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从冰凌深处,从坚硬的土,时间和睡眠的深处包括此时延续的大雪
立春——一枚具有隐喻感的果核,它,并不直
接变暖
变成,融化的火焰。西伯利亚的寒冷还会重叠
窗外的槐树隆起冻伤的树瘤
还无法从剥开的枝杈中找到绿意和新生
我肉眼凡胎,哈着气,吹给略有冻伤的手指
然而立春如同希望,让我信任: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被逾越
多年了,我对时间和变化总是迟钝,困囿于书桌和书写
困囿于积赘的脂肪。我所理解的春天太短,它需要开花,需要新芽
伴随着漫天的沙尘,让我,猝不及防
多年了,我忽略这个楔于寒冷中部的时令,不扫一屋,却一遍遍
让抱怨和恼怒变成笼罩的阴霾。这个日子,书上说,它是种转折
夜晚渐短,而白昼渐长
更多的暖流会向北方悄悄推进——尽管迟缓,尽管还会反复
但春天,木桩一样的春天,有着支撑感的春天
关于立春:如果在上个世纪,不用过于漫长,我小于十岁
作文本上一笔一画,把春天比喻成一个姑娘,第一万零一次宣称
春天来啦,春天的脚步近啦
八十年代,我想我会,把立春放进新词的愁里
但不再提心动不已的姑娘
压在试题和考试的板下,实在不合时宜的痘痘一波又起
我想我会,给立春“重新命名”——“我命令春天必须及时介入
四月迟钝的根须要在此刻唤醒……”那时的狂妄实在可笑
就在今夜,写这首诗的时刻,我再一次,把自己笑得牙疼
三十,或者三十多岁,我在九十年代的海兴,结婚生子,迷恋过麻将
或许就是那时,我开始了麻木。用公历纪年,不再记挂立春
以及镜子、梦幻,一些似乎遥远的事物
诗歌还在,我将它比喻成竹篮,越来越硬的理性之石已经难以负载
四十三岁,石家庄的日子我已过了六年,依旧肉眼凡胎
譬如面对这个并不崭新的新词:立春。我在诗中放置犹豫、希望和怀疑
就像放在我身侧的镜子
它们滑过,像空气中的光,淡薄、轻逸,若有若无稀释成同一种溶液
飘散着灰尘嗡嗡作响的味道。它们隐藏着,仿佛胆怯
恐惧成形的魔鬼和坚硬的墙,却具备传染的性质
当然一切传染都是隐性的,我的咳里有时代的病
它们被称为——
它们滑过,穿梭于时间之隙,让时间变慢
就像逆风行走在水上,就像粘滞于缓缓坠落的树脂。我的慵懒也跟着慢下来
甚至开始倦于困倦,我觉得它们就藏身于此
I′ve been upside down,她说
我已将电话调成麻木的静音,电脑桌前,我是一株坐在阴郁里的植物
虽然我并不喜欢阴郁这个词。“今天,我很可能什么也做不成。”
是的,也许。
它们滑过,像空气中的光,淡薄、轻逸,若有若无但也无处不在
它们藏在音乐里、白纸里、咖啡里、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里,以及
沉重肉体的汗臭里。“啊,我们生命那可悲的粗糙布料,我们欢乐的语言多寒酸……”
某一刻,它们突然聚集,像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虫白色、柔软的质地
而当我注视,它们就消失,重新落入到
音乐里、白纸里、咖啡里、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和汗臭里
只有一首反复的曲调正在循环。“今天,我很可能什么也做不成。”
时间每天都是旧的,落满了呛人的灰尘
早晨醒来,我总得先咳上一阵儿,把有黏度、有霉味的空气吸进肺里
而他,则团在不断磨牙的梦里酣睡,经历着扭曲的痛苦,仿佛他在搏斗一只长翅膀的怪兽
一朵朵云掠过
他才不是懂得飞翔的人。他只和酒、酒后的呕吐相依为命
时间每天都是旧的,有些凉的太阳也是,尽管它可能出没于海水
脚趾伸进旧拖鞋里,我坐在床头
想起昨天的事、去年的事、更早之前的事
昨天和去年也曾这样想过。它们有很强的相似度
就连情绪,我把不自觉的怨怼积攒成灰珍珠
像枚胸针,贴着心脏的位置。一朵朵云掠过
窗口的桃花谢了,粗大的树干在窗棂上涂上厚厚的影子
早餐也是旧的,他从不期待什么新鲜感,何况是在酒后。他咀嚼时的漠然时常让我气愤,尽管从不表现
一个旧了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兴趣的人,一个
他躺下的位置总有向下的涡流,只是不吞没他
只是把他团着的身躯举在外面,积累着中年的油脂,让它僵硬、枯燥、失掉水分
想想吧,折磨过的一觉醒来,我获得了一块发霉的旧木头,并要一直如此,一贯如此……
想想吧,四处都是不加修饰的无聊
只是洋葱可怜。生菜可怜。面包可怜
生锈的刀子可怜。差一点,它又切到我呆钝的手指
他的酣睡是旧的,我根本不用回头。出现在他梦里的怪兽也是旧的
哪次,不会让他灰头土脸,经历无望的挫败?我根本不想回头看他
咬牙切齿的呼吸也是旧的,他总是这样,我感觉头皮的后面总有一根细细的线在不断拉扯
这和他相关,虽然我从来没曾向谁提起
嘴和脸,等会儿我叫他起床的头一句话,那种眉头,那种伸出的脚,那种……
它们早被保存,早已耗尽了鲜气:我的记忆里尽是这样的尸体
一朵朵云掠过——我怎么总想到这句?我记得
接下来会谈到新娘的花
“灵魂是安静之处的一个新娘,新郎鲜红而健忘,平凡无奇”
所谓新娘。所谓新郎。所谓生活。我再次想到咳
鼻孔里涌出油烟的气味
那些深入黑暗的盗贼,他们有蜗牛的触角,脸上有厚厚的布。怀里的刀子升高了血压,像月光悄悄地漫过河床
那些盗贼,那些盗贼
他们是悬挂的蝙蝠,神采奕奕,神出鬼没
那些盗贼,怀揣收藏的癖好,翻墙走壁
打钟人是在街上行走的钉子,具有收藏癖的盗贼
对他和声音充满了厌倦,他们钟爱另外的事物
那些盗贼,那些盗贼
躲在侧面的街角,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他们等待
这枚钉子在时间里生锈
火热的炭炉里被偷走了铁,剩下的上午所有铁匠都坐在门口,脸色铁青
丢失了糖的食品店,从此往西,整条巷子的甜蜜已经变淡
两个渐渐矮下去的老人,他们
谈论了四壶茶水的盗贼,等第五壶茶水烧开
身边的茶杯却长出了迅速的飞毛腿……
他偷走了女孩的一只拖鞋,和她没有卖出的火柴
他偷走了河边的牛,留下了草,留下一个睡熟的男孩,紧握手里的皮鞭
他偷走了一颗心脏,少女的竹篮摇摇晃晃
他偷走了一座古堡,一个旧时代的书生,还坐在过去的时间里安静地写字
他还偷走了林妹妹的阁楼,床下的手帕上落着未干的血
那些盗贼……那些盗贼
在黑暗的黑中,盗贼们遇见
嗒嗒的马蹄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一盏灯忽然熄灭,胆小的老鼠喘着大口的气
那个已经疯掉的国王,深沉、庄重,盯着湖水
从他眼睛到湖面的距离伸手不见五指
而有秘密的人,她们从不打鼾
她们会在日常早已日常,一切可以预见的时刻侧一侧身
在黑暗的暗中,盗贼们遇见
众多心事重重却毫无思想的人,你甭想看清他们的脸
那些盗贼,那些盗贼
序曲:1=C,中速,略缓,四四拍
从1到7,建立一排静止的柳树,建立起雪,以及雪地上的脚印。同时
建立那种水流的感觉,它漫过来,月光的水漫了过来
在5键上轻轻按下,再次按下
让它完成对于月光的另一个比喻。掌握好手上的力量,要能够在声音中表现出,那种银子的质地
反复到那种流水,让它渲染夜晚的冷和安静
7的键上睡着一只乌鸦,它偶然地睡了,于是
音乐开始朝1的方向缓缓下滑,沿着树的高度略有一些小小的起伏
其中的间奏,中速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在小小的停顿之后转折,半音将使回味变得复杂
7与2之间有一个修饰的颤音,它带出气息,月光和疑问的气息,后面的半音是那种感叹
它微妙,而且轻,第三小节要点出月亮的古旧
同时又是当下的,因此上,这段略略有些取舍的犹豫
4是月光中的斑纹,i和6构成了酒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自我在这首曲子中是哪一个音?它等于C
自我是我的手指?它按住了琴键,使幻想和想象得到表达
它为什么隐藏,那又为什么非要找它
我欲乘风归去——
这里多少有些急促,它在使下滑的音略略上行
再慢下来,体味那种幻想的暖和冷
1=E,主题,以及相关的叙事。中速,略快
我在一首月光的曲子里,月光将我缠绕,像一只茧缠住一条怯懦的虫子
那些具体的树就在我的窗下,我用音乐复现了它们还有雪,并不清晰的脚印。我用6建立了一只乌鸦,它是虚构的,但我信任它的存在,如同我信任6的上面能出现睡熟的乌鸦
它源于固执而不是源自理性
我还复现了月光的静止和微微的波动,风那么小那么轻……
她坐在我的右侧,交出了耳朵,腿却并不安分
她的这种晃动让我难以集中
1、2、3,1、2、3,我在键盘上表达我对时间的理解,对月亮和爱情的理解
它简单,同时模糊
1、2、6、i 、7、5,一首和月光有关的曲子含情脉脉
1、1、7——我勾勒了房间的空旷,和月亮的距离在1的背面,一颗悄悄的种子在悄悄地发芽
它简单,同时模糊
我有些口干舌燥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叫她给我倒一杯水
在2与3之间的黑色键上,我偷偷地重复了两次“咖啡”,她交出了耳朵,但对我的提示无动于衷
明月几时有
这是它照过的第几个晚上,它都照见了什么
组成月光的是什么样的颗粒,它又如何细微下去
一个有月光的曲子应怎样完成,而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又该如何度过
明月几时有
我用不确定的升6代表所有的疑问,一首月光曲疑问变成了主题和弥漫的旋律
她的腿还在轻轻摇晃。我用i和5点出她袜子的颜色
这两个音符和其中的半音一起滑出了主题
旁白和絮语
我对高处有种天生的恐惧,对爱和死亡也是这样
因此,我和喧嚣保持了距离,同时与孤独保持了距离,相对而言,我和月光的距离更近一些
只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这个有月光的夜晚。有我的音乐和诗歌无法表述的复杂
它的复杂在于表面的简单
1是月光古老的气味,7不是,它是坐在夜晚中间的少女,仿佛是一节尴尬的钢琴课,我努力地张开嘴巴
然而声音全无
必须承认,我的月光曲过于随意、散漫,仿佛一条爬到房间里来的藤,仿佛撒落一地的珠子
必须承认,我怯懦地爱着想象和一种智力上的游戏
我用心跳的声音构成了抵抗太平洋的堤坝
而月光轻易地漫过了河床
1=F,复调,以及变奏
从4到i,在一排柳树的后面生长着层次的白杨
雪在它们的生长里堆积很厚
雪地上的脚印水一样延伸,到窗外的路口停下来
它有着幻想和现实的多重可能
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曾经用来
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可以用来
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正在用来
时间早早地暗了下来,可月光却落得了闪烁。那只停在7上的乌鸦,被月光压得又矮了半寸
它的一只眼
像猫头鹰那样安静地醒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尾声:1=C,中速,略缓
4是月光的斑纹,我用四个半音勾勒了月光旁边的云朵和蓝
2与6之间有一条明显的连音线,它通过心脏和手指,它是那种被隐藏的情绪和欲望,它飘荡并且下滑,好像从未完成
再复现一次窗外的雪,月光堆在它们之上
再复现一次走到窗外的脚印,它停在了路上,很近的路上,1是我突然“发现”的,它占去了四拍,然后是0
仿佛一股潮水涌到门口之后又缓缓退去,留下了痕迹
仿佛两个人在昆德拉小说里的精心相遇,他们由于自身的种种原因,谈论了缺少味蕾的蘑菇
然后折回各自的方向
音乐是我的蘑菇,月亮是一枚蘑菇
她听到了最后的休止。她的腿,却还在不安分地摇晃
再一次,放出那个跳跃的说谎者,而我们也假装跟着相信
时间的魔法,在此之后,尾随的疲惫、重负和厌恶会相互缠住,不能追上我们。被缠住的还有
还有——
我们的旧壳。我们将从那里脱茧而出,成为不带疾病的新人
然而事实总不,事实总不:我们还得继续使用那些旧的
躯体、疤痕、肮脏的自尊心、眼睛和眼镜,鼻孔肺叶,以及被它存留下来的雾霾颗粒
带着原来就有的怯懦和虚伪,我们还得
继续旧日常,和那些可恶的旧人面对,和庸常妥协,向在上的愚蠢谄媚,模仿冷血的蠕虫
让自己混迹其中。我们无用的手指
“只好放在黑暗的膝盖上”
跳跃的说谎者看不到我们的脸,它在镜子对面
属于新年的部分
应对它,我们或许可以换出另一套假面——但时常不,去年的依然可以,只需要涂一点适应的油漆
其实同样的方式明年大约依然可用。所谓新年
不过是过期的糖果
加在了同样陈旧的咖啡里面
是啊,我准备写下一首新年之诗,写新芽和泥土
写一些和期待相近的词
将它们泡在金粉之中。然而事实总不
二环外的傍晚推掉了多米诺牌,我只能写下它和不断倒下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