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许依婷
我无法想象,爷爷奶奶为别人厂里所看守的传达室是那么的热。大暑,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刻。下午四点,也是我来接父亲的班,代替奶奶值班的时候,被西山太阳烤晒着的传达室里,比蒸笼还热。房间里是有空调的,但那不是我享用的,这需要在半夜,没有人进出厂门父母休息时才能进去的地方。而白天,看守企业的大门,你必须始终把传达室的门窗开着,登记好来人的身份,随时关门、开门,尽这一份工作的责任。
一只小小的台扇,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拼命地向我吹着,以至于桌子都被它震得“咚、咚”地响了,然而它还是吹不走从西山太阳上涌过来的热流。它似乎是个无赖,死皮赖脸地紧咬着我不放。暑假期间,该做的作业我都已做好,在我过来的时候,便从同学处借来一本《盗墓笔记》,在工作的间隙中翻阅,打发时光。
我的家庭并不富裕,父母都是私企里的上班族,工资并不高,爷爷奶奶都近古稀了,为了能够让父母减轻些生活的压力,还是托了人说情,才到这里找了份传达室的工作。虽然全年才一万多元报酬,但也算为家里挣些补贴。然而,这几天奶奶因病住院,父母在流水线上工作,即使想请个假也不易,都是爷爷在服侍着。
奶奶爷爷都走了,眼看着这份传达室的工作没办法保了,父母很急,他们知道家底微薄,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奶奶这次的花费又要好几万,虽办了农保,但很大一部分是要自己承担的。钱从哪里来?如果再失去传达室的这份收入,家里就更难了。于是,父亲便找到了本单位的老板,为他调整了上班时间,让他能腾出时间与母亲车轮战代奶奶守传达室,为的就是能保住这份收入。
但即使这样,父母看守传达室的时间在下午交接时,还相差几个小时。两人没有办法了,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但他们只是看着,并不开口。我知道了,我一直是让父母、爷爷奶奶宝贝一样疼着养的,他们似乎舍不得我吃这份苦。我不以为然,不就是看守传达室么?世上还有比这轻松的活么?我去!我寻思,我还可以在那儿带本闲书消遣呢!
到传达室了才知道,这份让自己认为是世界上最轻松的活,竟是如此之重。当我坐在办公桌前,双眼紧盯着企业大门的时候,虽有电扇吹着,汗水却始终如雨而下。它们溅落在办公桌上,溅落在地上,也溅落在那本《盗墓笔记》上。
原来生活是如此艰难,原来父母、爷爷、奶奶她们挣的钱是如此不易。原来我对“血汗钱”一词不屑一顾,而现在方有了切身的体会。我热得有些发晕了,隐约见到奶奶挣扎着爬起病床的形影,仿佛听到奶奶在向我呼喊:“孙女啊,太苦了你了,奶奶来替你吧.....”
我不禁一阵心酸!原来我的亲人们,就是挣着这样的钱供我生活的啊!我止不住感动的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掉落在地上。
第二天下午,我依然按时来到了这个传达室。不过,我换了本书,是我的语文课本。我珍惜亲人们给我的这一切,我更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我现在是学生,能做的便是发奋学习。坐在西山太阳烤着的传达室里,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对奶奶说:“奶奶,看到了吗?你的孙女长大了啊!”我更不止一次地对着西山太阳说:“谢谢,是您让我懂得了感恩与珍惜!”
如果一个高三的女生,在当今社会中还没一部属于自己手机;如果一个高三的女生,还会穿上母亲的旧衣服;如果一个高三的女生,放学后的“必修课”是洗衣做饭;如果一个高三的女生,还从没买过任何化妆品……你信吗?而我就是那个女生。
也许你们会质疑我,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我会坦然面对这样的生活;也许你们又会说我很坚强,其实我也迷茫过;也许你们会同情我,其实我不需要。多年来,家中的艰辛生活,已让我长大,让我学会了放下。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愈加珍惜;也因为我有最大的坚持理由——那一个夏日雨夜的霹雳,始终如一只明灯照我前行。
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夜,十点多了,外面下着雨。我因为急性感冒引发高烧,急坏了刚刚下班回来的妈妈。妈妈怕我在摩托上坐不稳身子,她便为我穿上雨衣后,决然地背起我向镇上的卫生院飞奔。途中,一道道闪电劈下,几乎把黑夜变成了白昼,那雨点也在劈头盖脸地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伏在妈妈的肩上,昏昏沉沉之中,不仅感觉妈妈在快速的奔跑,还听到妈妈嘴中在不断地念叨:“宝贝,别怕啊,一切有妈妈……”
我记得很清楚,她背上的汗水和雨水,暖烘烘的,只走了半程,便浸湿了我的胸膛。我的耳边还一直响着妈妈喘粗气的声音。当我在医院的诊疗室中,妈妈把我放下身来的时候,她的急切表情,当她用手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抹着淌下的满面雨水时,我分明见着她眼眶中还溢着晶亮的泪花。那种深深的爱意,便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坎上。
或许就是从那天起吧,我开始为父母着想了。我的父母都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他们都是在乡镇的私企中普普通通的工人。他们不仅文化程度不高,且又老实得全村有名。即使在教育我的问题上,教育方式也相当粗暴,并不因为我是女孩而少过打骂。他们如千千万万的农村父母一样,信奉着所谓“棒头子上出孝子”的“真理”,而我,从那以后,从来是坦然接受。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我好,因为我知道,即使用棒子打,落在我身上的也是爱。
在此以前,在他们用这种方式教育我的时候,我也曾淘气过,叛逆过。我不仅记恨过他们,还曾经产生过报复他们的念头,甚至还希望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女。我无数次羡慕过别的家长对他们孩子的爱——同学们从父母那里得到了身上日日可换的新衣;手里半年一换的苹果手机。我是女孩,我怎么会没有爱美之心?我怎么会不爱时尚?但我生活在这种家庭,能会有吗?然而,每当我有了这些消极的想法时,那个雨夜的一幕,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知道,我的父母或许无法知道当今社会一个少女内心的期望,可是我一定会时刻记住他们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即使他们爱我的方式差尽人意,然而我相信,无论我走多远,他们的心总会如那雨夜的道道闪电一样,点亮着我人生路上一盏温暖的明灯,照我前行。
这样的爱,让我无以回报。所以,我唯有坦然地面对生活,努力去适应我穷困的家庭;努力去适应老旧思想的父母;也努力去适应这个社会;更努力地去学习知识,让自己变得强大。没有手机,我也可以用看书的方式娱乐;没有体面的衣服,我是学生,便用最优秀的成绩让同学与老师赞美;即使有时穿的是母亲的旧衣服,我依然可以穿出属于自己的青春与个性;而没有护肤品、化妆品,我自信有一个最美的“无污染、无添加”的青春!
如果外界有些不了解我的人,对我还会嘲笑和蔑视,我也毫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当他们看见我家里那满墙的“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等各种奖状时,一定感到惊讶。
家在湖父,几乎无处不竹。经过村边的那条去悬脚岭方向的省道,就在两边竹林的夹裹中前行。进入我们的小村,宽不足八尺的几百米水泥路,更是在竹林中婉蜒穿过。而我的家,则完全隐藏在竹林之中,以至窗外尺许便是竹杆。
身在竹乡,便终身与竹相伴,竹从来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一年四季,从餐桌上招待客人的笋烧咸肉、笋尖炖蛋,到自家早上搭着白粥的笋花生、笋黄豆,吃的都是竹的馈赠。即使年复一年送往他乡亲朋的礼品,也都是春笋、冬笋、笋干等等。竹林就是我的家园,我是竹的女儿。
从我懂事开始,就见着慈眉善目的奶奶,一年四季把竹林当作家中的菜篮,从春日的春笋,至夏秋两季的鞭笋,到腊月时节的冬笋,奶奶只要扛一把山锄提一个竹篮踏进竹林,不用多时,鲜笋便会入锅。
见人很少言语,只是咧嘴一笑的爷爷,似乎很少出门,四季与竹林为伴。春日“笋场”,整天儿不是挑着个担儿钻进林子挖笋,便是在后院和奶奶剥笋、切笋、煮笋,然后在门前的竹扁上摊晒笋干。夏秋时节,则是在竹林松土除草。入冬前,每年的惯例,他手持弯刀,把到了年份的竹子一一砍伐,腾出位置让新竹安身。毛竹有人来收去贩卖,卖去给人家做工地上用的脚手架、做竹器,而剩下的竹枝,则是爷爷整个冬日抽着的长长的旱烟管,坐在门前的廊下安静地扎着扫把的材料。
笋产品,竹子,包括扫把那些竹制品,它们是我家的主要生活来源。即使到了今日,也仍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儿时,夏日与伙伴在竹林的浓荫中攀爬毛竹、晃荡秋千,那种温馨的画面依然刻在心中。而一场冬雪之后,帮衬着爷爷奶奶敲打着被白雪压弯在地的竹子上的积雪,更是给了我生命的启迪。我问奶奶:“毛竹的腰为什么总要弯到地呢?”奶奶笑道:“雪婆婆现在正教育它呢。它的娘是竹根,它娘永远在土里藏着,却供竹子吃好、喝好、长好,然后长出来风光,要它低头向娘谢恩呢。”
我又问:“那我现在把按着它头的雪婆婆请走了,它为什么还弯着腰不一下子站立起来呢?”奶奶又笑道:“那是它懂感恩了,你帮了它,它正在低头谢你呢。看吧,明天它又挺直腰杆了。”
哦,连竹都明白这些做人的道理,在它们面前,我也一如在长者面前,学着做人。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是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