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旧事

2018-11-14 15:09介子平
黄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刚毅红灯和尚

介子平

光绪间五台山有一叫普净的和尚,自言关圣降神附其身,携青龙偃月刀一柄,《春秋》一部,骑赤兔往还。

庚子之时,清廷令董福祥围攻各国使馆,欲尽杀使臣,炮声日夜不止。步军统领庄亲王载勋奉慈禧懿旨,悬赏洋人首级,明码标价为“杀一洋人赏五十两;洋妇四十两;洋孩三十两。”使馆内洋兵仅四百余,然清兵与义和团围攻月余,竟不能攻破。刚毅、赵舒翘坐在城楼上观战,刚毅曰:“使馆旦夕可破,逆夷将无噍类,天下从此太平。”赵舒翘附和道:“自逆党谈新法,倡变法,天下几酿大乱。今公起而芟夷之,天下事不难定矣。皇上久病,失天下心,不足承宗庙。幸继统有人,定策之功,公第一。今义民四起,海内更新,天下重见太平,公所谓社稷之臣也。”刚毅大喜过望。尚书启秀则奏请搬五台山和尚普济的十万神兵;曾廉、王龙文则奏请用决水灌城之法,引玉泉山水灌使馆,欲尽淹毙之。载漪屡屡为义和团请功,封武功爵者数十人。载漪本人外出,则扈从数百骑,随意呵斥公卿,自居鼎定之臣,得意之至。不过五台山和尚普济的十万神兵未到,来的便是这位普净和尚。

吃面不搁酱,炮打交民巷;吃面不搁卤,炮打英国府;吃面不搁醋,炮打西什库。据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记载:“义和拳运动时,数万人久攻西什库教堂不下,而教堂中有教士教民约三四百人,其兵械只有枪数十。”于是义和拳挟煤油柴草火烧教堂,并口诵咒语,但无济于事,于是又有谣言起,谓教士以女血涂其屋瓦,并取女血盛在容器埋在地下作镇物,所以诵咒不能灵。于是启秀献策于端王、庄王曰:“此等义和拳道术尚浅,五台山有老和尚,其道最深,宜飞檄请之。”乃派专人驰请,十日而至。启秀在军机处贺曰:“明日太平矣!”有人问原因,启秀曰:“五台山大和尚至矣,教堂一毁,则天下大定。”闻者为此一笑。又据《慈禧传言录》云:普净乃五台山碧云寺僧定欢推荐给启秀的。和尚在王府同大学士刚毅先选精壮者数百,又选红灯照女子数十人。这些女子手携红巾,足登红履,腰系红带下垂及足,额头一抹红,掩映粉黛,口诵神咒,蹀躞于府厅氍毹之上。挑选完毕,庄王问大和尚何日可攻打教堂,和尚轮指以卜,曰:“今日三点钟为吉。”又问:“骑马乎?步行乎?”和尚闭目道:“骑载勋之马,备一大刀。”于是骑马挟刀率众直入西安门,红灯照尾随其后,刚毅也以红布缠腰裹头,随之步行。刚毅是位识字不多的大学士,以清正自诩,但据况周颐《眉庐丛话》云:“光绪季年,刚毅南下,调查江鄂等省财政,怙势黩货,贿赂公行。刚尤酷嗜纸币,盈千累万,装潢成册,暇辄展玩,若吾人对于法书名画者然。往往省局银数皆同之币,亦务累牍连篇,以多为贵。盖其贪鄙之性,与生俱来,有未可以常情衡论者。相传,刚为刑部尚书,初莅任,接见诸司员。谈次,称皋陶为‘舜王爷驾前刑部尚书皋大人皋陶’,又提牢厅每报狱囚瘐毙之稿件,辄提笔改‘瘐’为‘瘦’,而司员且以不识字受申斥。盖入于彼必出于此,二者无一,不成其为刚毅矣。”据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四川奏报剿番夷获胜一折,中有追奔逐北一语。刚览折忽大怒,谓川督何不小心至此,奏折可任意错讹耶?拟请传旨申斥,众诧而问之,则曰:‘此必逐奔追比之讹,盖因逆夷奔逃,逐而获之,追比其往时掠去汉人之财物也。若作逐北,安知奔者之不向东西南,而独向北乎?’常熟在旁,忍笑为解其义,刚终摇首不谓然。”以秽物退敌的说法,民间普遍存在。况周颐《眉庐丛话》也又纪录:“道光壬寅,粤海戒严,果勇侯杨芳为参赞,慑敌舰炮利,下令收粪桶及诸秽物,为厌胜计。和议成,不果用。有无名氏作诗嘲之曰:杨枝无力爱南风,参赞如何用此公。粪桶当年施妙计,秽声长播粤城中。”

义和团法术虽大,然尚畏秽物。华学澜《庚子日记》载:“本日为拳民荡平西什库之期,摆金网阵,惟洋人有万女旄一具,以女人阴毛编成,在楼上执以指麾,则义和团神皆远避不能附体,是以不能取胜。”侨析生《京津拳匪纪略》载:“连日每战不利,皆由西人用赤身妇女裸骑炮上,或赤身高楼巅,妇女皆租界旁西开一带娼妓及河东住户也。吾辈神术最恶污秽,妇女又为最忌。又传言,西人用人皮制一巨炮,满涂污血,一经施放,秽气远出,故神兵却退而不敢犯,每次战败职此之故。”又载:“涿匪盛时,令妇女七日不梳头,不洗脸,不裹脚,安坐床上,勿行动。令民群呼曰:‘七天不梳头,砍下洋人头;七天不洗脸,能把洋人赶;七天不洗脚,天下洋人杀尽了。’”贝青乔《咄咄吟》诗云:“天魔群舞骇惊魂,儿戏从来棘灞论。漫说狄家铜面具,元宵飞骑夺昆仑。”注谓:“杭嘉湖道宋国经欲以奇兵制胜,市纸糊面具数百,使乡勇戴之,习为鬼怪状。乍浦陷,都司耀建业率往援,时方白昼,跳跃而前,敌击之,毙数十人,余悉溃散。以专闸方面之尊,而家陋无识至此,可谓无人也已!”大敌当前,作为杭嘉湖地区的行政长官、道台宋国经竟以几百年前的狄青为仿,戴起了铜面具,装成鬼怪,昼夜演习,其昧足矣,国之封闭久矣。

此时,和尚策马率众直扑教堂,教堂内猝发数枪,正中和尚要害,堕于马下,义和拳的大师兄也被打中。这群人马顿时大乱,数人拖一尸溃散,红灯照女子则有数人被践踏而死。群龙无首的溃败可想而知,刚毅立不能稳,足不能动,力抱门柱而立,此时一老者不知其身份,上前说:“你老先生如此年纪,亦学此道,何自苦也。”将二人尸体拖到庄王府后,义和拳队员谓众人道:“和尚暨大师兄暂睡耳,吾当以咒唤醒之。”路人窃语曰:“恐长眠不起矣。”

李伯元《庚子国变弹词》载义和团运动全盛之时北京城内事:“一时大街小巷,全是拳民,风声所至,四方来附者,一天总有三四千人,辇毂之下,愈聚愈多。每团必有坛主一人,其坛主之有钱者,更为党羽制备衣履刃矛,那打扮赛如戏上唱小生的一般,手持木棍,招摇过市,美其名曰‘二郎神棍’。”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标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咤木咤哪咤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与北京的战策不同,天津方面则重在以咒术御敌。据罗瘿公《拳变余闻》云:“令民家焚香供清水一盂,馒首五枚,青铜钱数枚。家置一秫秸,粘红纸,供五日,持以挥敌,首自落。匪纷集督辕求枪炮,裕禄命赴军械所自择焉,尽攫以去。又令居民喊大得胜以助威。有闭火门神咒,遍张通衢。其词曰:北方洞门开,洞中请出铁佛来,铁佛坐在铁莲台。铁盔铁甲铁壁塞,闭住炮火不能来。既而洋兵枪弹屡及,神咒不验。又令居民焚香叩首时,以拇指掐中指,男左女右,力掐不放,曰避火诀也,已而又不验。匪扬言海口起沙,横亘百里,外阻夷船,团中海干神师为之也。既而一僧来,自称海干,众虔奉之。著黄缎服,手念珠,持禅杖,受众供养。城陷后,不知所终。复有一道士来谒大府,自号天灭,谓天灭洋人也。官吏恭送入坛,团匪与语不合,斩之,悬首西门,曰:此伪天灭也。”据龙顾山人 《庚子诗鉴》载:“习拳者持咒面东南方,三诵而三揖,即昏绝于地。顷之手足伸屈,口作长歔,一跃而兴,舞蹈不已。问其名,则关平、武松、孙悟空、黄天霸之类,皆戏剧中习见者。”

再说红灯照从何而来。《拳变余闻》云:“庚子四五月间,忽传有红灯照者,皆十余龄幼女,红衣裤,挽双丫髻,稍长者盘高髻,左手持红灯,右手持红巾,及朱色折叠扇,扇股皆朱髹。始老孀设坛授法,集闺女数十辈,环侍受法。四十九日,术成,称太师姐。转教他女,术成,持扇自扇,渐起渐高。上蹑云际,掷灯下,其从妪拾缴坛内。女身植立空际,渐化为明星,较星差大,其光晶晶,或上或下,或近或远,或攒聚如联珠,或迤逦如贯鱼。津民狂走聚观,佥云目睹。有终夜升屋而了者。女子自言,能于空中掷火焚西人之居,呼风助火,焚无余。津民深信之。入夜,家家悬红灯,迎红灯照仙姑也。城内外列炬高悬,若万星之齐耀,争传拳队所至,红灯随之。每焚洋楼,皆言仙姑掷火也。”除却红灯照,又有沙锅照者。团员人挟一锅,遇拳民战时,析薪淅米,炊饭飨之。沙锅仅如巨钵,自言饭百人不尽。此团皆乞丐也,沿门索米济军,无敢拒者。五月中有黄莲圣母,乘舟泊北门外,船四周皆裹红绉。有三仙姑,九仙姑,同居舟中,自言能疗疾。拳匪伤者舁舟旁,傅以香灰,数日而蛆出焉。直督裕禄迎入署,朝服九拜,弗为动。乃制黄旗两杆,大书黄莲圣母,鼓吹一部,送侯家堠某神堂居焉。圣母坐神橱中,垂黄幔,香烛清供,万众礼拜,城陷逃去。

据顾恩瀚 《竹素园丛谈》载:“联军既入津,又铲除大沽炮台,仅余南台一座,洋兵架大炮于天津城中鼓楼发炮,毙平民无数,真拳匪死者不过十之二三耳。最可悯者一般无知小儿女,女习红灯照,儿习避枪弹咒语。红灯照者,谓灯光可灭洋舰也。洋兵始以一群顽童,不忍放枪,而若辈以为大毛子(指洋人为大毛子,教民为二毛子)惧己,挺刃冲锋。洋兵乃放枪一排,群孩应声倒,洋兵即未续放,诸孩亦即相率逃避,不敢复进。”

历朝历代皆有不甘寂寞、向往政治的武僧,十三棍棒救秦王等等的故事曾广为流传,普净生不逢时,未遇际会也。想来普净也算是一位英雄,能够在国难当头之际,挺身而出,慷慨赴死,而不是像多数人那样缩手缩脚、胆小怕死,只是沉浸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玄幻狂想、虚无飘渺中。

杀不了洋人,却能祸害百姓。吴趼人《恨海》中叙述过一个故事:“是夜忽然听得远近一片喧嚷之声,火光冲天而起。仲蔼忍不住,便出外去打探,只见街上往来的,没有一个不是义和团,拥挤的不堪,口中乱嚷:‘烧教堂!烧使馆!杀毛子!’走到前门大街,望见火光还在西面,不敢走远,便自退回。及至来到家时,只见重门洞开,心中大疑。连忙进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地血迹,父母俱被杀死,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到魂飞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交,跌倒在地,便晕了过去。可怜又没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苏醒,不觉放声大哭,哭过一会,要叫家人时,却没有人答应。自己出来,里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车夫,两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边带来的一个家人,也被杀死在后院里。寻到厨房,只见一个老妈子,慌做一团,躲在柴堆里。仲蔼叫他起来问时,他还在那里发抖。抖过好一会,方能说话,说道:‘一班义和团,不知怎的,打开大门进来,问老爷是那里人,老爷回他说是广东人。他说全是二毛子,便杀了。太太哭喊时,也被杀了。两个二爷和那车夫,都裹了红头,跟那义和团去了。’”

《左传》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义和拳运动自始至终不过是一场闹剧,与以往不同的是,此闹剧的推波助澜者有慈禧、刚毅、启秀、端方等一批高层统治者,有了他们的参与,闹剧只会更荒唐更怪诞。据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载:“刚毅往涿、良抚匪,还朝面奏曰,民气可恃。皇上(光绪)驳之曰,民气两字是虚的,怎能依靠。(民气两字是虚的,惟我景皇一言之。自道光至今,中国虚气之病未瘳也。)”醇郡王奕譞谓慈禧:“设法激励乡绅,激励众民,贤者示以皇恩,愚者动以财货,焚其教堂,掳其洋货,杀其洋商,沉其货船。夷酋向王大臣拄告,则以查办为词以缓之,日久则以大吏不便尽治一省之民为词以绝之……若谓该酋以利诱民,使无斗志,亦可明告百姓,凡抢劫洋货,任其自分,官不过问。”慈禧听闻后大喜。此间,光绪是个清醒的人,可惜没有决策权。吴永《庚子西狩丛谈》在反省义和团运动时道:“北方人民,简单朴质,向乏普通教育,耳目濡染,只有小说与戏剧之两种观感。戏剧仍本于小说,括而言之,即谓之小说教育可也。小说中之有势力者,无过于两大派:一为《封神》《西游》,侈仙道鬼神之魔法;一为《水浒》《侠义》,状英雄草泽之强梁。由此两派思想,浑合制造,乃适为构成义和拳之原质。故各种教术之统系,于北方为独盛。自义和团而上溯之,若白莲、天方、八卦等教,皆不出于直、鲁、晋、豫各境。”夏仁虎《旧京琐记》也反省道:“拳乱之起,起于民乎?实起于宫掖间耳。德宗被幽,大阿哥立,其父端王不学无术,或劝之立大功以定废立之局,于是白莲教之余孽得张其‘扶清灭洋’之帜焉。其琐事已备于各家之纪载。余尝推当时朝野之心理,一曰好听戏,昔见宫中之戏台,神仙自上而下,鬼怪自下而上,锣鼓喧阗,百色妖露,谈圣母而心惊,闻悟空而色变,上下同一思想,以致演成大剧。一曰愚昧,当时某王宣言于朝曰:‘天下安有许多国度,鬼子之有力者祗京津一把于人耳。’其无识可笑如此。”愚昧百姓被同样愚昧的官员利用后,结局往往就很荒唐。与个体的荒唐不同,它是在冠冕堂皇、正经八百的氛围中大义凛然、前仆后继的,农民小智慧加官员大迂腐,在某种名义下,极易形成狭隘而缺失理性的爱国举动,看似爱国,实则害国。胡适有言:“吾国与外国开衅以来,大小若干战矣,吾每读史至鸦片之役,英法之役之类,恒谓中国直也;至庚子之役,则吾终不谓拳匪直也。”

和尚荒唐,官员荒唐,鲁迅先生曾言:“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大清国完蛋时,无人惋惜,帝王制完结时,无人流连,为什么?相信了解这些故事后,也就知道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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