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张 曼
我这辈子失联的朋友很多,但让我心有戚戚的只一个。
与这兄弟结缘是因为厕所门上的一副小相。我那时有个毛病,看见图纸就想上厕所,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失去了。小时候,我爸上潘家园淘过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脖颈扬起、眼睛朝下看的外国女人。那时候学校都兴教俄语,所以我一准认为这画上是个俄国女人。我问我爸这画叫啥,他八成也不知道就甩给我一句:“无名氏”。我又问我爸为啥买,他不理我,我再问这画多少钱,我爸挑拣着地上的木头条子,把我一推:“滚犊子。”我还不死心,凑得更近问,为啥买个外国人?我爸彻底火了,一个耳刮子掴得我脸蛋子火辣火辣。我不敢哭,硬憋着发出了蚊子哼哼的声音。被我爸打得次数多了,总要长点记性,但这记性只限于被打之后,那就是越哭越挨打,至于如何避免被打,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太难了,因为惹我爸生气的原因五花八门,但现在想来,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每次被我爸打完,我都会使劲往脸上抹香油,因为我姐告诉我,如果不马上抹香油,脸就会烂得生蛆。所以我的枕巾和被头时常油腻腻、香喷喷。每次抹了香油,晚上必定会梦到一碗蒸水蛋,于是枕巾被头里再添一味叫做“哈喇”的佐料。我妈闻味寻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毒打。每次我都在心里盘算,我要如何向一个村妇解释香油可以防治烂脸这么高深的医学问题,思来想去总觉不必要,所以基本上每次都是挨完我爸的打再挨我妈打。
我们再回到这幅画上。我爸之所以买这幅画有点东施效颦的意思。我爸是木匠,一次上门给别人打柜子,那家人屋里挂着好些画,画的都是外国人,有男的有女的,有穿衣服的,有没穿衣服的,还有只披一块布的。我爸虽是个木匠,但若他没有那暴躁的脾气,再多读几本书,也能算是三分之一个艺术家,可能就是这三分之一的艺术家血缘在作祟,我爸选中了这幅画,还信口胡诌了“无名氏”这个名字。而多年之后,当我在厂车间厕所再次看到这女人的肖像时,又一次在心里感叹我爸那三分之一的艺术家血统。
还记得我爸亲自给这画做框,他头一次做画框,胎具都是现做的,他把画框夹到胎具上,调整好铣槽的高度,缓缓推动胎具利用靠山平行前进,两毫米宽的台锯片,铣完两遍后槽宽四毫米。所有榫片都是实木小木片用手刨子完成的。接着粘接实木胶,插入榫片,为了增加强度,粘接后上夹具,拆掉之后,抛光打磨,最后上色。我爸用的是木蜡油,巴花色,他还多放了些黑色和碳化木色浆。如今想来,他调的这颜色沉稳、大气,和画的色调很配。
后来这幅画就一直挂在我家满是裂缝和黄色污渍的墙上,满屋子的破烂,可能唯一有勇气直视它的就是我妈那两口陪嫁的樟木箱子。
这幅画在我家一挂就是十几年。我爸还是动不动就打我,我妈还是一张嘴就能吐出大团大团怨气,我姐越发尖酸刻薄。墙上的这个外国女人就保持着这个高傲的姿势看我们把日子过得乌烟瘴气。渐渐地,我发现家里只有这个外国女人能给我一些安慰。我便每日想她千百遍,在心里供奉着,她就是我不可亵渎的神灵。
直到一天我回家,发现那幅画不见了,墙上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我爸把画烧了,为此我也顾不得什么记性不记性,和他大闹一场,直到我爸把我打得鼻血直流才罢手。从此心里那座供奉女神的庙塌了,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后来我爸恐是心软看不下去了,三毛钱买了两张地图贴在墙上,盖住了那个浅浅的印子。对那幅画的祭奠也就几天光景,之后我就开始研究墙上的地图。我早该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没有什么能长久地留在心中,那东西用现在的话说好像叫什么信仰。后来,我发现看地图能治病,灾荒那几年我落下便秘的毛病,但只要我看地图就感到小肠在欢快地蠕动,排泄的欲望骤然兴起。
来到这厂子,每次看图纸,我那久违的排泄欲望失而复得,所以上班的大部分时光,我都在厕所里度过。那是个让人蹲下就不想起的地方,避光安静,还萦绕着女厂医娉娉袅袅的回忆。起初,我来一半是因为图纸的催化,一半却是为着思念这女人。
这天,我刚蹲下,突然看见面前门上画了一个脖颈扬起的女人轮廓,像是用炭条画的,只简单几笔,人脸上还没有五官。我心中立马涌出一种感觉,我不会形容,姑且用“化成灰我也认得”这句话代替吧。我感到非常痛苦,在我就要想起画里那外国女人的样子时,却突然被两幅地图和一个方形的浅印子打断,脑子乱得像是串了台的收音机。最后,我摸出铅笔,在画下写了三个字“无名氏”,遗憾地提起裤子,走了。
没几天,我再去上厕所,发现门上的女人有了五官,当我双眼和画上那对朝下看的眼睛相遇时,仿佛一下子穿越时空,回到我爸刚买回画的那天。我写的“无名氏”被划了一道,旁边新写着四个字“无名女郎”。看到这里,我激动得小腹阵痛,噗溜噗溜,竟屙出一长串来,看着看着,视线模糊,用手抹一把脸,满是冰凉的咸水。那一刻,我特别想把我爸从地里挖出来,告诉他,他是个艺术家。
我在后面添了“俄国”两字,又加了一个问号,隔天得到了回复,是一长串名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那年月遇上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是极大的乐趣,我迫切地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于是留言:“你是谁?”可是一连数天都没得到回应。我开始更加频繁地上厕所,有时候甚至连裤子都不脱,只是蹲在那里,反复咀嚼门上的对话。这天,我实在熬不住了,就凭着脑中的记忆,在女人肖像背后胡乱勾了几笔。第二天我惊喜地发现我画的线被一些更粗更黑的线条盖住了,隐藏在几座建筑物的轮廓里。我手扒在门上,一毫米一毫米地观察着,巴不得把这些都刻在眼底。我像是个被甩了的娘儿们重获恩宠一般。
这次我学精了,不再追究对方是谁的问题,全神贯注在这画上,对于这个俄国女人,我感慨颇多,可又不知道这些感慨具体是什么。我索性在门上写下我与这幅画初次相遇时的情形,不由地写到了我爸,写他的暴脾气,写他一手的好活计,写我对他的恨和思念。这哥们儿负责点评,有时两三句,有时就我写的一句话展开评,引经据典的,我也长了不少知识。就这样我们彼此促进,鸡零狗碎地竟把个门写得满满当当。
后来,我感到时机成熟,想重提确认身份的事,但我又怕这哥们儿不乐意,从此再不搭话。一次和这厮在酒馆小聚,我把这事告诉他了,让他出个主意,怎么能问出这哥们儿是谁。这厮满口答应,却非要我带他去看看。隔天,我带他来到厕所,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扇门像是被换了,我们写的密密麻麻的字都不见了。顿时我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身体里的某种填充物被瞬间抽走。我呆立在原地,这厮以为我编谎话诓他,悻悻地走了。
我坠入似曾相识的境地,那感觉和当初我爸把画烧掉时一样。但这次我会怀疑那扇门是否真的存在过,我是否真的在那门上写过画过,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曾用心地回应我。为了解除我心中的疑惑,我在那门上终究还是写下了:“你是谁?”很快下面就出现一行歪丑的字:“我是你大爷。”往后,这门上也零星地出现过一些痕迹,但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下流话和乱七八糟的涂鸦。但年纪越大,我就越确定这哥们儿是真的,我们之间的书画往来也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总是做梦,有时候是睡着做,有时候是醒着做。梦做多了,精神难免恍惚,可有些人,却是越做越清醒,比如这哥们儿。我相信之后那扇门上的胡言乱语中一定藏着这哥们儿的笔记,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遮盖住自己的光华,毕竟头顶有光的人活不长。比如我爸,如若当年他没有买过那副画,我也不会确定他的艺术家身份,只可惜,他死得早,这也刚好证明了上面的那句话。从此我再不敢小看任何人,因为那些头上顶着光的人很厉害。
年轻的时候曾在北方一座小城的玻璃厂工作。工厂远离市区,周边零星地布着几点村落,除此之外就是大片的荒山坟地和长年冒着黑烟的大烟囱。这里的人长着一张黑脸,保守而无趣,毫无经济头脑,只知守着自家小院里的一架葡萄藤、几棵枣树和一条老狗度日。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像我一样的单身汉只能靠幻想女人打发闲日。偶尔和车间的兄弟们喝喝小酒,叫食堂的胖头余炒上一盘土豆丝,再上小卖店买一包老奶奶花生米,嘴上心里很是滋味儿。席间,那些似乎永远也说不够的关于女人身体的话题,常常是让哥几个血脉偾张,半夜跑到女职工宿舍楼下扔石子。
但女人终归是别人的,只有那些闻起来像是混合着酱油醋的烟尘味道和望也望不见头的漆黑夜空才真正属于我。常常是一身的精力、满腔的热情在这僻壤里化为污垢,扒在老树的皮干上,任风吹都吹不掉。所以难免荷尔蒙失调,腮帮子上常憋出几粒豆大的火疖子。那时只觉得一切都无聊,也觉得一切皆有趣。
女职工宿舍楼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条狗,这狗不大,通体棕黄,看着还算机灵。每次开饭,它就跟在女工后面,一路颠颠地跟到食堂门口,然后自觉地卧在楼梯上等着。起初,我对这狗并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晚,我去大门口取信,刚好路过女职工宿舍,这狗像是认识我似的,冲我径直跑来,我猜它定是以为我手上的信是什么吃物,我便对它发出驱赶的训吓声,见它仍回过头跟我,再冲它跺脚,假装蹲下捡石头丢它。这狗吓得原地摩擦爪子,不知该往哪里逃窜,嘴里发出嘤嘤的哀嚎。我心里纳闷,难道这狗是哑巴?只能发出这般呻吟?我继续往宿舍走,这狗不但没有被我吓得溜烟跑掉,反而跟得更紧,一直走到宿舍楼下,看这情形,它像是要跟我进屋了,我只好真的捡起一块石头朝来路方向扔去,果然,这狗朝石头落地处奔去。趁此机会,我一个机灵闪进楼道,躲进屋里,死死地关上门。很快,我就忘了这狗。
第二天清晨,一醒来便觉得露在外面的口鼻冻得冰凉,我躲在被窝里不想起。这时,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是昨晚那条狗发出的嘤嘤叫声,只不过,现在听来,更加凄哀,我立马竖起耳朵继续辨听着,它似乎还在用爪子扒邻居的门。不一会儿,就听到隔壁打开门,发出“去去去”的哄赶声。我心里一惊,难道这狗没走?在楼道里过了一夜?但很快,这思绪就被脑子里的丰富记忆冲散。
又过了一天,临近中午,只觉困乏难耐,于是提前下班,直接回宿舍了。走到半路,感到一个黑影尾随左右,我回头一看,竟是那狗。再看到它,心里一阵紧张,睡意全无,我暗暗担心它可能是来报仇的,但也有一丝愧疚,自觉昨晚哪怕是恫吓也不该去捉弄它。就这样,我再不敢轻举妄动,任由这狗跟着我,眼看要到宿舍了,我正发愁该如何摆脱它,只见这狗停下脚步,站在离我三五米的地方,也不看我,只是不挪步。我心里窃喜,急急钻进屋里。过后回味那个场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方面觉得这狗甚乖,可另一方面,只觉自己可怜,竟然对一条狗动了心。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这狗一直跟着我,送我上班,接我下班,有时老早就等在门口,有时则是半道上追过来。它从不跟进屋,我也从来没给它丢过一点吃食。如今想来,感觉自己的心胸竟不敌一条狗。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中午,这狗没来,起初我没在意,想着一会儿它就会出现,谁知这半天都没见它。直到第二天,我看见它跟在另外一个人身后,以同样的脚步、同样的神态,看上去那么忠心耿耿,那么依依不舍。顿时,我心中不由分说地燃起一股妒火,虽然我不愿承认,但确实如此,那种感觉就像是发现自己的女人爱上别人一般。我在心里暗骂这狗东西、狗婊子、狗贱人、下流玩意儿……
对于这狗的背叛,我一直耿耿于怀,有时甚至还像个娘们儿似的在深夜咀嚼那些有它陪伴的时日。终于有一天,我手里攥着半个鸡爪子,满院子里寻这狗。这玩意儿闻到肉味儿,不一会儿就出现了,我像一个复仇的王子,满心怒火烧得我精神亢奋。我凭这半根鸡爪子,一路引诱,一路挑逗,把这狗引到厂子的围墙边,这里有一处坍圮的矮墙,那头便是一截裸露在地面上的臭水沟,再往外延伸便是羊头岭公墓。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狗,这狗不大,通体棕黄,看着还算机灵。随后,我一抡胳膊,把鸡爪子扔进黑黢黢的夜色里,这狗恐是饿慌了,随着鸡爪子纵身跃起,之后我便听见“噗通”一声,可能还有几声“嘤嘤”的哀嚎,但我转身速回,就什么也没听到了。
中秋刚过,寒冷便早早侵袭了这座小城,连日的西北风刮得人心里凄惶。一日,食堂的胖头余搞来一斤半羊肉,大家围着酒精炉子吃喝着,席间,大家依然讨论着女人的丰乳肥臀,三五缸温酒下肚,我竟满脑子都是那狗的样子,它那通体棕黄的毛,一双乌亮亮的小贼眼,走路一翘一翘的长尾巴……想着想着不禁流下两行酸泪,心里一阵阵发紧……
因为女人上了年纪就愈发地没有纯良可言了,所以“老大嫁作商人妇”成了一个经典的模板。反倒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落魄男人之间,还流传着稀有的真情美德。后来我之所以对女人敬而远之,一方面因为家中母姐的可憎面目,另一方面是中了算命先生的谶,还有一方面,厂里老哥俩的那段往事,想来就觉得触目惊心,若是情不达此,便算是白爱一场,心中有了这样的典范,更不敢轻易与人结缘。
老李是我们厂扫院子的,我更愿意把他记忆成是一种声音。每日清晨扫地的哗哗声和遥远地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秦腔,贯穿了我整个黑暗时代,我每天就是从这些声音里开始产生对生活的各种幻想。往后,我还听过很多种扫地声,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像老李扫地发出的那样善良的声音。它像极了庙里的钟罄音,慷慨地一波接一波荡漾开来。那时,我们厂的人都是待改造青年,每日听着这样的扫地声醒来,仿佛身上的烦恼能被一点点扫荡干净,那便成了我一天当中最温良的时刻。可能正是因为这声音的存在,它保护我始终,没有打上任何属于这里的烙印。
老李的眉毛很浓,胡子很黑,毛发重的人一般都长得不难看,但是长得好看的男人一般都晚景凄凉。老李没有妻小,像他这样的人似乎不配有什么值得咀嚼的从前。他常是一身黑装出现在自己扬起的灰尘里,我却觉得老李是一个很干净的人,周身散发着寡淡的气息,脸上挂着空白的情绪。
厂院后坡上去有一座遗留下来的花园,一起留下来的还有一个叫聋子的园丁。里面楼台亭榭、小桥假山、池塘鲤鱼、回廊丁香,应有尽有。聋子就长年埋身在此,远离坡下的生活,像个伪劣的神仙。那时候,美的都是禁忌,所以很少有人提到这园子和聋子。其实聋子并不美,只是跟着沾了园子的光,暂且算作是美人吧,他不但不美,还很丑,不知是不是长久摆弄树木的缘故,他的皮肤竟像树皮一样干燥粗劣。传说聋子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英雄,因为听多了炮轰声,听力出现了问题,所以聋子对人总是在咆哮,这样也好,阻断了人们窥探园子的欲望。当然,我除外。
花园是滋生情谊的地方。《西厢记》里莺莺约张生月下相会,夜晚在后花园拨弄琴弦,便把张生拨弄得神魂颠倒,于是翻墙而入,才有了《会真诗》里“气轻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金瓶梅》中,潘氏独居西门花园楼下三间,西门庆对李瓶儿夸口“金莲不敢管我”,他便通过金莲居住的花园翻墙而过,这花园自然成为西门庆窃玉偷香的重要途径和偷运李瓶儿财产的方便渠道。
很显然,劳动并没有使我恶劣的品性得到丝毫改观,流氓气质牢牢牵引着我,让我对风流韵事依然葆有持久而强烈的幻想热情。而园子就成了这一切的出口。我常常独自一人溜进来。围墙那头自是没有美人,但这园子仿佛从未变更过时间,走进这里的都是后悔之前的人,或者是重新投过胎的人。
在外人看来,老李和聋子并不熟识,他们只是这个厂子里的另一类人。但他们之间的情谊,恐怕只有我知道。寡妇走后,老李和聋子就搬进了厂后院的平房,他们各住一头一尾两间屋。那段时间,我因怀念和寡妇的温存,常深夜里故地重游,我最先经过老李住的西房,那时冬至刚过,数九寒天,这种平房如若不生炉子,便冻得冰窖一般。可老李家的烟囱在黑夜里泛着锃亮的银光,干净得不着一点烟尘,想来可能是生活拮据,没钱烧煤,就连屋里透出来的灯光都像是混凝着霜碴,雾澄澄的。走到头就是聋子家,路过门前,便感到一股暖意在空气里回流,煤炉味混着油烟味袅袅地飘出来,我不禁放慢脚步,频频回望。都是两个不得女人温爱的孤寡老头儿,过日子的景况却相差甚远,这足以验证我的那句话:“长得好看的男人一般都晚景凄凉。”
不知老李是不是也懂花园子的风流,他也常来这此处,带着那柄毛竹枝扫帚。这聋子不乐意外人进园子,有时候看见我,还要驱赶,来时,我都万般小心。可他却从不拒绝老李,他们常常是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各自忙碌着,聋子侍弄花草、修剪旁枝、撒虫喂鱼,老李就清扫枯叶、填埋落花、遣散雀鸟。记得一年深秋,回廊上的葡萄藤开始枯黄断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李和聋子一起干活。聋子拿着铁锹,把脚下一片地刨得松软湿润,老李则站在半截木梯上,循着藤蔓螺旋的方向,把它们从汉白玉石柱上旋解下来,有些弯细的藤枝攀在老李的肩头,就像妖娆的女人那样,随着老李的动向不离不弃,还有些碎落的黄叶躺在老李的脚边,随风跳动,就像乖巧的孩子那样。一时间,我竟猜想老李是不是也感到自己是个妻妾成群、儿孙绕膝的有福之人。聋子接过老李手中的藤蔓,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埋进土里。老李从木梯上下来,聋子便停下手上的活,看着老李双脚落地。随后老李拿起扫帚,把石阶和回廊里的土扫干净。我想象着来年秋天,这葡萄架上能接出多少串深紫色的浆果,它们一个个定是汁水饱满,酸甜可口,那郁郁葱茏、果实丰满的盛景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
后来有一天,我正从车间的的厕所出来,只见老李守在门口,猛地撞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我吓得够呛。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李的样子,他的眉毛很浓,胡子很黑,五官里透着北方中原男人的硬朗。我刚准备走,他上前一步挡住去路,诺诺地说道:“兄弟,我想请你帮个忙。”我一脸惊讶,心想,我虽知道他,但他并不认识我,为什么找我帮忙。正纳闷着,老李又说:“我知道你常去园子逛,我见过你几回了。我不认识其他人,就想到你了。”当时,我只觉自己遇上件新鲜事,就想听他把话说完。我问他:“要我帮什么忙 ?”老李一脸严肃地说:“能不能借我点钱?”我问:“借多少 ?”他想了想说:“五十。”那时,我把所有积蓄都花在治斑秃和算命上,哪有什么闲钱,我不想拒绝他,不是因为看他可怜想帮他,而是好不容易平淡的生活里闯进一个人,也许他能陪我一起打发无聊的时间。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他说:“家里出事了,等着用钱。”谁都知道,老李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我知道他在骗我,但为了能让游戏继续,我没有戳穿他。我先稳住他,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明天你来找我吧。”老李听后感激地要给我叩首,我忙走开了。
第二天,老李果真等在厕所门口,我才想起他找我借钱的事情。我走上前对他扯了个谎:“不好意思啊,我昨儿回去看了,屋里也没有那么多现钱。”还没等我说完,老李急忙央求道:“没关系没关系,三十也行,要实在没有,二十、十块也行。”我没想到老李这是赖上我了,我随便应付了一句:“哦,那好吧,可是我今天没带钱,要不你明天再来。”我边说边走掉了。
第三天,我又看到了老李,他看见我来,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本以为昨天那回答,老李该看出我应付他的意思了,但不知道他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真的脸皮厚,居然又找上门来。无奈我掉头走了,也不顾及他已经看到了我的厌烦。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深夜来到后院平房,已经不是为了怀念寡妇,而是心里想着这老哥俩。路过西屋老李家的时候,我被煤烟呛得咳嗽了两声,抬眼一看,烟囱里竟也飘出了煤烟,再一走进,似乎还感到暖气环绕,老李家不知什么时候也烧起了炉子。我正纳闷,忽然看到门口一个白色的编织口袋,里面露出不成形的煤渣,混合着被烧过的煤灰。我才意识到,也许老李并没有骗我,也许真的是他的家人遇到了难处。我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肯挪步。
回去以后,我便找老狗和胖头余借钱,好不容易凑够五十。那晚,我无法入睡,想到我这个后进青年,终究还是被什么改造了,究竟是什么,我说不好,但我肯定绝不是每日辛勤地劳作。天还没亮,扫地的哗哗声便从远处传来,等它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那声音已经慢了、轻了,我竟昏昏地睡着了。这一睡,便是三天过去了,恐是那晚在老李门前站得太久,又一晚没睡,邪风灌入,伤了肺器。也可能是老天有意要惩罚我,惩罚我的方式并不是让我高烧生病,而是让我一辈子都在怀恨自己,让我不断地产生悔过自新的错觉再把我打入漩涡,让我总是迟到那么一步。
就在我高烧昏迷的时候,厂后院起了火灾,那晚我原本打算去借钱给老李。火苗是从西院老李家窜起来的,红红的烧了整整一晚,这里人迹罕至,又是在半夜起火,只有东屋的聋子察觉,他赶来时,火势已大,火苗窜上屋顶变成金红色。这晚,聋子终于又发出了咆哮,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咆哮。他冲进火海,呼喊着老李,可惜火太大了,一截房梁砸在他面前,彻底阻断了他和老李在人间的一切瓜葛。
老李被烧死了,尸骨无存,聋子也受了重伤,一张脸和身上的皮肤被烧得真的像树皮一样。厂里认为聋子救火有功,把他树成典型宣扬,聋子成了救火英雄,他可能不会想到,下了战场,他还会有机会成为英雄。
成为救火英雄的聋子还是守在那园子里,我还是会经常去。隔年秋天,园子里的葡萄架结满了葡萄,那葱茏的样子和我当初的想象别无二致,只是这葡萄架下,没了老李。春夏时节,聋子还是侍弄花草、修剪旁枝、撒虫喂鱼,秋冬时节,聋子也还是会把葡萄藤埋进土里。只是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咆哮,再也没有人记起他原来的样子。渐渐的,聋子的咆哮和样子就成了传说。
再后来,园子荒了,它再也激发不起我对风流韵事的想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再也没去过了,连同厂后院的那排平房也淡出了我的记忆。但此生我多了一个习惯,身上永远揣够五十块钱。
我瞧不上我这样的人,能让我瞧得上的人都会使我产生一种反应。拿不准的时候,有一个办法可以测试,并且百试不爽,那就是看他的脖子。有能耐的人都会穿一种领口失去弹性的秋衣。看那些人的秋衣领子能让我产生一种怜悯之情。我知道,这种说法听来荒唐,但其中自有让我执迷的道理。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不喜欢女人,准确的说是不喜欢“正经”的女人,很少有能把女人做到极致的,她们大都像男人一样有着乏味的控制力,我喜欢那些懂得放纵的女人,或是身体或是思绪。我常去南山寺看尼姑扫地,每次都想,这里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个好去处。
我没想到能在厂里遇见她,也没想到,她再次出现竟会如此地没有尊严。当初市艺校解散,她作为舞蹈特长生插到我们班。那时候的女人都有耐心,她们有大把的时间认认真真地从事一切和女性有关的事宜,比如,养头发。我顶痛恨的就是女人的长头发,我们家水池子的下水口随时都绞着一撮头发,时间长了,就结成一张过滤网子,倒挂着米粒饭渣和菜叶子。她和那些认真的女人不一样,虽然也留着长头发,但总感觉在那层头发下面生长着一种离我们很远,与我们陌生的东西。我想,人对美好的判断毕竟还是有数的,即使在一个扭曲的空间和时间里,他们依然对好东西抱着忠心耿耿的态度,就像我妈,永远挑得出又甜又面的南瓜。只不过,人们对美的表达形式各不相同,那时候最突出的则是怀着自欺欺人的心理对它做出一万次否定,这样的努力只能让他们看起来颠倒是非美丑,却不知,那时人们对美的认知前所未有的清晰且深刻。对于她的美,我分析大家是这样看的。人都说“一白遮千丑”,我见过很多现实案例,确是如此,在她脸上有一种神态,一种很不招人待见的样子,就像那所谓的“白”一样,遮住了她单纯五官上的一些缺陷,比如有些肥大的鼻翼和过短的人中。使得她成为一类天生就能给人压力的人,所以不被善待是自然的,但只有我,能看出她皮肉下生长着清冷的善良。就是从那时起,我识别能人的本领开始突显。
对于她来说,在这种地方过活,也是再艰辛不过了。当我看到她时,顶着一头蓬乱的碎发,穿一身土黄色的秋衣秋裤,弓着背,双臂护着自己空落落的前襟,在风中发抖。我想,她终究还是把自己喂养得理直气壮,惹怒了怯懦的大众。
午饭后,大家陆续从食堂出来,女工宿舍楼下聚集了一伙人,地上摊着一团被子,陆续有女工抬着床垫和床板从楼里出来,她们把东西扔在地上,一副嫌恶的表情。这时,二楼的窗口开始往下掉东西,先是一床裹着床单的褥子,接着是枕头、女人的内衣、袜子,还有脸盆毛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生事者看时机成熟,开始了她的表演。车间主任扭着一个女工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命令其他几个女工把地上的被褥子捡起来,撑开给大家看。只见褥子上布满一圈圈黄色的污渍。车间主任顺手撇下一根树枝,沿着水渍的轮廓向大家解释着,又挑起地上的几件衣物,在众人眼前晃动着,一挥手甩在那个女工的脸上。原来这个女工得了尿床的病,每晚都要尿床还从不清洗,衣柜里塞满了染污的衣袜,难怪被同住的女工告到车间主任那儿。那天中午食堂做了水煮肉片,我估计是豆芽泡久了,总觉得吃到嘴里一股抹布味儿,还没消化就碰上这样的场景,更觉通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骚气。这女工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两只手只是不停揉搓着交互的胳膊肘,她盯着脚尖前面的一小块地,看不出慌张也看不出羞耻,她像等车一样,显得平常又有些不耐烦。当人群散去以后,这女工捡起被褥,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即使她变成这样,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脸上那副拥有“遮千丑”功能的不招人待见的神态。这就是我再次见到她时的情形。
也难怪,我这样的人一辈子无所拥有。当初她就是我对女性一切美好德行的启蒙,她满足了一个刺头青年深夜里的幻想和需求。那时就想,倘若能在白天和她说上两句台面上的话,那就是一个有志青年的全部信仰。可后来,见到她这副模样,年轻的身体上处处预示着衰败,加上那令人难以启齿的肮脏和怪癖,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肤都再难激起广大男青年对女性身体的探究欲望。我可能略有不同,只因为我能识别出她皮下那层清冷的善良,所以对她更是嫌恶。
后来她尿床的毛病越来越严重,女工们迫不及待地把她清除出正常女人的圈子,她被赶到楼梯拐角的隔间。刚开始,这女工还能产生适当的情绪,只是眼泪越来越少了,突然有一天,她变得欢乐起来,那天她走到刚烧好的玻璃面前,一件一件开始褪去自己的衣服,看到的人大声呼叫,呼声越大,她就越脱得起劲。我站在人群里,心惊肉跳。这时,有人被推出来,一个趔趄扑在这女工身上,大家叫得更起劲了,接二连三地开始有人触碰她的身体,而她竟像蛇一样,在无数双肮脏的大手之间游蹿着、享受着。
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在胸口燃烧,我想冲上去,但又不知冲上去能做些什么,我更害怕她认出我来,把疯病传染给我。正在这时,厂里的傻子像牛一样撞开人群,挡在这女工面前,众人傻了,女工也安静下来,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傻子,突然,她扬起手,在傻子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傻子笑了,她哭了。
说来奇怪,自从这女工疯了,原本枯瘦的身体竟变得丰腴起来。每次见到她,看着她土黄色的秋衣领口,就有一种想与她相认的冲动,也许这样就能治好她的疯病,我却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这天,厕所门口挤满了人,只见这女工坐在地上,正捋着自己的头发,浑身上下沾满了粪便,听人说她是掉进茅坑里了。大家就这么围着她,从四面八方注视着她,期待她能像上次一样做出令人兴奋的举动。这时,天上飘起了雪,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渐渐地把每个人心里邪恶的念头覆盖住了。这女工起身,赤脚跑出人群,在不远处停下来,她仰起脸、伸出手,尽可能多地让身体的每一处都迎接到雪花。人们陆续走开了,我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这女工高兴地原地旋转,抖落掉身上的雪花。她突然停下脚步,脱去沾满粪便的衣裤,那一刻,她像是摆脱掉了所有人奇异的目光和无休止的嘲笑,在雪地里奔跑、跳跃,然后又猛地停下来。她伸出右胳膊,左脚尖轻轻点地,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这一幕似曾相识,接下来,一串优美的动作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却不像从前她在舞台上那样,每一个动作里都写满了少女的哀愁,这新添的重生的力量,恐怕只有我看得到。
在这厂子里,每天都有太多的人遭受非议,面对他们的勇气和决心,我感到自己必须在衰老之下,在死亡之前全身心地投入生活。似乎只有遭到苦难,人才算是真正活过,而又有多少人能挺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就像我家水池子下水口的那撮头发,过滤留下来的似乎只有疯子、傻子和狗。
我时常觉得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和一个傻子有关。
年轻时候过冬,总感觉脑仁儿和脑浆冻在一起了,行动迟缓,人变得蠢笨。这地界爱好刮风,真是可惜了天上的太阳。下工以后,我习惯缩在煤炉子旁,陪伴我的只有错别字连篇的盗版书。一边读故事,一边改错字,渐渐地,读书就有了双重乐趣。那个冬季本该如此度过,但一切都因为这傻子而变得不一样。
我敢打赌,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傻子。毛发旺盛,浓黑的眉毛有着天然分明的锋角,大眼睛一眨仿佛就要淌出水来,山根宽广而丰满,人中深刻而欣长,是福相,倘若不是傻子,这该是多好看的一个人啊。这傻子患了小儿麻痹症,不仅智力有问题,走起路来更是扭曲难看。他衣服背后绷了一块红帕子,帕子上写着他的生辰和病症,还写了希望有医术高明之人能治好他的愿望。这帕子缝在衣服上,针脚缜密,上面的字迹整齐且有笔体,半文半白,文辞讲究,由此猜想,其生身父母或许有些文化,并且有心爱他。但这傻子莫名其妙来到荒郊野岭的厂子,那父母可能一直在心底祈祷来一场猝不及防的走失案,好心安理得地摆脱这讨债鬼。
傻子的出现让我忘了幻想女人,忘了唾弃车间主任那张油腻的粉脸,忘了炉火旁的武侠世界,忘了胖头余的白萝卜煨羊腿,忘了要与那么多我讨厌的人战斗。
不知是谁第一个上前去逗这傻子的,只记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傻子被围在中心成了焦点。为了探探这傻子的脾气,我们先采取讨好的方式,有人伸手给了他半个棒面馍,这傻子嘴角挂着涎水,半信半疑地接过馍,不一会儿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人群里发出细碎的笑声。大家都开始摸口袋掏包,把能吃的东西都拿给这傻子。只见这傻子开心地嗷嗷叫,手里拿不下,就有人把吃的丢到他近前的地上,大家纷纷效仿,这傻子看到满天飞舞起来的食物开心地跳起来,众人似乎是被他的快乐感染了,也开始一浪高过一浪地欢呼。如今回想起那场面,傻子的笑声和众人的欢呼声愈发真实,谁又能说那不是真的快乐呢。
我也凑热闹,可惜身上没吃的,刚好旁边有一个垃圾桶,我用脚拨拉着,翻出一个烂果子,我一脚踢到这傻子面前,他停止嚎叫,凑到烂果子跟前,人群中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大家都关注着傻子的举动,他似乎看出这果子的丑陋腐败,正犹豫着。我并没想过让他吃这烂果子,也深知他不至于傻到这地步。所以当有人冲他喊了一句:“吃吧,很好吃的!”我也随声附和了。没想到这傻子果真捧起来大口吃。当他的牙咬破那层果皮,里面腐败的果肉像粪便一样迸溅出粘黏在他脸上。我心里一惊,只觉一股血窜上脖颈火辣辣地烧着我。没吃两口,这傻子竟嚎啕大哭起来。我当时只怪这傻子不识逗,扫了兴,便逃离人群。走出很远,背后传来傻子的哭声却一声高过一声,但最终淹没在众人的欢笑中。
这天在车间,外面突然响起叫骂声,大伙都赶出去看热闹,原来这厮上工期间看闲书,又被他们组长逮个正着,这组长上去一脚把他踢翻,夺过书,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撕了个粉碎,这厮也不反抗,只是一双冰凉的眼睛死盯着组长,等他发泄完,仔细地捡起那些碎书页,没有人帮他,就一个人踉跄地追着被风吹走的书页,那样子就像是个孤鬼在人间为自己收拾被吹散的骨灰。组长扬长而去,这时,傻子不知从哪突然窜出来,像一头疯牛把组长顶翻在地,自己也摔了个跟头,刚好压在组长身上,这傻子奋力挣扎着,越挣扎越起不来,口水鼻涕直往下淌,这可苦了身下的组长,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像吃了一嘴胶水,喊叫也不是,闭气也不是。大家都笑得膀胱里的尿只想往外喷。
事后,我一直琢磨,当时这傻子是从哪儿出来的,他为什么要冲撞组长,也许是他看到了组长欺负人,但他不是傻子么?他能看懂组长的欺凌行径么?就算他看懂了,这样的场景不是该令他亢奋地嚎叫么?可事实却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正常人,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只有这傻子像个战士一样保护着弱者。而更可悲的是,同样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正常人都对这傻子的正义行为报以大规模、持久的嘲笑。我越想越觉得瘆人,一个傻子表现出超越常人的判断力和勇气,我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把他和鬼联系在一起了。
一天我找东西,无意间看到一瓶过期的蜂蜜,想来这还是三年前,我刚到这厂子水土不服,为了缓解便秘买的。瓶底积了厚厚一层沉淀物,我拧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并没什么异味,当时想着反正吃不死人,不如送给那傻子,也算是弥补当初我给他吃烂果子的错误。
好在这傻子不记仇,当我把蜂蜜罐子给他时,他如获至宝,一双水汪的大眼睛简直要流出泪来,很明显他认得这是蜂蜜罐子,也许他走丢前也便秘,那时他还有母亲,也许他母亲也给他喂过这样的蜂蜜。如果真是这样,当这傻子接过蜂蜜罐子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动和温暖,前提是他会酝酿这样的情感。而对于他这一能力,我确信他是有的。从此这罐峰蜜就像他背上的那块帕子一样不离身,成为这傻子的描述特点。
冬至这天冷得出奇,老天爷像是要惩罚我们,把未来无数个冬天的寒冷一股脑塞进这一天。那样的年月,一切都慢,所以冥冥中总有一股力量来暗示敏感的人们。果然在这奇冷无比的一天,出事了。
厂子边那处坍圮的围墙聚集了很多警察,保卫科长和几个厂领导瑟缩在一旁,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吓得脸色发青。我们只知道围墙外面的那条臭水沟里淹死人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大家都觉得很平常,也许心里那点薄薄的恐惧早就被不远处羊头岭公墓的坟包稀释了,加上寒冬腊月里,附近村子里隔几天就能看见送葬的队伍,花圈、哭声、棺材大家习以为常。直到一个星期后,听保卫科长聊天,才得知那臭水沟里的死人就是傻子,大家这才想起好久没见到傻子了。警方调查说是有人抢了傻子手上的什么东西扔到围墙外边,这傻子要翻墙去捡,结果掉进了水沟。说是在沟里打捞上来的除了傻子的尸体还有一个蜂蜜罐子。关于这傻子的死,还有其他几个不同的版本,我最相信傻子是为捡蜂蜜罐子失足落水的说法,但我又害怕这说法是真的。
我想起一年前那条被我用鸡爪子引诱的狗,也是死在这暗黑的臭水沟里,而这傻子的死也是因为我给他的蜂蜜罐子。这条沟里死了一条狗和一个傻子,都是如草芥一般的贱命,可为什么每次想起他门都让我泪流满面。那条狗是如此聪明体贴,这傻子又是那么侠义勇敢。
今年的冬天,漫天风沙,水沟里流着黑色的水,水边结着白色的冰。生活里再难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快乐,再难有什么人能让我感到持久的温情。我想,如果这傻子还活着,他还有很多的生命力,如果这傻子不傻,该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但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发生过的事再也没有改变的余地。
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靠谱的算命先生,就像我一辈子都在寻找能治好我斑秃的神医。
来厂子报到,正赶上头伏第一天,食堂给吃了一顿羊肉胡萝卜馅儿饺子,而就是这顿饺子,让我染上一场几十年不消的顽疾。自此,羊肉还是要吃,单不碰这羊肉馅饺子。吃完饺子,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是秦广王蒋子文,司人间天寿生死,统管幽冥凶吉,善人寿终,接引超生。殿上正送来一个女人,眼皮溃烂,鲜血滴答,跪在我面前。我口中念念有词:“此女乃恶多善少者,押赴孽镜台,令之一望,使照见在世之心好歹,随即批解第二殿,发狱受苦。”只见此女写下一行血字:“忌乃心之兽也。”忽头皮一阵奇痒,从梦中醒来,脑中尚留一个“兽”字。
自这天起,头皮就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冒出无数小疙瘩,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后如豆大,再后来长成一分钱硬币规模。它们被丰富的油脂和污垢滋养着,通体灌满浓稠的汁水,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爆裂。我只当是这地界的羊生性威猛,把我肝脾熬得焦干,才在头顶憋出一片火疖子。可是当第一茬脓包结痂掉皮时,我的头发也跟着脱落,这脓包就像是一撮毒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那段时间,我没事就在手心把牛黄解毒大药丸搓成一小粒一小粒,再大把大把地吞吃掉。已经攒了一抽屉的白色药丸壳子,头顶的脓包却愈发长得热烈。
我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偏巧落下这个破相的毛病,我摩挲着那一块块裸露的头皮,手感细腻光滑,让人摸着上瘾。当秃掉的头皮面积逐渐增多,头发反而显得突兀,我的丑态也日渐显露,厂里人的目光便有了新的聚焦。老狗常开玩笑说我是下水堵塞的奸恶之人,要是脚底能流脓,索性坏透,倒也畅快了。每每听到这样的玩笑,我便恶狠狠地骂上两句,以掩盖我发自骨盆的自卑。但也不乏伪善者,胖头余当数最伪的一个,他从食堂给我顺了一网兜生姜,让我用来擦头皮。得病之初,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我便从搓药丸换成搓头皮,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股生姜味儿。失掉毛发的头皮本就脆弱,怎耐得住我手中生姜的揉搓,原本白嫩的头皮变得粗糙通红,加上三伏天太阳毒辣,把残留在头皮上的姜汁熬煨得滚烫喷香,本就斑驳的头皮新添一抹赭红,看起来更加丑陋不堪。
后来听我们厂的女工说附近村子里有位先生,专治各种脓包疙瘩。曾有一个女工怕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眼皮上长出核桃大的脓包,后来就是这位先生给治好的。听说这先生养了一只浑身油绿的螳螂,女工眼睛上的脓包就是这只螳螂吃掉的,由于脓包比较大,这先生怕螳螂撑死,于是分了三次才吃完,吃完以后,螳螂更绿了。那个女工我后来见过,有点像梦里那个眼皮溃烂的女人,不过她的眼皮除了肥厚,并看不出螳螂咬食过的痕迹。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兴奋,当人病入膏肓时,可能都在渴望一种变态的疗法,仿佛办法越离谱,治愈的可能性就越大。我虽不至病入膏肓,但对于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来说,摊上这样一个病,和病入膏肓也没什么两样了。不久我寻到那位先生,稀溜花发背在脑后,一张脸上只眉心处两道横纹,如不是看了那对眼睛,都不觉得这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说来奇怪,有些人的苍老是刻在皮肤上的,有些人的苍老是显在体态上的,有些人的苍老是混在嗓音里的,而有些人的苍老却是藏在眼神中的。他仔细瞧了我的头皮,又让我伸出舌头,用一根银针刮下些许舌苔,放在一张锡箔纸上用酒精灯烤至液态,我看着自己的舌苔变成焦糖色,开始冒着泡泡,似乎还有一股碳烤的香味。接着,他把我的舌苔冷却,用刀片切碎再碾成粉末,最后,他掀开一块布,露出一个琵琶样式的砚台,里面果真坐着一只油绿的螳螂,他把这些粉末倒进一个小钵里,又兑了一些黄色液体,凑到螳螂面前。我刚想走进看个究竟,这先生就把布放下来。他让我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我迫不及待地来敲这先生的家门。他说我的病可以治,但是由于我前期胡乱擦东西,又引发了别的病症,治起来要花些时间。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丑陋,而事实却是一场更大的恶疾正在靠近我。
治疗步骤复杂,过程痛苦。这先生先是剃光了我的头发,当那些疤痕完全暴露在他面前时,我感到他鼻腔里涌动着兴奋的气流,喷出来的满是欲望。接着,他在我头皮上涂抹一层凉凉的药膏,再包一层锡纸,几分钟后,掀下锡纸,这先生拿一根竹签戳我的头皮,只觉头皮发麻,并无痛感。他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是最关键的环节。先生手上握一把刷子,本该是鬃毛的地方却插满了寸长的银针,这先生拿着这把针刷在我头皮上用力搓动着,我虽感觉不到疼,但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嚓咔嚓声让我出了一身冷汗。最后,这先生撩开布帘,从放螳螂的砚台里蒯出一勺绿色的东西抹在我头上,一个疗程结束。当晚,药效过后,头皮感到阵阵火辣,疼得我在屋里上蹿下跳,不想竟跳出汗来,更刺激得我直骂那老东西的娘。折腾一夜,总算是止住了疼,可原本一个头竟肿成两个大,头顶还有一层绿色的痂,这先生该是有经验的,特意嘱咐了不能戴帽子。我像怪物一样活了两个星期,之后总算是消肿了,原本秃白的地方竟真的长出一层黄色的绒毛,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软中带硬,搔得我指肚子麻痒麻痒。
这天,我找先生准备做第二疗程,正巧遇上有人在屋里,这先生正握着那人的手比比划划,小声交流着。那人走后,我问先生是否会算命,他微微一笑,说道:“不会算,但会看。”我便伸出手去请先生帮我看看。他先要我伸出左手,放在掌心,向内捏了捏,看了看掌纹的深度,又把我的手抻展,看纹路的走向,说道:“命数绵延,无人伴佐;慧根深藏,不得开掘;父母双全,不得慈爱;香火断传,了无牵挂。此大凶命。”我虽不能完全明白,但听到“凶”字,总知不是好命,我便求这先生可有什么解法没有,他先让我治好这秃斑,日后再慢慢给我解。
大概半年以后,头发已经重新长出许多,再没有出现斑秃,只是毛发不如从前硬挺。终于这先生开口重提解命一事,只是需要花一笔重金。我没有那么多钱,只好先押了那块上海全钢表。这先生让我静坐一旁,他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漱口、洗手,然后撩开布帘,在坐螳螂的砚台前烧香磕头,然后他坐在我面前,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这先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下子爽朗起来,眼睛里的苍老也被一股年轻健康的力量替换,就连说话腔调也变了,显出女人态。他问我有什么疑惑,我被眼前景象吓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先生微笑着一脸温柔,说出我的生辰八字,随后我才问:“您看我今后在哪儿发财?”这先生翻眼掐算,告诉说:“东南方向。”我又问:“您看我命里可有什么坎儿没有。”这先生又是那副样子,不一会儿说道:“从今年开始,往后数四年命运不济。”我问:“可有什么办法没有?”这先生说:“不要作为,凡事退避。注意女人,别轻易留情。”说完,这先生打了一个哈欠,像是刚刚睡醒一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那副神态不见了,眼神又恢复了先前的老态。他看着我说:“你问的可都得到回复了?”我才意识到,这先生像是被什么附体了。他走到砚台前,朝螳螂又拜了三拜,就请我回去了。
从此,我隔三差五就去找这先生,花光了所有现香灰迷了眼的,插队的,好不热闹。黛螺顶的天王殿也苏醒过来,开始反射太阳的金光。唯有这南山寺,还能听见斋堂里传出粟米羹的咕嘟声。突然,一只喜鹊飞跳上矮墙,尖利的黑喙直指眉心,我心里一惊,以为是喜子的鬼魂,我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转身下山,多年前厂里寡妇的那张黄脸又出现在脑海。
那年立冬过后也是刮了一场大风,把厂后院那排废弃的平房更是折腾得残败不堪,这风把藏了几十年的污垢连同屋顶的破瓦和烂玻璃一同吹翻出来,铺了一地的破烂碎茬子。之前,这房子是个书馆,里面没有像样的书架,各种书只是胡乱堆放。撇开陈设不说,这书馆建得倒是颇为讲究,后来才知道,馆子里的家具还有门窗框,都是清一色的黄花梨。老板是个蔫挫的中年男人,听说他父亲从西洋游学回来当了教授,这一屋子的书就是老爷子的家产,父亲死后,留下这儿子,虽不学无术,但毕竟耳濡目染,不懂知识,至少识货。老爷子的藏书,虽不能是善本,但影印经韵楼刻本的《说文解字》、唐写本《文心雕龙》、中华书局《全清词》,也是价值极高的。这儿子就靠卖书过活。男人从不招呼客人,一天到晚抱着《三侠五义》《大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看。来馆子的人大多只翻翻旧杂志、看看旧式小说,年轻一点的还能看看西洋小说,但大多不会买。这老板也从来不驱赶,时间长了,书馆就变了性质,也不知打哪天起,有人借了一本书回家,从此以后,这儿成了图书馆,借一本书,两分钱三分钱的,多少是个意思,这男人的生活反倒比之前宽裕不少。
后来,日子久了,店里不卖书了,寡妇就住在这店里。
这寡妇二十来岁,她男人原是我们厂的会计,结婚不久男人就害了痨病,小两口还没来得及生养一男半女,他就撒手呜呼了。这寡妇顶了她男人的班,但又不会干活,只每个月领些钱,厂里安排她住在平房,偶尔给工人门洗涮缝补,挣些零花。这寡妇虽很少在人眼前进出,但那茕茕孑立的小影总是人们心头的一块疙瘩。厂里也有不少女人,前些日子还来了个女医生。但唯独这寡妇,扁平的额头,低凹的鼻梁,一双眼睛了无生趣,却最是让人惦记,我也不例外。
大风过后,寡妇的小房遭了难。这天中午,老苟一伙还有三车间的几个后生正在这院里忙着。寡妇站钱,抵押了一切值钱的东西。按照我的花销,这先生又来了几次附体,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得到回复后越发觉得神奇,不由得深信不疑。那段时间我正和厂后院的寡妇打得火热,但我谨记先生的话,不能轻易留情,所以和那寡妇的攀缠纯属寻欢作乐。而如今想来,那样的环境里,她能一心一意地温暖我,激活我干枯丑陋的身体,是多么可贵。而我,可能是因为一只螳螂的话,竟负了一份真情。
当初下放到厂子劳改,本想着可以借此机会逃离先前的环境,没准儿人还能变得清亮些,谁知遇到这先生,嘱咐我“凡事退避”,起初遵循是为了旺旺运气,后来竟养成这么个麻木的习惯,真的借这先生的力量改变了命数,而这先生借的则是一只螳螂的力量。
隔年腊月,村子里的死人多起来,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一波接一波,听说都是喜丧,而这先生就躺在其中一口棺材里,被人们吹吹打打地送到地底下去了。这先生死后,我便没了去处,心里还有半截没解的命,搅得我整日惶惶不安。惊蛰刚过,天气暖和起来,头皮又开始发痒,像是开了锅的沸水,冒出无数小疙瘩,起初只有米粒大小,后如豆大,再后来长成一分钱硬币规模……
我又开始多方打听能治我这顽疾的神医,我坚信只要能再找到神医就能再找到这先生,算完我剩下的半条命。
立冬过后刮了一场大风,树叶落光,露出南山寺暗红色的矮墙,仿佛是一夜之间新砌好的。没有了树叶的掩映,这座尼姑庵终究还是裸露出来了。围墙里传来唰唰的扫地声,大清早就在人心里划出一道道毛竹枝的痕迹。一个光头姑子在大殿门前划拉着落叶。她身材矮小,似乎还不及手中的扫帚高,远看,她就像是拴在扫帚上的枯枝,随着满地的落叶一起被驱赶着。看着姑子泛青的后脑勺,心里一阵潮热,半辈子了,每活到一年里的冬月,总觉是做了一场空梦。
海螺声响起,尼姑们在经堂集会,诵读《妙法莲华经》:“佛名闻十方,广饶益众生,一切具善根,以助无上心......”
山下五龙王殿的前庭早已缭绕起香火,揣着心愿的善男信女们下跪的下跪,磕头的磕头,踩掉鞋的,在一边,怀里抱着一只喜鹊。我走过去问她,这寡妇卸下戒备说道:“这鸟被瓦砸伤了,你看这腿。”说着让出半边胳膊给我看。她这一让,我有了一种受人慷慨的愉悦不由凑得更进,这时哪里还顾什么喜鹊,满腔都是这寡妇的滋味儿。
我自以为会说两句酸话,对付这寡妇不在话下。隔天,我带着紫药水、纱布来敲这寡妇的门,门开了,她一脸警惕,我说明来意,这才情愿地把我请进屋。她轻声唤着,“喜子,喜子。”从纸盒里抱出那只喜鹊,腿上拉带出一条血迹斑斑的卫生纸。我硬着头皮给这喜鹊上药包扎,心里对它是又气又爱。随后,这寡妇给我打水洗手。光影昏暗,水声泠泠的瓷盆底,一个大红“囍”字婀娜晃动着,我的手像两条交相翻游的鱼。正看着出神,寡妇递来一条毛巾,我的手欢快地在毛巾上打着滚。
大家都知道,这寡妇招惹不得,但我有了瘾。这天,我又打着看喜子的名义去敲门,手里端着一盆蠕动的蛆虫,我告诉寡妇,这是给喜子吃的。这寡妇该是被我的憨劲打动了,留我坐下说话。她起身往炉子里添了些煤,又把茶壶座上去,翻了翻炉边烤着的红薯。再回到近前的时候,我看见这寡妇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黑影,一闪一闪的,不知身上哪里发痒,我只好搓了搓手心。
许久,炉火烧得正旺,屋里飘满了红薯的香味,一壶水迫不及待地冒着泡泡。我撩开窗帘,两片雪花正扬扬地撒下来,就像我和这寡妇,在冷热相遇的哈气里融化了。
从屋里出来,我在墙边撒尿,一条热气腾腾的水柱灌到雪堆里,砸出一个深孔。看着尿的热气,我心想,人身体里那么暖和,可为啥这寡妇的眼泪那么冰凉。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抓挠胸口,仿佛那条泪还带着沁骨的凉。
我时常梦到这寡妇住的平房,还有通往这院子的小路,可能是梦到的次数太多了,每次回想起我和这寡妇的时日,可能多半都是梦境里的样子,而真实的情景是什么样,早已模糊不清。我甚至怀疑,这寡妇是不是真的存在,而每当看到喜鹊,她那轻声呼唤“喜子”的声音又是如此真切。
这天,寡妇没起身送我,我临出门,她说一句 :“冷,再添点煤吧。”眼看天要亮了,我没理会她,抬脚走了。
这天在车间上厕所,我遇见那个女医生,这事情搅得我心里乱七八糟,大概五六天没去寡妇那儿。再去的时候,老远就看见门扇子敞着,可屋里已经没了人气,就剩下一张破床垫和几件家具。这寡妇走了。
寡妇走了,似乎没人知道,也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害怕被发现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谁都不敢轻易提起,但所有的话题却又在试探着、诱惑着对方说出来。我像所有伪装的人们一样,对于寡妇的离开,除了感到好奇,再容不下其他任何情绪。
本以为离开厂子,这每年的冬月能换个滋味儿,可无论我在哪儿,年月转过几遭,这荒梦一般的月份总是牢牢罩住我,逼我想起那寡妇的黄脸和那只叫喜子的鸟。
我走进南山寺的院门,离那扫地的小尼姑越来越近,看着她那泛青的后脑勺,不知道怎的,满腔都是那寡妇的滋味,胸口仿佛有一条泪,带着沁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