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耀中
有些事情的是与非,罪与非罪,根本不在事情本身。百年前王尔德在浪漫多情的巴黎公开宣称自己已经出柜时,立刻从众人仰望的星空垂直落地,摔成狗屎。其实王尔德还是王尔德,这拦不住一个个高尚的人们掩鼻而过,走远了扭头再吐口唾沫。就像我小时候教室里谁放了屁一样,明明有响无臭,无辜的小女生们个个掩了嘴鼻,装出与屁不伍呆萌纯洁的可爱模样,这与政客们无意归了一类。
百年后,自己祖国爱尔兰的女总理领着同性伴侣四处风光,这个反差叫冤死的王尔德不知是该生一生气,还是高一高兴?三言两语焉能说清,王尔德索性从躺了百年的棺材里坐起来,大声宣讲自己对同性恋的看法:同性也罢,异性也罢,人类的性趣只在两个人的欢愉,岂可囿于性别乎?又岂可以多数人的声势浩大而诋毁少数,践踏平等乎?当然,激动之后,他也会与他的崇拜者继续探讨他那些伟大的戏剧作品里深刻的人生况味。或者讲讲童话,比如他自己创作的《快乐王子》,因为小王子的命运和他的命运确有相似的悲剧性,最后都是从高位上轰然倒塌。
我说的棺材里的情景,是巴黎人别出心裁给王尔德雕刻的塑像,然后给人的鲜明想象。
这种有趣调侃的雕塑在他的家乡都柏林也有一处,就在他家门前的梅里昂公园。那王尔德且是风华正茂,事业和人生处在顶峰,他八叉着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斜躺在一块巨石之上,绿上衣,花点黑裤,斜嘴浮眼,毫不掩饰自己的自浮自夸与不屑之相。他不屑路人旅人?还是他眼前的另外两座小雕塑?左侧的那个断臂之人,据说是指向他的双性恋身份,他当然不屑。那么右侧的那位挺着大肚,全身赤裸,神情忧郁的年轻妇女呢,她的所以忧郁与他的所以不屑,又是为何?因为不懂像座上的英文,更无知情的本地人指点,它成了我一路捉摸不透的谜团。
后来搞明白的译文如下:
只有无聊的人才能把早餐吃出花样来
大多数人都是别人
每当人们赞同我的时候,
我都觉得自己肯定哪儿错了
教养良好的人处处和他人过不去,
智慧的人处处和自己过不去
没有什么事比轻率更天真的了
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知道所有东西的价格,而不知它的价值
生活不复杂,我们复杂。生活很简单,
简单的事情就是正确的事情
这是两面碑座上的译文,还有四句看不清,都是王尔德戏剧里的经典台词。可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是谁?她怀着谁的孩子?她为什么在试图扭后头去看一下后面的那个人时满脸的忧伤?
碑的第三个面上也有文字,没有拍下来。我想它的文字应该是这样的:瞧!我背后的那位,就是隔壁老王。
帕特里克岛上的圣帕特里克教堂,是爱尔兰和都柏灵的灵魂。嗡嗡的管风琴发出浑厚的乐音,从教堂的每一个窗口溢出,安抚着每一颗虔诚的心。柔和的烛光,优美深隧的券顶,唱诗班深情的和声,让忏悔和祷告无比神圣。数百年来,这里一直为祷告者敞开大门。这里是爱尔兰历史的缩影,写满最激励人心的故事。人们通过每日礼拜和诵唱,表达着对神灵的尊崇与敬畏。
是哪些最激励人心的故事?
是帕特里克因为在附近的一口古井洗礼而转变皈依于耶稣基督,由此使爱尔兰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国家?是自1191年圣帕特里克教堂建成以来,音乐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由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和基督大教堂唱诗班参加了著名的清唱剧《弥赛亚》的首演?是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最著名的大主教斯威夫特写下的传世名著《格列佛游记》?
当然是的。
还有2014年,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百周年,教堂里树起一棵纪念树,光秃秃的树干寓意战争摧毁一切。游客可以在树旁留言,寄语战争受害者。
在教堂的一角,悬挂着十多面有点破烂的米字旗。教堂的访客指南上写道:“此处展示的旗帜是为了纪念前英国陆军爱尔兰军团。这些团旗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慢慢褪色,默默缅怀着所有曾在旗下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士兵不死,只是悄然隐去。”
不止这一处。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城堡,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城堡的一所石头房子,盛放着几十本厚重的书,书里一行一行,密密麻麻记载着历史上随日不落帝国四处征战的战死者将士名单,姓名,籍贯,及战死之地。他们介绍:苏格兰士兵天性彪悍勇敢,一贯担任英军先锋部队的角色,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些英勇的苏格兰将士,就像帕特里克教堂里的将士一样,没有死亡,只是悄然隐去。是的,他们真诚地想,士兵不死,只是悄然隐去,或隐于教堂,或隐于书册,神圣而且安祥。
佛教反对以任何名义杀生。基督教反对杀戮,但是鼓励反抗。
真正的反抗,为自由,为平等,士兵倒下了,却在后来者的心中悄然永驻。
前英国陆军爱尔兰军团的将士们,彪悍的苏格兰将士们,你们,是这样的吗?
这个属于英国的爱尔兰军团,成立于1801年—1921年间,长达120年。这是大不列颠海陆军团东征西伐,在全世界四处侵略殖民的百多年,也正是日不落帝国如日中天的百多年。英国人无比自豪的维多利亚时代,就属于这百多年之中 (香港至今还有维多利亚湾)。他们打赢了一个又一个殖民战役,比如,1840年对华的那次,1856年的又一次,他们叫两次中英战争,我们叫两次鸦片战争。就是从这两场战争开始,中国人从此成为东亚病夫,中国因此失去15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陷入充满耻辱的泥滩。这两场战争,可爱的爱尔兰军团,冲锋陷阵的苏格兰将士,你们,参加了吗?
或者你们也许没参加,那么,对澳洲土著,对美洲印第安人的杀戮,美国独立战争,印度抵抗运动,也没有参加吗?
士兵!此刻有一个中国人就站在你面前。你翻翻身!因为,你实在无法永远悄然下去,安心隐去,不管是在神圣的教堂,还是在城堡里的书册。
我想,哪怕是中国,真正的英雄,只能是自由的战士,而绝不应成为自己和别国历史上人民的敌人。
黑啤与音乐,爱尔兰有这两样就够了。爱尔兰凯尔特人的祖先老早就喜欢在欧陆上四处游荡。两千多年来,他们沿着莱茵河,阿尔卑斯山,也沿着欧洲大陆的西海岸,一路与人打着架,仗着勇武好斗的脾性,抢了不少地盘。
向西渡过英吉利海峡,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就是他们的了。再向西渡过圣乔治海峡,爱尔兰也是他们的了。天空泡在云朵里,云朵泡在雨水里,没有暴雨,没有狂风,没有酷暑与严寒,小雨丝天天都在下,平缓起伏的大地铺满三叶草和鼠尾草,碧绿而柔软。当他们登上爱尔兰岛的时候,彪悍粗犷的凯尔特人,放下了高亢的甚至带着血醒味的风笛,抱起像三叶草一样柔软的竖琴,游唱在广阔的爱尔兰草原上:
哦,当琴声呼唤
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你
你天涯远引,而我
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当雪地
长白,任睛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哦!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死者初裁
在荒坟冢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你俯身向前
诉说情爱
爱尔兰人的血液,从此就这样深情地随着音乐流淌。二百五十年前,GDS,也就是健力士黑啤成立的时候,公司选择了竖琴作为黑啤的厂标,让酒精泡在音乐里。七十年前,当爱尔兰宣布独立的时候,也选择了竖琴作为国徽,让整个国家泡在音乐里。全世界的啤酒泡沫向上膨胀的时候,唯独GDS黑啤,那层细细的奶油似的泡沫,像瀑布,沿着酒杯的内壁,曲曲绕绕,向下涌落,就像优美的音乐,永远向里,向着内心,渗入。
GDS公司真是具有一种音乐一样的气质。音乐是自由的,就像人的天性渴望自由一样。有些地方的人不怎么自由的时候,这个地方的音乐也常常会被绑架,做无病而吟无心而颂的事情。但在爱尔兰,在GDS公司,自由已深入骨髓,无人能改变。世界各国的游人旅人商人政界领袖前来参观黑啤奇妙的生产过程的时候,所有的图像只有公司二百五十年来工人们的历史,种植大麦和啤酒花的农民们的历史,没有总统,主席,总理,首相,没有尊贵的女王,没有明星,当然也没有激动的心情和热烈的掌声。一种人不需要另一种人的光环来照耀,人人都是自已的太阳。这是一个企业,一个社会,一杯黑啤和一部音乐应有的环境。
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夜晚因为GDS黑啤和音乐,变得如此美妙。似乎每个人都会歌唱,每个人都会操弄一件乐器。在利菲河畔的酒吧里,人们饮着黑啤,操一件提琴,黑管,圆号,当然还有竖琴,凑成一支乐队,演奏巴赫,舒伯特,贝多芬。黑啤让每一个毛孔膨胀,音乐让每一个毛孔收缩。就像墨西哥湾暧流和拉布拉多寒流在北大西洋交汇踫撞,海面雾生云腾,飘啊飘啊,从洋面到欧陆,细雨纷纷,碧绿漫浸,是绸巾掠过,妙手抚过,不觉间,身体与心灵一起宁静,那是凯尔特人叮铃铃的一串竖琴。
苏格兰首府爱丁堡老城带给人的震撼扑面而来。根本无法想象一条街,一座城竟然几百年来原封未动,根本无法想象所有成排的楼房与所有高耸入云的教堂全部是石头建筑,根本无法想象石头外墙由岁月的包浆给人的历史厚重与沧桑质感,早已胜过所有的现代设计和美学装饰。一件古董不可能有这么大,可它就是古董。现实世界不可能这么魔幻,可它就是魔幻。
古城在西面的一处高地,最高处的城堡,是最早的“爱丁堡”。在高地之下的东边,还是古城。未曾俯瞰时,远远望见东边一座教堂的尖顶,黑黢黢的,镂空,拿大朵的白云做背景,构成漂亮的剪影。站在城堡俯瞰,才发觉整座教堂全部呈现黑色,在一片乳黄的石头建筑群中,醒目,巍峨,玲珑。等我们赶到教堂下面仰望,才知道“教堂”不是教堂,而是一座歌特式的,全部用黑色火山岩建成的纪念碑。
纪念碑可以做成这个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
纪念碑的主角叫司各特。司各特以苏格兰,英格兰和整个欧洲为背景,写下二十多部历史小说,成为整个苏格兰引以为豪的文学与历史巨匠。他是苏格兰的司马迁。二百多年前,司各特逝世后,苏格兰人给自己的司马迁修建了这座堪比教堂的纪念碑。纪念碑的正中,是宽袍大袖仍在思考的司各特雕像。
欧州不缺纪念碑,更不缺雕像,可是做成司各特这样高耸入云的纪念碑式的雕像,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爱丁堡的又一种震撼。无异,它给了文学家史学家乃至所有文化人和知识分子一种崇高的地位!
就文学与史学成果来讲,我根本没有能力让司马迁与司各特做个比较,但至少在中国,司马迁是非常伟大的。
可是,司马迁的雕像在哪里?司马迁的老家陕西韩城,有一座司马迁公园,那里有司马迁的生平介绍,十二本纪园,也有司马迁的全身雕像:手捧一卷竹简,正在凝眸眺望……
这是韩城新修的四星级景点,门票费八十元。什么味道?
伟大的司马迁,你为何凝眸?在眺望什么?
莫非,是我手中的八十元钱?
因为司马迁还可以赚钱,韩城的司马迁像塑起来了。另一些地方,文化名人们也是一个赛着一个被打扮得金光灿灿,司马光,吴承恩,曹雪芹,乃至潘金莲,西门庆的雕像,纷纷塑了起来。
文化什么时候无关于精神,更无关于灵魂?人们拜孔子,其为升学,拜菩萨,其为消灾降福,拜一个又一个的神灵,关公,老子,扶苏,蒙恬,介子推,给我儿子,给我官,给我升学高中,给我钱,给我消灾免难,就像在市场上一样讨价还价,爷呀,香表布施我可全给你了,我的心愿爷可千万千万帮我圆呀……
这也是一种震撼。不是因为伟大,而是因为可怜。
以牛顿和霍金作为标杆的剑桥大学,能有一块刻有徐志摩诗句的碑石,足见徐志摩非同一般。
《再别康桥》是中国人至今普遍喜欢的为数不多的现代诗之一,淡淡的哀怨,回忆,离愁和美好伤感的意境,正可以搔着少男少女的痒处,留下深不可忘的记忆。
于是在英国能够停留几日的中国人,年轻的和曾经年轻过的,都多多少少有想去剑桥的欲望,在那所大学城里,目睹一下那条有着金柳和青荇,彩虹和星辉,揉碎了的柔波和夏虫般的康桥的康河。那天下午,撑着长篙的木船在水里划行。不是傍晚,没有夕照,不是晚上,没有星辉。却可以在五六座形态各异的古桥中间,准确地找到康桥。“康桥!”撑篙的白人学生像每个一说汉语就舌头短的外国人一样,含浑地又给众人一个提醒:“徐志摩!”人们有点神往,仰着头,从石砌的拱桥下,徐志摩的康桥下,悠然穿过。
康桥是剑桥的别称,并不是一座桥。既然人们在心目中把它想象成一座桥,剑桥也索性将错就错,把徐志摩就读的国王学院旁边的这座石桥,称做康桥。
回到岸上,循着八百多年前的古道,穿过国王学院,找到了那块石碑。不到一米高的石头给削了一面,安放在康桥一侧的草地上,刻着《再别康桥》的首尾两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徐志摩一九二八年一生中第三次来到剑桥后,回国写下的诗句。一九二八年的徐志摩,当初留学英国给予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现实打磨得不甚清晰了。自己居住的那块古老土地对民主与自由的消蚀,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强大许多。他的哀伤与离愁,更多是理想的不再那么翘首可期,形象具体。一九二二年他第一次告别康桥,写下了《康桥再会吧》,充满澎湃的激情。仅仅隔了六年,澎湃的激情悄然化作无奈的凄婉。真是没有耐心,军阀们混战着,混战着,总有打不下去的一天,总得有人站出来,以鲜血和累累白骨的名义,以监狱和无休止的控制的名义,说自由!自由!好多人没有坚持下来。有人坚持了,却是个幌子。你也完全可以以自由的名义招贤纳士招污纳垢,反正说得好听一点就行了。以后怎样那是以后,以后也可以说是说,做是做。他一个诗人,不过才三十来岁,哪能懂得这些。
与他写作时的心绪相反,多少年后追慕他的国人,却把诗的主题与意境,一门心思放在他与林徽因美好却失败了的爱情之上。比之于一拨一拨后来者嘻闹无聊的八卦,徐志摩能够轻轻地来,悄悄地去,他还是一个远较后人更为清醒的人。一个诗人。
我出门去找昨晚路过的约克大教堂,顶多一二里的距离,回时却怎么也找不见刚刚离开的酒店。人真是笨。然而每天从我的家乡,从八九千公里之外,我所在读书会的书友,却准确地把朗读《白鹿原》的声音,送入我的耳中。那么远,穿过那么多的山,海,高原,河谷,那么多国家,绕过那么多不相干的白人黑人波斯人印度人,然后一丝不差,送入我的耳孔。太奇妙了!
我听见小娥说,大呀……我知道小娥的后背,正在汩汩流血……
在大英博物馆,有几组展示战争场面的古希腊浮雕,壮士的剑高高举起,竟然向一位线条浑圆脸孔漂亮的女士砍去……耳边又响起那悲凉的一声:大呀……仿佛大英博物馆多了一孔来自陕西的窑洞。
在白鹿村东头的那孔窑洞里,鹿三乘着夜色钻进被他从家里赶走的儿媳的家里。儿媳妇小娥光溜溜的,他肯定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震人魂魄的身体和白净的肤色。他让她爬到炕上去,趁她低头的空隙,无法直视他的空隙,举起屠刀,善良耿直的鹿三,实施了一次卑怯的暗杀。小娥没有喊疼。小娥扭过头说:大呀……
世上所有的迷惑不解,就在这一声悲凉的叹息里。
眼前也在杀人。希腊的雕塑,英勇的武士们骨骼隐隐,腹部紧绷,胸肌突起,骑马的和投枪的,持盾的和挥剑的,所有的姿势都协调、有力、健美。武士杀向武士,武士杀向女士。女士哪怕已然倒下,神情却坦然刚毅,没有悲凉,没有对战争的诅咒,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情不自禁地暗暗赞许:你这杀人的姿势也太美了!
战争无论多么残酷血腥,那悲壮的场面始终充满诗情画意,充溢对男性阳刚之美无节制的渲染与对女性温柔敦厚含蓄之美的深情崇尚。这是古希腊在其《荷马诗史》中贯穿始终的审美意趣。为领土而战,为财富和女人而战,在战争中体验崇高和悲壮的美感。那位阿喀琉斯,就是脚后跟一刺就会流血至死的那位英雄,就沉迷于此。他拒绝了可以安居乐业,可期高寿的人生,情愿选择这种血腥的,注定是英年早逝的道路。个人的无上荣光高于生命,酒神般的狂欢高于宁静。杀戮便是杀戮,无须鹿三似的,隐蔽的,蹑手蹑脚的,压低了头颅毫无美感的卑怯。
真想问问鹿三:即使小娥该杀,你为何不能白天去杀,明明白白去杀,磊磊落落去杀,姿态昂扬去杀,非要趁夜去暗杀?
恐怕不能。妻子肯定不会同意,东家也就是族长肯定也不会同意,鹿子霖起码在表面上也不会同意。别人的不同意就是你的不同意,你只是宗法社会里,一颗嵌在别人墙上的石子,作为个人,你经常什么也不是。既然不能自我张扬,只好压抑,只好逼仄。
古希腊的审美是个性的,以个人利益为上,以冒险为荣。没有比战争更冒险的了。于是战争也就崇高起来,描绘战争的雕塑充满美感。极致的审美导致极致的放纵,最终走向自私与残酷。英国和老欧洲的对外扩张,不可避免会受到这种战争美学的影响。可否调过头来面向东方,和含蓄内敛、文质彬彬的中国作个比较?不仅仅只有鹿三,只要对人性的打压对思想的禁锢还不是那么张狂,束缚与懦弱之外,战争之外,别一份人性的光辉要远比希腊美学漂亮许多。
比如唐:岑夫子,丹丘生,将近酒,杯莫停……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 ,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不也畅快?
比如宋: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何等畅快!
英国老了,是说英国这个地主老了,老地主了。
毕竟是地主,底子还很厚实。从曼彻斯特到贝尔法斯特,到爱丁堡,到约克,到伦敦,分不清哪座房子是富人,哪座房子是穷人。红砖,灰瓦,大坡顶,二层小楼,小花园,门前汽车二三辆,家家房形与大小几乎一样。在中国,我们一般把这样的房子叫做别墅。即使在城市,几乎都住在这样的红砖或石砌的小楼里。在路过纽卡斯尔市的时候,沿着河谷两岸,绿草与绿树之中,漫坡遍野的红砖灰瓦别墅,几千幢几万幢连成斜斜的一片又一片。很少的几幢白色楼房,看起来孤独而且突兀。在城市之外的农村,起起伏伏的原野之上,偶尔有几幢白墙灰瓦的小楼,安静地伫立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比城市的房子更漂亮。
谁是穷人?谁是富人?分不清。
想起来了,他们顶多算是些小地主。真正的地主是英国女王。白金汉宫是她家的,温莎城堡是她家的,伦敦商业区的那一片石砌的五六层宫殿似的楼房,是她家的。这只是女王财产在伦敦的一部分,在英国的更小一部分。还有那些贵族,公侯伯子男,就是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庄园,漫漫几百亩,几千亩,绿草如毯,石头筑的城堡稳重,巍峨,雕刻华美,内部装饰无比豪奢,都是这些贵N代的地主们的私有财产。
地主的生活依然悠闲。在任何一个地方,乡村,高速路服务区,商场里的休息区,街道旁,商店外,那些肥硕的英国佬们,三个两个,或干脆一个人,品不完的咖啡,喝不完的红茶,吃不够的油炸薯条,烤肠烤肉,且非常讲究:红茶里沏上牛奶,然后捏着精致的小汤匙,轻轻伸进汤里,不须踫着杯壁,以免弄出不雅的响声,然后,从六点钟方向开始,按顺时针方向,轻轻搅动……搅出一份生活的优雅。
更应该关注却常常不被人注意的是,不论任何地方,即使是在高速路服务区,从衣着打扮到神情气质,安安静静在此喝咖啡的人,都一样地自信洒脱,衣着朴素大方,根本分不清谁是卡车司机,谁是小车车主。白领与蓝领,享受的是一样的工资待遇和一样的尊严,养成了一样的气质风度。真是令人羡慕!
地主的生活依然丰富多彩。我们在国内看电视的时候,就觉得老欧洲人怎么那么会玩好玩啊?搬石头,背媳妇,滚泥滩,甩枕头,抖面粉,扔柿子,更不用说那些高大上的足球网球了。在这儿看英国人的电视,又知道他们日常的玩法更多,健身,园艺,设计,音乐,绘画,写诗,写回忆录,如何烧木炭做烧烤,在树林里做鸟窝,以及旅行冒险等等。悠闲中包含着太多的丰富,参与中孕育了澎湃的激情。
这地主的范儿,透着一股浑身舒坦的韵味。至于整个英国人的生存环境,我都想问一声上帝:为什么如此不公?为什么英国人可以冬无严寒,夏无酷暑?为什么英国的土地上没有干旱,没有狂风暴雨,几乎每天都会淋着些毛毛小雨?你都不用平田整地,不用建造耗费大量工钱的水利设施,不用担心水土流失。绿草茵茵的国土上,没有一寸土地是裸露的。所有这一切,为什么英国人可以,西欧人可以,我们不可以?为什么你可以有墨西哥湾暖流,我们就不能来个墨东湾或什么湾暖流?
我几乎相信,英国人把牛羊赶到自己的牧场就行了,等着喝奶吃肉就行。英国人的悠闲有英国人的道理,就如同中国人的勤奋也有诸多历史、地理和文化的道理一样。不同的是,在中国活成地主,也恐怕活不成英国地主那番惬意的模样。
然而,这个地主毕竟老了。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都二百多年了,地主的悠闲日子过得太长,就会惯下一身养尊处优的坏毛病。想当初,曼彻斯特的绵毛纺织业,在世界上遥遥领先,而今可怜到踪影全无。想当初,以生产出泰坦尼克号豪华邮轮闻名于世的贝尔法斯特造船业,如今早已风光不再。想当初,设计精美雅致的路虎,宾利,劳斯莱斯,阿斯顿马丁,美洲虎等汽车品牌,如今纷纷被德国、印度和中国收购。英国生产的非常舒适漂亮的出租车,被中国吉利注资控股,是唯一还能够留在英国批量生产的车型。威尔士的矿产业全部倒闭,全国的钢铁工业岌岌可危,钢铁由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二十万工人,锐减到现在的不足两万人。他们把钢铁工业和许多制造业的危机,归结到中国身上。
政府和平民都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尊贵的丘吉尔庄园要靠门票来维护庞大开支。医疗仍然免费。小学中学教育也还免费,然而大学不再全部免费。工作的机会受到东欧人的挑战。日不落帝国,早已不再如日中天。这个老地主,确实有点老了。
在殖民扩张时,他曾带给当地人民无尽的苦难。殖民之后,却也留下美国、加拿大、澳洲、新西兰这些民主国家的发达繁荣。现在,英国的金融业至少与曼哈顿一样,共执世界牛耳。许多的高科技公司仍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他的绅士风度受世人景仰。他的闲适、优雅、宽厚的人民,非常可爱。英国又是那么美。英国这个老地主,如果就此不再衰落,如果能和大家,比方说和经济欣欣向荣的中国,英国与中国,英国与世界,一起地主,真是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