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引
老马这一天忽然心血来潮,想让儿子小马帮他洗洗脚,父子俩为此差点吵起来。其实老马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多半会遭到拒绝。于是在向儿子小马发出请求之前,老马先给儿子小马做了几道好吃的菜,有油焖大虾、回锅肉、酱肘子。在此说明一点,老马做这些菜挺不容易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费力。老马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那是老马多年前在公安局上班的时候,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小心被歹徒砍掉的。老马的右臂有严重的肩周炎,抬起来都相当费力。虽然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老马还是做了一桌子儿子喜欢吃的菜。自从老伴儿死后,老马没有如此卖力地做一顿饭。平常老马几乎不做饭,出了小区就是一条美食街,老马的三顿饭一般都在各家饭店解决。儿子小马虽然和老马在一块住,但小马很少在家吃饭。小马最近搞了一个公司,没见赚多少钱,却整天见不着人影。老马掐指算了算,已经有七八天没和小马说话了,老马给儿子小马打了个电话,让他今天务必回来一趟。
小马低头耷拉脚地回来了,脸是灰的,头发是乱的,看上去萎靡不振。老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指了指桌子上的菜,说,都是你爱吃的。小马懒洋洋地瞅了饭菜一眼,坐下来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让老马很不高兴,这是对他的手艺和努力的不尊重。小马拾起筷子,开始漫不经心地吃饭。老马本来还想问问小马最近怎么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小马这个样子,老马的话好几次到了嘴边,都随着一口菜咽了下去。几分钟之后,小马放下了筷子,他吃饱了。吃饱了的小马无事可干,他用牙签剔着牙齿上的肉沫儿,向卧室走去。就在这时,老马喊住了儿子小马,老马说,你等等。小马转过身来,一脸疲惫地看着老马,小马的表情告诉老马,此刻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老马攒了攒勇气,本想用一个老子教训儿子的口气说话,没想到话一出口却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羞羞答答。老马说,儿子,帮我洗洗脚吧。老马的请求显然让小马措手不及,小马一下子瞪大了眼,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老马。这么多年来,都是小马向老马提出各式各样的请求,老马反过来求儿子还是头一遭。小马的牙签断在了牙齿缝里,他不得不歪起嘴巴,用指甲把断了的牙签抠出来。老马可怜巴巴地看着小马,等待儿子的答复。
自从老伴儿死后,洗脚成了让老马头疼的事儿,没人帮他洗脚了,老马的双手又不太利索。每天晚上,老马只能把脚放在一盆热水里,用左脚抚摸右脚,用右脚安慰左脚,这时的老马就会想起死去的老伴儿。老马的老伴儿人长得不算漂亮,饭菜做得也一般,但她人贤惠体贴,每天雷打不动地给老马洗脚。老伴儿的手掌因为多年的辛苦操劳长了一层老茧,揉搓老马的双脚时老马觉得更加舒服。老伴儿一边给老马洗脚,一边和他聊天,这时候的老马浑身放松,心平气和。都过去了,老伴儿死后老马倍感凄凉,觉睡得也不踏实了。
今天晚上,老马想请他的儿子小马给他洗洗脚,按理说,老马的要求并不过分。小马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长成壮实的小伙子,他给老马添了多少麻烦啊,小马给老马洗洗脚是理所当然。可是小马认为老马对他好是天经地义,而老马让他帮忙洗脚这一举动却有些可笑。小马上下打量了老马几眼,撇了撇嘴,送给老马一个轻蔑的微笑。然后,这小子进了卧室,砰的关上了门。老马尴尬地坐在椅子上,他想骂儿子几句,却只是张了张嘴巴,几颗浑浊的眼泪从老马的眼角滚下来,老马抬起只有三根手指的左手,把泪珠抹掉了。
小马伤了老马的心,老马难过了好几天。这天晚上,老马胡乱扒拉了两口饭,胸口憋闷,他放下饭碗,出门散散心。
有几对老夫妻肩并肩手挽手,在小区的路上散步。形单影只的老马快走几步,来到了小区前面的马路上。
老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了没多远,老马看见前面有一家足浴店。店门口的招牌很醒目,是用霓虹灯拼成的大脚丫子的形状。老马站在店门口向里张望,他的脚痒了。老马之所以不敢推门进去,是因为怕上当,去年老马就闹了回笑话。一天晚上,老马出来散步时看见了一家足浴店,他兴冲冲地走进去想洗洗脚,没想到那家店挂羊头卖狗肉,服务员根本没进行过正规的训练,胡乱揉搓了几下老马的脚之后,一个女服务员娇滴滴地告诉老马,她们店里有特殊服务。老马一时没转过弯来,女服务员竟然在老马的裤裆里摸了一把,说她们的特殊服务就是针对人体特殊部位的服务。老马说,我是警察,你不怕?女服务员呵呵笑了,她说,我们老板人脉广着呢,黑道白道都有关系,您真要是警察,我给您打八折。老马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在门口东张西望的老马引起了足浴店服务员的注意,前台的一个姑娘跑了出来,要拉老马进去享受享受。看样子,这家足浴店倒挺正规的。透过足浴店的玻璃,老马看见店里一溜儿沙发排得整齐,有两个客人躺在沙发上,两个穿戴整齐的女服务员正专心地给客人捏脚。老马的脚痒了,许久没正儿八经地洗洗脚了,老马不再矜持,让一双脚当家做主,把他带进了店里。没等老马站稳,三个姑娘一字排开,站在了老马面前。她们冲老马甜甜地微笑,两只手轻搭在腰间,等待老马的挑选。这三个姑娘都长得挺漂亮的,身材也都好,紧身的制服烘托出她们的青春气。老马随手指了指长了一张瓜子脸的姑娘,姑娘立即眉开眼笑,上来十分自然地抓住了老马的双手。瓜子脸说,大叔,您好,我是8号技师李丽,为您服务。李丽的小手白白嫩嫩,丝绸般顺滑,握在老马的手里,老马有点不好意思了。李丽说,大叔,您是要洗脚还是要按摩?在大厅还是要单间?老马就想洗洗脚,按摩捶背什么的就不必了。另外,老马想,如果要一个单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大姑娘给他洗脚,他感觉不大自然,至少做不到正在享受服务的那两个男人那么放松。那二位一个在玩手机,另一个舒服得直哼哼。老马没要单间,他是光明正大地来洗脚的,对于做了大半辈子警察的老马来说,和一个大姑娘钻进单间有些尴尬。老马在靠边的一个沙发上躺了下来。李丽马上打来一盆洗脚水,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中草药。
老马脱掉了鞋袜,把脚伸进水盆,李丽抓住老马的脚,开始揉搓开始敲打。老马仔细瞅了瞅李丽,她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牙齿很白,尽管普通话不标准,说起话来却挺好听。李丽抻拉着老马的脚趾,笑着问老马,大叔,您是干部吧,脚保养得挺好。老马说,啥干部不干部的,退休了。李丽的手劲儿很大,她明显经过专业训练,用的不是蛮力,分寸把握得很到位。老马觉得一双脚的脉络活络了,血液通畅了,轻快了许多。李丽弯起食指,使劲顶着老马的脚心,老马疼得龇牙咧嘴。李丽说,大叔,您的肠胃不大好,平常要多注意点儿。老马连声说好。李丽说,大叔,您下次来,我给您松松肩膀。老马夸了李丽一句,他说,姑娘你的手艺真不错,服务态度也好。李丽咯咯笑了。其实老马还想说,姑娘你长得很漂亮。不过,老马没有说出口。
走出足浴店时,老马感觉年轻了十岁,和儿子小马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对面是一个十字路口,正对着老马的方向是一家豪华的KTV,不时有人走进走出。老马打小五音不全,这种场所他进去玩过一两次,他拿着麦克风张不开嘴,憋得干着急,就让人轰下去了。他只能坐在角落里,听人家催人泪下地抒情或光着膀子怒吼。老马定了定神,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KTV门口,这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风度翩翩。老马的手虽然不灵活,但眼睛却好使。老马认出来了,这个人是他的老同学也是老领导老黄。老马和老黄同一年警校毕业,又分到了同一家公安局,老马一直原地踏步,而老黄平步青云,退休时已经是局里的一把手。老马从没见过老黄穿西装,还是白色的,这么多年来老黄在公共场合一直是穿一身警服。老黄个子高膀大腰圆,穿上警服非常威武。老马没想到老黄穿上西装也挺帅。老黄正在打电话,眉开眼笑的,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往KTV里走。老黄喜欢唱歌,老马知道。老黄的水平可不是一般的高,标准的男中音,嗓子特别有磁性。老马听老黄唱过两次,他都被老黄的声音给迷住了,更别说警局里的那帮小姑娘了,个个花痴一样瞅着老黄。老马冲老黄的背影吐了一口痰,然后他压低声音唱了一句京剧: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昨晚老马睡得很香,可能是由于洗了脚的缘故。早上醒来的老马神清气爽,心情大好,天气也好,秋风习习,这种好天气适合谈情说爱。再过个把小时,老马要去人民公园见一个叫林芬的女人。一想到林芬,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老马吃了一根香蕉,他告诫自己,不要激动,更不要冲动。想当年,老马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他为了追林芬,开着警车拉林芬兜风,被领导狠批了一顿。自此,老马的仕途一直不顺,林芬也没追到手。没追到林芬也是正常的,当年追她的人有一个连,其中也不乏长得帅的有钱有势的,面对这么多的追求者,林芬挑花了眼。就在她挑挑捡捡的时候,毛纺厂的一个副厂长先下手为强,把林芬强行抱上了床。林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给了这个副厂长,让众多的追求者扼腕叹息。林芬和副厂长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副厂长因为胃癌先走一步。守寡的林芬又成了大众情人,几个死了老伴儿的老头精神重新焕发,对年过五十的林芬展开了攻势。林芬也焕发了第二春,她又找到了当年众星捧月的感觉,不过,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林芬和年轻时一样不着急,她和多个中老年男性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却始终没有答应其中的任何一个。对此,老马爱恨交加,老马一直想效仿当年的副厂长,先下手为强霸王硬上弓把林芬给干了,但他又担心这个法子没用,毕竟当年林芬是处女,才迫不得已嫁给了副厂长。现在的林芬阅男人无数,老马见了她就有几分心虚。
老马赶到人民公园时,林芬已经等他好几分钟了。也就是说,老马迟到了,这是万万不应该的。老马知道林芬的脾气,这个做了一辈子工厂会计的女人对数字非常敏感。老马记得二十多年前,他追林芬的时候,林芬总是看看手腕上的手表,冷冰冰地告诉老马,你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老马在林芬众多的追求者中排名是比较靠后的,因此,林芬分配给老马的时间也就比较少。二十分钟的时间能干啥,老马只能请林芬吃一顿冰棒,结结巴巴地和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不够。老马见到林芬的反应只有一个:紧张,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马还是紧张。
老马嘿了一声,算是和林芬打了个招呼。他刚想和林芬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林芬先笑了,她冲不远处一帮跳广场舞的大妈努努嘴,意思是让老马瞧瞧这帮老年妇女。大妈们的动作整齐划一,显然练了不是一天半天了。老马看不出啥名堂来,他像一个白痴一样看着林芬,脸上陪着笑。林芬无奈,她只能点拨老马几句,你看看她们的腰,还有腰吗?老马点了点头,的确,她们没有腰了,腰和屁股长一块儿了,岁月把她们打磨成了圆柱体。相比之下,林芬的腰还是腰,屁股还是屁股,这就是优势。老马想顺水推舟,奉承林芬几句,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老马憋得难受,他开始怀疑多年后重新追求林芬是否是明智之举,说穿了,老马就想找个能说说话、晚上能帮他洗洗脚的女人。林芬是老马理想的伴侣吗?老马觉得够呛,让林芬给自己洗脚,老马觉得那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儿。但万一梦想成真了呢?老马一想到林芬那双白皙的手握住自己的脚,他立刻激动起来,刚才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尿意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老马跟着林芬往公园里走。老马跟在林芬身后,林芬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好看,至少比老马死去的老伴儿走路好看。老马的老婆是外八字,还有点儿罗圈腿。老伴儿活着的时候,老马总是走在前面,他不愿看见老伴儿走路缓慢笨拙的样子。虽然年纪也不小了,林芬走路还是那么轻盈,穿着一双红鞋子的双脚像一对翩翩起舞的蝴蝶。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前一后往前走,前面是一个小凉亭,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老马听见树上有两只鸟儿叫得欢快,好像在求偶。老马非常渴望和林芬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来,两个人说说话。如果交谈顺利,老马想顺便摸摸林芬的手或大腿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林芬应该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反应过度了。老马一想到自己的手可以放在林芬的大腿上,他的手出汗了。老马掏出纸巾擦擦手,林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笑着对老马说,陪我逛逛超市吧,我有一大堆东西要买。林芬的话真让人丧气,老马瞅了瞅前面的石凳,上面隐约落了一层灰尘。
当老马陪林芬走进梨城百货大楼时,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该陪林芬来买东西,林芬在商场就像换了一个人,刚才在公园里的娴静不见了。林芬像个头一次赶大集的妮子,看啥都稀奇,看见啥都想买。一会儿的工夫,老马推着的购物车里已经是满满当当,林芬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她拉着老马上了三楼的服装超市。
林芬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她对老年人的服装根本不感兴趣,她一头扎进了几个少妇中间,和她们交流着几款最新的款式。老马累了,这会儿他很想坐下来,抽根烟歇会儿,老马的脚有些酸痛,这时候要是有一盆热水泡泡脚就好了。
老马一只手扶住购物车,踮起脚,用另一只手捏了捏脚踝。当老马歪着嘴巴,抬起头来,他看见老黄站在商场的另一端,正陪一个年轻的姑娘挑选衣服。起初老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仔细瞅了瞅,没错儿,就是老黄。老黄还是穿着那身潇洒的白西装,今天还戴了一个礼帽,越发打扮得像一个绅士。老黄笑眯眯地站在姑娘身边,对姑娘挑选的衣服评头论足。这个姑娘也就二十来岁,穿着一件吊带衫,露出粉嫩的肩头,头发还染了金黄色,看上去时尚前卫。老马赶紧转过身去,他不希望老黄发现他。老马心里酸溜溜的,去年,老黄的老伴儿也去世了,老黄竟然这么快就泡上了一个姑娘。此时的老马想尽快离开商场,在这儿陪林芬买衣服就是受罪。
林芬看上了一条花裤子,她喊,老马,你过来看看。林芬的声音听上去尖锐刺耳,躲在一旁的老马藏不住了,他硬着头皮走到林芬身边。不远处,老黄看见了老马,老黄冲老马扬了扬手,老马强挤出一个微笑,僵硬地点了点头。老马发觉自己脸红了。
老马陪着林芬转悠了大半天,买了一大包东西。老马提着一大包东西走向收银台,他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该林芬付账了,林芬却把手插进裤兜,笑眯眯地看着老马,林芬的目光饱含期待。老马明白了,林芬的意思是让他付钱买单。老马苦笑了一下,拿出银行卡交给收银员。收银台上摆着一个小货架,上面有避孕套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林芬顺手拿了一盒避孕套,还瞟了老马一眼。林芬这一眼风情万种,老马不由得心旌摇荡,疲乏顿消。老马扛着一大包东西,跟着林芬出了商场。老马擦擦额头上的汗,一脸讨好地对林芬说,我送你回家吧。林芬说,不用了。她冲马路对面招了招手,一辆奥迪开了过来,停在林芬和老马面前。奥迪车上坐着一个胖老头儿,年纪看来和老马差不了多少,不过比老马精神多了,梳着一个大背头,穿着一条蓝色的背带裤。这个老头儿脸蛋子鼓鼓的泛着红光,他的钱包肯定也比老马的鼓。林芬钻进了奥迪车,摇上车窗,冲老马挥手作别。老马这时才明白,刚才林芬拿的那盒避孕套是为这个穿背带裤的老家伙准备的。
这天晚上,老马先把热水倒进洗脚盆,然后把脚放进盆里。水很烫,老马迅速把脚拔了出来,搁在盆沿上。这时候的老马想起了李丽,那个在足浴店上班的姑娘,老马想起了李丽的那双小手,老马的脚痒了。
老马来得不巧,李丽正在给一个客人捏脚,看见老马进来,李丽冲老马微微一笑。老马有些失望,他是来找李丽的,别的几个女技师老马还看不上。老马转身想走,李丽指了指里面的一个单间,李丽说,大叔,您里边的单间等我吧,忙完了我就来。老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单间里的陈设和外边差不多,一张可以躺下的沙发,一只用来洗脚的大桶,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老马在沙发上躺下了,他打开电视,一连换了好几个台,没意思。老马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外面是一片敲敲打打的声音。老马想听听李丽的动静,不知道她忙完了没有。老马有些焦躁,等待的滋味儿真不好受。老马之所以选择死去的老伴儿共度一生,原因无非就是老伴儿从来不让老马等待,啥事儿老伴儿都冲在前面。老马在单间里走来走去,尿意涌上来,老马想去解个手,李丽走了进来。
李丽揉搓着老马的脚丫子,嘻嘻哈哈地陪老马聊天,老马一点儿尿意也没有了。李丽一口一个叔地叫着,夸老马的身体棒气色好。老马心里很受用,他问李丽家是哪里,来梨城几年了。李丽说她家是农村的,从小学习不好,现在只能干一些洗脚按摩的活儿,来梨城打工已经两年了。老马安慰李丽,他说行行出状元,哪一行干好了都可以安身立命。李丽说,叔,您老退休前是干部吧,看您的样子就像干部。老马的身子在沙发上挺了挺,咧开嘴笑了,啥干部不干部啊,不过就是在公安局干了大半辈子。李丽啊了一声,瞪圆了两只好看的丹凤眼,她说,叔,原来您是警察啊,那您抓过不少犯人吧。老马伸出左手,说,看见没,这就是一次我执行任务时和罪犯搏斗,不小心被歹徒砍掉的。李丽放下了老马的脚丫子,接过了老马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李丽的小手有些颤抖。老马说,那次我和同事去抓赌,一个赌徒拒捕,拿刀冲我们乱砍,我那个同事没见过这场面,吓傻了,要不是我给他挡了一刀子,他早完蛋了。李丽一脸崇拜地看着老马,老马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不露声色地往下编。老马说,我给同事挡了一刀,结果掉了两根手指,当时我没觉得痛,三两下就打掉了那个犯人的刀子,把那小子给制服了。李丽发出了一声感叹,她说,哇,叔,你真是太厉害了。老马抽回了左手,习惯性地把手放进裤兜里。李丽继续给老马洗脚,听了老马一番话,她手上的力道拿捏得更准了,更有分寸了。老马似乎也被刚才自己的话陶醉了,他像一个国王一样舒服地躺在沙发上,享受着奴仆的伺候。其实老马心里很明白,他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是真的,真相是有一次他和老黄去抓赌,那是他们第一次执行任务,倒霉的是他们碰上了一个拒捕的疯子,老马当时就吓傻了,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了,幸亏老黄眼疾手快,从那个疯子刀下救出了老马,要不然老马就不是掉两根手指的事儿了。第一次执行任务老马就砸锅了,而老黄的机智勇敢得到了领导的表扬。以此为分水岭,老马成了局里的一名文职干部,老黄则开始了鸿运当头的好日子。
这些天来,老马总是乐呵呵的样子,见到他的人都说他气色好,别人和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找到老伴儿了,这么开心。老马笑而不答,他高兴的原因自己清楚,都是因为李丽。老马隔两天就往李丽的足浴店跑,他不要别人为他服务,每次都找李丽。
老马和李丽相处得和谐愉快,李丽捏脚的手艺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李丽作为合格的听众,充分满足了老马的表达欲。老马这人平常话不算多,但他见到李丽嘴巴就停不下来。老马说的都是他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这些事儿如果串起来,就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的警匪大片。老马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智勇双全大义凛然的英雄。他每一次都能不畏艰险勇闯虎穴,最后毫发无损地胜利凯旋。老马滔滔不绝的时候,李丽从来都不会冒失地打断老马的话,她总是瞪大了那双好奇的丹凤眼,一脸崇拜地看着老马。在老马讲述的某些紧要关头,李丽就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紧张地捂住胸口,看得出来,她为老马担惊受怕。而当老马成功脱险,李丽才拍着胸脯,直喊,好险,吓死我了。李丽与老马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如果说老马是一个出色的逗哏,那么李丽则是一个优秀的捧哏。有时老马故意卖个关子,在惊险之处来个急刹车,这时候李丽就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催促老马说下去,你说啊,快点说啊,后来怎么样了?李丽的话听起来像撒娇。
老马所说的也不都是胡诌,主人公的原型是老黄,老马只不过移花接木而已。老黄的确是干警察的一把好手,先后破获了几个大案,噌噌地升上去了。关于老黄的先进事迹报告会每年好几场,老黄的发言稿都是老马写的。如今,老马添油加醋地给李丽这么一说,既真切又感人,李丽对老马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老马这辈子从来没得到过别人的崇拜,包括他死去的老伴儿和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不过,老马在享受李丽崇拜的同时,心里也有些虚,他不禁长叹一声,要是自己是老黄那该多好。
李丽和老马混熟了,话也多了起来。李丽来自农村,她肚子里好玩的事儿可多了,李丽说她家里没男孩,她爸拿她当男孩养,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这些事儿李丽都干过。有一回,她爬上一棵白杨树想捉小喜鹊,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地上正好有一块石头,结果屁股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那块石头,缝了好几针,落下了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疤。李丽说到这儿,摸了摸自己浑圆的屁股。老马的心像坐了秋千,忽悠一下荡开了。李丽说她十八岁那年,她爹给她定了一门亲事,让她嫁给镇上一个杀猪的,李丽死活不答应,离家出走了。她在梨城端过盘子,在工厂干过工人,最后在这家足浴店落了脚。李丽讲述自己身世的时候,老马若有所思的样子。李丽讲完了,老马问李丽,你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了,想找个啥样的老公啊?李丽说她虽然是个农村女孩,嫁人却不看重金钱,她将来要找的老公一定要疼她爱她,两个人还要聊得来有共同语言。老马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怎么样?李丽一愣,然后哈哈笑了。李丽说,您能看上我吗?一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啥也不懂。老马呵呵笑着说,我还担心你看不上我呢,我年龄毕竟比你大很多啊。李丽摇了摇头,她说,现在都啥年代了,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老马说,对啊,只要中间对得上,管他两头齐不齐。李丽捶了老马一拳,她笑着说,你太污了。
老马和李丽越聊越热乎,他俩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老马成了足浴店的常客,他一天看不见李丽心里就空落落的,老马必须承认,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叫李丽的女人。
有一次,李丽的鞋带松了,李丽背对着老马,弯下腰把鞋带系上。李丽的上衣与裤子之间有一块巴掌宽的缝隙,老马使劲儿瞅了几眼,心怦怦地跳。李丽裸露的小腰很白,当然也很嫩,老马很想伸手摸一摸,顾客揩女服务员油的事儿并不鲜见。但老马还是忍住了,因为老马不知道摸了之后李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娇羞一笑还是怒目而视。老马觉得李丽应该不会生气,有一次老马说了几个黄段子,李丽只是红着脸捏了老马的脚一下。李丽和老马的关系现在非常融洽,老马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冒失而破坏了这种和谐。说到底,老马是一个正经人。
有那么几天,老马去足浴店没见到李丽。李丽的同事说李丽回老家了,李丽的一个妹妹要结婚,李丽回老家喝喜酒了。那几天老马若有所失,他吃饭不香,睡觉不甜。老马竟然产生了一丝忧虑,如果李丽回老家结了婚,再也不来足浴店上班那该怎么办?那意味着老马再也见不到李丽。内心颇为焦虑的老马躺在椅子上,无聊地抠着脚丫子,想天天见到李丽也不是没办法,娶李丽当老婆的念头在老马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看得出来,李丽对老马蛮爱慕的,两个人最大的障碍就是年龄,但李丽似乎对老马的年龄并不太介意。一方面是老马保养得不错,另一方面可能与李丽缺乏父爱有关,李丽不止一次告诉老马,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但话说回来,要让老马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马没那个勇气。老马除了对自己日渐衰老的肉体自惭形秽之外,更害怕的是如果与李丽朝夕相处没有了距离,李丽将会发现她嫁给的是一个懦弱无能的糟老头子。
老马躺在摇椅上,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李丽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乱晃,老马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有人敲门,敲门的这个人好像好几天没吃饭了,门敲得有气无力,老马知道儿子小马回来了。小马一般不回家,他回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做生意赔了回来跟老马要钱,二是带了新女朋友回来。小马这两年没赚到多少钱,女朋友倒换了不少。不过,小马带回来的女朋友,老马一个也没看上,都不是过日子的主儿。老马想到了李丽,李丽可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姑娘,如果李丽愿意嫁给小马,不但对小马有好处,老马也跟着沾光。至少李丽可以陪老马聊聊天,凭李丽的贤惠劲儿,帮公爹洗洗脚也是有可能的。
中秋节那天晚上,当李丽一袭长裙站在老马家门口时,老马惊呆了。老马和李丽认识几个月了,除了那身橘黄色的足浴店制服,老马没见过李丽穿别的衣服。世界上最难看的衣服大概就是制服了,它整齐划一,它呆板单调,它黯淡无光,它扼杀个性。李丽穿着白色的长裙像换了一个人,老马一时竟手足无措了。愣了片刻之后,他才有些滑稽地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李丽倒是很大方,她冲老马微微一笑,描过的眉毛挑了挑,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是老马请李丽来吃饭的,当然,除了吃饭,老马还有别的目的,老马想让小马和李丽见见面,看看两个人是否能擦出点火花。事先,老马并没有把他的意图告诉小马,老马知道小马的脾气,小马最讨厌别人为他安排一切,这小子我行我素惯了。老马只是告诉小马,中秋节回家吃个晚饭。不过,小马的脑子可不笨,李丽一进门,小马就明白了老马的意思,李丽更是个聪明人,她的精心打扮就可以说明她是有备而来。
三人落座。老马先给李丽介绍了小马,又给小马介绍了李丽。李丽一点儿也不拘谨,她大大方方伸出手,握了握小马的手。借握手的机会,两个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如果说有的人是一见钟情,那么李丽和小马就属于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两个人谁也没看上谁。在饭桌上,两个人再无交集。李丽只顾着和老马说话,完全把小马放在一边。而小马对李丽也不感兴趣,李丽这种看上去端庄贤淑的姑娘根本不对小马的胃口。小马随便吃了两口菜,说身体不舒服,直接回房间了。老马很失望,这些年来,老马添了个新毛病,心情一不好,他就往厕所跑。即使一滴尿也尿不出来,老马还是不停地抖动着命根子,那种尿意满满膀胱鼓胀却尿不出来的滋味儿太让人难受了。老马看着厕所墙上的镜子,他看见自己的脸在一点点变灰,变暗,一点点老下去。这时候小马进了厕所,老马迅速提上裤子,他正想劝小马几句,做做小马的思想工作。小马根本不给老马机会,他露了一下头,转身走了,父子俩一起撒尿对小马来说太难为情。小马刻意与老马保持距离,老马听见房门嘭的响了一声,小马出门了。老马的心情更加灰暗。这个小马,中秋节也不在家陪陪老马,大晚上的不知去哪儿疯了。
幸好还有李丽。李丽递给老马一张餐巾纸,老马接过来,默默地擦了擦手上的水珠。李丽撕下一块鱼肉,夹到老马碗里,李丽说,这道清蒸鲈鱼真不错。老马叹了口气,说,哎,我这个儿子。李丽轻抿了一口红酒,笑着说,您别操心了,我和您儿子根本不合适。老马沉重地点点头,在严峻的事实面前,老马还能说啥。李丽拍了拍老马的手,老马反手抓住了李丽的手。李丽微笑着,并没有把手抽回,而是任由老马抚摸。李丽低下了头,脸上一片红晕。李丽的小手细腻白嫩,像一块滑溜溜的肥皂,老马越想抓得紧一些就越觉得抓不住。老马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老马感觉像做梦,老马把李丽抱在了怀里。
如果这时候没有那阵该死的敲门声,老马只需要在欲望轨道上惯性滑行就行了。老马的嘴巴刚贴到李丽的嘴唇上,门响了。老马一听就知道小马回来了,这家伙从来不按门铃。小马肯定是忘了啥东西,又返回来拿,老马知道小马有丢三落四的毛病。
这阵敲门声让老马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突然觉得抱在怀里的这个叫李丽的姑娘很不真实。其实,老马除了知道她是足浴店的服务员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她真的来自农村?她告诉老马的那些事儿是真的?甚至,她的名字真的叫李丽?老马告诉她的事儿都是杜撰的,目的无非是引起她的注意,博得她的好感。那她说的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老马想到这里,越发觉得李丽深不可测。李丽这么顺从意欲何为?难道她真的喜欢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老马在一瞬间似乎恍然大悟了,他觉得李丽肯定是为了钱,说不定想借机狠敲诈老马一笔。现在的女孩为了钱啥干不出来?老马使劲推了李丽一下,李丽的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倒。
一个月后的一天,老马应老黄之邀,出席了老黄的婚礼。老黄领着新娘,给客人们敬酒。老马觉得新娘子有几分眼熟。对了,老马想起来了,老马见过新娘子,那次老黄陪着她在商场里挑选衣服。新娘子很年轻,宾客们都说老黄是老牛吃嫩草,艳福不浅。老黄明显喝高了,咧开大嘴只知道笑。新娘敬了老马一杯酒,老马举着酒杯若有所思。他想起了李丽,老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李丽了。
老马的脚又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