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清晨一直到暮色四合,集中在教堂中央广场的队伍始终没有散去,它们静穆地挤在一起,耐心地倾听着女童们稚声稚气的忏悔。那些跪在忏悔室侧窗前的装模作样的小教徒们似乎是空气喂养的女儿,迎风便长。母亲留下的刚打了地基的房间已经容纳不下它那日趋肥胖的身躯了。只见它头朝下将嫩绿色的身体使劲靠在低矮的围墙上,不时在风中摇摇晃晃。照这样的速度长下去,也许等不及钟楼上的众位姐姐商量出一个结果,它就会因万有引力而坠入深渊,落个摔得粉身碎骨的下场。然而胡蜂家族的每个成员都保持了高度的自律,没有谁擅自走出队伍,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幼童落井下石。它们默不作声地守在城堡穹顶,或闭目养神,或交头接耳……
眼前的一幕过于温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多了人类对于战争的描述,我对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寂静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我非常担心大规模的白色恐怖会在夜里暴发,一想到自己家的屋檐将被当做胡蜂集中营,里面有可能上演各种惨剧,我的心就怦怦直跳。临睡前,我摸黑来到阳台,灵活地避开各种花花草草,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木桌,猛地打开手电筒,朝着那想象中的凶杀现场照去:没有什么在夜里死去。之前在矮围墙里摇摇欲坠的女童,依然倒悬在空中。高大的教堂穹顶和宽敞的大厅里,教徒们和衣躺了一地。手电筒强光的直射没有激起疲惫不堪的教徒们的任何警觉,在这深沉的夜里,它们如同冬眠的动物,关闭了所有的天线,拒绝接收外界的任何信号。我移开手电筒,安心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这支队伍里,谁是真正的精神领袖,所有的女性都如此相似,无论衣着还是神情:静穆,庄严。之前嘻哈少女的叛逆形象被成熟稳重所代替。也许昨天的议会最终全票通过了一项迫在眉睫的重要议题:为无依无靠的女童们建造一个温暖的家,防止胡蜂家族未来的希望流离失所。总之我在微风荡漾的清晨看到的是一幕热火朝天的工作景象:那些住在露天的儿童们已经被一堵堵新的水泥墙围起来了,只见离我最近的一位能工巧匠正在娴熟地吐出灰浆,并用唇边的那双铁板飞快地将其拍打定型,它显然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建筑天赋和温厚性格。就在它忙着筑墙的工地上,一位外出采购的使者捧着一大堆绿糊糊的东西摇摇晃晃地降落到了地面。久已等候在一旁的伙伴赶忙迎了上去,分掉它手里的一半重物。另外几个在边上闲逛的伙伴也凑过去,和平友好地分走那堆物资,然后边走开边用双臂和来回张合的嘴唇将其团得更加密实紧致。我后悔自己没有借一架高清的单反相机,因为凭我高度近视的眼睛,无法辨别这团被分掉的绿色物质是猎物的部分尸体还是草浆。就在使者捧着的东西越来越小时,建筑师停止了手头的工作,也朝它走了过去,要了一点绿色的礼物,边走边团。工程暂时停止了,胡蜂们重新爬回到塔楼开始卧床静养。
我回到躺椅上开始胡思乱想:如果那是一团草浆,被大伙一起吞下去以后,作为天然灰浆搅拌机的胡蜂身体将需要一定的发酵时间,方能吐出合格的建筑材料,这样理解似乎说得过去。如果那是一团肉糜,一顿丰盛的午餐,那么胡蜂能够严格遵守分工协作的规定,将自己化缘得来的食物悉数分享给需要的姐妹,这样的素养让人肃然起敬。无论如何,我臆想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那些像枝头冒出的绿芽般可爱的女童被很好地保护了起来。新建的墙体由于还没有遭遇风吹雨打的侵袭,显得干净轻盈,就像整体给旧别墅绣了一条花边。
我在回忆自己之前看到的一幕:一位胡蜂小姐正把身子深深地探进某个房间里,抬起头时,它那坚固的嘴巴不停咀嚼着。它咀嚼的如果不是自己尚未成年的妹妹,那会是什么?是自己蜕掉的稚嫩皮囊?大自然不仅赋予这身旧皮囊以裹腹的功能,还赐给胡蜂小姐清理房间的女性智慧?
结论不断被推翻,问题不断被发现,就像人类迷雾重重的命运。
在我的屋檐下面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灰色宫殿,它那精巧别致的建筑风格,淡雅低调的格局布置,吸引了众多人类关注的目光。有很长一段时间,宫殿里只住着一位单身母亲和它众多嗷嗷待哺的婴儿。成熟妩媚的少妇非常顽强地承担起了命运赋予它的全部使命:生产并哺育婴儿,为每个孩子修建一所独立的房间。由于它的生育能力过于旺盛,生活负担也显得异常繁重。不久,不堪重负的母亲离奇失踪,这座灰色宫殿由于缺少女性的悉心照料,变得残破不堪。后来被母亲遗弃的那些婴儿渐渐长大了,它们从最初的惶恐不安中冷静下来,开始考虑如何把没有母亲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最近几天宫殿里热闹非凡,宽敞的停机坪上每天都有飞机起起落落。每次准备降落时,经验丰富的飞行员都会驾驶着这架黑黄两色的直升飞机在飘窗和阳台附近绕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危险,这才稳稳地抵达目的地。这些金环牌直升飞机运来了远方葳蕤山坡上盛产的各色美味:熟透了的水果,含有糖分的青团,以及出生几天的幼虫等等。与此同时,无数的能工巧匠在宫殿的大厅里走来走去,它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或是交头接耳,或是埋头苦干,准备用基因遗传的建筑天分将这座旧式宫殿重新翻修,用来收留母亲来不及安置的子嗣,建造自己未来的家园。
亲爱的读者,请原谅我又犯了一个主观臆断的错误!前两天那些穿着嫩绿色衣裳跪在忏悔室侧窗前的娃娃,并非全是女童。请原谅我的后知后觉,我也是此刻才悟出了真相。
之前总以为我的近邻——女王陛下只生下了第一代子嗣就不幸离世,这座小小的宫殿将永远成为废墟,我无缘见到那座宏伟壮观的由自然伟力创造出来的建筑奇迹。今天我发现自己的判断又一次出现了失误,那位不怒自威的女王陛下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成功诞下了三代子嗣后,这才放心地离开了自己的家。不信我指给你看:眼下正在工地上忙碌的是长姐们,它们主动承担起了胡蜂家族的重任;患有肥胖症的二姐们正在襁褓里嗷嗷待哺,等待着长姐们将飞机上运来的各色美味嚼烂喂到自己的嘴里;而最小的这些儿童,刚刚获得了灵魂,且还没有吞咽功能,尽管一夜之间它们已换上了和二姐一样的鹅黄色衣裳。女王陛下之所以料定最小的孩子会得到姐姐们的善待,敢于把它们生在野地,是因为其特殊的身份。
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最小的这些儿童里,有妹妹,也有弟弟。而这些为数不多的弟弟,将是姐姐们未来争夺的夫婿。在胡蜂家族里,不存在人类那种“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的遗憾,在它们的世界里,年纪不是爱情的障碍,死亡才会带走情郎。
大自然总是这样神秘莫测,就在我以为理清了思路,距离真相越来越近的时候,它就抛出另一条崭新的线索,以此为诫,提醒我仍旧走在迷途之中。哎,我要是能搞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我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有架微型直升飞机在飘窗外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轨迹,这条弧形线条转瞬即逝,却清晰地勾勒出它最终的指向——介于飘窗和阳台之间那块小小的屋檐领地,说明我的邻居们已经开始建造那座让人类叹为观止的艺术建筑了。随着这座灰色宫殿的规模越来越大,想要看清宫廷内部秘史的愿望也越来越难以实现。虽说飘窗的视角更有利,无奈距离过远,我又缺少一架高清望远镜,这个前沿岗哨的位置我不得不选择放弃。每次站在花台木桌上,低矮的阁楼顶部都迫使我不得不尽可能地弯下腰来,将自己的脖子呈九十度以上的钝角,接下来努力仰起脸,听着自己的颈椎嘎嘣嘎嘣地唱出歌来,这才勉强看到了宫殿里的一些非常有限的细节。
也许由于我的并无恶意的拜访过于频繁,使得邻居们对我终于消除了戒备。更让我相信的理由是这些怀春的少女们急于建造更多的作为嫁妆的新房,这才对我这个无聊的窥探者表示出了集体无视的态度,自顾自沉浸在劳动与合作带来的巨大成就的欣喜里。
人类总是想要留给自己的子孙尽可能多的财产,以避免后代沦落到饥寒交迫的地步,这种约定俗成的观念实在可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辈留下来的财富越多,后代想象力实现的空间就越小,一切唾手可得的财富都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倒有可能滋生越来越多的惰性。瞧我的这些穷邻居们是如何对待遗产问题的:它们认为母亲留下来的旧宫殿实在太小,无法容纳越来越多的姐妹安居乐业,于是统一了认识,决定用自己的才华和潜能在旧有的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扩建。
它们先是派出几位优秀的建筑师进行钢缆的加固工作。这些壮硕的“胡进喜”们完全不顾及自己之前的优雅形象,轮流抱着那条上帝的天梯吐出粗壮黏稠的灰浆,以保证地基能够承受紧锣密鼓的扩建带来的数倍于旧宫殿的重量。伴随着钢缆越来越粗壮,围观的姐妹们送来一阵阵无声的欢呼。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在旧宫殿的基础上进行有效的改造和扩建。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简直不相信愿意投身于狂热创造的艺术家数量如此之多。一共十一位建筑师当中,没有一位偷奸耍滑者提出想要做点轻松的工作,更没有一位逃兵离开这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不过出于现实的考量——狭小的旧宫殿大厅无法容纳更多的参与者,于是漂亮的胡蜂小姐们决定执行排班制度。每次工地上只留下三到四位穿着黄工装,戴着黑墨镜的英姿飒爽的建筑师。它们选准一间之前用来当作育婴房和清修室的小房间,在旧地基上转着圈吐出一股股灰浆,然后用虎钳般的唇腭配合两只灵巧的前臂趁灰浆没有被空气凝固时,飞快地拍拍打打,将其揉捏成土纸般薄厚的充满小孔的墙壁。这些新建的墙体呈浅灰色,与母亲建造的深灰色的墙体连成一片,犹如一条灰暗头颅和明亮身躯的分界线。与此同时,爬上宫殿穹顶的建筑师们默默地观察着工程的进展,随时准备替换下疲惫不堪的工友。不时有运输物资的飞机送来甘甜的给养,胡蜂小姐们陆续前去领回自己的那份加班餐,安静地把青草碎末揉成团,细嚼慢咽地吞下。这些青草膏将在它们那条华丽无比的花苞裙里,慢慢发酵,直到变成粘稠的灰色,最终化为巍峨宫殿里的一块不起眼的灰砖。
转眼之间,灰色宫殿里的新房子就越来越多了。让我感慨的还有第三代移民们的成长速度,似乎仅仅吹过一阵风,它们就已经褪去了青涩,戴上了那顶无檐圆顶小黑帽,不时地张着小嘴要求得到怜爱。而它们的那些胖到臃肿的二姐们已经织好了漂亮的白色阳伞,将自己禁锢在幽深的黑暗中,等待着若干天之后的华丽蜕变。
等一等!就在这时,我发现某位二公主门外有一枚状如鹅卵的史前巨蛋,它洁白光滑,温润如羊脂,孤独地遗落在灰暗干涸的河床之上,被空荡荡的新房环绕着。奇怪,胡蜂小姐们的夫婿尚未成年,这是谁干的好事?是哪位大家闺秀趁我不注意,在别人家的门外诞下了私生子?要是我能抓个现行就好了,真想听它谈谈自己的风流韵事。我越来越感觉到,凭着现有的极其稀少的资料,我无法完成胡蜂家族史的编纂工作,只能慢慢观察,不断推翻重建。这项庞大的工程,不仅考验着我的耐心,还对我的想象力、推理能力以及反省精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基本摸清了邻居们的作息规律:它们和人类一样日复一日地被太阳叫醒或催眠。暮色四合之前它们会停下手头的工作,纷纷来到宫殿的最高处——顶层的那间露天咖啡厅里,坐在遮阳伞下安静地欣赏落日,直到最后一丝光从世界的尽头消隐。天光乍现之后,它们从黑暗的睡眠里醒过来,前一天辛苦劳作带来的四肢酸痛依然存在,于是决定集体赖床,躺在原地睁着眼睛发一会儿癔症,待到清醒的理智回归头脑再重新开始工作。
我曾经几次夜访胡蜂国,希望觅得这神秘世界的一鳞半爪,结果除了对它们无比专注的睡眠功夫深深折服,剩下的就是对它们横七竖八和衣而卧的睡相进行的一番无聊的调侃。因此我无需起早贪黑,便可以找到胡蜂家族的一些内幕,前提是它们愿意接受采访。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一切人类自以为是的秘密,都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但更多的情况是:由于人类的不求甚解和漫不经心,使得我们对自己之外的世界知之甚少,还堂而皇之地把一切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所见所闻都称作新闻。
清晨六点我被清脆的鸟鸣叫醒后,呵欠连天地跑去邻居家串门:只见大部分邻居都保持着昨夜的睡姿,静卧在宫殿顶部懒洋洋地遐思,有两三位喜欢晨练的健身爱好者在迷宫般的倒悬广场上散步,我确定它们没有吐那神秘的灰浆,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达。这时有位睡姿独具的家伙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它将自己的下半身塞在靠近窗户的一个修了一半的小房间里,倒立着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无奈它的体型过于庞大,即便做出耷拉着触须,将四肢蜷缩起来的慵懒状,大半个身体还是直挺挺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遍布于广场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房间里,它一枝独秀地杵在那里,显得诡异,狼狈,就像一位已婚女子硬是把自己套进婴儿学步车里,咬着奶嘴扮可爱。又像一位二百公斤的壮汉坐在马桶上,龇牙咧嘴地为自己的便秘痛苦不堪……我呆了好一会,它始终保持着这种神秘的姿态。它在干嘛?是不是别国的偷渡客,想通过分娩给后代一张绿卡?眼下众蜂皆在假寐,它也许还露不出什么马脚来,如果一会儿工地上热闹起来,它还杵在原地,那就尴尬了。我忍俊不禁地举起相机,将眼前的窘态拍了下来,生怕它以后翻脸不认账。拍完以后我回到躺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昨日给它们拍的照片。这时我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由于两张照片是在同一个角度拍的,加上新居和旧屋所用的灰砖颜色不一,因此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它们昨天的工作量。与此同时,我本着严肃认真的科研态度对每一个视线范围内的房间进行了编号入档,结果两张照片里,有一个房间没有实现影像重叠。那个房间和隔壁房间昨日各住着一位黄豆大小的婴儿,可是此刻,其中一间育婴室正被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肥硕的臀部塞得满满当当,它一动不动地从照片里望着我,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赶忙放大照片找寻,确定今天的片子里只剩下一位婴儿的头像。另外那只婴儿怎么样了?会不会被鹊巢鸠占的强盗一屁股给坐扁了?沉睡于我心底的恐慌又沉渣泛起,我对这位形迹可疑的家伙充满了偏见。
为了找到确凿罪证,不再错判误判(我之前对它们的误判还少吗?),我不得不再次爬上花台,想看看这个异类接下来有什么举动。就是这么巧,我刚刚来到屋檐底下,就看到它用四肢使劲按着地面,将自己花苞般丰满的尾部颤动着从狭小的空间里拔了出来,就像拔一棵胡萝卜那样爽利。然后它精疲力尽地把头埋到靠近穹顶的一个浅窟里,就像分娩过后的母亲昏死过去一般。它的尾部和别的同伴相比更加肥硕,肿胀,接近透明的黄黑纱裙下,隐约可见黑色的圆鼓鼓的内容物,让我瞬间想到满腹经纶这个成语。这位大才女很快苏醒了过来,不过行动依然迟缓蹒跚,只见它慢慢地绕过各种障碍物,爬到城堡的顶层,汇入了摩肩擦踵的蜂流。在它离开后,我重新看到了两只紧挨着的戴着无檐圆顶小黑帽的黄娃娃,它们好奇地往外窥视着,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的,是高贵的母亲。
我也是今天下午才发现这个秘密的:之前总以为胡蜂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投入到了浩大宫殿的建设当中,它们之所以执行排班制度,只是因为场地受限,不得已而为之。然而自从我昨天邂逅了那位满腹经纶的才女后,才开始留心这个家族成员所共有的黄金战袍之下都隐藏了哪些细微的差别,这些差异决定了家族成员的具体身份和劳动岗位。
在这群黄袍加身的华丽队伍里,那腹部发黑,肿胀,步履蹒跚的是怀孕的母亲们。是谁让它们受了孕?那时常在飘窗和阳台外的天空掠过的黑影里,是否就存在过激情与柔情并存的场面?那些背负着悲剧命运的年轻的父亲们呢?在醉生梦死的瞬间,当它将代表雄性的符号奉献出去时,可有一丝丝的恐惧弥漫心头?是精疲力尽之后的高空坠落导致了死亡的不期而遇,还是它离开爱人之后拖着残缺的身体躲在花叶织成的棺材里于悲伤中默然离世?那注定会逃出我视野范围之外的年轻父亲,出生就是为了迎接死亡。命运唯独留下悲伤的母亲,却不是为了让它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安排它将丈夫留给自己的爱情密码全部书写于宫殿的墙壁之后,再指使死神将悲痛欲绝的遗孀带走。
那些翅膀单薄,四肢发软,走路都不利索的是胡蜂家族的少女们,它们经常在顶层的露天咖啡厅和楼下的倒悬广场上散步,玩闹,嘻嘻哈哈地观察和学习着长姐们的建筑技艺。
在这个神秘的大家族里,最幸运的莫过于暂时逃脱了死亡绳索的建筑师们。它们靠着壮硕的体魄和勤勉的精神,一次次往返于青草和宫殿之间,用嘴唇吸纳天地精华,用腹部酝酿宏图伟业,不停不歇地倾吐灰浆,为顶楼那几位大腹便便的母亲即将诞下的后代们修造出一座生命的华厦。
下午三点,我抽出时间过去拜访邻居时,迎面看到三位大腹便便的孕妇正躺在顶楼休息,楼下工地上的建筑师也寥寥可数,剩下的就是几位刚刚出山的小雏儿们,拖着两条透明肩带上上下下地溜达着。一位腹部发黑的女士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趴在迷宫深处,紧接着,它那花苞形的尾部缓缓地,缓缓地弯了下来,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伸进那深不可测的洞穴里面。
我半蹲着抬起脸往宫殿广场望去,想要欣赏夕阳下罗马斗兽场般壮阔的建筑工地。它们的工作进度非常快,连著名的泰姬陵都快被银灰色的新建筑淹没了。就在这时,我发现每一个新房间的墙壁上方,都挂着一颗崭新的生命本源。那如珍珠般光润的爱情密码,排列得如此整齐,仿佛一粒粒洁白的种子,在时间之手的运作下,被投入到了清洁透明的水中,慢慢吸纳着天地灵气,终将会获得生命的形态。
真正的父爱,不是夸夸其谈的产物,而是黑暗与沉默结出的果实。
今天是父亲节,我五味杂陈地看着屋檐下那座灰色系的宫殿。眼前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家族大团圆的景象:宫殿里最凉爽的位置——顶层咖啡厅是大腹便便的孕妇休养生息的圣地,几位苗条可爱的少女像蝴蝶采蜜般在少妇身上爬来爬去地亲吻,阔大的迷宫深处几位建筑师正在修葺一面面尚未书写生命密码的新墙。偶尔几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探出头来,小嘴不停地蠕动着,渴求爱的滋养……在这些看似平淡的表象之下,大自然还隐匿着多少秘密?
一颗雪白的卵子原本安静地高悬于天际,冥冥之中它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召唤,开始变得骚动不安?不断分裂的细胞经历了多少次的量变,这才引起了生命形态的质变?如果把这些隐秘的不断变化的DNA的奇妙排列诉诸笔端,会不会就是一曲可以媲美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恢宏乐章?生命的传承如此让人不可思议,以至于赐予这些新生命的父母宁愿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飞蛾扑火般投入到这一伟大的创造中。
也许亲爱的读者会说:所有的诞生都落着死神的吻痕,没有谁逃得过死亡的清算。这句话似乎无懈可击,生命原本就是时间的造物。可是这熙熙攘攘的世间,有谁不渴望得到时间的青睐?芸芸众生谁不是宁愿选择衰老,也不愿臣服于死亡?然而,就在我的邻居中间,曾经出现过真正的勇士。它们以永恒如斯的父爱为利刃,划破了时间的魔咒,摆脱了时间的控制,纵身一跃,跳出了时间之外。可惜我还未意识到英雄就生活在我身边时,它们就倒下了,只留下悲伤的爱人来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不过,生命总是源源不断地在流淌,时间造就了死亡,也造就了新生。虽然每一位大腹便便的母亲身后都埋葬着一位勇敢献身的丈夫,但是只要生命不息,那些貌美如花的怀春少女自然会引诱血脉贲张的男子现出真身。
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能够轻易地辨认出混迹于蜂群中的英雄们那英姿勃发的身影,以向这些未来的伟大父亲致以节日的问候,并送上我最崇高的敬意。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陆续有两位健硕的飞行员进入了我的视线。它们游刃有余地把飞机降落在草坪上,空着手迈出机舱,微笑着向大伙脱帽示意,就像刚从旅游胜地疗养回来似的。这两位帅气逼人的飞行员一落地,就有美女上前行亲吻礼。它俩落落大方地和前来示好的两三位美娇娘嘴对嘴地吻了吻,就来到顶层的咖啡厅里,慵懒地躺了下来。
即便我反应再迟钝,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男性荷尔蒙的浓郁气息。命运给了它们斯巴达勇士般的英雄气概,又赋予其硕大如相扑运动员的体型,没有谁能够抵挡这雄性的魅力。比起周围黯然失色的群众来,它俩显得如此卓尔不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两位傲气十足的绅士,也是两位未来的父亲。它们静静地躺在夕阳下,等待爱情的潮汐将自己彻底淹没,盼望着在激情澎湃的一瞬迈入那永恒的空间。
没有一个生命,不被另一些生命成全。生生不息间,爱与美悄然浮现。
嗨,提前祝你们父亲节快乐,因为我没有机会在你们真正成为父亲的那个瞬间送上祝福,死神来得太快,我敌不过它。
午后,我在睡梦中听见几声啁啾的鸟鸣,那来自屋檐上的天籁之音带着质疑,探究,僵持的情绪通过细细的喉管和颤动的空气传到我的耳中……这富于梦幻色彩的啼鸣使我想起了故乡山楂树下的浓荫以及阳光透过树叶抛撒的一枚枚金币在草叶间滚动的场景。须臾,鸟鸣声变得虚弱,遥远……世界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清风送来又掳走的这几声啼鸣,是我的邻居们借用敌人的喉管向世间吹响的凯旋号角。可以想见,刚才那不知名的鸟儿和这群黄口小儿在水泥森林的树梢邂逅时,无数的褐色花朵瞬间绽放的情景。我的邻居们喜欢用无声来对抗嘶吼,用沉默来划定边界,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来夺取活下去的权力。每次遇到外邦入侵的危险,它们都会停下手头的工作,迅速集合起来,组成严密的战斗队形与敌方对抗,那凛然的气概和必胜的决心赋予这群飞虎队员们不怒自威的磅礴气势,正是这种排山倒海的气场创造出了一场场不战而胜的战争传奇。因此每个贸然闯进这片陌生领域的家伙被提出黄牌警告后,一个个都恨不得抱头鼠窜瞬间逃离这场可怕的噩梦。
大自然真是人类最好的导师,它向我派来的这些黄衣使者默默地用行动展示着何为高贵的精神。我无数次在得知善良的人们遭遇了极不公正的对待时,眼前都会闪现出这些作为人类楷模的穿着黄黑条纹长裙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它们对同伴细致入微的呵护,对工作热情洋溢的投入,对生命奋不顾身的创造,最重要的是对侵害义正言辞的拒绝……这些优秀的品质如果人类能够学上一招半式,就可以摆脱多少厄运!
与建筑大师为邻的一个多月以来,我每天都在观察与思考的快乐中度过。之前每次想到“捅马蜂窝”这个危险的举动即将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时,我都会对悲剧的制造者产生出厌恶与恐惧的情绪。然而,机缘巧合的命运安排让我最终意识到:“捅马蜂窝”的人类才是悍然发动战争的侵略者,一切过界的行为理应得到最决绝的反抗,这才是真正的公正。我在想象中(出于胆怯从未实施过这一暴行)所厌恶的也并非是马蜂群拥而至带来的恐惧,而是自己在强大的命运风暴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无助,是自己那脆弱不堪却不思进取的根深蒂固的惰性。这些天,我纠正了之前被人类灌输的对胡蜂家族的多少偏见啊!它们把我当成庞然大物,却不曾显露过半点迟疑和懦弱,它们用无所畏惧的勇气来对抗自然界任何形式的侵略。对这些长腿使徒们来说,真正的敌人不是死亡,而是无法逆转的时间。它们要赶在寒冷的冬季来临之前,顶住一切的生存压力争分夺秒地来创造,创造出那独属于胡蜂家族的关于生命与建筑史上的辉煌奇迹。
在我的生活与童话世界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大自然毫无保留地向我揭示了生命发展的全部历程。我亲眼看着一颗颗透明的卵子受神秘的时间法则的支配开始由静止走向骚动,紧接着婴儿变成了少年,壮年,直到那座银灰色花园里长满黄灿灿的会飞行的花朵。
尽管我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大家族隐没在青草地下的死亡,却从未迎面撞上过它们弯腰驼背的衰老。对于胡蜂国王室而言,死亡是上不得台面的屈辱,衰老是激情消失后的死亡。在自然界,一切的生命皆系偶然所赐,偶然又需特殊的冲动相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生命始于激情。
一个多月前,当靠在阳台躺椅上的母亲初次发现阁楼屋檐底下搬来了新邻居时,我忽然体会到了法布尔式的乐趣。那朵漆黑的小莲蓬默然开放于云端,就像万能的神赐予我的一枚徽章。懵懂无知的我没有料到,之后短短的一个多月,这座小小的神祗会发生那么多变故。最初的老祖母已然逝去,继承了王权的公主和驸马们也陆续死去,曾经的简陋石窟变成了宽阔广场。每当天光乍现,就会有无数的新生命从短暂的死亡中挣扎着醒来,投入这场没有尽头的浩瀚工程当中。
如果所有的生命都重新复活并按照顺序排列,呈现在眼前的将是一座恢宏的金字塔,而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位孤独的女王陛下将当之无愧地位于这座金字塔的顶端。当初它那代表着生命之源的浑圆腹部曾经引诱着凯撒不惜用自己的鲜血为生命献祭,而它——异国的皇后在含泪埋葬了英雄之后,怀着遗腹子从希腊千里迢迢返回埃及,呕心沥血地在故土之上建立起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宫殿。它要兑现给凯撒许下的誓言:为凯撒的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它每日不停不歇地奔波劳作,喂养嗷嗷待哺的婴儿,建造越来越多的内室,直到精疲力尽地倒下。伤心欲绝的女王陛下没有想到,它千辛万苦诞下的遗腹子们长大后,也要经历和它同样的命运——丧父、继而丧母、最后丧夫。然而如果它地下有知,定会欣慰不已:因为正是在那源源不断的丧失里,生命如同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愈发郁郁葱葱。
此刻,当我隔着玻璃又一次望向屋檐下的金字塔时,无数双翅膀为我而舞。这整齐划一的集体亮相,是生命对生命的敬畏,是小对抗后面隐藏的大和解。我在这漫天飞舞的花朵里,清晰地看到了生长和死亡正隐现于其间。它们是一面不会说谎的圆镜,告诉我时间正在破坏一切,也在创造一切,生命只不过是时间的奴仆,没有谁能够逃脱消失的命运。可是别灰心,瞧,那一座座崭新的泰姬陵正在无声地诉说着神的旨意: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会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
今日夏至,万物在这一天壮大繁茂到极点,之后将渐渐走向衰败。时间过得真快,就像我从镜子里看到几根可疑的白发,据此判断衰老的中年已尾随而至,而我之前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启一次漫长的青春之旅呢!生命如此仓促,来不及回味就已然从世间的餐桌上撤下了盘子。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尤其是我瞄准一个蜂巢盯了三十多天,除了它们在空中完成的那件不可言说的妙举注定会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外,我的邻居们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秘史可供我八卦了。犹如新婚燕尔后,夫妻间那种特殊的冲动终于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干瘪,风化,成为悬挂于枝头的蝉蜕。我能够做的,就是抽丝剥茧般从眼前的表象里去想象操纵这一切的大自然的神秘意图。
自从夏娃孤身离开伊甸园来到人世间,上帝垂怜,给她扔下一条天梯,许诺:你所咽下的,必将吐出;你所生下的,必将死去;你所心爱的,必将离失;以此作为你留恋这身黄袍的代价,等你吃完了世间的苦,即可顺着天梯回到天堂。这些当然出自我的想象,我有种奇怪的想法:屋檐下的这条天梯,不仅仅有着其实际的用途:成功地利用钢索原理将重力均匀分布开来,更像是被赋予了信仰之名的精神符号。使我感觉到不能理解的是:这些夏娃的后代,在母亲离世后方才从脆弱的蛹壳里经历真正的爆裂以完美的形象来到人世间的儿女们,在缺乏任何实践经验的情况下,是如何掌握如此精密高超的建筑技巧的?尤其是它们如何树立起“万丈高楼从地起”这一朴素却深刻的哲学观念的 (每次扩建它们首先会夯实作为地基的天梯)?难道在外出的过程中它们对同类的建筑流程进行过细致入微的观摩?如果把一切简单归结为本能,是否意味着我们将与不计其数的秘密擦肩而过?在胡蜂那小如黄豆的大脑里,是否有着类似于人类的复杂思维?
记得母亲初次发现屋檐下搬来了新邻居时,最令我惊奇的莫过于那条神秘的天梯:犹如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通过柔弱的身躯将发达根系吸纳来的营养输送到头顶,直到枝繁叶茂;又像一只倒悬的高脚杯,仿佛是上帝喝完葡萄酒以后随手挂在那里等待着风来吹干。女王离奇失踪后,它的女儿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一高超神秘的建筑技巧,每次宫殿扩建之前,都会派德高望重的使者来到宫殿穹顶通过天梯向上帝祈祷,跪拜,希望这条天梯的结实程度始终与宫殿的扩建规模高度匹配。在上帝的授意下,这座夏娃的行宫始终坚不可摧,那条垂向人间的天梯越来越沉重,用来盛放灵魂的酒杯却愈发轻盈。
我把这个奇迹,归结于神秘的力量。这些神秘的旨意遍布于我们生活的星球,虽从不被理解,却如星辰般存在。
陌生人,当你看到我盯着一座马蜂窝在微笑,请别大惊小怪。每一间灰纸糊成的小屋里,都藏着一位待嫁的新娘。每当夜幕降临,或是风雨交加,这座暗灰色调的宫殿大厅里就会挤满身穿华服的绅士小姐,它们摩肩擦踵地互相示意,累了就彼此倚靠着沉沉入睡,共同守护着白百合花下的姑娘。
这个王国里的居民如此友善,以至于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我的高度关注。今天就发生了一件怪事:前些天如火如荼的建筑工地,如今变得冷冷清清,即便遇到几位熟悉的身影,也大多在无所事事地闲逛。没有一位工艺精湛的建筑大师悄悄重操旧业,就像是大伙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罢工。城堡之外,有好几位飞行员打着旋儿在屋檐附近转悠,它们完全没有了之前运输物资的那种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取而代之的是舒心闲适和恶作剧式的顽皮。有几位家伙似乎是热得受不了了,索性把身子整个钻进新修的房间里纳凉,只留下一截尖尖的尾巴露在室外,就像沙滩上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两只鼻孔的男女。
过了一会,一位外出度假的飞行员从远方回来探亲,它刚落地就有一位身材相仿的女士迎了过去,仰起头和它嘴对嘴地亲吻,俨然一副恩爱夫妻的派头。它俩毫不避讳旁观者的窃窃私语,温柔体贴地侧着脸儿用毛绒绒的唇互相触碰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对方。倘若评选世界上亲吻姿态最得体优雅者,我定会心甘情愿地投它们一票。也许是这两位情侣的热吻引发了旁边一位情窦初开的小伙子对爱情的神往,它迫不及待地把嘴凑到旁边一位姑娘的脸上索吻,那毛手毛脚的举动引起了姑娘的反感:这种愣头青式的表白显然不受欢迎。只见被追求者一个劲地躲闪,使得小伙子愈发欲火中烧,它不甘心受挫,索性爬到姑娘身上,吻遍了它的身体,就连六条纤足也不放过。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还是温柔却坚决地将玉足从追求者的嘴边抽了出来。小伙子不愿意善罢甘休,就向另一位姑娘展开了热烈的进攻,依然遭遇了滑铁卢。之前我曾经看到过好几次这样的场景,一直以为这是胡蜂家族里的败类在试图挑起是非和纷争。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之所以所有的被侵犯者态度都那么温柔,是因为它们明白:自己有选择不爱的权力,却没有嘲笑爱的权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位执拗的追求者依然不依不饶地从这位姑娘身上爬下来,又往那位姑娘身边爬过去,愈挫愈勇。
截至到目前,邻居家的集体罢工事件持续发酵,曾经热闹非凡的施工场景变成了过眼云烟,除了城堡穹顶的凉台和阔大的倒悬广场上有几个负责巡视的留守者,其余的飞虎队员都不知道去哪里享受悠闲的度假时光了。
报时的钟声悠扬地从远处传了过来,已经下午六点了。光脱掉了耀眼的白婚纱,换了一条金色晚礼服。我守着金碧辉煌的迷宫,想要找到这起蹊跷事件里的一点蛛丝马迹。似乎是听到了时间的召唤,有位飞行员像喝多了酒的醉汉摇摆着出现在屋檐上方的天空,接着它瞄准了城堡里窄小的停机坪猛地扑过来,由小变大的黑影直直朝我撞了过来,就像是看3D电影似的,吓得我赶紧把脑袋朝边上偏了偏。好在这位蹦极爱好者的平衡能力实在高超,它利用四肢上的倒钩在撞向玻璃的一瞬间猛地抓牢了城墙上的毛砖,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由于飞行员就降落在我眼皮底下,所以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它宁愿飞机失事也舍不得扔下的那团用两只短手臂端着的东西——乳白色的肉糜。之前无所事事的闲逛者们嗅到了美食的清香,纷纷迎了过来,从飞行员的手中领走大小不一的晚餐。迟手慢脚的赶过来时,大餐已然分完。饿得头昏眼花的后来者无奈放下了自尊心,低声下气地乞求分到肉糜最多的那位同伴分给自己一点食物。可是弱者的乞求毫无用处,那位霸占了更多资源的家伙压根儿没有把可怜巴巴的乞食者放在眼里,只见它毫无怜悯之心地扭过头去,忙着动用嘴唇和前臂,将肉糜重新揉成团状。由于害怕食物被别的强盗抢夺,它迫不及待地边啃边吐,就像反刍的牛将胃里一时消化不了的青草吐出来,再细嚼慢咽一番。慢慢地,原本乳白色的肉糜变成了脏乎乎的灰色,和眼前宫殿的建筑材料一个颜色。我估计它的计谋得逞了,没有谁会和它争抢这团做了特殊记号的食物了。
世道从来没有变过:谁的财物越多,就会有越多的财富朝他涌去。谁的财物越少,仅有的财物也会被掠夺。这些从丰盛餐桌上心满意足打着饱嗝走向凉台的家伙们,无心朝停工的荒凉广场多看一眼,似乎它们彻底遗忘了之前的理想,只想饱食终日地混下去。在这座灰色迷宫的深处,那些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高悬于墙端的生命之源依然如石头般洁白,静止。之前总以为这密密麻麻的六角形蜂房是建筑大师为自己修建的安乐窝,它们的一生都会在其中度过:无论诞生,哺育,还是蜕变,休息。这些天来的拜访让我迷惑不解,它们从属于自己的蜂房里爬出来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它们宁愿在凉意凛然的穹顶或是空旷萧条的倒悬广场入睡,也从不钻到自己出生的温暖小屋里躲避凄风苦雨。也没有任何一位母亲将这些保存完好的房间重新利用,它指挥着自己麾下的军队,在旧屋顶上重新修砌新墙,为自己的孩子留下独属于它们的成长回忆。
我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我的这些邻居们之所以舍弃了自己的房产,并非出于恐惧而远离了写满厄运咒语的旧屋,而是出于牺牲精神。试想,如果所有的胡蜂都占着自己那间足以遮风挡雨的房产,那么越来越多的新生儿将无立锥之地。即便保留了住在旧屋里的便利,由于新生儿的育婴房建在屋顶,迅速膨胀的婴儿将彻底堵死长姐们的出入通道。真到了那一天,等待这个家族成员的估计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正是出于对家族繁衍的生存大计考虑,这些聪明的大自然的使者选择了舍弃和奉献。
暮色四合。望着眼前渐渐暗下来的宫殿,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通过前些天马不停蹄地赶工,所有的泰姬陵穹顶都建好了新屋,而高悬于屋顶的如羊脂般洁白的蜂卵需要漫长时间的成全方能变幻出生命的奇迹。于是所有的建筑大师都选择了等待,等待泰姬陵的美妃破茧而出,等待神秘的生命幻化成蜂,等待那母性的光辉再次照耀迷宫。
这进退有度的智慧啊,让我不由得叹为观止。
上个周末,当我决定给自己放假,因此暂停对屋檐下的近邻那每天例行的拜访时,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彻底放松,反而有种惴惴不安的担忧:我必定从中错失了什么。这种明知故犯的擦肩而过,因其有限的空白与无限的想象之间产生的巨大差异,使我对自己之前所过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向往之情。
周一的清晨,当生活重新回到旧有的轨道,我竟然对之前烂熟于心的记录产生出某种不可言说的畏惧和排斥,以至于捧着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一头栽进去,迟迟不愿冒出水面。
有人说:适当的停笔是促进写作的行之有效的方法。我在叙述胡蜂家族那史诗般的创造力(无论是对生命的创造,还是对建筑的创造)时,意识到有些促进写作的方法只有在实践中才能获得顿悟和掌握,比如一入即深的偏见和幻觉逐渐会通过观察和反思而一次次得以细微的矫正。我终于鼓足勇气又一次站在了原地,仰望那艘悬浮于空中的深灰色飞碟。窗外传来车水马龙的喧嚣,蓝天白云间,阳光如流水般在眼前晃动。两天不见,这座记忆中的城堡已然变幻出新的地标。只见那如蕾丝般深浅错落的六角迷宫里,突兀地绽放着几朵美丽的雪莲花。
罢工事件中的建筑师显然得到了有效的安抚,正在以兢兢业业的态度展开新一轮的在建项目。我不得不承认,即便在胡蜂家族,也存在个体的差异。或者说在每一位胡蜂身上,由于年龄段的不同必然会造成体质上的差别。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离世女王的第一拨臣民初学乍练时所建的那批既浅且薄的墙壁,如今已然被深色调的牢固建筑群所覆盖。既然创造这座建筑奇观的成员并没有发生大规模调动,始终是原班人马在操作,而且千万年以来,胡蜂家族在选择建筑材料方面也不曾有过任何创新:比如利用大自然争奇斗艳的各种植物建造出一座五彩斑斓的艺术宫殿,而是始终保持着建筑外观的同一性,那我就只能把自己在验收工程时发现的颜色和质量差异归结于建筑师本身,以此判断建筑物的牢固程度。这取决于胡蜂口中分泌的特殊粘合剂:唾液。就像生涩的徒工渐渐成长为游刃有余的熟练技工一样,体能的不足导致的唾液腺衰弱的问题日益被吸纳充足食物后带来的强健体魄所解决。
接下来我想搞明白这几朵绽放于幽暗迷宫中的烟花是怎么回事,它显然出自空白的时间之手。与之前某位前辈所创造的泰姬陵的格局不同,这几座白色建筑高高耸立于云端,就像大雪覆盖了山尖,又像冬日山顶的湖面发生了雪崩,形状又颇似蒙古族人戴的毡帽。这洁白无瑕的建筑物,不同于之前屡见不鲜的圆形帐篷,而是在原本使用灰浆的墙体部位,奇巧地使用了另一种异常珍贵的材料。雪白的墙体和屋顶,让我想起了爱斯基摩人的雪地小屋。
这神秘周末发生的奇迹,是不是由于食物匮乏所导致的?就像人类在婴儿哺乳期结束后强行实施的断奶,原本只接受流质食物的婴儿在习惯丧失的痛苦中得到了更强大的适应生活的能力。迷宫里这些肉乎乎的小家伙也是如此,只有在完全断绝食物来源的情况下,母亲赐予它们的强大基因:建筑方面的天才才会被激发出来,并得到不可思议的发挥。
望着这几座洁白的谷堆,我想起了那首少年时期经常吟唱的老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清晨,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鱼贯而入,攀援到屋顶的三个铜铃铛上荡起了秋千。趁着仍处在青春期的空气尚且没有被太阳烤到老态龙钟丧失了活力,我准备到阳台上去,听听世界从沉睡中苏醒时都发出了什么样的呓语。
绿萝一如既往地葱郁,将它的柔情扩展到所有能够触及的领地;刺梅即便处于时常被遗忘的尴尬境地,也毫不吝啬地开出红色的花朵;蓝雪这几天遭遇了不幸,秀美的叶片上爬满了黑色的小蚜虫;举着芭蕉扇的天堂鸟自从换了土,倒是从去年那种病病殃殃的状态下缓过劲来了。就像绝症患者被医生宣布放弃治疗不再关注后,不甘心冰凉的死亡之吻爬遍全身,于是默默地积攒力气,一点点地用新生的翠绿驱逐已然降临的枯黄,终于靠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
就在这一片葱郁中,我恍惚看到一个小小的飞行者的形象。它像影子般安静地蜷缩在白色的窗纱上,如同绿萝长出的一片逆光的新叶。估计是嗅到了陌生的气息,在我靠近影子时,它变得慌乱起来,冒冒失失地脱离了绿萝的有效掩护,在白纱上四处逃窜,露出黑黄两色的海魂衫。我的心底涌起一丝慌乱:这位屋檐下的近邻怎么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属于我的领地?那一个瞬间,我和它,都被同一种情绪——恐惧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这位离开母亲的家,出来寻找厄运的天才少年斯蒂芬,是靠着什么样的奇思妙想偷渡到了海洋的尽头?自从与建筑大师为邻以来,出于谨慎起见,我非常仔细地检查过两国之间的每一道关卡,除了将窗纱关得严严实实,我还格外细心地用纸巾将卧室空调孔的缝隙塞得密不透风。我没有想到,即便防守如此严密,命运还是安排了双方的第一次零距离接触。
眼前的这位看起来有点孱弱的少年,是胡蜂家族的叛逆者还是被命运选派来的谈判代表?这次会见是冒险家自由天性的流露还是战略家出于开疆拓土的利益考虑?我曾经无数次隔着玻璃与邻居相望,欣赏大师们困惑的表情和姿态。它们扇动着双翼,一次次顽强地试图突破透明的壁垒,却不明白为何无耻的窥视者近在眼前,母亲遗留给自己的宝剑却始终穿不透敌人的肌肤?如今,命运赐予了它们的族类报仇雪耻的机会,这位信誓旦旦的代表却在两军交战之际采取了叶公好龙的态度,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这场噩梦。它在这片白色的疆域里东奔西跑,眼睁睁看着触手可及的光明与自由,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出路。
我疑惑地望着四周,想要搞清楚安保问题出自哪个环节,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前两年为了解决阳台墙面渗水的问题,我曾委托工人在窗框下方用电钻钻了几个圆孔,以利于雨水的排泄。这位小将会不会偶然发现了窗框下面的密道,于是受好奇心的驱使,仗着身材精悍短小,冒险钻过狭窄漆黑的地道,来到了这片水草丰茂的新大陆?它靠着少年的机灵劲和小聪明,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成功的捷径呢!当它惬意地在绿意环绕中欣赏着窗外的景色时,危险已然降临。命运没有给冒险家安排足够的返回原路的时间,却将这个难题抛给了我。
我犹豫了片刻,伸手推开窗纱,希望放绝望者一条生路。然而烦躁不安的旅行者已然丧失了清醒的判断力,看不到悄然出现的生机,它在白色的墓地里兜兜转转,跌跌撞撞,沉浸在自我的恐慌里无法自拔。窗外不断掠过金黄的战斗机群,出于谨慎我关上了窗纱,将自己和冒失鬼放置于同一个空间里。
与此同时,我亦不得清静,是邻居少年的绝望情绪传染了我,还是我内心对死亡的恐惧过于根深蒂固?无法解释究竟出于哪一种心理,我转身离开,到书房取下了淡绿色的长剑——苍蝇拍。这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武器,虽然用这样的武器有辱于对手的高贵身份,可是我别无他法。在我返回阳台的一瞬,少年展开双翅,腾空而起,向着窗纱狠狠地撞了过去,想要撞出一条生命的绿色通道。那飞翔的身姿摆脱了虚弱的假象,显得如此矫健,展现出女王赐予它的优质强悍的遗传基因。就是对手的冲冠一怒,让我下决心举起长剑,刺向那位穷途末路的少年。
英雄倒下了,死于自身的优美和强健,死于冒失造成的过界,死于人类对于它的毒刺千百年来所怀的恐惧。在扑向自由的一瞬间,勇敢的少年获得了永生的安宁,它那披着黄金铠甲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美丽的弧线,轻轻地落入茂密的绿萝丛中。
自从五月的某个清晨,我出于无意识的偶然举动,拉开了阳台上靠近飘窗那一侧的蜡染粗布窗帘,看到命运为我引见的那位建筑大师以来,时间的魔棒已经在原地变幻出太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奇迹。
命运以美 (姿态优美的蜂巢如倒悬之高脚杯)为诱饵,将我与一只胡蜂的命运紧紧捆缚在一起。作为失去行动自由的报酬,许诺让我品尝一次法布尔式的乐趣:以得天独厚的优势位置零距离观察普通长腿胡蜂的诸多生活细节。在漫长的与蜂共舞的日子里,我逐渐意识到:大自然才是真正高明的小说家。它在安排我与胡蜂为邻的那一刻,就开始在黑暗中布下迷雾,制造出一场场悬念重重,跌宕起伏的好戏。常常,我在前一天还欣喜若狂,以为看到了人类不曾发现的真相,第二天就倍加沮丧地发现自己需要纠正之前的错误印象。也许正是在我前后矛盾的阐述里,才有可能逐渐还原胡蜂家族不断遭到歪曲的生活,最终恢复它真实的本来面目。
最近几天,胡蜂家族的成员们又开始紧锣密鼓地筑巢了,这同时意味着好几位在石窟辟谷的修行者将要出关,以自由之身来面对这滚滚红尘的诸多诱惑了。前天绽放于旷野的那几朵洁白的雪莲花已然被粗糙的灰墙所覆盖,就像漫天黄沙掩埋了稀世珍珠。十多位建筑大师穿着那身鲜亮的博士服,一板一眼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艺术作品。
靠我最近的一只小胡蜂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一间六角蜂房里,不知道在探寻着什么甘霖,那露在外面的长腿拼命在空气中划动,就像溺水的人快要窒息前肌肉无意识的挛缩。忽然,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那金黄浑圆的臀部颤悠悠地晃了一晃,这位考古学家就已经把自己从墓穴深处成功地给解救出来了。不仅如此,它的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灰色黏稠的物质不肯撒手。估计是由于用力过猛,造成了考古学家脑袋的暂时缺氧,它就那样傻乎乎地抱着一大堆浆糊呆在原地。
之前我不止一次在城堡建设的过程中,看到建筑大师们在做这种引体向上的体育运动,却始终没有料到那暂时空闲的新居还有着类似人类冰箱储藏室的保鲜功能:那深如洞窟的陋室,既能够躲避太阳光的直射,又有着良好的通风功能,避免建造蜂巢的特殊材料的氧化和变质,从而暂时躲过时间魔棒的严苛监督。在我视线无法触及的角落,还隐藏着多少秘密!这些大自然的宠儿,总是将自己的智慧隐藏得如此之深。难怪它们在工作间隙喜欢把脑袋探进一个个洞窟里寻寻觅觅,我还以为是躲避酷暑的有效措施呢,闹了半天是大师们在寻找新的工作机会呢!
片刻,我眼皮底下的这位考古学家清醒了过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于是抱着那团浆糊沿着六角蜂房开始工作:只见它的两只前臂将灰浆推送至脸前,紧接着那合页般的嘴唇接过任务,将灰浆呡成薄片,并不断倒退着给旧墙灌上一层新鲜的水泥。很快酷夏的高温烘干了加高的湿漉漉的墙体,考古学家又开始新一轮的转圈,直到两只前臂捧着的宝物体积越来越小最终完全消失。它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来,用前臂揉揉酸痛的四肢、触须和麻木到失去知觉的嘴唇。
我又一次来到了校正偏见的悬崖之上:之前总以为这些皇室飞行员们只负责原材料的运输,要想把原材料转换成可以砌墙灌浆的真材实料,还需要建筑大师们那浑然天成的腹部搅拌机。眼前的一幕让我明白,这些大师们浑圆优美的腹部除了一招致命的击杀本领和生儿育女的繁衍本能,并没有被赋予更多的使命。好多天了,我被草率的眼睛所迷惑,错误地低估了那几位飞行员的能耐:1.它们需要靠着灵敏的嗅觉、强健的臂力和丰富的经验找到合适于筑巢的脉络柔韧的几种钦定贡品草叶 (草叶的品种决定了建筑材料的色泽是浅灰还是深灰,品质是轻薄还是厚重);2.它们需要拥有异于常蜂的旺盛津液,如此才能在高强度的咀嚼过程中,制造出优质轻巧的建筑材料;3.它们需要具备高超的飞行技巧,才能在负重飞行的过程中,成功地绕过一个个死亡陷阱,神采飞扬地抵达故乡机场。4.它们需要具备任劳任怨的高尚品质,在完成了上述任务之后,从不居功自傲,而是很快和留守家中的同伴们一起参与到热火朝天的劳动当中。这些体型硕大的飞行员,必定是胡蜂家族的精英,是上帝的优秀选民,它们被赋予了强健的体魄、勇敢的灵魂和才华横溢的智慧。通过这些超凡脱俗的才能,它们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家族生死存亡的重任。
窗外,几个小小的黑影相继盘旋着掠过天际,勇士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温暖的火炉边。
夏至以来,风成了最受阁楼欢迎的朋友。阳台上靠近书房的两扇窗户日夜敞开着,为的是避免骄傲的风神一时兴起前来拜访时吃了闭门羹。不仅如此,我还在阁楼的最高处修建了三座草亭岗哨,命令二十四小时望风的士兵一旦有了风吹草动就迅速向我报告 (即三个从丽江带回来的风铃)。当然,我欢迎的是那位气质优雅,姿态舒展的文艺女风神,倘若她那些神经紧张甚至暴跳如雷的兄弟们想要登门,我就会在第一时间关闭心扉。这些天来,我成功举办了多少次欢快的沙龙啊:草叶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风铃的器乐演奏或高昂或轻柔,从餐厅吹过来烤面包的清香,无数大师的灵魂在书架上浮现,出神地凝望着衣袂飘飘的女风神从面前款款而过……
我从未给近在咫尺的建筑大师递上一纸亲切友好的邀请函,它们只被允许隔窗相望沙龙盛况。每次外边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之际,我都会赶忙跑来把那些粗野的风神雨神推出窗外,庆幸自己能够勇敢地争取到一份不可动摇的安宁。然而,我的近邻却没有这么幸运,常常在风雨飘摇中瑟瑟发抖。它们那座迷宫般宏大的宫殿,若非借用了人类水泥森林的一角之地,根本无力承受大自然偶发的暴虐情绪。毫不夸张地说:假若没有屋檐的宽厚庇护,建筑大师们将时刻面临着一次随风飘逝的永久性的环球旅行。更不用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使这座圣殿瞬间化为一滩泥浆。正是倚靠着人类文明的庇护,这些昆虫界的贵族才不至于在黑暗世纪里继续沦陷挣扎。
有时候我望着隔壁忙忙碌碌的这一大家子,常常哑然失笑。它们那位聪明的老祖母是怎么找到这方宝地的?莫非私下里研读过中国的《易经》和《孙子兵法》?瞧:眼前的灰色宫殿挤在书房外墙和阳台侧面玻璃的夹角,上面是坚硬的屋顶,对面是凸出的飘窗,无论风从何处来,都有非常坚固的掩体。它们把安身立命之所建造在一处有棚顶的凹型缓冲地带,既可以躲避任何暴雨和六级以下的大风,又能够保证极佳的采光 (光是一切建筑的灵魂)。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座日益拥挤的宫殿明智地避开了喧嚷的人流。没有了和人类的利益纷争,远离了人类内心的恐惧,最大的生存危机也就随之消失了……这是何等的智慧。
只要风和日丽,屋檐下的露天舞台上就会有优秀的演员粉墨登场,为读者上演各种悲欢离合的小剧:之前被黑暗淹没的几朵雪白的浪花又一次随激流涌现出来,似乎想宣告文明不灭的真理;有一对整日里耳鬓厮磨的情侣忽然停止了亲昵,一前一后如闪电般飞向万里无云的晴空;留在宫殿的大师们生生不息地吐纳着天地灵气,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回到寝宫,坦然迎接又一次短暂的死亡。
每天每夜,当我望向这处迷一般的居所时,都会心生感激。眼前的这座艺术宫殿随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变幻,如高脚杯,如莲蓬,如康乃馨,如太阳城……它显得那么精巧神秘,如同天神额头的一颗黑痣,高悬于苍穹,傲慢地俯视着芸芸众生。
从最初瞥见屋檐下那座小小的建筑物开始,我就对这种肉眼可见的,明朗而有序的美充满了迷恋。它最初是作为植物的静止的形象进入我的脑海的,那位威严的女王倒像是在沙漠里长途跋涉之后疲惫不堪地前来叩门,向善良的主人乞求借宿一晚的流浪者。又像一只年幼无知的蜜蜂,被花蕊深处香甜的蜜汁所引诱,投身于茫茫空寂,最终孤立无援地停靠在这世间唯一的花朵之上。
年少时,我总是对秩序充满了反感,以为秩序代表着对自由的约束,是独立精神的敌人,却没有意识到当年的我由于无知,常常把思想的自由和懵懂的欲望混为一谈。当我终于从漫长艰辛的生存困境中突围出来,烦躁不安的情绪逐渐被平静释然所取代时,才开始学着去理解和欣赏这个世界的秩序之美。
在浩瀚无垠的植物界中,无论是花朵还是果实都充满着迷一般的对称性的秩序法则。如果偶然发现有谁胆敢无视这种对称的秩序,人类就会将其视作丑陋的不堪入目的代表加以猛烈鞭笞。因为人类的审美最初依赖于自然界的普遍秩序,而这种审美一旦形成习惯,就很难被撼动。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们难以分清审美和习惯的边界。当初,若非这座小小的迷宫充满了明朗而有序的美,我定不会拦着父母将其保留至今。是美吸引了我,却是秩序创造了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否秩序就代表着美呢?
如果把这座神秘精巧,充满秩序的创造物看作纯洁的植物,我应当把它当成果实还是花朵?可以说,无论从外形还是结构,我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在植物界的血亲:比如无花果和旷野中随处可见的地榆。
无花果的椭圆形果实外形像极了蜂巢,而且它的花开在果实里,花序和蜂房的排列又很相似。地榆的花则积聚在茎部顶端,花朵们背靠背贴在一起,也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这些暗紫色的花朵并非同时绽放,而是依次从花序顶端向下开放,就像屋檐下的这座蜂巢正在依次往下扩张地盘。
我举这两个例子,只是力图证明我的一个不成熟的观点:在自然界,类似的模仿嫌疑比比皆是,昆虫模仿植物,人类模仿昆虫……我们如今所推崇的原创,几乎都是对大自然的模仿。比如盛行于西班牙的“叠人塔”运动,就很难说没有受蜂巢科学严谨的内部结构的启发,只不过“叠人塔”和蜂巢的受力点恰好相反。而且人类的这项运动虚张声势,看似轰轰烈烈,却短暂到昙花一现。胡蜂却于不疾不徐间,以举重若轻的态度,创造出了人类无法企及的建筑奇迹。
每当我在阁楼独自冥想的时候,常常扪心自问:在独属于我的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中,我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对抗那根深蒂固的惰性和层出不穷的欲望?像胡蜂一般专注于吐出这些年来所积累的自我那浅薄、痛苦却也真挚、喜悦的思想灰浆,直到死亡收走我这唯一的乐趣呢?
要是麦种播下后没有死去,那它将只是一个;如果死了,它将结出累累硕果。实际情况是:麦种一旦播下,是生是死,全不由自己来控制,麦种里种有神的旨意。
自从我的老邻居那葫芦状的美妙胴体被死神亲吻过后,时间依旧整齐有序地向着未知推进,就像检阅部队迈着统一的步伐如潮水般向前涌去,丝毫听不见落伍士兵那绝望的呼救。然而,唯有变化是唯一不变的。在时间残酷的机械般的运行机制背后,悄无声息地发生着细微的变化。神的确是慈悲的,她轻轻将女王陛下的玉体揉碎成金色的粉末,扬手撒进这灰蒙蒙的宫殿。于是,漆黑黯淡的海面瞬间灯火辉煌,无数生命如烟花从迷宫深处喷薄而出。如果不是时间之手的摆弄,我无法理解一颗静止不动的蜂卵在没有任何食物来源的情况下,是如何开始蠕动的。就像冰封的河流看不到阳光就不会落泪,葱茏的树叶听不到风声就不会歌唱那样。
每次看到那一朵朵洁白的蒙古包支起在夜空下,我就仿佛看到帐篷背后那一座座被时间之手迅速挖开的土丘,它即将掩埋芳魂,也必将诞下新生。生与死之间,写满了时间定下的契约。
此刻,天色急遽暗了下来,建筑大师们安静地躺在凉亭之下,享受着夏日晚风送来的安详,灰色的宫殿如康乃馨般恬静。一个胖乎乎、油汪汪的婴儿正不慌不忙地吐出细若微火的丝线,将自己的生命缠绕,如同我们被时间的细丝萦绕,直到陷入深沉的睡眠。
在幼虫与成蜂之间,在肉身和羽翼之间,在索取与付出之间,在生与死之间,无疑排列着时间那无色无味的密码。这些胡蜂和人类一样,在历经重重磨难之后坦然面对死亡,把空间让位于更多的生命。一个多月来,我日夜与大师们相伴,从来都是只看到生,未看过死,仿佛死亡是耻辱的,眼睛是骗人的,生命是源源不断的……然而,还是有什么在夜里死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大自然必定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坟冢。
从一颗卵子的分裂开始,时间将紧张和衰竭的液体缓缓注入胡蜂的体内。睡眠是时间安排好的关于死亡的无数次的演习,直到它们体内分泌出痛苦的抗体,逐渐在精疲力尽之后获得的安宁里,庄严地,像一片颤抖的落叶那样,飞向永恒的时间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