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海

2018-11-14 11:46陈融
山东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姑妈安娜

陈融

门打开后,姑妈迷茫地看着自己的神情,令狄安娜瞬间想到老年痴呆患者。就在她大脑进一步追索姑妈最有可能在哪一年痴呆时,狄乐云对她挤出一个在她看来十分渺远的笑容。的确,她们已经整整十二年没见面了。

姑妈比她印象中胖了不少,但狄安娜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印象是否真实。她只是这样感觉而已。

狄乐云瞥了一眼狄安娜放下的礼品,轻描淡写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去过医院了?”

狄安娜只把半个身子坐在沙发上,多年前的习惯再次显现作用。她一边环顾着这套三居室,一边轻声答道:“没去医院,我在网上找到你们医院的电话,问清了住址。”房子不算小,狄安娜估计大概有一百三十来个平方,被女主人拾掇得非常整洁。一如以往的整洁。狄安娜想起以前她们住过的那个小小院落,站在一张高凳上能望得见远处的一抹蔚蓝海面。院子里为防蟑螂和老鼠,整天飘荡着医院来苏水味道。邻居家就没有来苏水味,他们的孩子因此很羡慕狄安娜有个在医院工作的姑妈。现在这栋房子里也没有来苏水味,当然更没有羡慕这种味道的人了。

姑妈去洗水果,狄安娜站起身对她说:“别忙了,我不渴。”狄乐云没做答,继续在哗哗的自来水声中冲洗热带水果。狄安娜来之前曾犹豫,要不要告诉姑妈她的婆家也在这个城市,没准她们还认识呢,也犹豫要不要说自己这次是来办婚礼的。现在,她不犹豫了。

狄安娜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水果,问了几句姑妈的工作和身体情况,门铃响了。狄乐云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说:“他回来了。”

狄安娜留意到姑妈说的这句话,她站起身,面朝门口等待来人。

是个身材中等的老者,年龄比姑妈应该大不少。狄乐云介绍着:“这是刘教授,这是我侄女狄安娜。”刘教授满面红光,狄安娜猜测他平日一定很注意养生保健。他笑呵呵地打量着狄安娜,又看看狄乐云说:“像,你们长得很像。”

狄乐云嘴角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她没接这话茬,一脸关切,问他出去散步这么久累不累、饿不饿。

狄安娜从心里感激这位刘教授,他来得正是时候。狄安娜两年前听表弟鲁鲁说过姑妈再婚的这位丈夫,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鲁鲁的说话口气:反正我也回不去,照顾不了她。只要她自己过得高兴舒服就好了,想嫁谁就嫁谁,我是无所谓的。

狄安娜对刘教授的印象还不错,她说服自己坚持再坐几分钟。他们聊了几句,大多是刘教授问,她答。倒是姑妈在刘教授面前的神态让狄安娜吃惊,这竟然是一个恋爱中女人才有的表情呢。

狄安娜又问了几句鲁鲁的事情,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告辞。刘教授有些意外,问:“怎么,不在这吃过饭再走啊?”狄安娜说:“我这次来参加会议,时间安排得很紧。也是抽空来看姑妈,现在回会场还有事情。”

狄乐云没有挽留。她转头含笑对刘教授说:“我去送送她就回来给你做饭。”

狄安娜暗自庆幸刚才没说自己来结婚,更庆幸姑妈什么都没问她。在楼梯拐角处,狄乐云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下次你跟鲁鲁聊天时,告诉他,这栋房子我是要留给他的,只留给他。”狄安娜点点头,对姑妈说:“鲁鲁不在身边,您自己多保重。”狄乐云看看她,说:“知道了。”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狄安娜这会儿站得离狄乐云很近,完全看清了姑妈眼角的皱纹密实的程度,她听出了自己声音的颤动,“我,走了。”

狄安娜带着一种逃脱后的轻松心情,快步冲到大街上。比起之前无数次关于和姑妈见面的假想,今天的情形还算正常吧。但就在出租车飞速驶离这条大街的同时,狄安娜突然意识到,姑妈在刘教授面前的神态非常可疑,难道她是刻意做出来给自己看的?想到这点,狄安娜的身体在出租车座位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今天是狄安娜来到厦门的第二天,明天她将和梁智清举办结婚典礼。智清知道狄安娜不喜欢铺排和人多嘈杂,将参加婚礼的人数仅限定在至亲和几个好友中。

关于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曾经的六年读书生活,狄安娜只简略给智清说过几句。当然,除了学校和生活的那一小片区域,她对这个城市仍算得上陌生,总之,没什么好说的。相反,她对智清说过许多自己那西南山区出生地的童年时期的故事。

回到智清家里,他竟然还在睡着,听到开门声才醒来,然后猎豹般跳过来,一把将狄安娜抱到床上。狄安娜一边挣脱着一边指指门外低声说:“你妈说让你去她房间商量事,你再不去她马上过来敲门。”智清嬉笑着说:“什么你妈,咱妈,赶紧适应下,明天就改口了。”

说完,智清想起来了,问:“刚才去看过你姑妈了?”“嗯。是的。”“那你该叫醒我陪你一起去。”狄安娜换下高跟鞋,低声说:“姑父去世多年后她突然再婚了,颇难为情,现在这个丈夫日日离不了她照顾,再说,她也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此事。”“原来是这样啊。你对这个城市感觉如何,到过熟悉的地方吗?”“很好的海滨城市,只是于我几乎没有印迹了,我就像从没到来过一样。”“是吗,那我可要好好陪你认识下这个婆家城市。”狄安娜低头微微一笑。

按照当地习俗,婚礼前的这一晚,狄安娜得住进宾馆,凌晨五点半,由请来的化妆师来房间给她化妆、盘发、换婚纱。九点多钟,新郎率一众伴郎伴娘迎接新娘去礼堂参加婚礼仪式。狄安娜没让自己父母过来,也没带来一个朋友做伴娘。她的意见是等这边婚礼结束,两人可专程回她老家看望父母。因此也可以说,狄安娜是孤身一人来结婚的。智清担心她觉得孤单,建议她可以联系下过去要好的同学来参加婚礼,狄安娜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这必要,再说我跟他们全都没点联系。”智清又说,“要不,把你姑妈请来吧,好歹有你家人。”狄安娜再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给她说了,她说抽不开身,怎好勉强人家呢。”智清无奈地看着她,狄安娜看出了他眼里的不解,把脸靠近他下巴轻声说,“新娘来了,其他的人来不来还重要吗?”智清觉得狄安娜的眼神既神秘又迷人,他无法不被它深深吸引,在房间里一直消磨到凌晨十二点,才被狄安娜催回家。

只有一个人的宾馆套间顿时空旷下来。狄安娜躺了半个多小时还没睡着。这两间房像个大容器把自己罩在其中,容器里拥挤着潮水,而她,这个准新娘就躺在水中等待天明,手脚冰凉、潮湿。这种在容器水流中漂浮的执念始于何时,或许她也忘了。有些容器是透明的,比如教室、会场等所有公共场合,人几乎没有隐秘可言。有些容器不透明,像现在的房间,自己的单身公寓。不透明的容器看上去安全,但也仅是相比较而言。事实上,很多时候,即使只有一个人相处,狄安娜仍有莫名的幻觉:这容器在某一天终于炸裂,她将消失在水流深处……而狄安娜随时流露出的忧郁,令她在其他人眼里竟平添了几分神秘。得知别人的感受后,狄安娜更悲伤了。她自认为普通得近乎平庸,只是不容易快乐而已。大学时狄安娜曾下功夫读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尼采的哲学书,后来认定,自己的忧郁,就像这些人天生是哲学家一样,也是注定了的。

她光脚走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昏暗路灯下,深夜的大街上仍不时有人影闪过,嬉笑声传来,毕竟是个著名的海滨城市,一年四季总少不了游客。国内的,国外的,各色男女,他们大多冲着这里的海水、海鲜、沙滩而来,而狄安娜恰恰不喜欢这些,准确说是无法喜欢,因为她恐水。从小她就恐水,青春期有两三年一度治愈了,可后来又恐得更厉害了。一个资深级恐水的人偏偏来到海滨城市举办婚礼,想到明天的婚礼现场就设在海边,狄安娜马上觉得一阵晕眩。

重新躺到床上,狄安娜打开手机里储存的婚纱照。照片是在他们工作的北方城市照的,她大都是淡然的表情,只有一张她的嘴巴张得大了。当时她觉得这个表情太夸张,要摄影师删掉它,可智清觉得这张好,说笑得灿烂就对了嘛,并自作主张将这张放了很大。

智清是狄安娜大学里的学长,大学毕业好几年,狄安娜还分不清他和另外一个同学谁是谁。两人真正走得近了、交往频繁是在两年前。那一年,狄安娜二十八岁,智清二十九岁。在此之前,狄安娜是抱定主意不嫁的,拒绝了许多人的求爱。智清以为她有过情伤,狄安娜说:“我从未谈过恋爱,只因为变成了狄安娜,终身不嫁就该是我的命运,况且我至今也没发现要嫁的理由。”尽管她说得平静,智清却看出了她的游离和恍惚,便不再多问,愈加爱怜疼惜她。

一年半后,智清再次向她求婚,狄安娜摇摇头说,“我说过此生不嫁,你不记得了?”智清说:“我没忘,但那是以前,况且我也知道,希腊女神狄安娜和我眼前的娇弱女子狄安娜没一点关系。我爱的是你,而不是一个假想的女神。”狄安娜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怔怔地呆坐着。过了一会,她对智清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眼前的这个狄安娜就比镜子里的狄安娜、假想的狄安娜更好更纯?你怎么知道你爱的这个人是真实的,完整的,没经过粉饰的?你没见过我一分为二的样子,没见过我的分裂,凭什么断定我值得你爱?”智清认真看着她说:“我凭我的心知道,你独立又孤独,矛盾又真纯,你需要我的爱,我愿意用余生去好好爱你。”狄安娜半晌没作声,然后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那也是她平生首次在外人面前流泪。智清默默地揽住她肩膀。

不久,得知智清老家竟是她待过六年的那个城市时,狄安娜又陷入了犹豫纠结。她并非不喜欢那个城市,但后来一门心思考到很远的北方城市也是为了远离它,她不想对智清解释。智清说,你实在不愿结婚也没什么,可你具备让我们的孩子一辈子做非婚生子的强大心理吗?你要能行,我就没问题。狄安娜显然没有那么强大。最后还是情感占了上风,但不安感却没减淡,她叹口气,心想,或许这就是她狄安娜的命吧。

从高三开始狄安娜就生出了改名的念头。改成什么?狄娜?她不是没想过,可是名字改成狄娜她就能退回到狄娜?她比谁都清醒那是不可能的。读大学和工作后,狄安娜也一直没忘记改名的事,可真翻动字典里的几千个字,选来选去,她竟找不到一个喜欢的名字,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名字。每当她想到他说的那句话:你比任何女孩都适合狄安娜这个名字,在深夜,狄安娜总要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力而哭泣,为自己的名字而哭泣,但这些没一个人知道,无论她的同学还是同事。甚至在和智清领证时她也想过这个问题,最终因实在没想出合适的名字而作罢。

狄安娜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她如全中国千千万万平常的女孩子一样,有个再平常不过的名字“狄娜”。虽然“狄安娜”只增加了一个字而已,但给人的气韵和气场却大了不知多少倍。狄安娜自己并没在意,但是她身边的人,父母、妹妹,尤其是姑妈,都认为,增加的这一个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换言之,狄安娜就是被这个新名字改变后的结果。在大城市里多年求学,毕业后在京城有份不错的工作,她老家的山寨里,老人们把她当成福星,女孩们把她当作励志典范。去年,狄安娜回寨子里过年,比她小三岁的妹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与气质优雅、仙子般的姐姐站在一起,妹妹狄丽面色黝黑,双手粗粝,看上去比狄安娜老了十几岁。

狄安娜这个名字是她姑妈狄乐云的杰作。最初几年,狄乐云深深得意于自己的改名艺术。作为狄家第一代金凤凰,她的优越性数十年屹立不倒,著名医科大学的毕业生,省立医院的主治大夫,山寨里谁家不艳羡?狄安娜从小也很羡慕姑妈,但她的羡慕里更多成分是敬畏。

狄安娜的命运得到眷顾是在小学五年级寒假。狄乐云回家探望父母,在吊脚楼昏暗的光线里,正在和父母聊天的狄乐云,身边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姑娘让她吃了一惊。小姑娘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腿,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眼睛里有迷蒙和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女孩拿着家里仅有的一个苹果,举到狄乐云面前,声音怯怯地说:“姑姑请吃苹果。”就这一个瞬间,狄乐云的心疼惜起来。她把女孩拉到自己近前,母亲说:“她就是你大哥家的老大狄娜。”狄乐云问女孩上几年级了,随后她说了一句连自己也没预料到的话,“狄娜,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大城市读书?”狄娜看了一眼祖母,受到了鼓励,轻轻点点头。“不过,你要在学业上取得优秀才能去,从现在开始好好用功吧。”女孩羞涩地一笑,说:“我每学期都是优秀。”狄乐云笑着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说:“家里这些孩子中就你像我。说好了,暑假我来接你,去厦门读书。”她皱了下眉头,接着说:“不过,要跟我去厦门上学你这名字就得改改,让我想想。嗯,有了,狄安娜。希腊女神狄安娜,多美的名字。多出这一个安字,味道马上出来了。妈,你说我起的名字好吧?”母亲拍了拍狄乐云的腿,满脸含笑说:“那是好啊。”

八月下旬,狄安娜已经置身于美丽的海滨城市厦门了,狄乐云给她准备好了一个粉色的少女房间,几件漂亮衣裙,一个漂亮的芭比娃娃,她还亲自教授女孩必知的礼仪。狄安娜做梦般恍惚,看着这无比新鲜的一切。等到她去了一所中学就读时,班里同学竟没一个认为她刚从偏远山寨出来。她那时还没想过狄安娜这个名字对她预示着什么,甚至从没读过希腊神话故事,后来还是从同学嘴里知道,才去学校图书室借了阅读。当狄娜渐渐从她身上脱离而去渐行渐远,当狄安娜越来越仰视姑妈,最有成就感的还是姑妈,因为狄乐云是这一切的缔造者。

婚纱是白色的,款式、色彩都是自狄安娜亲自挑选的。当智清带着伴郎伴娘来迎亲时,被眼前娇弱动人的新娘惊呆了,他眼眶湿润地上前拥住了狄安娜。伴郎伴娘们也纷纷拥上前,嬉笑声、喧嚷声驱散了房间的空旷和水流。

他们乘车前往婚礼仪式中心。路上,智清一直握着狄安娜湿凉的小手,几次劝慰她不用紧张,婚礼的仪式都是固定程序,很快就会结束。狄安娜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一束鲜花。

智清将仪式程序都告诉了狄安娜,她乖巧地按照安排去做。当主婚人宣布伴娘伴郎即兴发言时,狄安娜略微一愣,她记得没有这个程序。她看看智清,智清无奈地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发言伴娘是智清的表妹,她向来宾介绍了自己的表哥如何优秀,拒绝了众多佳丽,原来是为了等到安娜。众人一阵鼓掌,智清趁机低头吻了吻狄安娜。然后是伴郎发言。伴郎笑眯眯地看着狄安娜,狄安娜有似曾相识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今年三十岁,十五年前就认识这位美丽的新娘了,但是她的眼神却好像不记得我。这也很好理解,她在十五年前就是一个美丽高傲的女神,班里有好几个男生暗恋她,但据我所知没一个敢向她表白。当我得知我的好哥们智清将拥有安娜女神时,异常兴奋,我想说他是多么的幸运。”伴郎的发言博得更热烈的掌声,狄安娜却听得眼神涣散,手里攥着的一只交换戒指突然滚落到地上。智清拾起戒指,塞进狄安娜手里,低声说,“女神终于变成皇后了。”

直到酒宴开始,狄安娜才想起这个伴郎是高中同学陈志鹏,高三时两人不再同班,智清和他是发小。突然闪现的记忆令狄安娜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婚礼第二天下午,没什么要紧事,狄安娜难得休闲一会,将几张婚礼照片上传到自己的QQ空间。

到了晚上,狄安娜看到QQ上一个头像闪亮着,是鲁鲁。鲁鲁说:“祝贺新婚!结婚这事怎么不给我说声呢,我也好备份礼物。”狄安娜打出一句话:“考虑到你也很忙,就没说。最近还好吧?”鲁鲁说:“还那样吧,压力不比在国内小,不过习惯就好了。”狄安娜说:“对了,我前几天去姑妈家看过她,和那个刘教授相处挺好。”鲁鲁说:“哼,提起来我就生气。你觉得他们很好?可我一直认为人家利用她。你知道那刘老头和他儿子签署了什么协议吗?老头每月一万块钱工资只留给他两千块,剩下的都是他俩儿子的。他们把老头赶到我妈的房子里,我妈每月光给他买保健品就花好几千,还像个老妈子似的伺候着他。当然,钱还是小事,人家明摆了是在算计她。什么黄昏爱情,女人太愚蠢。”狄安娜想到上次从姑妈家出来时突然生出的疑窦,心里顿时凉下来。她说:“姑妈专门交代我告诉你,她住的那套房子是留给你的。”鲁鲁头像好一阵子没亮,十五分钟后,他上线了:“刚才接了一个电话。其实我妈还是没理解我,我当初出国就没打算再回去,也不需要那房子。当然,我从小到大真正需要什么她从没理解过,她自以为是了一辈子。对我是这样,对家里其他人呢,她又理解过谁?”表面上玩世不恭,其实鲁鲁心里一片雪亮。

狄安娜不知怎么回复好,对着手机屏幕一阵呆愣。胸闷气喘又来了,她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复方丹参片吞咽下去。鲁鲁的头像再没亮起,狄安娜陷进无边的记忆中。

他被人从海里捞起来时,身体与面孔被咸水浸泡得已变了形,难以辨认。他的上级和部下都不相信,水性如此高超的一个人会死在海里。死亡原因不明,但战舰还是出具了因公殉职的证明。这些是鲁鲁事后告诉她的,那时她读大一,在首都一所知名大学。

他出事是在七月中旬。鲁鲁用拳砸着自己的脑袋,号啕大哭。狄乐云抱住儿子说:“我和你叔叔夜里就登机,你自己留在家里。”鲁鲁抬起泪眼,恶狠狠地对母亲说:“你想让我悔恨一辈子吗?”狄乐云默然点头。

他们在出事南海海域附近的小城火化了他的尸体,带回来一小盒骨灰和他的一些遗物。鲁鲁一直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直到它被葬在厦门的文圃山公墓。

那年暑假开始的七月五号,她给姑妈打了个电话,说在京城做家教不回去了,没想到一个电话竟然一别十二年。

鲁鲁在QQ上自顾说自地着他的事情:他离别的方式如此仓促怪异,我实在不能接受,如果他像以往那样回家探亲,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他为什么两年都不回家?为什么?这个高中生心思一会儿渺远,一会儿好像父亲还在自己身边,小时候跟他在海里游泳的快乐、过年去战舰上探望他的惊喜,仿佛就在眼前。她大多数时间只是听鲁鲁倾诉,偶尔安慰几句。她知道,有他陪伴的日子,就是鲁鲁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可是连续两年他没回家了,在本该回家而不归的日子,他干了什么?在本该继续弥留而留不住的最后时刻,他都想到了什么?

她浑身冰凉潮湿,关上电脑的瞬间,小小的临时地下室租房里,即刻拥塞过来翻滚的潮水。她战栗在潮水的强劲漩涡中,茫然四顾,掩面而泣。

在她成为狄安娜的最初几年,鲁鲁几乎是她唯一的玩伴。姑妈医院里很忙,节假日也不例外。除了在冰箱里给他们存满食物,留下充足的零花钱,布置大量的家庭作业,狄乐云很难想出更合适的方式陪他们成长。

他是一个大副。第一次见到他,狄安娜发觉他比鲁鲁描绘的更健美,比照片上的更机敏。他说,你比任何女孩都适合狄安娜这个名字。他来了就不同了,姑妈乐得放弃了对他们的管教。鲁鲁跟他去玩耍、游泳,他叫狄安娜一起去,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然后去社区图书室借阅杂志、小说名著。狄安娜最喜欢晚饭后的时光,她和鲁鲁一人手托一只冰激凌,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大副,听他讲战舰和大海的故事,种种新鲜怪异,种种神秘莫测,令他们神往。鲁鲁常常在大副讲到紧要关头时打岔询问,大副用温和的语气批评他:“鲁鲁,就你性急,你看安娜,总是安静地听完,你怎么就做不到呢。”鲁鲁转头朝狄安娜伸了伸舌头。

一天,她在房间里读《红楼梦》正入迷,鲁鲁冷不丁地冲进来,两手抱着一个东西,手上还不停地往下滴着水。鲁鲁嚷嚷着:“安娜,快看,你见过这么美的海螺吗?”鲁鲁比她小三岁,总是直呼她名字“安娜”,被狄乐云说过几次也不改。狄安娜伸头一看,一个大海螺躺在鲁鲁手中,从没见过的造型,说不出的美丽。旋转的片片乳白贝叶像风车,呈150度角,边缘和底部为玫瑰色。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海螺呢,什么品种?”“玫瑰鹦鹉螺,珍稀品种。爸爸说,这个海螺送给你了。”狄安娜小心接过海螺,感激地对他笑笑说:“谢谢。”“不用谢,安娜,据说,得到这种海螺的人会幸福的。明天跟我们一起去吧,我们发现了一个游泳的好地方。”狄安娜慌忙摇摇头说:“我和同学说好了明天到她家玩。”鲁鲁顽皮地哈哈笑起来,捂着嘴说,“她上次跟我说她恐水,从不敢到水边去。”狄安娜脸猛的窘红了。大副脸上的微笑溢满了鼓励,“没事的,安娜,我几天时间就能治好你的恐水。在这个海滨城市生活,如果不会享受游泳之乐,即使读再多的书,也未免太无趣和遗憾了。”他的话有种催眠作用,第二天,安娜去门前的超市买了身好看的泳衣,跟大副和鲁鲁去了一处人很少的海摊。

一双大手,托在她身体上,她喜欢闭着眼睛听潮声和他的声音,“安娜,不要怕,放松身心,想象自己在温暖的母胎中,能力天然,无所畏惧。安娜,不要怕,有我在……”他说得没错,一个星期后,狄安娜就喜欢上了游泳。暑假结束时,大副也走了,狄安娜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短了一截的衣服和长出来的胳膊和大腿,羞怯又满足地笑了。

狄安娜害怕的事还是来了。婚后第三天,智清非要拉着她去野游。狄安娜说,“我恐水,你自己去吧。”智清亲亲她的脸,说:“是吗?没听你说过啊。有我在,还用怕吗?我一定要治好你的恐水症。”狄安娜听到似曾相识的这句话心跳加剧,一只手臂无力地滑落下来。

智清找到的地方真不错,沙白水蓝,人极少,很安静。智清撑起帐篷,换了泳衣,牵着她的手朝海里走去,一边走还夸赞她的身材。“这么蓝的天这么温柔的海水,不好好享受太可惜了。”走到水边,狄安娜闭上了眼睛,智清抱着她走进了水里。海水暖暖的,狄安娜发觉自己竟然还会游,虽然动作不太流畅。智清慢慢松开了手,狄安娜向里游去,智清在后面喊:“安娜,大胆游吧,不用怕。”狄安娜没回应,而是把身体伸展到最大程度,下午的阳光仍旧热烈。是的,海水只能是咸的,就像眼泪。狄安娜不记得这是在哪看到的诗句了,它们现在一遍遍在大脑里闪现。曾经,她以为他的工作无比诗意浪漫,而他却说,当一个人日复一日面对茫无涯际的大海时,心里就只剩下了孤独,像大海一样看不到边的孤独。但因为面对的是大海,孤独变得可以忍受。她那时当然不理解这些话,后来终于还是理解了,在一次次回忆他有限的话语时,她总是悄然泪湿。狄安娜静止在水中,肩头不停地耸动。智清觉察到了她的异常,游到她近前,大声问,“怎么了,安娜?”狄安娜睁开眼看到了智清,双手抱住他,大声哭了出来。

婚礼第四天下午,当出租车抵达茶楼时,差五分钟不到四点。狄安娜被引到房间,刘庆红已经到了。

刘庆红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她说,“安娜,十几年不见,你的气质越发好了,还是京城的文化氛围养人。”

狄安娜端起面前的茶杯,啜了一小口说,“嗯,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刘庆红脸红了。

中午,狄安娜刚睡醒午觉,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厦门号码。她犹豫着要不要接,可对方好像并不打算放弃,铃声坚韧地响下去。狄安娜接通了,问是哪位。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传过来:“安娜,我是刘庆红,听陈志鹏说你刚刚新婚大喜。真为你高兴。”狄安娜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霎时像过了电流。智清不在家,她从床上起来说:“哦,没想到。”刘庆红问:“没想到什么?”“没想到你我还会通上电话?”“是啊,我以为再找不到你了。安娜,我想见你,就现在行吗?”狄安娜倚着一张桌子,语气淡淡地说:“见不见都一样,不必了。”“不一样,安娜,我一定要见到你……”狄安娜挂掉了电话。几秒钟后,手机再次响起,狄安娜摁了拒接。三分钟后,一条短信出现了:安娜,我只想请求你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你不肯接受,我的灵魂将继续遭受煎熬。我在咱们学校附近的厦新茶楼订了个小房间,四点钟,我在那等着你。

狄安娜愣了片刻,纠结了一会决定还是去吧。看看时间已过三点,简单收拾下,给婆婆打个招呼,她下楼去打出租。

刘庆红说:“你怎么挖苦我我都不在意,我一直在寻找机会当面向你道歉。”

狄安娜说:“以前的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了。”

刘庆红说:“有些坎是不会过去的。有了女儿后,人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看着那么娇嫩的小人儿,常常祈望她将来的人生不要有一丝阴影。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经常为过去的年幼无知和母亲的搬弄是非而落泪。”

狄安娜看看眼前已经发福的刘庆红,在心里说,其实我早就不恨别人了,但是我无法停止对自己的讨伐。

高二重新分班后,狄安娜和后排的刘庆红成了最好的朋友。刘庆红妈妈和狄乐云又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素来不错,这种关系令狄安娜和刘庆红的友谊又增加了几分。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刘庆红比狄安娜大一岁,属于比较早熟的女孩类型。狄安娜的任何表情变化刘庆红都能看个大概。一次在校园里课间活动,刘庆红贴近狄安娜神秘地说:“听班里男生私下议论,有两个特别迷恋你,你感觉到了吗?”狄安娜说:“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刘庆红说:“这也不是我说的,你不知道就算了。哎,你觉得咱班男生哪个长得最帅?”“我没在意过,你觉得呢?”“黄萧肃最帅。”狄安娜笑着说:“你觉得帅就帅吧。反正我不觉得。”“那你喜欢谁呢?”“不告诉你。”“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知道的。”

一天周末,刘庆红到狄安娜家里玩,不巧狄安娜和鲁鲁去商场买日用品。狄乐云把刘庆红让到狄安娜房间后,自己去做饭。刘庆红坐在狄安娜书桌前好奇地看看这翻翻那,一只造型奇特玫瑰色的大海螺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海螺,而狄安娜这个外来妹竟然有了,刘庆红心里突然生出几丝醋意。最底下一层抽屉上还挂着把钥匙,看来安娜忘记锁上。刘庆红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宝贝。抽屉里没宝贝,只有一部相册、几张明信片、一个朱红色封面的笔记本。刘庆红打开了本子,是日记簿,想到那天在校园里的对话,她的好奇心突然被激活了。翻看了一会,刘庆红心跳加快,血流加速,眼睛都直了。她伸了下舌头,脑子里快速转动着:天哪,难道安娜暗恋的人竟然是他?她还想再继续看下去,突然听到院门响动声,吓得赶紧把日记本放好,站起身。

两个星期后,刘庆红的妈妈带她去吃西餐庆生。刘庆红一边用刀子切牛排,一边嘴巴甜甜地说,“还是亲妈最疼自己。”刘庆红的妈妈周利微微一笑,说“丫头也越来越会说话了,知道就好。”刘庆红嘻嘻笑了两声,想到了什么,停止了切牛排的动作说,“其实狄安娜的姑妈也很疼爱她啊,但她对姑妈却是敬畏多过亲近。”周利头也没抬地说,“当然是不一样的感情,她姑妈把她从西南边境上的小山寨弄到了大都市,她心里更多的是感激。虽然也有血缘关系,但这和母女间比如我俩的无话不谈,无法相提并论。今天怎么想到这么多呢?”刘庆红眼睛眨巴了几下说,“我只是最近有点小受刺激。”然后,她将偷看狄安娜日记的事说了出来。周利的脸上先是一阵惊愕,随后变得表情复杂。过了一会,周利一脸正色说,“看不出这丫头文文弱弱还挺有心思呢,从小就是狐妹子。哎,以后你可不要和她太亲近了,听见没?”“青春期可以理解嘛,我本来不打算给你说的。算了,妈,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不能传出去哦。”“那当然了。”

暑假终于来临,大副又回家了,给鲁鲁和狄安娜每人买了一双耐克跑步鞋,还有他在海滩上捡到在海里潜水发现的稀罕东西,有德国老牌望远镜,珊瑚笔架。望远镜给了鲁鲁,珊瑚笔架归了狄安娜,两人兴奋地擦拭摆弄自己的宝贝,狄乐云则面无表情地在厨房做饭。十天后的一个黄昏,狄安娜从外面补课回来,意外听见从姑妈的房间传出吵架声。这几年她还从未听过两人吵嘴。虽然大副压低了嗓音,狄安娜还是听得清楚,“你听什么人胡说八道,她还是个孩子,你这样会毁了她。”“听谁说你就别问了,是她自己写的,白纸黑字。你说,你有没有对她动过心思才让她胡思乱想?”“你说什么呢,我一点都不明白。”“装不明白吧,男人怎么都这么贱呢。”“狄乐云,你简直是疯了,一点理性没有,她可是你亲侄女,你说话考虑到后果了吗?”

血流猛然间涌上头,狄安娜转身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呜咽。怪不得姑妈这几天脸色那么难看,刘庆红这阵子也不像以往总黏着她,目光躲躲闪闪,她还挺纳闷。她跑出了闹市区,到了一处人少的沙滩上,坐下来继续哭。世上为什么要有一个狄安娜?为什么是她成为了狄安娜?如果没有狄安娜还会有眼前的乱局吗?第一次,她有了自杀的念头,这时自杀太容易了,只要自己向着海里走去,不消片刻她就会被海浪卷进深处。可是如果自己死了,姑妈和大副该怎样向父母交代,他们岂不是一生都不得安宁?不行。然而姑妈闹成这样,她又如何回去面对他们?直到天黑下来,涨潮了,狄安娜向岸上退去。漫无目的地在海边游荡,走几步,她就落下一串眼泪。天越来越黑,潮声和风声越来越响,隐约中狄安娜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站住了。前方两个模糊的人影离她越来越近,她看清了迎面来找她的姑妈和大副。大副一边喘气一边焦急地问,“安娜,你跑哪去了,我们找得急死了。走,回家吧。”

“我想,你应该去墓园看看他,你需要和他有个告别仪式,然后才能放下。”刘庆红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冥思。

今天是狄安娜和智清在厦门的最后一天,明天上午两人将乘飞机去她父母家。狄安娜起得很早,去早市买了一大把白色鲜花。智清问:“买白花干什么呢?”她说:“去公墓探望一个老朋友。”“我开车送你过去吧?”狄安娜想了想说:“好吧,你在停车场等一会,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

狄安娜询问了管理人员几句话,在墓园里穿梭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他的墓。墓园里人很少很静,繁茂松柏遮住了一半天空,一阵稠密的鸟声在枝叶间响起,却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绿树和鸟声提示人们这里其实也有生机。用一块布擦掉黑色石碑上的浮尘,她把鲜花轻轻放到墓前。

在她生出自杀念头那晚以后,狄乐云和大副再没争吵过。几天后,狄安娜对姑妈说,自己已五年没回过家,想回去看看父母,狄乐云表情僵硬地点点头。印象中,一直到第二年她离开厦门去上大学,狄乐云都是这副表情。

然而回到父母和妹妹身边,狄安娜惊讶地发现,以前在厦门时对他们的思念,如今都变得不真实,父母对她像对待远来的亲戚般客客气气,满脸堆满谦恭的笑,而妹妹则以艳羡的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令她十分不自在。她想对父母说:我不想再回厦门了,永远不回去了,也不要做什么狄安娜,就让我留在你们身边吧。可每当她看到父母谦恭、客气的笑容,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亲情虽在,狄安娜却再也生不出倾吐的欲望。

等到她再到厦门时,大副已经回舰队了。狄乐云除非迫不得已是不跟她说话的,狄安娜也小心翼翼,避免和姑妈直面相对。高三开始狄安娜办了住校手续,把除了上课睡觉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功课上。到了第二年暑假,鲁鲁说,他主动请缨出海执行任务,今年不回家探亲了。听说狄安娜考上了京城的著名学府,他通过鲁鲁转达了对她的祝贺。再一年的暑假,他没回家探亲,狄安娜却在京城得知了他的死讯,他死在了陪伴过他十几年的熟悉海域,没人知道这场意外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她十二年没回来,却许多次梦见过这个城市。

在他死后,狄安娜重新开始恐水,大学毕业后她也曾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爱任何男人,更不会接受任何人的爱,却没想到,十二年后她还会回来,并在这个城市和一个男子举办婚礼。她承认,刘庆红至少说对了一句话:你需要和他有个告别仪式。

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异常美丽的大海螺,用手轻轻抚摸着,然后放在了鲜花旁。

她对着他的墓拍了张照片,传给了鲁鲁。鲁鲁竟然在线,很快回复:“没想到这个海螺你还保存着,现在看,它依然光彩夺目。”她说,“墓园里很幽静,希望他在此无忧长眠。”鲁鲁说,“昨夜我又梦见了他,你知道,我很爱他。”她拿着手机的右手不停地抖动。鲁鲁又说,“安娜,你知道吗,他非常喜欢你,曾对我说,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女儿。”

她没回复鲁鲁,却把一滴泪落到了手机屏幕上。

回智清家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好久没说话。车子驶上一条宽敞洁净的海滨路,阳光热烈,路边鲜花怒放,碧海蓝天一览无余。她望了望智清的侧面,轻声说:“今天天气真好,下午我们可以去游泳吗?”智清把脸转向她,露出惊喜,说,“那当然好了,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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