑了起来,说小海你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怎么连抱一下你的勇气也没有?小曼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小胸脯也颤抖了起来。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我,我就一下子醉倒了。我想,这大概算是我的初恋吧。我说小曼你等着,我会给你写信的。
牛哥来杭州车站接我,我老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穿着西装,穿着皮鞋,还系着领带。牛哥手里捏着一个手机,他正在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口气很牛的样子。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很牛地用手机和别人说话,那我就满足了。牛哥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说,你怎么穿这身烂衣服出来混,杭州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杭州是人间天堂,这身烂衣服怎么在天堂混!我没有说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牛哥带我转了很多次车,车子走着走着,车窗外好像有了郊区的味道。下了车以后,我说牛哥,不是在城里工作吗?怎么我看到农田了。牛哥笑了,在我的头上拍了一下说,这是城市里的村庄,是郊区你知道吗?牛哥的话音刚落,我就看到了一家叫做“五月”的洗浴城。洗浴城老板娘花枝把身子倚在门边,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对牛哥说,牛哥你怎么又带了一个孩子过来,我们这里不收童工的。花枝又把脸转向了我,说,多大?我说我十六岁了。牛哥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踢得我差点跌倒在地。我想牛哥一定在杭州练过了腿功,不然他这一腿怎么这么厉害。牛哥说,不对,十八了,从现在开始你十八岁。花枝笑了起来,说牛哥真有你的。牛哥也笑了,对我说,小海,你好好在这儿工作,管吃管住的,给你五百块钱一个月。你在这儿一个月,你爹妈在地里得刨一年。
牛哥后来很潇洒地走了,他走的时候,甩了一下头发,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头发最前面的一缕已经染成了金黄的颜色。这种颜色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想到了老家山上一层一层的麦浪。老板娘花枝领我到一间潮湿的小屋里把行李放了下来,那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放个屁屁也挤不下。老板娘说,你和夏霆锋一起住。我说夏霆锋是谁?老板娘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夏霆锋是谁,一个瘦高的长得有些帅的小伙子。他问我多大了?我说十八岁。他说他也十八岁。我知道他是真的十八岁,我是假的十八岁。后来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看上去那么小,你好像没有十八岁。我说我们家住在山区,没能吃到好东西,大概是营养不良。夏霆锋噢了一声,表示理解和同情。我跟着夏霆锋为客人们倒茶,买烟,领客人到包厢。客人们洗完澡以后,都躺在一张张的躺椅上喝茶、抽烟、看电视,或者是和老板娘花枝调笑。花枝看上去已经有三十好几了,脸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脂粉,穿着紧身的衣裤,像一枚肉弹一样。花枝走路的时候,故意把屁股扭来扭去的,像一条痛苦挣扎的蚯蚓。那些客人们的肚子都肥嘟嘟的,在我们野猪葫芦村,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肚皮,除非是孕妇。客人们说,给我来一杯茶,我就把一杯茶端到他们的面前。有位客人看了我一眼,很温和地问我,你多大?我说我十八岁了。客人仍然温和地说,你哪里有十八,你最多只有十七岁。夏霆锋在一边笑了起来,说,他下面的毛还没长齐呢。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说你又没有看到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长。夏霆锋说,那你有本事的话,把裤子脱下来让大家看看。大家都笑了起来,那个说话温和的客人也在那儿笑。笑着笑着,一天就过去了。
晚上我趴在床板上给小曼写信,我说小曼,我在杭州找到了工作,牛哥帮忙找的,在五月洗浴城里做服务员,五百块钱还管吃管住,吃得非常好。我和一个叫夏霆锋的人住一个房间里,他十八岁,比我大两岁。我发现城里的人喜欢在一个地方洗澡,我们野猪葫芦村的人洗澡都是单独洗的,你说杭州人奇怪不奇怪?夏霆锋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给小曼写信。夏霆锋说,小曼是谁?是你女朋友吗?我的脸红了一下,我想小曼又没有答应过我做我的女朋友,尽管我心里非常喜欢她。潮湿的小屋里,空气很混浊,是我从没领教过的那种混浊。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一样。我故作幽默地说,哪儿来的妖怪?难道我们到了盘丝洞?夏霆锋在我头上敲了一个栗子,说是小姐们下班回来了,和我们一起在洗浴城上班的小姐。我把头伸到窗口,看到了一群小姐,她们穿着相同的运动服,像是电视里运动员进场的样子,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走廊上。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原来我有那么多的同事。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
第二天我才在夏霆锋的教导下,把客人带到小姐们的照片前。照片挂在墙上,很多小姐在照片里含情脉脉地笑着。客人指一下001号,我就去把001号小姐叫来,叫到客人的包厢里。小姐们都穿着运动服,据说她们经过按摩培训,手法厉害,能把客人的骨头都松开来,有九阴白骨爪的五成功力。客人们一个个进了包厢,小姐们也一个个进了包厢。我忙着往包厢里送茶水,尽管忙,但是我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客人们把白白胖胖的手伸向小姐们的屁股和胸脯。这样的情景会看得我心惊肉跳,而客人们却把我当成隐形人一样,好像根本没有我的存在。小姐们会嘻笑着,巧妙地把客人的手打开。第二天上班,我的精神高度集中,而且兴奋。夏霆锋笑着看我,我的到来让他的工作一下子轻松了不少。我穿着白衬衣,打着黑色领结,尽管裤子有些肥大,但是我相信我的形象,简直就可以算作是一个城里人了。夏霆锋说,你一换上工作服,就有些人模狗样了。我冷笑了一声说,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同样是吃烘山薯长大的。夏霆锋的笑容就渐渐淡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老家在安徽山区,家里爸爸已经死了,妈妈经营着三亩田,弟弟在上学,学费得靠夏霆锋赚钱供给。
老板娘花枝很喜欢夏霆锋,是因为夏霆锋长得好看,眼睛很大,鼻梁笔挺,一米七八的个子,在人前晃来晃去的。夏霆锋本来叫夏峰,因为他长得好看,所以老板娘就叫他夏霆锋了。老板娘是个谢霆锋迷,老是盯着电视机看谢霆锋的演唱会。她扭不到谢霆锋的脸,就老是扭夏霆锋的脸。夏霆锋告诉我,这儿有一个你们四川的老乡,叫张小红,是066号。我就刻意地寻找着066号,没多久,一个客人点了066号。送茶进包厢的时候,我说066号,我终于找到你了。066号愣了一下,说,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地下党员。这时候我才想到我说的那句话,有些像电影里地下党员接头时说的话。我说我是小海。066号说小海关我什么事?我说我是四川××人。066号这时闪过喜悦的神情,她说,真的呀,我也是××人。这时候客人有些不太高兴了,他说有完没完你们,要接头到外边接去。我讪讪地退了出来,但是我的心里非常高兴,我想,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老乡。找到老乡,等于找到了亲人。
张小红身材高挑,是一个难得的美女,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因为漂亮,所以张小红的客人就特别多,所以张小红总是让别的小姐们眼红。张小红知道我是她老乡后,对我很关照。有一天下班后她拎了一塑料袋香蕉到我和夏霆锋的宿舍,递给我说,这给你们俩吃。我搓着手不知所措,我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她说不用谢的,谁让我是你姐呢。我是没有姐的,她的这句话使我的心中涌起了暖流,我怎么一下子就有姐了。我说姐。我说姐。我说姐。我一连说了三次姐,我想有姐真好。
张小红有一辆自行车,是半成新的自行车,她说是一百块钱从旧货市场里买来的。没事的时候,她让我带着她出去玩。有一次我带她到了西湖边,我终于见到了西湖,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池塘,比我老家野猪葫芦山上的水库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太阳光投在湖面上,湖边的杨柳袅袅婷婷的,我一下子被暖风给吹晕了。我想,我一定要在信里告诉小曼,让她知道,天下竟然有那么好的池塘,那就是西湖。张小红还有一个小灵通,经常有杭州男人给她打电话。小灵通接电话是免费的,所以张小红就晃荡着一双漂亮的长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这些杭州男人们瞎聊。张小红说起疯话来,一点也不脸红,却听得我心怦怦跳。听多了以后,我的心也不再怦怦跳了,觉得张小红就是应该这样说的,张小红如果不这样说,男人们就不喜欢了。男人们不喜欢了,就不来找她了,她的生意就会变得清淡了。但是张小红在关上电话的时候,总是说,臭男人,想揩油。我说小红姐揩油是什么意思。张小红想了想说,你不懂的,等你再长大一些时候,就也想去揩油了。这时候我的眼睛却在望着西湖的水,我在想牛哥一定是吹牛了,打个喷嚏就想要把西湖的水掀起三尺来,该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张小红让我认识了杭州,张小红对我实在是太好了。她告诉我南山路是酒吧区,还有西湖新天地也在南山路上。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和张小红就骑着车在南山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南山路上我还看到了中国美院,很漂亮的校门。我想,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到这里面读书?是不是人的命运就是不一样的,我就是应该给客人们倒茶送水,然后把小姐领到客人的包厢。南山路上的酒吧,我们都不敢进去。我们怕一进去,一个月的工资全没了,就喝那么一点点喝也喝不醉的色酒。张小红有一次猛拍了一次胸,说姐无论如何要请你吃一回西湖醋鱼。我们果然吃了西湖醋鱼,用西湖里的草鱼做的,一条鱼被剖成了两片,可怜巴巴地翻着白眼躺在盘子里。鱼身上盖了许多亮亮的汁,像是鱼身上盖了一床被子一样。我们是在著名的“楼外楼”吃的醋鱼,我们一共花去了一百多块钱吃了这顿饭。我还喝了一瓶马尿一样的啤酒,点了几个小菜,在露台上看着西湖的风光,把自己搞得像一个从上海来的观光客似的。那天令我对张小红心存感激,她对我那么好,就像我的亲姐一样。
我把来到杭州后的所有感受都写在了信里,寄给了小曼。我说了杭州的西湖、雷峰塔和灵隐寺,尽管我没去过灵隐寺,但是我还是描绘得像去过了一样。我说灵隐寺里有很大的菩萨,比我们野猪葫芦村里的土地庙不知道要气派多少倍。我还告诉她西湖醋鱼不知道有多鲜美,鲜美得简直就不像是鱼肉了。夏霆锋从不写信,我写信的时候,他就靠在床上笑话我。他说你写那么多信干什么?你打个电话回去,把话都在电话里说不一样吗?我说不一样的,这就是文字的力量。说完这句话,我吓了一跳,我居然说出那么文诌诌的话来,难道我会成为一个文豪?
有一个戴眼镜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常来找张小红。因为常找张小红,所以我也认识了他。张小红偷偷告诉我,说那个男人叫伟,伟大的伟,大家都叫他伟哥。我说你怎么认识了一种药。张小红瞟了我一眼,在我的腰上搡了一下说,你这么小年纪也学坏,别在姐面前老三老四的。然后张小红说伟哥是一个公司里的员工,还是中层领导呢,他们的相识是因为在一次按摩的时候,伟哥的手没有放到张小红的胸口上去,所以张小红对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伟哥文质彬彬的,长得也不错,所以张小红就更加喜欢他。伟哥有老婆,有孩子,他的嘴很甜,他总是说喜欢张小红,喜欢到了心的最深处。我插了一句话说,姐,心的最深处是哪儿?张小红白了我一眼说,心的最深处,当然还是心了。
后来张小红开始赴伟哥的约会,张小红的小灵通,也经常接到伟哥的电话。张小红让我用自行车送她去约会的地方,她约会的时候,常常是在后半夜下班时。她一个人骑车去怕有危险,所以会把打着哈欠的我叫上。张小红有时候也会把头靠在我的后背上,晃荡着双脚哼着幸福的歌。我一下子被幸福击中了,我觉得我是喜欢上了这个大我六岁的女人,这个被我叫做姐的女人。但是这个女人要去约会了,要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了。张小红和伟哥约会的地点是一个小旅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那种。伟哥看了我一眼说,他是谁?张小红说,是我弟弟。伟哥就不说话了,搂着张小红的肩头,上了那家小旅馆的木楼梯。昏黄的灯光下,咚咚咚的楼梯声响了起来,像是恐怖片里的镜头。我望着张小红和伟哥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心里忽然揪心似地痛起来。夜风稍稍地有些凉意,我抱着膀子,等了好久以后,才看到张小红从旅馆的木楼梯里下来。张小红满面红光的,眼睛里荡着水,还哼着一首叫做《女人花》的歌。我知道张小红其实就是一朵美丽温婉的女人花。张小红跳上了自行车,又开始晃荡起一双脚。我嘴里嘟哝了一声,我说这个伟哥倒真好,约会也不找一个酒店,找这么一个破地方。明摆着是为了省钱,真是个小气男人。再说,你是免费提供服务,他还那么节约。张小红有些不高兴了,她很认真地叫了一声说,小海你胡说,你不可以这样说他。张小红说我不可以说他,我只好不说了。我在心里说,这个男人,还伟哥呢,别是“喂狗”吧。张小红觉得我有些不高兴,她把自己的身子贴在了我的后背,轻声说,小海,你不懂的,女人要的不多,只要男人有一份真心,也就跟他一两年吧。我知道他不可能离开老婆的。我说,那他不是老牛吃嫩草了吗,那他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吗?张小红用手轻抚着我的背,轻柔地说,小海你傻,你真傻。哪头老牛说他喜欢吃老草的,就连白痴老牛都不会说。我听着张小红轻柔的话,被她的温情所打动,飞快地蹬起自行车。风声,就在我的耳边响着,在我十六岁的夜晚里响着。
张小红一次又一次地往小旅馆跑,一次次地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头唱着《女人花》,一次次地向那个叫伟哥的臭男人免费提供她的服务。我也一次次地在心里发着酸,想象着张小红和伟哥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我想我的心理一定很阴暗和卑劣,这样的幻想让我对张小红又爱又恨。我给小曼写信,讲杭州城里的许多事,比如杭州被一群树包围着,被水包围着,被新鲜空气包围着;比如杭州的清泰街、河坊街、武林广场;比如杭州的藕粉、丝绸;比如杭州的苏堤和白堤,以及断桥上白娘娘与许仙的故事。小曼也会给我回信,她告诉我家里的母猪生了六头小猪,毛竹山上的竹笋丰收了,因为今年是大年。比如她去街上的时候,买回来一个彩色的蝴蝶结,花去了她所有的零花钱。她还说,她想离开野猪葫芦村来杭州,和我一样生活在天堂一样的城市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春天过去后,夏天就来了。夏天洗澡的人并没有减少,男人们在开着空调的包厢里让小姐们骑着,这儿摸摸那儿推推的。我穿着白衬衫和西裤、皮鞋,打着领结,左手托一只装着茶水点心的盘子,右手反背在身后,挺着胸在包厢与包厢之间来回穿梭。那个叫伟哥的男人,自从有066号免费提供服务以来,就不再来这儿洗澡了。而被我称为姐的066号张小红同志,老是一个人发呆。她一定是在想念那个嘴巴很甜的叫伟哥的男人,她一定想,要是嫁给这个叫伟哥的男人,做牛作马也愿意。
我的室友夏霆锋突然有了一套崭新的西装,看上去他已经有些像是杭州本地人了。再有一天,他忽然有了一只崭新的手机。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手机给他的老乡们发短信。我凑过去看,问他是什么牌子的。夏霆锋说是摩托罗拉的。我说怎么有这样的牌子,磨拖骡拉。夏霆锋白了我一眼,发了一个简单的音,嘁。他说,嘁,老土。夏霆锋吐出的这个字令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不再理他,头埋进被子里睡起了大觉。潮湿的房子里弥漫着一股潮味。夏霆锋又说了一句,他娘的这房子真不是人住的,这么潮。夏霆锋说完也不再说话了,直到他离开五月洗浴城。
夏霆锋离开的时候,很郑重地和我告别。他不仅送给我一双半新的“大桥牌”皮鞋,还请我在一家叫做“国良”的小餐馆吃了几个小炒,每人喝了一瓶啤酒,一共花去四十六块钱。他狠狠心猛拍胸脯,拍着拍着就从口袋里拍出了五十块钱来,递给了餐馆老板国良的老婆。夏霆锋走的时候还是很伤心的,因为他在充满潮味的宿舍里整理东西时,眼圈突然红了。我的眼圈也红了,我相信我眼圈红,是他传染给我的。我说,夏霆锋,你可以不走吗,你为什么要走呢?夏霆锋的眼泪就在这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掉落下来。他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说,花枝不是人,花枝勾引我,让我和她上床。她给我买了一套西装和一只手机。夏霆锋一边哭一边整理东西。我相信夏霆锋是个处男,但是现在他不是了,现在他被花枝给处理了一下。想到这里,我的眼前就浮现起了花枝肉弹似的身子。夏霆锋最后还是走了,走的时候有些悲壮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小海,后会有期。我们终于抱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场,然后像送别战友那样,我把那个说我还没长毛的夏霆锋同志给送上了一辆中巴车。中巴车怪叫了一下向前开去,它的前方是火车站。而夏霆锋,将在火车站乘上去苏州的火车。夏霆锋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在杭州呆不了,我就跑苏州去。他娘的,苏州是另一个天堂,我就是要去天堂寻梦想。
夏霆锋走后,我的宿舍里安静了好些天。张小红常来看我,说一些关心的话。张小红学会了抽烟,她抽细长的“爱喜”香烟,坐在我的床沿上,坐出了风情万种的味道。张小红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张小红吐出一口烟后又说,你还不是男人,你最多是个男孩,所以你还算是个东西。我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我听见一句粗糙的话从大嗓门里掉了出来,我说谁说我不是男人,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是不是男人。我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张小红也吓了一跳,她奇怪地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把张开的嘴合上。她说你怎么啦,你真是BT。我说BT是什么意思。张小红说,变态的意思。
没几天,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男人出现在五月洗浴城。那时候我笔直地站立着,站在柜台边,等待着客人们的召唤。我先看到的是牛哥,牛哥抽着烟摇晃着身子走了进来。他说小海,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寄钱给你爹,你如果没寄钱给你爹,就等于你爹白养你了。如果是那样,我抽死你。我说我寄了,我寄钱回去爹就给我回信,说让我好好干,争取以后也像你牛哥一样,会把西湖掀起三尺浪。牛哥听我这样说,脸红了一下。他一伸手说小四过来。这时候我才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人,他叫小四。老板娘花枝说,牛哥你怎么又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小男人。花枝问小男人几岁了。小男人说,十六岁。牛哥猛踢了小男人一脚说,十八,从现在开始你就十八岁了。小男人一边点头一边痛苦地蹲下身去。我就想,牛哥这一脚踢得不轻,以前他踢我那一脚,一定是看在我是他同村人的份上,只用了五成功力。如果他的飞腿神功全部用出来,不把我踢得死过去活过来才怪。从这天开始,我有了新同事,一个叫小四的贵州乡下人。
现在轮到我教小四给客人倒茶了,轮到我教小四怎么样把小姐领到客人们的包厢了。小四很聪明,而且老是在我面前赔小心,所以我对这个同事非常满意。有一天张小红来找我,约我到西湖边去坐坐。我经常骑着自行车带着张小红在西湖边上跑,却从没有在西湖边的椅子上坐过。我们两个像游客一样,坐在椅子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西湖的水面浩如烟海,让我有了感叹,感叹大片水面是一种不能比的景致,就像野猪葫芦村不能和杭州比一样。张小红告诉我,她要离开五月洗浴城了,她找到了一个男朋友,是姑妈帮她介绍的。张小红说,他是做小生意的,开着一家很小的店,他想让我去帮他看店。再说,伟哥并不能给她什么,只是定期让她去小旅馆奉献一下身体。张小红还说,她已经为伟哥堕过胎了,动完手术后,伟哥没有来看他,甚至连买点营养品来慰劳一下也没有。张小红很平静地说着这些的时候,我把拳头捏得咯咯响,我真想用我十六岁的嫩丫丫的身躯,猛地扑向伟哥,或者把伟哥剁成十八块,丢到西湖里喂鱼。
这天晚上下班后张小红让我用自行车送她去小旅馆,她说这是和伟哥去作最后的告别。我用自行车带着她去了小旅馆,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从背后抱着我。我也一句话都没说。我看到伟哥已经在小旅馆门口了,他对我笑了一下,这是难得的一次笑,只笑了大约一秒钟时间,大约是在感谢我这段时间以来隔三岔五地为他送来一个可以让他享用的女人。然后他们上楼。我在楼下想象着他们在楼上阴暗的房间里的情景,我觉得有一股火要在我心里烧起来。我终于走向了伟哥的电动自行车,用一把小刀把电线给割成了十八截,并且在电动自行车上一共割了十八刀。自行车轮胎一下子瘪了,像一条被人打中七寸的蛇一样,软绵绵地垂在地上。不久张小红走下了楼梯,她是迈着疲惫的脚步走下楼梯的,我就想,她一定又被伟哥狠狠地折磨了一回。她坐在我的自行车上,无力地说,走吧。
夜风真凉啊。月亮真圆啊。我的心情多么坏啊。我告诉张小红,我说姐,我把伟哥的电动自行车的电线割成了十八截,我在电动自行车的轮胎上割了十八刀。张小红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哈哈哈,你把他自行车搞坏了,你为什么不在他身上扎十八刀。你不如在他身上扎十八刀好了,这是一个臭男人,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没在我身上用过一分钱,却花了我好些钱。张小红一路都在笑着,不一会儿,她的笑声变成了哭腔。她说弟弟你知道吗,弟弟你知道吗他也很无奈的,我应该理解他。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我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力气。自行车在西湖边的马路上快速行驶着,像一支箭一样。张小红吃了一惊,她说小海你怪了,你今天骑车的速度像奥运会上的自行车选手。我说这个臭男人,会被雷劈死,一定的。张小红把身子再次靠在了我身上,轻声说,弟弟,你别这样诅咒他,我的心里,还是希望他活得好的。于是,我在自行车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小红走了。张小红走的时候,和我来告别。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五月洗浴城的门口时,我哭了起来。小四呆呆地看着我哭,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我说,姐,你要给我写信,你抽空的时候来看我吧。张小红的眼圈也红了,她说姐会来看你的,姐一定会来看你。然后张小红上了一辆出租车。张小红要给她的男朋友,给她的未婚夫去看一家小店了。夏霆锋和张小红的相继离去,令我在五月洗浴城的日子倍感寂寞。由于我对客人热情,许多客人小海小海地叫,令老板娘花枝很高兴,她给我每月加了一百块钱工资。她拍拍我的肩说,好好干,年轻人,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秋天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信。那是一封爹写来的信,歪歪扭扭的字我认了很久才认出来。爹让我别在杭州做了,去上海吧。我在上海的表哥最近有些忙,希望有个贴心的人去帮他。表哥承包了一个很小的装修项目,急需要人呢。这时候我想到了离开,我想离开以前我总得享受一下。我还没有在五月洗浴城洗过澡,我只有服侍别人洗澡的份。那天我走到了老板娘花枝面前,我说花枝我想洗澡。花枝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我会叫她名字,也没有想到我会想要洗澡。她白了我一眼说,这儿是你洗澡的地方吗?我轻声说,花枝,我要像客人一样洗一回澡,我付钱的。花枝愣住了,愣了好久以后她才说,好吧。
于是我开始在五月洗浴城里洗澡。我穿上拖鞋,把衣服都锁进柜子。我先在大池里躺了一会儿,然后去喷头前冲淋。我用去了许多沐浴露和洗发水,我想反正用的是花枝的,不用白不用。然后我请人给我擦背。我躺在一张气味有些难闻的床上,擦背工给我用盐擦背。一会儿,我的背上就起了一层泥。我就想,我是多么脏啊,人是多么脏啊。我再一次走到喷头前用沐浴露把自己洗了一下,然后,我擦干身子,换上浴室里干净而宽大的衣服,走到了大厅。
我在大厅里挑了一把躺椅坐了下来,我朝小四挥了一下手,小四怪怪地走了过来。我说小四你给我上茶。小四愣了一下,他一定没有把我当成客人,而是把我当成小海了。这一点,令我有些生气。我再次平静地说,小四同志,请给我端上一杯绿茶。小四果然端上了绿茶。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着绿茶。然后我又威风地挥了一下手,小四走过来,把耳朵俯在我的嘴边。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我被领进了八号包厢,我点了066号小姐。066号小姐是新来的,她用了张小红的号子。我问新来的叫什么名字。新来的说,叫张小凤。我说张小凤和张小红是什么关系。张小凤说,要说一定有关系的话,那就是同胞关系。我拍了拍手说,张小凤你说得真好。现在,请你给我推拿一下。我想来一个骑士风情。我看了那张价目表,骑士风情一个钟是一百五十八块,今天,我得潇洒地花掉一些钱。张小凤抓了抓我的手,左捏捏,右捏捏。半个小时以后,我感到郁闷,我说这哪儿是骑士风情啊,这简直是死尸风情。张小凤掩着嘴笑起来,说,你真有意思。骑士风情都是这样做的,意思一下而已。你真想要骑士啊,加钱就行了。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张小凤冷笑了一声说,你在这儿做了那么久还不知道?我说我真不知道,你说给我听听。张小凤说,你付六百块,就让你爽一次。我想我如果说我仍然不明白,那肯定有些假了。所以我不再说一句话,听凭张小凤无力的手在我身上东捏几下西捏几下。
我终于知道洗澡的滋味,我终于在天堂里洗了一回澡,一共花去我一百八十块钱。我想,这一百八十块钱,我爹得卖多少竹笋啊。这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以后我不再在洗浴城里洗澡了。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到了柜台前,我对老板娘花枝说,花枝,我想走了,我想去上海发展。我说发展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红了一下。其实我不配说发展的,我应该说我想去上海打工。花枝在略微愣了一下以后,和我算清了工钱。我以为花枝会难为我,但是结果没有。她轻声说,去上海路上,你小心些,你还小呢。这时候,我的心里以前对花枝的种种不满,一下子全跑光了。再看花枝时,觉得这个女人长得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我就要离开这座天堂城市了,就要离开西子湖畔了。表哥打来了电话,他把电话打到了花枝的小灵通上。是我告诉表哥找我的话只要打通老板娘的小灵通就行了。花枝把小灵通递给了我,我听到了表哥在电话里头意气风发的讲话。表哥说小海你知道我现在站在哪儿吗,我站在东方明珠电视塔的顶上,看着黄浦江。表哥都忙不过来了,表哥现在要是打一个喷嚏,黄浦江上就要掀起五尺浪,你快来帮你哥呀。我笑了一下,看来我表哥比牛哥厉害,牛哥只能掀三尺浪。我什么也没有说,把电话给挂了。这时候,我看到了牛哥,仍然叼着烟进来,走到花枝的柜台边。
牛哥说,花枝这个怎么样?花枝看了看牛哥身边的女孩子说,那么小,多大了。女孩子脆生生地说十六岁。我看到牛哥提起了脚又放了下去,他大概大发善心觉得不应该踢女孩子。但是牛哥对花枝说,这个女孩十八岁了,从现在开始,就十八岁。以后,她就在你这儿做按摩小姐。
我站在那儿傻了。我不知道该继续站下去,还是离开。因为我看到的这个女孩子是 那么熟悉。她的名字叫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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