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相信,神话中留存着一个民族最原始最浪漫的记忆。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昆仑山有着极其显赫的地位。本文意在探讨昆仑山作为一个神话所在(而非地理存在)对华夏民族的影响,以及以昆仑为中心的中国神话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对诗歌的影响。这个选题有些过大,注定是一个艰难的学习过程,限于学力的不足,我很难对相关神话和文本做出详实完整的收集和论述,但这个话题深深地吸引着我,所以我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拙见付诸于文字。
所谓“圣地”,其实是一个宗教概念,如麦加、耶路撒冷、鹿野苑等具有深刻宗教内涵和宗教价值的地方。昆仑山作为宗教圣山主要是针对道教,道教中的部分宗派称其由此地发源,不过对于此说我个人持怀疑态度,因为中国历史上很长一段时期是难以确定昆仑山具体所在的,道教先师究竟在何处开宗立派,自立家门,所指的昆仑山(或称昆仑虚)为何处,实难考证。道教所尊的西王母居于昆仑,因此道教崇拜昆仑为仙山,这倒是可以说的通。然而昆仑山于华夏民族(昆仑山在汉羌民族神话中都有涉及,本文主要研究汉民族的昆仑情结)而言,有着远超于宗教的意义,非道教一家能够统揽。
今人若想得到一个清晰的神话中的昆仑的概念,唯有求助于古人的传述,最主要的来源便是《山海经》《淮南子》《楚辞》。 《山海经》中昆仑被描绘成“帝之下都”,是天堂一样完美的、理想的圣境,高大雄伟,多奇珍异兽,如“视肉”、“沙棠”、“土麟”、“开明兽”等,但是戒备森严,凡人绝难到达。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森严的戒备,在古时落后的生产力和交通条件的制约下,一般人也很难到达那般遥远的西方。但那遥远的西方作为神话存在,还是不断吸引着中原的人们(如周穆王见王母)前往膜拜。我想,这种吸引可能正是一种先民自然的故乡情结。根据历史和考古资料证明,汉羌民族的先民曾长期活跃于西北地区,后来汉族先民逐渐而东,转而走向农牧定居生活。在西北生活的记忆,转化为口口相传的神话,就这样作为民族记忆储存下来。
值得注意的是,汉族的神话和历史传说联系极为紧密,甚至可以说,汉族早期的历史就是在神话中被记录下来的。如三皇五帝,在历史上应是当时的领袖(部落首领),但在神话中却被不断被神化,从英雄人物化身为神。最典型的便是伏羲,可以认为是神话中一位近乎全能全善的神,既是与女娲共同创世的创世神,又是善于发明创造的发明者,被后世尊为华夏人文始祖。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伏羲其人,很难定论,但神话传说中的伏羲形象,绝不是由某一个特定的人形成的,而是由众多贡献卓著的首领及当时的智者合并而成的一个形象。在这一点上,黄帝、神农、仓颉、后羿等形象应是同理。昆仑或许也是集合了那一阶段人们所认知的各种大山形象,又被赋予了各种美好的希望,如不死树、不死果、不死水等等,合成了这么一座遥不可及的绝美仙山。
以昆仑为中心,我们所了解的神话故事多发生于此地。夸父逐日在昆仑东的崇吾山,共工怒触的不周山也在昆仑东,西王母又居于昆仑西的玉山,而后羿来玉山向西王母请得不死之药,又被妻子嫦娥(姮娥)偷服,奔月而成月精……从一定程度上说,昆仑是神话时代的中心,也是中国神话的中心。这足可以说明其在中国神话、中国文化中的崇高地位。
无论是否承认神话是我国最早的文学,我相信中国文学源起于神话时代,诗歌形式本身也应是在神话时代就已经开始形成的。远古时期(此处远古概念遵循古代文学课本,指《诗经》以前)能构成文学形式的应该主要就是歌谣了。远古歌谣应该多为记叙型,若要区分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反映生产生活的,如《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另一类是反映祭祀通灵的,如《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
这两类中,我认为真正能引发诗歌等后世文学艺术的应当是祭祀类的歌谣。远古时期人们还留存着根深蒂固的神话思维,以神话的方式解释世间万事万物,对自然有着强烈的依赖和敬畏。在这一时期,祭祀是人类面对自然所能做的头等大事,这也是为什么掌管祭祀的贵族(尤其是巫师阶层)在远古地位崇高的原因。人们相信万物有灵,对语言也有着较高的信仰,语言是魔法的最高动力。这一点国外学者也有相似的论述,如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中说:“咒语永远是巫术行为的核心,原始巫术要靠语言来发动。”《蜡辞》中,人类好像以命令或劝说的口吻和自然交流着,教泥土返回它的原处,河水回到它的沟壑(不要泛滥成灾),昆虫不要繁殖成灾,野草回到沼泽中去(不要生长在农田里)。这和后世“天灵灵,地灵灵”之类的咒词原理相通,都是以人的意志,以语言为工具,和自然沟通。在后世很长时间内,都有这种祈福的行为,无论典礼形式或简或繁,以此为根,中国传统文化很少有征服自然的欲望,都是在和自然沟通交涉中期待得到更多的庇护和安宁。
人们在语言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对韵律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在对语言的节奏、音韵的和谐有了足够的经验以后,比较成形的诗歌就产生了。一切韵文最初或许都是具有巫术意义的,在先民的意识中具有着召唤、指令等超现实的力量,甚至可以说,人们认为某些语言本身就是具有神性的 (其他一些古文明认为知识具有神性,或许与此类似)。后来,韵文中的巫术意义下降,韵律本身的审美意义浮现出来,变成是诗歌的重要要求。
在语言的歌谣转变为文字的诗歌的过程中,必然经历了一个“文本化”的过程,不是将所说所唱的内容全部如实记录,而是有所修改、调节地整录成诗歌。这一过程具体发生了哪些变化很难考证,但依据今日的民歌艺术和文字记载的歌词对照来看,或许能小有所得。现今流传的民歌里,语气词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不仅能调节节奏和旋律,更是抒发感情的必要发音。例如《楚辞》中的“兮”,根据现有研究文本来看,“兮”的古音应是 “阿”、“侯”、“呵”音的近似 (这些字的古音似可通转),是一个纯粹的语气词。这样的语气词在《诗经》中相对较少,在后世的其他诗里面几乎不可再见,可以看出诗歌在由民间歌谣走向文人诗的过程中逐渐将语气的成分删减出去,留下了更多语义的成分。由此可以提出一个假设,歌谣“文本化”的过程正是一个“去语气化”、“去旋律化”的过程,是将语义的部分上升到主体地位的过程。
“神话是信仰者的现实。”神话的真实性在于,对于信仰者而言,神话所言即是历史,即是现实。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神话传说的引用都是按照对历史的引用进行的。如黄帝战蚩尤被广泛认为是真实的历史事件,而在具体的作战过程中,蚩尤请风伯、雨师助阵,黄帝唤应龙、女魃迎战,这些显然是神话成分居多,然而在早期的文学作品中,这些都是被深信不疑的。既然古人心中神话亦是现实,那么大量采用神话叙事,在那个年代或许还不能称为天马行空,天马行空的是古人对世界的认识和想象,并不是那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最典型的是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地诗人,《楚辞》中有大量的神话叙事,但是在这一时期,神话是人们解释世界的重要途径,人们难以找出更加科学的解说,那么这种叙述就不是传统意义上认定的浪漫主义文学,而是一种早期的现实主义文学了,举例来说,或许那时以“雷公狂啸”来形容打雷,和今天以“带有正极负极的两种云相撞发出闪电,大量放热使周围的空气受热,膨胀,挤压周围的空气引发出强烈的爆炸式震动”的解释一样(我想这样讲应该可以反驳那些认为《楚辞》是浪漫主义作品的说法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神话中,神格是第一位的,几乎没有什么作者、读者人格的参与。真正在对神话的引用中出现作者个体人格的当属中国的第一位诗人屈原,他在 《离骚》《招魂》《天问》等作品中,叙述神话的时候有大量自己与神话人物、神话场景的交流互动,这使得自己的形象借助神话而高大、正义、清晰了起来。同时,屈原在叙述神话的过程中,巧妙地借助神话故事或直述或暗喻地抒发了自己政治失意、遭人排挤的失落与痛苦。在这个过程中,神话作为一种文化精神,与诗人个体的人生体验紧密结合,这是对神话的一次重要再造。
年幼时,我对世界的了解许多都来源于祖辈讲的故事,云会笑,风会跑,万物有灵,或悲或喜。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构成了我对世界的最初印象。神话本身就是在讲故事,一代代讲下去,像这样传承、再造、再传承。科学介入后,我们不再依赖神话的方式来解释自然,但神话中依然藏着一个民族的记忆,总能指引我们寻找精神的故乡。所谓炎黄子孙,血脉是否相承是次要的,同认一祖,已是一家。
诗歌本身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对韵律的追求 (现代诗中个别不愿押韵的诗歌排除在外)却是亘古不变的。明快和谐的音韵带给我们的快感,应该和当初我们的先民所得到的感觉如出一辙吧?诗一定要张嘴读方能得其神,古人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无论神话还是诗歌,对我而言最大的魅力在于,她们提供给我一种超脱感,无论是在五千年前文明伊始,亦或是漫长历史中刀光剑影沧沧浪浪,还是今天灯红酒绿车水马龙,靠神话和诗歌串联起来的人心和感动算不算永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