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唤醒的色彩(外一篇)

2018-11-14 15:09
黄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滹沱河

刘 勇

我们是追着朝霞去的。东方橘红的霞光由淡渐深,车从原平城区向崞阳大桥飞奔。路经崞县城北门,霞光正涂红苍郁的城门。和无数个这样的早晨一样,霞光依然用心镌刻“宁远”二字,总想让历史由灰暗变得温暖。这个我儿时无数次穿越的城门,却从未有过如此早的面对。这也和无数的历史瞬间一样,一闪而过的回眸使我莫名忧伤。

抵达的喜悦很快改善了心情。桥头上有一长者向河长啸,激烈而专注,我们附和的呐喊并未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两个一红一绿的中年女人踏着欢快的乐曲并肩暴走,一个灰色长袍僧人与他们反向倒行。众人长枪短炮横架栏杆之上。我将镜头对准他们,拉近时发现每个人的脸上写满大自然的陶醉和怡然自得。

太阳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从远山的苍茫间露出笑脸。凉风轻掠,村庄、树木、农田、流水、蒲草,一起抖擞一下,全跟着醒了。桥下银灰的河面上一时间金光灿然,斑斑点点的闪烁有些羞涩和不安。大自然于早晨捧送的第一个惊喜,清新而温润,微风中“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又使金色光线有了轻微的颤动。有鸟在镜头中急促鸣叫,众人尽管仍有太多的不舍和意犹未尽,还是寻着鸟声下桥入河去了。

这注定是一次松软的行走,双脚最早感知了一切。浮在地表的黑泥印满牛羊和飞禽的脚印,踩上去软软绵绵,有海绵的质感。接近河岸,澄明一片,细草浮花。因碎黄花的加入,地毯变得华丽富贵。草尖上晶莹的钻石闪闪发光,真不忍心因不可避免的踩踏让其摇落,但没有办法,河滩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我们知道明天早晨,摇落的钻石自会重返草尖上,再次闪闪招摇。河畔的蒲苇已没过小腿,褐色的蒲棒像擂鼓问天的鼓槌,敲击着造访者的膝头,仿佛在告诫:膝盖只能向自然弯曲。蒲苇和众草泼洒的翠绿向遥远一直铺陈开去,直逼天际和炊烟,更深处应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另一个季节。

一眼望开去,眼前的滹沱河早已失去往日的浩荡,其模样更像是湿地和滩涂。这一段河道几乎无岸,沿着瘦弱的河水和弯曲的河道行走,水面离地不足咫尺,或许哪天发大水,脚下的地面又会变成河底。滹沱河的摇摆和飘忽真实地演绎着“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传说,它真的是一条无岸的河流。两边农民开滩种地,严重地裁剪和收紧了蒲苇的完整和宽广。有些庄禾己临近水线,我认出是玉米和葵花,它们低矮枯黄的身躯最终不敌盐碱的腐蚀。碰命打彩,靠天吃饭,不问收获,太多的无奈散落在杂草丛生的田垄。河道两边树木丰茂,多为杨柳。或成片或三五或独木,稀疏有致;或墨或绿或鹅黄,高低错落;或直或歪或横卧,姿态万千。南北无垠的苍茫,东山起伏的曲线,西畔绿树掩隐的田园。大自然真的是丹青高手:杨柳依依带郭青,远山复作翠围屏。

太阳暖暖,彩云软软。此时的河流平缓清澈,群鸟为媒,天水上下呼应着。该有光时就有了光,该有色彩时就有了色彩,该有鸟叫鸟就叫了。河水任性分岔,小洲随意出没,洲上香蒲随风起伏。水深处,蓝天、白云、碧树交相辉映,水浅时可见鱼鳞般的河泥。无岸的河流是一种更美好的存在,没有限制和约束,没有焦虑、不安和恐惧,这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心态。我喜欢滹沱河的率性,喜欢她的宽容,喜欢她的隐忍,更喜欢她女妖般的自由。

大田里有位农人倚锄而立,几只鸟在他头顶唧唧盘旋。我问:这是什么鸟?农人不屑答:河关关。我突然想到了“关关雎鸠”。跃中兄一直讲“关关”的鸣叫不美,如此看来,这“关关”二字不一定模鸟鸣之声,该不是鸟名?河之洲上除了雎鸠还有河关关。这点发现又令我想到孔问童子的故事,他不敢入晋,概怕是丢了文化人的面子。我也不敢再问,只能用心观察和聆听这鸟鸣了。儿时滹沱河鸟类众多,我们只关心鸟窝和蛋,至于叫甚名谁也懒得多问,但河关关这名还是熟的。屏息敛神,寂静的河谷最明亮的鸟鸣还数河关关,间或可闻蛙鸣和喜鹊的欢叫,只可做伴音,主唱依旧是河关关。这鸟真叫得好,“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音调中除上声不常用,阴平、阳平和去声都应用自如。节奏也把握得精准,有顿有逗,有叹号和省略号,真疑心这厮是诗人转灵,文章妙手。河关关对我们这一行十几人保持高度戒备,开始只在半空滑翔,辨识来者动机,并及时将信息传递给同伴。我一个人快步疾行和众人拉开距离,一路跟河关关习语。这精灵大概明白了我的示好,也发现来者手中的长枪短炮并没有枪声和火光,渐渐放松了警觉,于低空盘旋。最近时也就十几米的距离,这使我有机会能看得更清。河关关的大小因天空没有参照物说不准,可能和家鸽差不多。头不大,体形狭长,尖嘴粉红,两条腿并列其后,像缩小版的歼-20。双翅中白边黑,阳光正射,望上去通体透明,并不常扇动,喜欢平翅滑翔,显得悠然自得,一天独大。短暂的友好相处,使它们很快获得了信任,又有几只加入,形成一个飞行中队,那情形好像以主人的身份真诚相邀,开道护航。美中不足的是编队混乱,上下左右盘旋,仿佛在进行飞行表演,自我表现多了点。河关关组成的飞行中队一路陪伴,欢快地叫着,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空气渐渐灼热,草香和两岸的泥腥味愈发浓烈。大口呼吸,五脏六腑浊气尽释,心中空了,净了,润了,脱胎换骨,超然于尘世之外的奇妙美感盈溢全身,直抵灵魂。我们因一些所谓的人生追求,所谓的济世情怀,所谓的功名利禄,竟远离了近在身边如此美好的自然。现在母亲河深情地把我们搂在怀中,草香和泥腥突然有了乳香的味道。

我脚下的青草上有两道清晰的车辙,由东向西,越过农田和树林蜿蜒而去,直达隐约的青瓦和飘浮其上的炊烟。我仔细辨认,难觅马车的影子和鞭梢的红缨。当我专注辨认这是否是农用小四轮的脚印时,一声电力机车尖锐的嘶鸣正划破天空,河关关伙同众鸟精心营造的寂静顿时支离破碎。此时,我才更能理解梭罗为什么讨厌火车的咆哮,戈登为什么痴迷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噪音生发的崞阳火车站旁,那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庄头村。菜花蛇的客车与黑乌蛇的货车,曾激起过少年无数的惊喜和梦幻,那时脸贴铁轨侧耳倾听由远而近的轰鸣,甩着小鸡光腚于河中捞鱼摸虾,所想的世界肯定不是后来的样子。现如今站在车辙上回望故乡,这一陌生和不熟悉的角度令我恍惚不安。

多少年了,入梦的除了滹沱河外还有村北的北桥河。我看到了故乡陌生的车辙,却没有寻着北桥河的流水。儿时我们划着冰车,从北桥河可通达滹沱河,由狭窄开往辽阔的惊喜贯穿了一生的梦境。每次沿108国道路过曹家垴北面的北桥河,入眼的庄禾和田地不知何时填平了一切,小河上晾晒大花被面和碎花衣衫的情景早不见踪影。这条河只能出现在县志里了。此时我依然固执地搜寻,哪怕是一节干涸的河道也足慰我心,但毫无所获。我拔了一节蒲根,嫩白多须,入口咀嚼,甘甜微苦,还不到季节,秋上才好,晒干上碾可抵半年的粮。

意外地看到一小潭积水,它孤寂游离于大河之外,水面不荡不漾,几缕水草宛若荇菜,不知其间有无鱼虾和鳖。我习惯性尿紧,就取出,淋淋啦啦尿了。细弱的体液在水面没激起太多的涟漪和声响,鱼没有露头,水面很快恢复平静。儿时一群小伙伴纷纷取出,小鸡硬挺挺的,优美的孤线射得老高,一圈圈涟漪有声有色有碰撞。鱼以为下雨了,纷纷张嘴打探。侦察成功,就赶紧取桶拿瓢,将水淘干,泥里的鱼虾和不常有的鳖可勉强打一顿牙祭。

众人的呼叫惊破儿时的美梦。追赶众人的路上,我和河关关说:咱们和河有太多的关联,一个村庄没有了小河,其实就了无生趣了。河关关“唧唧”两声,表示同意。

又行五里,眼前的村庄叫郑家营。此段树木突然稀少,房舍望过去坚硬零乱,空空荡荡,明显缺了点什么。正疑惑,看到不远处高高堆积的沙包和黑色的铁船。有影友跑到沙包底部拍摄,巨大的沙包迅速缩小了人的比例,镜头切割的画面呈现出沙漠的景象,不知谁惊呼一声:撒哈拉沙漠!这有点夸张,但湿地变沙漠的恐惧,还是让我想起楼兰,那曾水草丰茂的古代小国竟然突然消失。斜横在水边貌似铁船的家伙肯定不是为了航行,现如今滹沱河细水浅滩,时有断流,早已失去载船的能力,能载动的只有许多愁了。据说玄烨西巡路经崞县,钓罢归来不系船,一夜风吹,船己到芦花浅水边了。这是几百年前的事。儿时也曾夜闻洪涛喧半夜,朝来失色,几乎全村人齐立河神庙前的高台。洪水万马奔腾,裹挟着上游村庄的牛羊、门板、衣物、庄禾顺流而下,村人用三爪和长耙打捞,每有所获,众皆长嚎欢呼。我边想边仔细地打量这只铁船,可能是挖沙或淘金用的,船头下面已形成一个很大的湖面,周围横七竖八散落着枯死的树木。凡事皆有因果,我明白这段河岸树木稀疏和沙丘与黑船有关,它们给河流造成的丑陋又来自人心。真正的可悲还在于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切,并总能给自己的无知和贪婪找到恰当的理由。

继续前行,水边一株独柳倒映在水面,周围的蒲苇明显高于四周,有些蒲棒已炸开,像举在半空洁白的花朵。突然“扑喇喇”的一连串声音响起,两只野鸭护着两只小鸭从柳树背后一起跳入河中,“嘎嘎嘎”叫着,惊恐万分。众人举起相机拍照,母鸭率小鸭顺流逃避,公鸭断后,且张开双翅边拍水边向我们拼命反扑。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柔软之心全被击中,那一刻大家无不感动。没有一个人再追逐,都放下相机,静悄悄呆立在原地,表达深深的歉意。有影友回过神来,掏出手机低声告后面的人,让大家绕行,生怕再次引起这家人的惊恐和不安。不知公鸭怎么想的,贴水面逆流飞行,有意弄出动静和声响,吸引我们的注意。公鸭在前方飞行,我们缓缓跟在后面,行走了一段,公鸭突然离水反向空中飞行,寻母鸭和小鸭去了。勇敢、责任、智慧这几个词使人差愧难当。我不禁想到上帝造万物的次序:第一日光分开了昼夜,时间在一切之上。第二日有了天,空间成为永恒。第三日是地,陆地和海洋使万物有了归宿。第四日是日月星辰,天地间有了明暗。第五日是飞禽和鱼,天地间有了声音和色彩,野鸭就在其内。第六日是走兽和虫,人才在其中。人是最迟创造的,自然在野鸭之后。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人在时空天地中,尊崇万物和自然才是正道,才是宗教和真理。人真的没理由自大。

看看表,已走了四个多小时。阳光不再倾斜,气温明显升高。众人虽饥渴难耐,疲惫不堪,但仍难掩兴奋。河道越来越宽,景色越来越美,河关关越来越多,叫声也更加密集,滹沱河似乎正准备为这次行走做一个小结。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大营桥,听到等在前面汽车的鸣笛声,列队欢送我们的是一大片矮树丛。远望过去,一丛紧挨一丛,色若粉红的火焰。穿行其间,褐红色的枝条像少女柔软的腰身,针柏状的绿叶又仿佛纤纤素手,举着粉红彩笺为我们致感谢词。几个月前我曾见过这片丛林,枝条苍黑,似无生命迹象。冬天有人放火烧过。想不到时隔几个月,它们摇身一变,又郁郁葱葱,蓬蓬勃勃。惊喜之余,十几个人谁也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有疑求诸野,问田间农人,告名叫柽柳,并言称此木喜水耐旱固沙,逐水而生,只要有水便不惧风火。就我所知,早在《诗经·大雅·皇矣》中就有对柽柳的记载:“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意思是告诫人们既要培植它又要修剪它。大自然中千万种树本,大概唯独柽柳有从“圣”之殊荣。这些是不是暗含着某种隐喻和警示,先人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柽柳苦恋河流又证明着什么?

走出柽树林,河关关纷纷作答,只是大家一时还听不懂它们的语言。

在你的波光里仰望历史的天空

上次追朝霞,这次迎夕照。下午五点,我们已达大营桥。刚过夏至,太阳万针牵线,扎得人满身是汗。大家都躲到东河岸树下,等太阳回宫。滹沱河静静流淌,天空中每声鸟叫都会引起波光的跳动和不安。鸟声如爪,河水的轻响犹若水琴,只有心如止水的人才可听闻。

席地而坐,平视眼中的一切。瘦弱的河水细成不规则的曲线,原本宽广的芦苇反倒成了齐整的绿屏。我知道离河不远,两三里的地方,有一处温泉。刚才路过芳草园和康力,停车场上挤满各种车辆,人们乐得逍遥,都抓紧时间享受生活。但另外几处肯定是清冷的。原平有“四故里”之谓,有三个故里就在一眼之内,如果建三座纪念碑,即便现在坐着亦可看到,只是现在还无人做这些工作。这三个故里是徐永昌故里、三班故里和慧远故里。更诡异的是,这三个故里相距不出二三里,撑开一个三角形,历史、宗教、战争就这样孤寂地相互守望支撑着。以他们在历史上的影响和地位,如此近距离地胶着,在中华这块版图上应该并不多见,似乎构成了某种隐喻和象征,只是人们忽略了这种有意味的存在。

躺在草地上,享清风,听鸟鸣,才体会到河岸也叫河床的精妙。河水虽可上床下岸,但流走匆匆,无奈没时间躺着。床的意义可能更多地源于人的体验,我甚至忍不住想些与色情有关的景象。为了抵制和克服这些下流意识,我开始坐起来正襟与影友们谈徐永昌。

十几天前,三晋出版社张继红社长跟我打电话,说过两天徐永昌的孙子徐良治将回原平拜祖。到那天我按张老师的安排早早去水果店买了几种水果,又到花店买菊花。原想买五十支吧,一问价钱很贵,就精减编制二十,且去掉了豪华包装,共节约资金六十元。到高速出口,见对台办主任早冒雨等候于此,方知徐先生拜祖之行有官方性质。雨很懂人的心情,在乡政府各级礼节性会见结束后,十几人下楼,雨正好停了。徐永昌将军的所谓故居,其实是原汁原味的农家院落,连个简单的标识牌也没有,任何人经过这里都想不到任何事情。比如密苏里战舰将星云集,谁和日美共同签字,终于结束了那场中国以3500万人生命为代价的世界大战。五间正房檐低门窄,看不懂何年何月。大婶八十多岁了,以主人公的姿态指着西房上的一扇木窗,欢庆有余似地说:就剩那扇了,有人高价买,我说就这点念想了,不卖不卖。徐先生六十六岁的眼睛有点呆滞和惶恐,泛起的泪潮像秋霜般苍凉。夫人拉他到窗前拍照,村长再次凑过去强调他是这个院出生的,我疑心他能当一村之长肯定和他强调的内容有关。院里杏微黄,摘几颗尝很酸。徐先生握在手中没吃,他肯定不知道要辨别杏的滋味,就必须亲自尝一尝。到了坟地,七棵松树枝干挺拔,郁郁葱葱,在周边的庄稼地里显得高大而另类。坟地现有两座坟,只有几块墓围石是过去的,墓主应是徐永昌的祖父和大伯。我看过大陆团结出版社出版的《徐永昌回忆录》,可惜只有1932年之前的记叙,之后的全没有。是将军再没写还是出版时的故意,不得而知。从1932年前后的碑记可约略知道,将军在山西省主席任上,曾回沿沟村负土崇封,栽植松楸。由此可知现存的墓围石和松树都应是徐将军亲为。徐良治先生神色庄重地将水果摆放好,双手捧着白色菊花默祷,众人相随三鞠躬。三十支瘦弱的花朵分插在两座新土培植的坟头上,实在稀疏得可怜,我只能骂自己无耻。村干部向乡领导悄悄汇报,有一座坟被水冲了个大洞,昨天才将坟堆重新修整好。张继红社长发现松树下部,每棵都树皮脱落,且有很多洞。众人谁也说不出原因,最后归结为虫洞,但我觉得松柏树一般是不惹虫的,只好呵呵一笑。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和六七十年代坟场究竟发生过什么,历史已记不住了。离开时众人发现了一处两米左右的碑座,从形制上可推断碑体之大。徐先生在坟周围盘桓良久,过来看完碑座后说,他爷爷已将地看好,原准备还在附近建一座学堂。历史不喜欢假设,然而假设常有深意。不知谁提了到阎府旅游,更多的附和之声都说此地好风水,前有照,后有靠,滹沱门前绕。中午吃饭时村干部一直劝酒,上得台面的话还有报效家乡,投资办企业等。徐先生说家乡空气好。我说下午去滹沱河边走走,他说下午还得赶去雁门关,下次一定。徐先生伏在爷爷的膝头,翘首北望的乡愁里一定有两个词:雁门关,滹沱河。

影友听我说得动情,就说我立场有问题。河关关一次次越过头顶声援,远处有尖锐的电锯声表示抗议。二十年前县政协一位领导谈到徐永昌,说他围剿过共产党,又是光复大陆的副主任,很有些愤愤。

太阳逼近山顶,众人不听我怪力乱神,纷纷操起长枪短炮寻找最佳地点和角度。晚霞由浅而红,水面上泛金跳银。日之夕矣,羊牛回来。先是一群羊,驮着金羊毛下河解渴,寂静的河谷因它们的加入,顿时生动了起来。一只母羊受不了小羊无休止的吮吸,蹬开后腿迅速加入大部队。滹沱河敝开胸襟,以水为乳,哺育万物。此时我才深刻理解了母亲与河组词的贴切与温暖。羊喝饱了,满腹的凉爽和舒坦,水与众草交融,成长为肉,最后迎接油锅和刀叉的议论和指责,并开始另一轮漫长的轮回。轮回又使我想起另外一个被人故意遗忘的名字,他同样离我们的镜头不远。羊们在狗和皮鞭的驱逐下,被羊倌前呼后拥着回村入圈转化脂肪和肉去了。一群牛如期到来,满怀同样的追求和使命,所不同的仅仅是体形的大小,肉质的粗细和价格的落差。众多的牛蹄踩踏水面和堤岸,溅起的水花证明着牛生的庞大,夕阳与水光碰撞出色彩,又显示出牛生的灿烂。牛臊气稠乎乎四散开来,河面上一时间牛逼哄哄,牛气冲天。众牛喝饱了,纷纷摆头甩尾上岸。一只公牛饱暖思淫欲,趴在一只母牛背上强行插入,众牛皆视而不见。牛界没有纪律和规定,强奸乎通奸乎,不好界定。一只皮毛黄白相间的牛犊颇为顽劣,独自赖在水中就是不走。渐渐平静的水面上独此一牛,水面将夕阳的金光全部反射于它,上下左右,光线饱满地包装和勾勒,它像T型台上的名模。初次试镜,有点得意和小紧张,为掩饰又低头喝水,这小家伙是个天才,这么小就懂得伪装和表演。牛倌在岸上吆喝,黑狗也举起前爪生气地连声吠其归队。小牛抬起头,见牛群已没入树林,妈妈还在岸边等它,一点也不急,任凭大家咔咔嚓嚓拍照,毕竟机会难得,做一个牛星在圈里一样难混。最后是众人心软,纷纷收了相机,远远撤离,小牛才上岸尾随妈妈而去。小尾巴拨拉着夕阳的丝线,喜鹊听到了竖琴的声音。

晚上住在康力宾馆,众人将小牛犊的照片发朋友圈,点赞的嘀嗒声响成一片。明日需早起,我很快就进入了梦境。一阵钟鸣,师徒三十余人纷纷跑出寮室。拂衣晨征,怅然增兴。矮矮瘦瘦的一小老头持锡杖立于山门,众人皆呼师傅早。何如今先生所画慧远大师骨骼清奇,面如刀刻,那幅画就挂在我的办公室,今见真人,才觉所画相去甚远。大师贪玩,一路缘木寻葛,矫捷如猿。侧耳清泉溪水之声,凝目山石林木之形,每有所感,或情发于诗:端坐运虚轮,转彼玄中经,神仙同物化,未若两俱冥。或慨然于文:宇宙虽遐,古今一契,灵鹫邈矣,荒途日隔。我突然于松柏间又看到了柽柳,想不到滹沱河才见的老朋友又在庐山会面了。大师见我喜色,合掌叹曰:柽松芒草,蔚然光目,其为神丽,亦已备矣!知大师博综六经,尤善庄老,就折一小枝粉红的柽柳,请教柽柳为何从圣。大师慧目不屑:儒道皆糟糠尔,沙门连王者都不敬,何言圣哉?我又请教虎溪三笑之真伪,大师呵呵而笑:何来老虎,贫僧养一狗矣,名虎子!我亦哈哈大笑,就笑醒了。

五点钟到达大营桥拍霞光中的滹沱河,五点半开始沿西岸向代县方向前行。离上次走河相隔才两周,河畔的蒲苇足足长了一尺,穿行其间,不一会下半身全被露水洗过,鞋里也灌满了水。水一直向上洇,裆间肚皮凉意逼人。正疑心这段行程鸟声为甚零星,隐隐听闻前面有拖拉机的声音,伴着一股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面而来。左侧的玉米地比崞阳段长得好,垄间杂草也不甚多,边上有两行新犁过的地,土质黝黑,蒲根缠结,霞光中碎镜般晃眼。走近,两个村民正在拖拉机旁输导后面的喷管,一根长长的铅管上,有十几个喷头药水滴滴嗒嗒。地头一妇女正往塑料桶里兑除草剂。我们问除草剂的名称,两个村民眼盯我们的相机,相互对视了一下,忙说,除草剂没害没害,只除草。我想起下游昨天喝水的牛羊,想到前几天从河畔采的苦菜,胃里一阵恶噎。继续前行,我有意观察,并调动上次走河的记忆资料,发现草间没有蚱蜢、蜻蜓和蝴蝶,水中没有青蛙泥鳅,鸟也多为河关关麻雀喜鹊,一股凉气直达脑心。阿托拉辛,我刚才想问的正是这种除草剂,它可能给人类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有科学家做过实验,这种除草剂会严重影响青蛙的发育,使其变成阴阳蛙。DDT、林丹、艾氏剂等农药残留在食物链富集,人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我在草间寻得两个除草剂的塑料瓶,给它们拍了个合影,上面字迹全无。收了镜头,我下意识摸了摸裆间,尽管不巨,频率亦渐弱,但目前仍算原装。举目四望这美丽的河谷,我真想返回去给他们讲讲裆间这头等大事。后来自已也无奈地笑了,我想看蝴蝶和青蛙,一路竟不见,心情顿时不好。

心情不好就容易想些心情不好的事情。三年前随领导察看三班古墓。记得是冬天,苍凉的田野上,玉米叶和蒿草在黄风中上下翻飞,三座坟散落在风尘之中。最大的墓直径有20多米,高7米。不远处的另外两座虽小点,但远比一般的坟墓大得多。爬上坟头东望,由于同蒲线路基的分割,近在咫尺的滹沱河看不到了,一列火车正呼啸而过,脚下灰色的瓦片和残砖均有轻微的抖动。三座坟墓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洗涮和农民耕作蚕食,仍显出沉稳的气势。我们发现坟顶有洞,坟侧也有洞,分明有人盗过,且不止一次。这三座墓应分别是班氏始祖班壹、班儒、班长。传五世班况,其女班婕妤首创宫体诗,成为我国历史上杰出的女诗人。到七世班彪与其子班固、班超同修《汉书》,史上传为佳话。与这三座坟墓相关的历史虽有说不尽的传奇,但在寒风中却显得如此平淡苍凉。洋洋一部《汉书》详细记录了大汉历史,却无人为班氏修一部完整的族谱,这不公平。这三座墓不仅是班氏家族的,还是中华民族的。班氏家族世代忠勇,竟换不来后世对祖墓的保护,这不应该。此时行走在滹沱河的芦苇丛,放眼辽阔的河谷,犹闻牛羊马数千群的奔腾,鞭梢上的红缨摆动着河流和群山。班氏三祖愤然长啸:还我散财戍边之资!一语未必惊醒后人,从汉代开始我们就欠班氏家族太多了。为什么历史有那么多不公和无奈,总令人不解和忧伤。

前方一大片树林,听闻众鸟歌唱,心情顿时大好。阳光开始斜射,林间绿茵斑驳迷离,有蒲棒实在忍不住了,笑口炸开,灿若群星。野鸭扑棱棱从草间飞起,惊醒了晨露摇曳着的美梦。众鸟夜里肯定睡好了,叫声沾珠带玉,于宁静的背景上尤显得激越清脆。像有一场声乐比赛,谁也不甘落后。我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敛声静气,用心倾听。大自然营造的音乐厅容不得一丝非自然的声响,一声快门的轻叩此刻也显得惊心动魄。不约而同,我们打开手机录音,像戈登一样,将这声音传给朋友听,给后人听。河畔的柽柳枝上,一只黄色的鸟摇啊摇,摇成了诗经中的黄鸟,那美丽的羽衣高贵灿烂,其声音亦如美声,它应该是这场音乐会的特邀明星。柳枝间气定神闲的另一种鸟,拖着黑色的长尾,极有可能是穿燕尾服的指挥亦或评委。在这片林间,常见的河关关、喜鹊和麻雀之类,无论其姿色和音质就只配做伴唱了。这是我一生听过的最美丽的群鸟大合唱,它必将感染我的一生。

这种感染的效果是直接的,人一兴奋就可能生发怪异举动,于是向众影友宣布:我要光屁股下河耍一耍。众人起哄鼓励,都以为我说说而已,当我解衣脱裤,众人满目惊讶。其实也是圆自己的一个梦,儿时一到夏天就光屁股在河里玩,长大后再没有这种机会,在梦里也是一下水,就被尿憋醒了,好生不畅快。就剩裤头了,犹豫一下还是保留了,其实除草剂还没有改变阴阳,只为文明人那点臭脸面。跳入河中,水浅刚及小腿,只有脚心脚趾间细沙的流走,仍有儿时的感觉,绵软轻滑,从脚心直达内心。我猛地扑倒在河里,溅出的水花五光十色,灿若群星。仰面躺在泛金跳银的波光里,浑身顿觉凉爽,整个宇宙瞬间打开。蓝天如洗,群鸟和鸣,天上连一丝闲云也没有,但我知道,我们看不到是因为目所不及,并不能说明一切不存在。天空并没有表达虚无,只是无数鲜活的生命最后因死亡板结成了僵硬的历史,容易使我们产生误解。

形尽神不灭,慧远大师所言也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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