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那片芦苇坡

2018-11-14 10:36
黄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黄河口东营芦苇

已是深秋,一连几天的连阴雨总算是停了下来。雨后的天空,弥漫着一层轻纱的薄雾。随着太阳的升起,轻风的吹拂,天地间渐渐褪去了雾的外壳,呈现出一派沁人的澄澈。

窗台上,那盆令我痴迷、莳弄了数年的沙漠玫瑰,已是蓓蕾凸现,含苞欲放,看着那玛瑙般的粉红花蕾,我翘首静待它花开的时刻。可天违人愿,只因这该死的连阴雨,这种喜阳好晒的植物,终究没能绽放其生命的芳华。花盆中那些凋落、枯萎的花蕾,实在令我懊恼、沮丧。

雨后初霁,秋高气爽。趁着暖阳正好,我决计好好晾晒一下发霉的心绪。于是,我推门出去。

深秋的黄河口,也许因了濒海临河,或滩涂广阔、植被稀少的缘故,已是寒意袭人,过早地显现出萧瑟、凄凉的景致。大街上除川流的车辆外,已少有行人。郊外,更显得恬静而安然。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彳亍着,任阳光抚慰我的身心,任轻风亲吻我的额头,如千斤重担弃身而去,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是酣睡在母亲温暖的怀中。

放眼望去,遍地的萋萋芳草已经枯黄,鲜艳的小雏菊、打碗花、蓟菜花,以及那些不知名字的野花儿也已凋谢。在黄河口这片拥河抱海的荒蛮之地,因其盐碱成分高,一般的植物是很难成活的。甭看东营市区内绿树成荫、柳绿花红,东营还跻身于“国家园林城市”的行列,其实,东营能够嬗变为今天的模样,需付出很多的代价和汗水。是那些生活在肥原沃土、山川秀美之地的人无法想象的。“在东营,种植一棵树比养一个孩子还难!”这句在东营人尽皆知的口头禅,足以印证了植树造林、绿化城市的艰辛。

由于长年工作、生活在东营,我知道,在这里每栽种一棵树,必须经过以下几道工序:首先,将绿化地的原土取走,依次从底部铺上塑料薄膜、碎石子、牛羊粪,安装好浇灌、排水管线,再将从外地运来的红粘土填埋。尔后,小心翼翼地将一棵棵树苗栽下。接下来,便是围绕树的四周支起防护架,浇水、施肥、管理,园林工人就这么不分昼夜地服侍着,到头来还是有许多树苗不能成活。

东营,原本是当地一个不大的村子的名字。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在村子地下发现了石油,随着胜利油田的诞生和开发建设,这座以东营命名的城市也就应运而生了。面对崭新的时代,新兴的“石油城”,自是创业者兴业圆梦的乐土。因此,大批有识之士纷至沓来,东营人口迅速膨胀,城市规模不断扩大,东营也成了一座名符其实的“移民城市”。

生长在东营大地上的树,也同它的主人一样,它们的故乡在远方。历经背井离乡、生离死别的伤痛和炼狱般的煎熬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才得以涅槃重生。我常想,那些树冠如云、巍然屹立的白蜡、法桐,以及形形色色的树,其实与它们的主人具有同样的特质:坚韧不拔,扎地生根;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信念坚定,意志顽强。它们都以向上的姿态,沿着各自的轨迹,铸就着生命的辉煌与精彩。它们是真正的强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定律。黄河口的退海地尽管荒凉、贫瘠,却成了苍苍蒹葭之乐园,这里大大小小的芦苇荡随处可见。前方,我依稀看到一片偌大的芦苇荡。风中,那株株身披金甲的芦苇,正齐刷刷地朝我颔首致意。

哦,我向着芦苇的方向走去!

跨过几道弯弯的沟汊,涉过一段荆棘遍地的小路,我爬上了那高高杂草、芦苇丛生的堤坡。这样的堤坡有的是人为建造,有的是自然形成,当地人统称之为“芦苇坡”。伫立在高高的芦苇坡上,举目远眺,那无边无际、流金泛银的芦苇荡便尽收眼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残霞忽变色,游雁有馀声。”“苦竹林边芦苇丛,停舟一望思无穷。青苔扑地连春雨,白浪掀天尽日风。”……此情此景,融入芦苇草丛,与芦苇站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株茁壮、挺拔的芦苇,也似乎听到了芦苇的心音。雁阵声声里,那些古人关于芦苇的美妙诗篇,竟一古脑儿地涌入脑际。我好似闯入了幽远的时光隧道,穿过弥漫的历史烟云,与古人谈笑风生、相亲相伴。千百年来,那个“在水一方”,令无数男子怦然心动、魂牵梦萦的美丽“伊人”栖身何处?那个因改革弊政,得罪当权,被一贬再贬,看到“大雁惊动了芦苇,期盼游子归来”的“诗豪”刘禹锡,他屈死的冤魂是否得到了安息?那个悲天悯地、心系苍生疾苦,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看到今天他的子子孙孙生活得如此幸福,是否展开了笑颜?“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蓦地,芦苇荡深处,扑扑啦啦地飞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儿,沉醉中的我,幡然在“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的如梦令中“醒来”。

这时,我心中掠过一阵莫名的窃喜。那些年,全国有多少地方打着“开放搞活,发展经济”的幌子,对当地的耕地、矿山、森林等资源无序开发,致使百姓赖以生存的环境惨遭严重破坏。值得庆幸的是,黄河口的这片大湿地,仍以它原始的面貌,以新奇、狂野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尽管,这里因缺少绿树的点缀,显得不那么四季分明,但春天有青青芦苇撑起的纱帐,夏天有风吹苇叶的摇曳、婆娑,秋天有万鸟翔集、芦花飞雪的盛景,冬天有雪落芦荡静无声的哀婉、凄美。正是因了这些,沉寂的黄河口才显现出勃勃生机。

秋愈深,寒意浓。天边那一个个人字形排列的雁阵,哀鸣着昼夜兼程。老子曰:“天地同根,万物同体”,此刻,我的心应是与奋飞的鸿雁相通的。没有谁愿意携妻带子别离故园,但为了自身的生存和族类的繁衍,只能在四季轮回中,追逐着太阳的足迹,不停地奔波、迁徙。我知道,雁阵已顾不得在此歇脚,它们要赶在冬天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必须飞到南方遥远的某个国度,在某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而那些能够在北方越冬的鸟儿,处于暖温带上的黄河口大湿地,恰是它们安然栖息的家园。据有关人士介绍,每年秋天,前来栖息越冬的鸟类已达296种,占中国鸟类总种数的五分之一。其中丹顶鹤、白头鹤、白鹤、大鸨、东方白鹳、黑鹳、金雕、白尾海雕、中华秋沙鸭、遗鸥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10多种,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鸟类49种。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把整个黄河口地区变成了集生态原始旅游、湿地科学考察、鸟类研究、爱国主义教育于一体的旅游胜地。

我发现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几只丹顶鹤时而引颈相交,时而翩翩起舞。此刻,我想起了那个为救助受伤的丹顶鹤而在沼泽里永生的东北女孩徐秀娟,那支令我动容、感伤而百听不厌的曲子,缓缓在耳畔回响起来: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

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

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

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

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

美丽的女孩,你是否化作了一只美丽的丹顶鹤?在你离去的三十年间,人们没有把你遗忘,始终把你传诵,把你歌唱。你就是一只美丽的丹顶鹤!

我的故乡在鲁西平原的黄河岸边,软绵绵的黄河滩就是芦苇的故乡。

记忆中,故乡人有的管芦苇叫芦草,有的又称芦草为芦苇,对这混沌的称谓,我更是傻傻地分不清楚。直到创作此文时,我才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实,无论芦苇还是芦草,都属多年生同科草本植物。生于池塘、河滩、沼泽处的,因长得高挺、硕壮、粗大,人们习惯称之为芦苇,而生于沙丘、平原、山地,呈秧状一节节伏地生长的则叫芦草。芦苇因坚韧、柔软,可以打成罩房顶的箔,铺炕的席,挡门的帘,以及许许多多的物件,芦草只能用做烧柴或喂养牲口的饲料。

芦苇,是我生命里的暖,她虚怀若谷、昂扬向上、质朴无华的品格,早已融入我的血脉,心底总屹立着她高挑、俊秀、飘逸的英姿。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的少年时代,村子周边全是碧水清流的河塘。水里长满了青青的芦苇。那时候,村子里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特别多。一到夏天,我们就三五成群地去村边的河塘里捉鱼摸虾、游泳嬉戏。兴致浓时,苇叶在脸颊、身上划下道道细细的伤痕,也蛮不在乎。我常常掐一枚苇叶衔在嘴里,缩紧舌尖轻轻一吹,随着苇叶的颤动,唇边便传出清脆悦耳的曲儿。这曲儿也引得芦苇丛中的苇喳喳、水鸭子唱个不停。循着鸟儿的叫声,我们悄悄接近苇丛中的鸟巢,把一个个巢穴里的鸟蛋扫荡个精光。

“立秋十八日,寸草结籽粒”。记得从立秋后到庄稼成熟收割的这段时间,父亲和二姐三姐总是格外地忙碌。每天天一亮,父亲带着睡眼惺忪的二姐三姐,摸起镰刀、绳子提篮走出家门。那时故乡的原野里,到处长满芦草、旱稗、马唐、牛筋儿、狗牙根等各种各样的杂草,眼下它们已经枯黄、成熟,是最宜收割、储藏的。父亲和姐姐们肩扛着一捆捆一篮篮的杂草回来了,待在天井里摊开、晾晒后,才能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吃几口饭。在父亲、姐姐们的早出晚归中,天井里的杂草也就越堆越多。待到冬天来临,天井里的干草垛有小山那样高。这些干草,除少量用来喂养自家的牛、羊外,其余的全部卖掉补贴家用和供我上学。

偶尔,我也会背起提篮去村边的河塘边割草。见到河塘里游来游去的鱼儿,扑啦啦的水鸭子,还有那苇梢上传来的蝈蝈声……贪玩的我实在抵不住这种诱惑,于是把镰刀、提篮往旁边一扔,哧溜褪下衣裤,扑腾跳进水里。

一阵疯玩之后,我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可我还没有割草呢。无奈,只好依依不舍地爬上岸来。面对空荡荡的提篮,我脑袋一拍,计上心来:我随手从身旁的柳树上撅下几根枝条,将枝条交叉、斜插在篮口。顺便薅几把水草放在枝条上。我背着“满满”的一篮草回家了,母亲见状心疼地对我说:“以后甭割这么多,你背不动的。”听了母亲的夸奖,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窃喜。谁料,没过几天,我的“聪明”便被二姐识破了,二姐向母亲告发了我。

那天,我又故伎重演,刚一回家母亲就要我当面将篮中的草掏出来。心虚的我实在不敢直视母亲威严的目光,可又不得不将草掏出。斜插的枝条下,空荡荡的提篮一望见底,我胆战心惊地等待着母亲的惩罚。

母亲正襟危坐,她命我双膝跪在一块青砖头上。过了许久,母亲开腔了:“清清心(拍心脯)吧,以后改不改?”

我怯怯地回答道:“改。”

母亲问:“改几年?”

我怯生生地说:“改三年。”

母亲掷地有声:“三年不行!”

这时,我发现母亲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母亲哽咽着说:“儿啊,你还小,草割多割少娘不会责怪你,也不会和你俩姐比。你这样动歪心思,弄虚做假诓骗人,娘真的很生气。”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继续说:“娘这一辈子虽然一个字都不识,却懂得处事为人的道理。娘一辈子不会,也不许我的儿子虚头滑脑说瞎话,手脚不干净占便宜,挤兑小瞧穷苦人,做伤天害理事。人要一辈子行善积德做好人!”

说完这番话,母亲依旧不依不饶地问:“改几年?”

“我记住了娘的话,我要改一辈子!”我向母亲保证,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这一幕铭刻在心,我也晓得了母亲心中的“好人”是什么样子的。的确,我记住了母亲的话,漫漫人生路上,我时时用母亲的话自省、校正着前行的方向。

的确,黄河口的芦苇要比故乡的芦苇挺拔、粗壮得多,浩浩芦荡也比印象中故乡的河塘壮观得多。曾经,因在驻东营部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的缘故,我曾遍访过这里的诸多地方。在采访的大量素材中,细想有太多与芦苇密不可分的材料。这里的芦苇有着红色的基因,因此,我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芦苇,更多了几份倾慕、敬仰之情。我管它叫做“革命的芦苇,奉献的芦苇!”

在那部气势磅礴、令无数人热血沸腾的《黄河大合唱》中,有这么一句歌词: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在那个艰苦卓绝,血雨腥风,中华儿女奋起抗击侵略者的艰难岁月,黄河口一带成了垦区抗日革命根据地。这里的军民同仇敌忾,抗击日寇,在渤海之滨同样奏响了一曲激昂雄壮的《黄河大合唱》!

据史料载,1941年10月,在山东纵队三旅旅长许世友的率领下,垦利全境得到了解放。随后,清河军区、清河行署领导机关及清河区党委组建的工作团随机进入。我党领导的垦区建设委员会,以芦荡为掩护,在茫茫的青纱帐里,先后吸引周边贫苦农民5000多户,组织互助组近600个,开展起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垦区农业生产连年大丰收,每年可产粮食3000多万斤。这里还相继建起了兵工厂、行署医院、被服厂、纺织厂、皮革厂、印染厂、造纸厂,垦区很快就成为抗日前线稳固的大后方,被誉为“小乌克兰”。这里把生产出的粮食、弹药、食盐等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胶东、鲁中(南)等山东各地的抗日前线,极大地支援了山东的全面抗战。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沉寂的黄河口荒原再一次沸腾了。为甩掉新中国“贫油”的帽子,一批又一批的石油人来到这里。他们用芦苇、泥巴糊起一幢幢“干打垒”(简陋土坯房)。这“干打垒”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家”!每天,当海平面透出第一丝光亮,他们就迎着狂啸的飞沙,走向荒原深处的井场。就是凭着人拉肩扛,把一根根数十米长的钻杆,一点点地探入几千米的地宫,也就是住着这样的“干打垒”,凭着钢铁般的意志,为共和国奉献了年产数千万吨石油的第二个大油田——胜利油田。

……

正午,阳光愈加明媚而温暖,湛蓝的天穹下,南飞的雁阵奋力地追赶着飘动的白云。微风吹来,那阿娜多姿的芦苇,如身披盛装、风情万种的女子,使劲地挥舞着洁白似絮的芦花,尽情地翩翩起舞。我的世界,好似升起了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我从未感觉到如此的惬意,如此的欢畅!

我轻轻走过那片芦苇坡,前面是一片平展展的开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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