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篇小说,你无法停下来,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来和她交流。你只好听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花尽最后的力气来讲述一个有些荒诞的爱情故事,这种陌生的吸引力,促使我调用更多的感官去走近她的世界。
书很短,不到三小时便能读完。给我带来的画面却很深刻,脑海中一直勾勒着那栋老房子,对门的小姑娘在偷窥对面的作家先生,勾勒着美丽的青春少女在街上与作家偶遇,勾勒着优雅的贵妇穿着晚礼服在冷冽的空气中跟着作家先生头也不回地走进那间熟悉的房间,勾勒着绝望的母亲在孩子尸体旁点燃一盏蜡烛给孩子的父亲——作家先生写下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存在。这是一个无可逃遁的爱的迷圈。
“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像跌入深渊。”从她十三岁那年遇到他开始,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栽进了她的命运。他那脉脉含情的一笑,“谢谢你,小姐”带走了她整个的灵魂,也注定了她痴爱一生。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也许还并不能真正理解爱情所承载的意义,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全部的热情集中起来……”,她认得他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熟悉他的每一个习惯,与他在温香软玉中一次邂逅,一次遗忘,再邂逅,再遗忘。与其说这是一个孩子的痴傻,不如说这是一种恋父的情结。在女孩的心中,父爱一直是缺失的,身边除了守寡的母亲,只有经常打女人的酗酒男人和时常对她扔石头的 “野孩子”。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人在童年时期,父爱或母爱的缺乏,会形成某种恋母情节或者恋父情结,即俄狄浦斯情结以及相关的衍生现象。幼儿期性萌芽幻想的破灭会给内心带来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会使一个人坠入压抑的情绪中,而这些被压抑的东西,是以一种人们羞于面对的方式来细致入微地再现的。R先生便是在这个敏感且关键的时期走进了女孩孤寂已久的生命中。“我想象中的你,是一个老头儿,戴副老花眼镜,留有长长的白胡须……当我还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便第一次在梦境中与你相逢了。”这是一个长者的形象,一个学识渊博、和蔼可亲的人,一个神秘莫测又值得信赖的人。这种想象既满足了青春期少女的幻想,又满足了她对于缺失的父爱的渴求。因为她的世界一直是封闭的,从小内心的孤独让她容易将感情凝聚到一个小点,并将它无限放大。因此,这部分缺失的记忆和被压抑的无意识在遇到R先生时便产生了无可避免的再现,也就是移情。而这种依恋的对象一旦找到,她们对所依恋的对象就会有严重的依赖心理:一方面她们非常脆弱,另一方面又非常偏执,甚至有自虐的倾向。父爱的缺失和长久的压抑化为巨大的能量投射到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上,让她内心燃烧起一种陌生的希望——“在一开始你就有一种魅力,使一个腼腆的、羞怯的孩子着了迷,而我正是这样一个孩子。在你进入我的心灵之前,围绕着你,已经形成了一道灵光,一道有关富贵、非凡与深奥的光轮……”,R先生的出现便成了女人一生所追寻的归属,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所追寻的上帝,只有上帝才能拯救她,他们之间不需要第三者。
她那千百次望眼欲穿盼着的一扇门中,放着她自以为是的梦想。在她搬家以后,这种模糊的渴望成为了回忆,却又不是回忆,因为它一直存在于心中,日益强烈。经过大脑的加工,人们眷恋的美好事物往往会被刻画得更加完美,最终成为一种刻骨铭心的“符号”。年少的爱恋与别离,使得情窦初开的青葱岁月只有自己无限的回忆、遐想与孤独。少女不顾一切地回到有他的地方,只为可以看到他书房的灯光,感受到他的存在,这一切像吸食毒品般令她上瘾。
离开他的六年,成了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六个世纪。“世间再没有比置身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一心想着你,在心灵深处始终单独和你呆在一起”靠着那不到一年的点滴回忆,她的心里滋长了钢铁般的意志——回到维也纳,回到他身边去!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不过成了他的又一场邂逅。三夜的缠绵给她留下了一个生命的负担。“我一回来就去找你”这是他的承诺。男人也许不知道,他的一个轻易的承诺会让女人当真,会让她用一生的时间去等待。那一年,她十八岁,成了他孩子的母亲。十八岁已经是成年期的开端,在重新见到R先生的那一刻,陌生女人的身心,尤其是关于性的意识明显的觉醒了:“我觉得自己有了成年人的意识,对你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渴望和你之间建立明显的肉体亲密。”于是陌生女人就和R先生顺理成章的有了三晚的露水情缘,以及由此珠胎暗结。然而让很多人为之扼腕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陌生女人一生都在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秘密,不肯直白的吐露心声?
问题发生在陌生女人搬家去往因斯布鲁克的前夜: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离开R先生。茨威格的描写直白而露骨:“如果不在你身边我根本活不下去,你是我唯一的救赎。”救赎——陌生女人鼓起勇气的告白,实际上更像是一次渴望在心理上得到治愈的求救。然而结果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刺痛了:她一直等到深夜,却只等来了搂着其他女人、笑容轻佻的R先生。精神分析法认为,如果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被压抑的部分受到激活而导致了不快乐,那么为了避免这种不快乐就会产生抗拒作用。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这次惨痛的经历使她终其一生都对“主动表白”这件事情抱有强烈的抗拒性。少儿时期性幻想的破灭所带来的失恋感和挫败感会一直以自恋的形式对其自尊心予以重创,而这种重创会导致神经症患者自卑感的形成。在这种以自恋形式表现的自卑感经年累月的冲击下,哪怕多年后陌生女人已经成为无数人前呼后拥的贵妇娇女,却依旧会在R先生面前被瞬间打回原形,依旧是那个十年前站在心上人门前颤抖着不敢按门铃的小女孩。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自尊又自卑,自怜又自爱。不幸被爱击中,却又无法逃避,无法隐遁自己的行迹,只能任凭神秘荒谬的命运随意摆布。
八年,又是八年的时间,她回来了。她游弋在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中间,为了让他的孩子,可以过和他同样的生活,不沾染灰尘、杂质,她只得委身于有钱人。但她永远接受不了任何人,在内心,她只爱一个人,一个将她遗忘的那样彻底的一个人。为了保持住爱情的自尊,她宁可失去人格的自尊。又是一次离别,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话语,“我一回来就去找你,”她灼灼地看着他,希望他可以回忆起她曾经的幸福,但是,他没有,始终没有记起这个女人。她知道,这又是一次永远不会实现的承诺。面对这个可以为了爱他放弃自尊,放弃一切的女人,他却只当她是个风尘女子。塞给她钱的同时,也给了她最大的侮辱与难堪。而老管家的眼神只会让她更加哀伤和绝望。即使她用生命深爱的男人至始至终不曾记得她,她心里依然在说“我相信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已经行将就木躺在病床上,也会突然涌来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无论这个男人是否值得,爱了,就永不回头。此时的爱已经不是一种纯粹的简单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了,他象征了她在这世间的全部理想。女人的爱已经含有了一种母性或超越母性(即神性)的成分,正是这种母性力量的凝结才是她爱他的永恒动力,才是她包容一切的根源所在。在女人的眼中,作家就像一个孩子,虽然他的年纪远比她大,虽然他的社会地位远比她高,虽然他去过的地方远比她多,但他就是一个孩子,所以她才会愿意被伤害却丝毫不后悔,会受尽苦楚也不会对他有一点埋怨,会宁愿孤独地等候也不愿成为他的“负担”。这时的母性便呈现出了神性的光芒,宽恕便是爱,爱就是一切。
那个男人眼中的那个女人,笑靥如花,轻薄且醉人。那个男人从不曾知道那个女人心中一直有一个烙印,那便是他的名字。那个男人,到最后,也仅仅知道,曾有个女人,用了全部的生命去爱他,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仅仅知道而已,却终不能体会到那个女人的执着与坚韧。对他而言,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恋父情结),那个十八岁的少女(两性之爱),那个二十六岁的女人(母性之爱),只是他人生中的几次过客,只是他长长的一生中那么无足轻重的几天。但对于她,那几次的相逢,却构成了她的一生,好像她的一生,只为这几天而活着。爱情不过是男人的身外之物,却是女人的整个生命。她的信很长,长得记下了一个女人整个的一生;她的信很短,短得只够记录一个女人匆匆而逝的爱情。
有人说,茨威格太懂女人了,他把一个女人的痴情写得淋漓尽致。爱就是远远的望着你,直到我死的时候,才写一封信,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故事。而我总认为陌生女人对于R先生的爱,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一种类似宗教的崇拜,R就是她生命中真正的、唯一的神。就如同遇见神明——只因曾在神殿雪白的罗马柱后瞥见阿波罗天蓝色长袍上微卷的金发一闪而过,就注定了永世跪在大理石阶前将自己的灵魂奉为牺牲。凡人单薄的躯体怎么承受得住神的注视,圣光面前再无畏惧的情感也只能是匍匐。对陌生女人来说,自十三岁起R先生那散发着香气的书房就是她的圣殿,R先生就是她混沌生命中唯一信奉的神明。始于十三岁的爱,爱上的真的是R这个人么?她甚至没有真正地了解过R。当然,从R的文章、生活环境、人际交际是可以一窥其人的内在,形成某种印象,但这完全是主观的,单方面的,未建立在互动基础上的“成见”。所以,陌生女人爱上的,是自己心中的R,未必是、或者说未必完全是真正的R。她的爱没有任何前提条件,也不求任何回报,如同献祭一般。摈弃家人、拒绝家庭的她是孤独的,但是从精神上来说她又从未空虚过,对于自己的目标她也从未曾怀疑过。一个人能拥有一个如此笃定,矢志不渝的目标,无论发生什么都从不患得患失左顾右盼,至死方休,对于这个人本身来说也许意味着幸福和满足,她的爱情已成为她生活的动力、方向乃至整个生命,而她始终沉浸在这没有结果的暗恋中,无法自拔。有人说:“守口如瓶的暗恋有着收敛的高贵。”与其说陌生女人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那个男人,不如说她献给了自己,献给了自己所设定的“爱情”。
这样的爱,爱得越深越清醒,而由爱带来的痛苦,她也甘之如饴,任凭爱将她带入黑暗而未知的命运中,却从未诅咒过这份爱。我想,她爱的不是R先生,也不是爱情,她爱的是将自己的命运推到那样一个每一天的呼吸里都想念着另一个人的境地中,她爱的是由她自己用生命参与完成的这件关于爱的艺术品。她一头栽进命运的深渊里,心甘情愿,彻彻底底。爱,成为她唯一的信仰。
如果生命有意义,一定是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开始定义。而真正触动R先生内心深处的情感,让他相信爱情的,并不是陌生女人的爱情,而是她的死亡。渴望玫瑰的夜莺选择了用胸膛抵住花刺,以一夜的歌喉耗尽了全部生命,终于在她冷却的尸体旁催开了那朵艳红的血色玫瑰。那就是R先生读完信之后的反应:“他突然一惊:隐约中觉得好像有一扇看不清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他灵魂深处的情感被触动了,他感觉到了死亡,感觉到了不朽的爱情。”R先生干涸四十余年的情感之河终于第一次流动了,在永远失去之后。
在这以死亡终场的暗恋里,两个满载着压抑和无意识的灵魂在彼此的领域里各自煎熬着,他们互相握有治愈对方的药,却又因为命运的玩弄在每一次逼近真相时三缄其口,于是就一直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站在天平的两端,直到其中一方彻底耗尽了所有的希望、毅力与活下去的勇气。只有她的死亡才会把他从那种轻盈的生活中惊醒过来,仿佛刹那间被一块巨石压住了游荡已久的灵魂一样,这个能够打碎男作家“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人,就是这个“陌生女人”。女人因“爱情”迷失了“自我”,男人因“自我”迷失了“爱情”。男人用入世的“肉体”践踏着圣洁的“爱情”,女人用出世的“爱情”拯救了一个男人的“灵魂”。
暗恋是暗夜之花,在茨威格的文字里绚烂开放。正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的舞蹈而更触动人心。这不是人与人的爱情,而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对她内心深处唯一所依赖的神明的崇拜!只有舍弃所有尘世的幸福,化身为神才能与之相恋,然而为神之后也就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她说,“我愿意。”当女人遭遇爱情,她便成了真正的女人,精神世界熠熠生辉。当女人把爱情当做信仰,上帝也只有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