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妈

2018-11-14 10:06晓晓
辽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公婆母亲

晓晓

“2013年8月28日凌晨5∶25,苦难了一生的母亲,在终结了苦难的同时,也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那是世间最爱我的人,从此,再也喊不出妈妈这两个字,最温暖最贴心最有力量的字!”

这是我从母亲的葬礼上回来后发出的微博,也是时隔一周打开电脑所做的第一件事。久久蕴积的感受浓缩在了这几十个字里,字字沉重如铁,落地如立碑,就此把一条亲情之路毫不留情地生生隔断。——从此无妈!

母亲对于我的意义,无异于暗夜中的一点星火,是光亮,也是温暖,虽微弱凄惶却强大到足以支撑着我的立世和行走。如果用几个主题词来概括母亲的话,那就是:苦难、坚强和无私!

苦难

母亲的苦难贯穿在她人生的每一个时间段,而且难以言说的深重。

十四岁,一个还是懵懂无知的年龄,母亲却作为童养媳坐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花桥,嫁给了远在深山里的小她五岁的父亲。其实,也是舅舅家表亲。之所以老亲开亲,其缘由在于,舅家只有这一个文弱的单传男孩,没有劳力支撑,舅母又双眼失明,连简单的家务都不能承担。苦难就此拉开序幕,支撑起一个大家庭的劳力,这就是母亲的定位,而且成为一生的定位。

十七岁时的父亲,因为机灵,走上了乡财粮的工作岗位,从此“吃的是公粮,住的是公房”。家,只是客栈,半月一月一趟,丢下几个小钱就算是功德无量。爷爷奶奶是母亲伺候,四个儿女是母亲抚育,同时还是生产队里的整劳力,靠挣工分换来养家的粮食。锅上锅下、养猪养鸡、缝补浆洗,无一不是母亲肩负的职责。白天,母亲的衣服始终是汗湿的;晚上,梦中醒来总是母亲坐在油灯下缝补;见不到母亲歇息的情景,泪水是母亲的主要内容。在我的脑海里,有几个永远清晰的画面,其中之一是: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晃和即将陷入沼泽。所有的生物,尤其是人,无不躲藏到最安全的地方。此时瘦弱的母亲,却头戴遮去半个身体的斗笠,身披拖地的蓑衣,手抓锄头,冲进风雨。那黄泥筑就的屋墙,因为屋后山洪的冲击,如果不撇开流向,随时会有崩溃倒塌的危险。那时那刻,唯有母亲是最强悍的战士,不惜生命也要捍卫家和家人的安宁。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劳累倒也罢了,最让母亲痛苦不堪的,是来自父亲的蔑视和欺压。一个是国家干部,一个是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其间的鸿沟随着岁月日益加深。没有人格,没有尊重,没有地位,没有理解,没有包容,没有情意,更不存在关爱,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一个劳役的奴隶,可以任意打骂和侮辱的奴隶,一直到晚年皆是如此。我曾亲耳听过母亲说过无数遍,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几个孩子,她早就一死了之。劳累可以承受,可来自同床共枕之人的那份屈辱比剜心的刀还毒辣呀。

有一个画面,在我的文章里出现过多次。父亲一手死揪着母亲的头发,脚在踢打,一手高举菜刀,恐怖的程度不亚于当年日本鬼子对付中国老百姓。父亲发泄完怒火,锁上房门,一走了之,剩下的夜晚,是泪水流尽的母亲倚坐在门口,怀搂着我兄弟俩度过的。

母亲去世前,全身多处皮肤腐烂,大者如手掌,深可见骨,无药可治。已经一生苦难的母亲,为何还要在晚年受如此的折磨?老天还有公道吗?

属于母亲的这份苦难,实在是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除了母亲自己,无人能够体会和承受啊。

坚强

不知是苦难孕育了坚强,还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总之,坚强与苦难一道,伴随了母亲一生。

在山里的农村,栽秧割稻算是轻松的活,更多的活计在山上。打桐籽茶籽、开荒、砍树等等,早上天黑着出去,晚上天黑着回来,就是男性壮劳力也苦不堪言。生产队是按工分总额年终分粮的,家里八口人,就母亲一个劳力,为了多挣工分只好把自己当作男劳力一样,干最苦最累的活。

每次母亲到家,衣服能拧出一碗浑浊的汗水来,坐在那,双手一个劲地抖颤。打桐籽茶籽季节,是以背下山的数量算工分的,母亲的背篮跟她人一样大小,上面还用竹条扎成围栏,往上加码。一不小心脚下一滑,人连同背篮一起滚,前功尽弃不说,全身被茅草和刺划出伤痕,血迹斑斑。可从没听母亲叫过苦,叫过累。往往,她还会从背篮里拿出毛栗、茶泡、野果等好吃的东西来分给我们,灿烂的笑挂在脸上,任何时候,她都在想着我们呀。

小时候,见母亲晒着的白汗衫总有一些黄色的斑块,笑母亲没洗干净。母亲说,那是黄汗,洗不掉的。我不懂,淌的汗还能不一样吗?后来才知道,只有劳累过度的人,才会淌黄汗,母亲就是。

印象中的母亲是从没去过医院,吃过药的。手指受伤了,用布条一裹了事;哪里破了流血,撕块火柴盒的火药皮贴上;头疼脑热了,自己炒碗胡茶喝下;活,绝不能耽误。哪怕头天晚上和父亲大战一场,哭得软瘫在地上,第二天一亮,洗把脸,照样上工。

面对公婆,母亲担当的是好人与坏人的双重角色。作为儿媳,知冷知热,尽心伺候,没有丝毫懈怠。在言语和脸色上,母亲往往也是公婆发泄的对象。谁叫那个万恶的丈夫是他们生养?所有的责任义务全部转嫁给了母亲,而母亲连公婆的一杯水也不曾享用过。母亲的善行并不没有赢得公婆宽厚的回报。每次母亲与父亲吵架,从来没有得到公婆的劝解和安慰。公婆反而屡屡煽风点火和火上浇油,让偶尔回家的儿子大施淫威,充当报复和解气的刽子手。

成年后的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母亲的言与行为什么可以做到大相径庭呢?所有孝事,实心实意、任劳任怨地做了;所有的愤怒和不满像火山一样随嘴喷发,甚至背上了蛮横和无礼的恶名,何苦来哉?

不只是对公婆如此。小姐姐初中没毕业就自己停了学,母亲骂她,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逼她跟自己一道上工干活。人小,从没沾过农活,小姐姐便哭,有不怀好意的还故意为难,出小姐姐的丑。母亲火了,像暴怒的狮子,逮着了谁,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地破口大骂,嗓子骂哑了还在骂,能从早骂到晚上。丢了几棵菜或者一个鸡蛋,母亲也是如此。那种强悍里根本看不出柔弱的影子,似乎是个标准的泼妇。单从那一刻的表现,母亲强大无比,强大到无人可以伤及,像一道巨大的栅栏,把所有的欺辱和压迫拒之门外。

慢慢才知道,母亲是通过撒泼和对抗来保护自己和家人以及本属于自己的利益,打造出一种似是而非的坚强来。只是,无人能懂,除了她自己。

无私

在母亲身上,是没有自己的。

一锅粥或者饭在那,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碗的人。往往,再也盛不出一点,哪怕是焦黑的糊锅巴,也捺到碗里,用开水泡泡,就着剩菜汤吃下肚,然后照样出工干活。偶尔有点荤腥的菜,即使只是炖个鸡蛋,母亲是不可能尝上一星半点的,连油水都会用开水过一下倒进我们的饭碗。整块的鸡或者肉,从没见母亲挟过吃过。捡起我们吃剩的骨头,嚼上几嚼,就算是吃过了。

父亲回家的日子,母亲想办法都要搞出两个菜。杀上一只鸡,或者从腌菜坛底掏出咸肉,切上几片蒸蒸,最起码炖上两个鸡蛋。早上则是鸡蛋炒饭,或者油盐炒饭。鸡是炖的,小小的一只,多些汤水,能有小半锅的样子。老远闻着就香,第一碗实实在在的,属于父亲;其次连汤带肉的,是爷爷和奶奶;再然后有那么一两块可啃加上一点汤水,是我们姐弟。父亲旁若无人,安心享受;母亲面对我们的催吃,一面说不喜欢吃,一会说锅里还有,你们吃你们的。好不容易享受如此美味的我们,哪有闲心去锅里看,等到去看时,母亲已经装模作样地端着碗到灶下去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们实在太傻,母亲一句不喜欢吃,就打发了我们。我们怎么就心安理得了呢?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幅羞愧钻心的画面,清晰如初。那是我上初一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暴雪铺天盖地,天地万物仿佛在一瞬间全失去了颜色,温度也急剧下降。到下午临近放学时分,我发呆了,这可怎么回家?不经意间,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大新(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新,母亲以大新为我的昵称),而且越来越近。同学们也听到了,哄笑声四起。我羞愧难当,脸色通红,拚命地往桌肚里钻,生怕母亲看见了我,生怕同学们知道是叫我。母亲推开教室的门探进了头,同学们笑得更激烈了,我还知道,母亲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可没有找到。

放学了,远远地,我看见雪人似的母亲在路口站着,怀抱着我的雨靴雨衣和棉衣。我似乎看见每一个走过的同学都在捂着嘴笑。羞愧转化为怒火,我掉头走向学校背后的山,硬是翻越而过,然后踩着厚厚的积雪回了家。由于浑身湿透,我病了,发烧,胡言乱语,等醒来才知道,母亲不曾合过眼,一直守在我的跟前。她什么都没有说,从此,不再叫我大新。

前两年,当母亲获知妻生病住院手术的消息,夜半寒风中跪在院中,向老天祈求,把灾难和死亡转移到她的身上,放儿媳一条生路。那情那景,那心那意,世上有几个婆婆能够做到?

无法想象的是,连母亲的去世都透着无私,只考虑别人。病床上近两年的痛苦折磨,临死的一刻,母亲选在了即将开学前的几天,不耽误两个孙子的上学。距离父亲去世的时间刚好二十个月,是抚恤工资发放结束之日,没要儿女承担任何费用。冥冥之中,母亲还在苦心安排着一切,没有自己,只有别人。

苦乐掺半的爱

母亲三十六岁时生下了我,是家中的第一个男孩。上面有是两个姐姐,下面是弟弟,对于我,有着姐弟们不能比拟的独特的宠爱。可这种宠爱,因为种种因素却苦乐掺半,一言难尽。

我性格耿直,不会花言巧语,从来有一是一,直来直去。在基层领导岗位上工作几十年的父亲,喜欢的是逢迎和吹拍,哪怕是儿女。尤其是父亲和母亲产生对立的时候,我总是站在母亲一边,为母亲说话,与父亲对抗。天长日久,父亲对我日趋冷淡和不快,表面上却披着一碗水端平的虚假外衣。偏偏,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他们之间的战火便愈演愈烈。

我退伍分配在国营企业,远在县城,常年租房居住,然后下岗和失业,靠四处打工自谋生路。妻子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小家庭的生活捉襟见肘,回家稀少不说,逢年过节的孝敬,也只是一份尽力而为的心意。弟弟退伍后,县办企业均已垮台,便安排在了镇政府下属事业单位。在我的影响下,学会了写作,逐渐承担起新闻宣传等工作,得到领导重视乃至提拔,于名于实都远胜于我。由于工作在家门口,有父亲当家理事,什么家事不管,钱也不用掏,依靠父母一起生活。生性乖巧的弟弟,与我不同的是,每遇父母的争吵和牢骚,不予理会,充耳不闻,大不了躲到单位去。因为工作关系偶尔得到的烟酒等好处,总是递到父亲手上。父亲的心理偏差慢慢形成了,夸的是弟弟,喜欢的是弟弟,贬低的是我,看不起的是我。

有年回家过年,父亲从同事家串门回来,手上夹着中华烟,羡慕地说,他家儿子真孝敬,回来过年,带两条中华烟加两瓶茅台酒。他想象不到,始终过着清苦生活的我,能奉上普通的烟酒已经是尽力,听到他的话,心中会是何等的滋味?张口闭口,弟弟一个月多少工资,多少补助,多少奖励,多少外快,却连我身在何地何处工作,日子是否能过都不知道,也从不问起。每当年节或者生病、生日,只是一味地要求我回去,他就从没想过在外打工的艰难和时间上的不自由。

母亲是体恤关爱我的,可没用。依靠父亲生活的母亲,没有一分钱的支配权,连往离家的我的包里塞上一点吃的都要偷偷摸摸。平时从买菜的钱里,抠出一分一角,攒成五块十块,找个父亲不在的时候硬塞给我。

每到暑假,母亲总是念及我们租居平房的炎热,催孙子到山里老家避暑。呆不上多久,父亲就挂了脸色,时时找母亲的不是。当母亲行动迟缓,慢慢失去自理能力时,一个月拿三千块钱退休工资的父亲,竟提出每月出五百块钱,让我们带母亲过,他跟弟弟,分两下各自生活。我真的不敢相信,同为生我养我的人,怎么就差别那么大呢?

幸好,还有母亲义无反顾地宠爱着我,虽然无法通过物质形式来体现。可因此而苦恼的是,母亲由此而多受了父亲太多的责难,也导致矛盾越陷越深,最终形成唯一房产私下赠予弟弟、踢我净身出户的悲剧。母亲不识字,当很多事瞒着她悄然进行的时候,一无所知,等到事后知晓,更无能为力和无法挽回。在我有家难回的日子,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与父亲吵,骂弟弟的无情。甚至直指弟弟痛斥:你要不让老大回来,我死了做鬼都不放过你!

都是她生养的儿女呀,她怎么忍心抛弃任何一个?在她的眼里,不存在利益,只有血肉之情。面对父亲的严重不公,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的苦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流。

一直为母亲打抱不平,一直期待好人会有好报,一直因为母亲而认那个地方为家,一直渴盼着母亲过上我给予的幸福生活,一直担心电话夜半响起,一直,一直。可一切,都从此不再了,从2013年8月28日凌晨5∶25开始,彻底中断。

从此,没有了提醒我工作可累、生活别苦着、过日子别吵架、不能打孩子的人,没有了自己不会却苦求父亲打我电话的人,没有了时时叮嘱我寒要加衣热要避暑的人,没有了门口仰脖远望盼我归家的人,没有了倾尽所有锅上锅下忙碌烧出我喜欢的饭菜的人,没有了自种自腌为我准备小菜的人,没有了在父亲和他人面前为我辩解卫护的人,没有了看我一眼就知道我有多委屈和艰难的人,没有了从无任何索求只给予我关爱的人,没有了我一旦到家就改变早睡习惯的人,没有了我清早出发也要为我烧好早饭的人,没有了明明想我回去却要我安心工作的人,没有了,都没有了,从此无妈!!

曾经写过很多篇关于母亲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叫做《风雨中直立的树》。母亲,在我的心目中就是那风雨中直立的树啊,面对任何打击,都能直立向上,巍然屹立。可还是倒了,不因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母亲去世前夕,不能饮食,话已说不出来。她一见到我走近,就颤抖着抬起依稀可见骨头的手。紧握,再不愿松开。母亲的嘴在蠕动,她要说话,可再没有丝毫的体力支撑她说出哪怕一个字。我凑近母亲的耳朵,对她说,说话太吃力了,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们会好好的,和睦团结,不争不吵,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知道,她还在牵挂着,最主要是牵挂着我和弟弟之间的矛盾。

错已铸成,父亲已逝,我是受害者,母亲也是呀。亲情可以不在,但血脉在;道义可以不在,但良心在;道理可以不在,但人性在;迷途的羔羊总有醒悟的时候。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苦难的母亲死不瞑目!只要她能安心地离去,我多受些委屈和伤害又有什么呢?

从此无妈了,再也喊不出最温暖最贴心最有力量的那两个字。那是世间最爱我的人,她,就是我苦难而又可怜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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