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

若非

电视台调了好几个，都是新闻联播。他百无聊赖，打开手机，看了一条短信。是下午的时候收到的一条短信，开头便是“好消息”三个字，他看到的第一念头是删掉，但转念却又犹豫了。在新闻联播主播的声音中，他将那条短信认真看了一遍，仰头靠在沙发上，双眼紧闭。再睁开眼时，他心烦意乱地寻找遥控器，最终把电视画面定格在了体育频道。

电视里，两支足球队正拼命厮杀着。抽油烟机的声音、炒菜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他和妻子有一句没一句说话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是每个周末夜幕降临时这个105平方米小家里最平常的交响曲。

他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电视无聊极了，站起身，坐到餐桌前，尝了一口刚上桌的四季豆。他轻微咀嚼，定了定神，说，四季豆咸了。

什么？妻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又尝了一口四季豆，确认了自己的味觉，用小小的瓷勺子喝了一口萝卜炖排骨汤。我说，你刚炒的四季豆，咸了，咸了。他提高声音，以便妻子听清楚。

就你要求高，自己不会做，反倒会挑三拣四。妻子关了炉子，端着一盘小炒肉走出厨房。大爷，来，尝尝刚出锅的小炒肉。

他起身去盛饭，觉得麻烦，干脆把电饭煲抱到了餐桌上。你蠢不蠢。妻子瞥了他一眼，拿过他的饭碗，饭前要喝汤。她给他盛上大半碗萝卜排骨汤。排骨是上周天买的，吃火锅没吃完，萝卜下班路上超市顺带的，今晚你给我把它全部解决完，明天买新菜。

他面露难色，盯着一大钵萝卜排骨汤，我说媳妇，你这是要撑死我啊？

别扯淡，反正你知道我食量小，都是你的。妻子督促他，喝汤。

他喝了一口，汤不错，食材虽不新，但妻子的煲汤手艺是没得说的。汤很好，就是四季豆咸了。

有吃的就算了，你还嫌？妻子放下筷子，生气地看他。

是假生气，他知道的。一起生活七年，他早就懂得，妻子真生气是什么样子，假生气又是什么样子，说句很不合时宜的话，就连妻子便秘的程度，他都能从她使劲的表情里看出来。他笑，虽然你很少失手，但确实是咸了，不信你自己试试？他一脸耍赖般地笑着，看着妻子。多少次了，他依靠这种耍赖的态度，破解了妻子的迷阵。

啪——

妻子的手拍在餐桌上，疼痛让她面部狰狞。咸咸咸，有本事你炒去，结婚七年，你自己算算，你为我做过多少次菜？妻子一脸委屈。

这回是真生气了。他看得出来。别呀，别呀，这么个小问题不值得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那你觉得我要怎么样？虚心接受你的挑剔，全心全意为你做好服务？妻子急了，噼里啪啦地说道。

完了，他心想。妻子的性格他是明白的，好时能把人甜蜜死，坏时能把人气死，她不罢不休据理力争的每一次争吵，都会让他焦头烂额无力回招。

好吧，我错了，老婆，我是人民的害虫，是最大的懒鬼，只懂不劳而获，不懂体谅他人。老婆老婆，快别生气了。他呲牙咧嘴，扮着鬼脸。他早就学会卖萌打诨，但并不是每一次都奏效。

不想听你说话，一天天油腔滑调的。妻子别过脸去，不想看他。

快快快，喝汤，化悲愤为食量。

我说你就一点正行没有，我在生气哎，你呢，一点事没有。

我不是啊，我这不在哄你吗？来来来，吃着饭呢。

没心情了。妻子的脸别过去后始终没有转回来。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尴尬的气氛和着饭菜香，充斥了寂静的小家。倒是窗外，车流声时远时近，灯火阑珊依旧，晚餐时间的城市夜景，一如既往地平常无奇。

可不止这些，妻子说，你看这七年，我都在将就你，你还对我挑三拣四，看不上我你当时娶我干嘛？冷战不到三分钟，妻子开始了新一轮进攻。

这就扯远了哈，他说，我就是说话直了点，并不是你说的挑三拣四。他也有些不爽，再说了，七年，怎么七年都是我的问题呢，你就没有半点问题？

那我真得好好和你说说理，妻子转过身来，你说说，我哪里有问题？

你，你，你，他一时语塞，平时内心里对妻子颇有抱怨，但此时竟然想不起半点来。你和其他男人不清不楚！他想起几周前无意间看到某人发给妻子的一条短信。

偏离主题的话，让他有一些后悔了，原本说的是炒菜的事情，再大也就是谁伺候谁多一些的事情。但他情急之下，没事找事，愣是把性质带到了另一个更严重的方面。

你放屁。妻子气急败坏，简直是放狗屁。

某人是妻子的小学同学，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七年前他们准备结婚，所有人都同意，唯独这个某人不同意。人家就是太关心我，毕竟一起长大，感情多少是有的，但绝不是你想的那样！妻子很强硬地解释，他听了，也信了。结婚那天，某人喝得大醉，差点把婚礼给闹了。想起来，他就来气。像个跳蚤一样，让人恶心。待到洞房的时候，他也喝得有点多了，全然不顾妻子就在身边。毕竟洞房花烛夜，妻子倒也没就此和他争论。但这事烙在心里，是必然的事情。

后来，某人也结婚，还生了孩子，但依然一如既往，经常对妻子表现出超于常人的关心。虽然如今分隔上千公里，但他们还是在电话里，在网络上，延续了当初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说你单身的时候寂寞心慌，看着别人的漂亮媳妇，羡慕嫉妒心有不甘，这我能理解，可你这都结婚生子，孩子打酱油了，还纠缠不休，这我就没法接受了。他不是没有提过，但准备好的好多话说出来，妻子都能温柔地抵挡回去。毕竟刚结婚那几年，年少气盛，妻子只需要稍微温柔一下，他心再硬也能化成水了，要是再在夫妻间那点事情上下点功夫，他简直是随时准备卸甲投降，醉死温柔乡。

但现在不一样了，七年，都说七年之痒，他一痒，忍不住又要想起这些事情来。尤其是，前阵子，某人竟然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偶尔会想念你，你有没有想念我？他是无意中看到这条短信的，那天妻子躬着身子在阳台给绿植浇水，突然想起次日要开会的事情，让他帮忙看一下手机短信里的会议通知，到底开会是几点。手机就在茶几上，密码他也是知道的，但他却没有看妻子的会议通知，因为某人的名字实在是太刺眼了，他一打开收件箱，就看到了那个名字，他只是犹豫了二分之一秒，便打开了某人的信息，看到了内容。

后来他们稍微争论了几句，全然忘记妻子要去开会的事情。妻子的理由一成不变，而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妻子会留着这条短信，毕竟短信显示并不是刚收到的。我信你们，但你能否处理干净点，我看着咯眼睛。这事当时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过去了。

气急败坏了吧，你看看你，他盯着妻子，还说我放屁，没事你急什么呢？这事不想还好，一想他就来气。我一个大男人，你让我怎么接受？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们没什么事，我行得端来坐得正，我还怕你说翻天去？妻子挑衅地看着他，你也别只顾着说我，你自己屁股擦干净了吗？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结婚之前，他谈过几次恋爱，但结婚后都和前任们分道扬镳断了联系，再无任何瓜葛，应该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打麻将？周三晚上假装加班，其实是和哥们打了通宵麻将，这事早和一帮哥们儿勾兑好了，妻子不可能知道。那就只能是偷偷给母亲两千元钱的事情了，确实没有和妻子沟通，他私自给母亲打过两千块钱，但妻子又不是小气的人，就算知道这个事，也不至于拿出来说，毕竟他也经常私自给岳父岳母打钱。

我能有什么事？他说，我一身干净，你不要乱喷人。

你还一身干净，真是吹牛不打草稿，你好意思说我还不好意思听呢，周一你干嘛去了？

周一？他脑子飞速转动，把周一的事情过了一遍。上午开会结束都十一点了，处理文件一直到下班，中午在办公室玩游戏权当休息，下午项目汇报，晚上参加同学小聚，去KTV唱了会儿歌。没什么事情呀，他突然脑子一亮，心里一惊，想起来项目汇报会后，还陪客户去逛了会儿商场，重点是，那是个年轻女客户。

你不会是说我陪客户的事情吧，人家那是来这里出差没带好衣服，突然降温了，需要置一件外套，领导安排我陪着。他有些心慌了，妻子要是为这事吃醋，麻烦就大了。

不想听你扯来扯去，看来我不直说你是不承认的。妻子一针见血地说，你为何背着我和她见面？

她？他不解。

还装，XX。妻子又一次别过脸去。

他想起来，那天晚上同学小聚，后来去KTV，XX来了，原本邀约的时候他知道没有XX这个人的，但没想到XX会在饭后KTV的时候突然驾到。XX也是他的大学同学，还是他的某一个前任。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感情非常好，要不是女方家父母反对，他们早就结婚了，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刚分手那时候，他确实有一些不甘，但时间久了，也就释怀了。这事，妻子是知道的。

我那哪是背着你和人家见面，那天晚上是同学聚会，原本就没她，我哪里知道她会突然去？他说，我要知道她去，我就铁定不去了。

吃饭时没去？妻子问。

他一听，心里松了口气，妻子这问句，其实反映出妻子已经没有那么强硬了。他重重地点点头，千真万确，不信找人确认。

好，那你为何和她挨着坐在一起？妻子突然又将了他一军。

什么？坐在一起？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他很肯定，那晚上人多嘈杂，他们也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深聊。

妻子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会儿，递过来。你自己看看。

是一张KTV里面的混乱照片，照片里，有人拿着话筒唱歌，有人举起酒杯喝酒，他和XX也端着杯子，微微举着，脸上笑得很开心。他有些懵逼了，脑海里完全掏不出这个情景来。他退出图片，看到是某个女性同学的朋友圈，后悔让妻子和同学加上微信的同时，也对随意自拍传朋友圈的同学有了一些埋怨。

这能说明什么呢？那么乱的场合，坐在一起能干嘛？他觉得自己无辜又清白。

你还想干嘛？还想干嘛？你看看你们，呲着你那屁股脸，很开心是吧，很高兴是吧！

他蔫了。不得不说，吵架他确实不擅长，尤其面对妻子。

妻子强于争论，善于吵架，勤于撒泼，这些在他们热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的。准备结婚那一年，他们自驾游，在途中和一辆当地的面包车蹭了一下，原本责任不在他们，但对方仗着他们人生地不熟，毫不讲理，是妻子——当时的未婚妻据理力争，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就耍赖哭爹骂娘，把理掰回来，拖到了当地交警部门来处理。

想到那一次自驾游，他心里竟又有一些温柔起来，好吧，我错了。

别这么勉强，搞得像是我逼着你，不情不愿的样子，我不要你敷衍的认错。妻子从他手里夺回手机，看看你那样子，恶心人。

老婆，你这就冤枉我了哈，我说的千真万确，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挨着坐了，这就是个意外，意外。

那你回来给我说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说她在场？

我想说来着，到嘴边又忍住了，说出来你这小脾气不得好好收拾我一番？

就你有道理，妻子说，把你手机给我！

手机？他有些不太确信妻子的话，妻子并非那种随处查岗，对自己信不过的人，你要我手机干嘛？

你给我就是了，你不给，就是心虚。妻子说。

他把手机交给妻子，查吧，查吧，最好查仔细点。

妻子翻看了他的通话记录、QQ、微信，最后翻到了手机短信，他突然就慌了起来。差不多得了啊，你这样太不信任人了。

妻子抬头看着他，心虚了？

看看看，赶紧看。话是这么说，他的心却是吊着的，因为过分关心，他无意识地直起腰杆，前倾身子，伸长脖子，死死盯着妻子的手和自己的手机，脑子里飞速地寻找对策。

妻子的手划过手机界面，在他最关心的那条短信上，停了一下。那一刻，他的心紧绑绑的，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压着。但妻子的手很快就向下划了。

好嘛，我信你。妻子一无所获，把手机丢过来，她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看到妻子脸色变化，他心里松了口气。唱完歌你还送人家回家了吧？妻子突然又杀了个回马枪。

啊？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他举起手，信誓旦旦地说，天打雷劈。

我就是测一测你。妻子有些得意，又有些挑衅地看着他，看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他心里想，妻子其实已经好了，但面子上过不去，非要板着个脸，测了他想笑，又觉得笑出来在这种时候不太适合人类，所以才一副奇怪的表情。

那，吃饭哈，老婆。饭菜都快冷了，他心里想，都怪自己嘴贱，不惹这一架，晚餐怕是都吃完了。

妻子点了点头。

来来来，先把汤喝了。他殷勤地说。

妻子又点了点头，端着碗，喝汤，并不打算和他说话的样子。

他也埋头咕噜噜喝汤。一碗汤一口气喝掉，就像皲裂的大地突然迎来了甘霖，非常滋润，从嘴皮子到胃窟窿，每一块都湿湿的，他的心情也随之开心起来。他迫不及待，准备再舀第二碗汤。

我还是不开心，妻子突然放下碗，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亏了。

他舀汤的动作僵了半秒，停了下来，三分之一碗汤就尴尬地盛在了碗里。原本还有一些余热的汤，已然是冷了。

妻子也放下碗，她的碗里空空荡荡。她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他，真的，我就是突然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我亏了。

他把碗推到一边，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自己面前的餐桌，将两个手肘压上去，身体前倾，也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妻子，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们真得好好说道说道，到底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就亏了。

妻子似乎有一些怯，又有一些后悔的样子，她感觉自己说话过了。算了，不说了，吃饭。

不吃了，我们先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你来说说，哪里亏了。他态度很坚持，结婚以来，妻子不是没有说过这类话，但如此严肃认真，还是第一次。

妻子兀自给自己添饭。来，我给你把汤再盛上。她伸手去拿他盛了两勺汤的碗，往碗里加汤。汤都冷了。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他说。

她把盛了汤的碗，推到他面前。来，喝汤。

他把碗轻轻推开。既然说出来了，就说一说吧，我非常想知道，到底哪里让你觉得亏了？这话要是说不开，这饭我们也就别吃了。

妻子一脸痛苦，老公，我说错话了，你别多想。

我已经多想了，说吧，我倒是很想听听。他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事实上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七年婚姻，一句否定，这是件大事，不说清楚，两人就没必要一起吃饭了。他就是突然这么想的，这个可怕的想法，又一次让他想起了很多都市剧里面的七年之痒。

七年，对婚姻来说，难道真的是一个坎？

好吧，那我说说我的想法，你也说说你的想法。妻子知道是绕不开这个话题了，我说错的你不要多想。

好，你说。他突然身子往后倒，靠在椅子上，等着妻子说话。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你看啊，恋爱的时候就不说了，决定结婚的时候，拍婚纱照，我说去三亚，你说太热，就在市郊小河边，我听你的是吧？买三金，正好我们去香港，顺道在那里买的，对不对，戒指，七千多块钱的，我的闺蜜人家哪个不是一两万，你当时付款的时候还一脸不情愿，你还记得不？结婚彩礼，我爸妈不好开口，说你们家随便来，来多来少都是礼，你们家呢，还真随便，79999块钱，你说66666我能理解，吉利数字嘛，88888也可以啊，你9结尾长长久久也可以，那你99999不行？偏偏是尴尬奇怪的79999——

你说了这么多都是钱的问题。他打断妻子，呵呵，他笑，那时候我们穷，条件就那样，我也是和你说得很清楚的，爱情归爱情，但毕竟结婚需要物质基础，你那时候不是还说了什么你不在乎物质只在乎我对你好不好。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话，他小时候就有深刻体会的。因为太穷，父母日日争吵，终究是婚姻破裂，他跟了母亲。没多久，母亲就下岗了，只得摆摊干起了小生意，收入低微，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时候他常觉得自己是一个累赘，如果没有自己，母亲完全可以再嫁，兴许能遇到个好人家。一直到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依然窘迫，房和车都买不起。虽然如今车有了房也有了，但钱，依旧是他的软肋，妻子一说，便戳中了他的心。

其实我也就是想到了说一下，不代表我很看重这个东西，如果我很看重我就不会和你结婚。妻子打断他。

不看重你现在说这些干嘛？他很不高兴。后来我不是没有补偿过，重拍婚纱，你说没必要了，给你买首饰你嫌贵了，你想想是不是，现在又来说这个，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好吧，我道歉，就是我一时想多了。她说，可是结婚七年，身边的人孩子都多大了，我们呢？

他的神经突然被戳中，有些心烦意乱，从餐椅上起身，去往沙发，这样干瘪的争论，让人疲惫。这话题一时是说不清了，他决定换一个地方。

要孩子这个话题，他惧怕正面交锋，妻子突然提到这个事，让他想起下午在公司一群人闲得无事聊天，有同事问他，哎，你结婚七年了吧？他说是啊。同事说，你这是要坚持丁克主义吗？他说，什么丁克主义？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是丁克主义。同事说，差不多就是你这样的，结婚后不要孩子的。这时候另外一个男同事开玩笑说，兄弟，丁克可以，不过你要注意，是不是你那方面有点问题啊，赶紧去查查，早发现早治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去去去，他冲开玩笑的同事说，胡说八道，你那方面才不行呢。同事的玩笑开过就过了，但他的心里却琢磨了起来，结婚七年了，他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主观上不要孩子，所以对避孕尤为注重，但问题是七年了，那事都做了多少次了，就不会有一次意外发生？就在他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收到了那条差一点删掉了的“好消息”。

你别走呀，一说到关键你就这样，多少次了。妻子也跟了过来。她站着，他坐着，极度不协调。

这事不是也说好了吗？等我们的事业差不多了，再考虑孩子的事情。

结婚那年，他二十八，她二十六。婚礼宴席上大家说的最多的祝福便是，早生贵子，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但他们却一直没有生。

起初她觉得太年轻了。我们刚结婚，年纪又还不大，不如先过几年二人世界。她试探地问他。他说好。事实上，他并没有急切的生育的欲望，虽然二十八岁了，但他并没有做好成为一名父亲的准备。即便双方家里催得紧，但毕竟生孩子这种事，皇帝不急太监急，再急也没用。

妻子的提议，正合了他私底下的想法。对于生孩子，他有一种天然的发自内心的谨慎。

一晃几年，她想生了。你看我都三十了，都已经是大龄产妇了，我得赶紧把人生的这一件大事给办了。他不同意，那时候他的事业刚有起色，房子买了没多久，房贷压力大，正计划着买车，在公司也发展可观，怎么看都不是生孩子的时候。这种事要两条腿走路，事业要闯，孩子也要生，大不了你一心抓事业，我这里就放松一下，孩子也不要你带。她很努力地劝说他，但最终没有成功。双方父母都着急，她也着急，但他就是不想要孩子。

这个话题已经很久没有谈起了。或者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兴致和他谈起了，毕竟谈起来结果都一样。

以前，你说要事业，你说房贷压力大又要买车子开销大压力大，可是现在呢，我们家还养不起一个孩子了？她说，你只说事业事业，等你想要孩子的时候，怕是我们都生不了了。

我这不是想要创造更好的条件，给你，给我们的孩子吗？他据理力争，也确实是他心中所想，你看看现在，同样每月那么多开销，生孩子要请保姆吧，要买各种用品吧，那样经济是不是很紧张了？

妻子这时候坐了下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尴尬地坐着。好一会儿，他觉得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正要说点什么，妻子说话了。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可是我几时需要你好的物质条件了？她突然声泪俱下，我也没什么要求啊……我只是看着那些同事啊……朋友啊，每次聚会活动人家都跟孩子玩得开开心心的，那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失败……特别没有出息，我没有那么大的梦想的，我也只是个小女人，我想有爱我的老公，也想有……一个可爱的宝贝，那样即便我遇到多大困难，想……想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都会充满希望……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女人，我听过你……你那么多次……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一次……答应……我……一次呢？

他有点不知所措，慌乱去抽纸巾，去给妻子擦拭眼泪。妻子脸一别，生硬地避开了。

在沉默了许久后，他终于决定开口。他把头埋在膝盖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深刻的记忆是，天黑后，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家里，一边学习一边等我妈归来，她要天黑很久后才回到家，一边准备晚餐一边检查我的学习情况，没做完就批评我，有时候还动手打我，这情况从小学一直持续到了高中毕业。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我却没有，你看我到现在，也炒不了几个菜，家务也收拾不好，因为从小我妈就要求我一定要念好书，无论多大的事情我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不停地学习，而我妈则包揽了所有的事情。她常说，儿啊，你可以什么都不会，但你必须成绩好，才能争气。你看我多争气啊，成绩一直很好，终于成为了我妈眼中的成功人士……我妈她将我养大的艰辛，我很清楚，但她对我缺乏生活能力的教育，我也很清楚，所以你不知道，我以前，每当看到我妈很辛苦而我却帮不上忙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将来，如果我不能保证足够的物质基础，不能保证圆满的家庭，不能保证良好的教育，我宁愿不要生孩子。

妻子很认真地听着他说完。可是，现在的我们已经不那么缺乏物质基础了，我们家庭依旧圆满，说到教育，你我都是大学生，难道还不懂得如何将我们孩子往什么路上领？

妻子顿了一下，这七年，我们之间……有过轰轰烈烈，也有过花前月下，可是一切都已经褪去了，现在我就想要个孩子，当我觉得你不够关注我，你对我陪伴太少的时候，至少还有个孩子陪着我，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结晶的，而不是现在这样，计较着车子房子，计较着还贷，却找不到一点有生机的声音。

生机？

他突然想到，这个家里，确实是缺少点什么，没有孩子也就算了，连只宠物都没有，他不喜欢小动物，她便不养。她确实听他的话，也确实在很多事情上将就了他，她唯一能倾心的，恐怕只有阳台上的那几棵绿植了。绿植养了人的眼，终究是养不了人的心。

对，缺少生机……我们之间早已没有激情，就是简简单单生活了，这日子过得很沉闷，很无趣……

她抽泣着。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对不起，老婆，我忽略了太多了。他再一次伸手给他擦眼泪，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你现在连哄我都没那么用心了。妻子拉着他的手，把眼泪擦在他的袖子上，他手里的纸巾，变成了没人理睬的小白。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你想得美！她放开他的手。

她的语气似乎又变得轻快起来，有点赌气的口吻。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那你要我怎样呀？他心底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好像是有点不耐烦，或者是一点点的无奈。

我要你哄我。妻子嘟着嘴，像以前一样。以前是什么时候呢？他想不起来，只是妻子嘟嘴的动作，久违了。

老婆，乖，不要生气了，别难过了，都是我的错……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大不如前了，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任你努力搜索，终究只能觅得几颗干瘪的词汇，说出来更是干巴巴的。

不是，我要你像以前那样哄我！妻子说，你能不能认真点！

可是他真的已经丧失了那种曾经哄妻子的本领。难道以前我不是这样哄你的吗？他问妻子。

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你给我唱歌，给我讲笑话，还给我写诗，读给我听……妻子倒是对往事如数家珍。

他确实是写过诗的，那时候专门买了一本徐志摩诗集，照着那些诗歌，换换词汇，念给她听。每一次她都很开心，不开心的时候变开心，开心的时候变更开心。情诗作为一种润滑剂，让他们的恋爱生活和最初的婚姻生活非常甜蜜。但是如今那本徐志摩的诗集，早就不知道在哪一次卖废品时充了重量。

他绞尽脑汁，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妻子想了一下，行。

他唱了一首《最珍贵的角落》，这本来是一首友情的歌曲，但他把里面的“友情”改为“爱情”，这是他在一次婚礼上学到的。那次婚礼上，新人出场时对唱了这首歌，也把里面的“友情”改为“爱情”。

他唱：一起向蓝天欢呼，向白云招手，我们要一起笑一起哭，千万人中有个人懂我，你有最珍贵的角落……

他准备来第二遍。毕竟妻子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妻子止住了他。好吧，就这样，反正意思到了，你唱得太难听了，一点也不是以前的感觉。

他有些尴尬，感觉很是失望。

妻子忧伤地说，很多遥远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他侧脸看向窗外，万家灯火一如既往。妻子说得没错，是有一些感觉，真的没有了。何止自己的？妻子的不也如此吗？但他知道是万万不能说的。

时间不断冲走的，怎么会只是一个人的过去？

他回过头来，发现妻子正盯着自己。我觉得孩子的问题，还是要好好谈一谈，不是跟你生气，不是跟你吵架，就是要认真谈一谈，你看看我现在都多少岁了？三十三岁。她特意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年龄。

三十三岁，还这么年轻漂亮，你看好多女人比你大还没结婚呢？他说。

不要扯别人，我只说我们自己，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是高龄产妇了？妻子一字一句，都说得很认真。我这个年纪生孩子已经很困难了，已经是很有危险的了，你还要我熬到多少岁？

他认真想了一下，说，其实我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不想生，而是，我总感觉自己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怕自己当不好一个合格的父亲。

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有第一次，这种事难道还能预先彩排？妻子说，你想想你自己，以前是什么都不会，大学当学生会干部，工作了当项目主管，这些事情你以前做过？还不是都能担下来？为什么担心自己当不了一个合格的父亲？不会就学呗！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能放在一起说的吗？

我觉得能，除非你不想，否则都可以学。妻子笃定地说，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你也会成为一个好父亲。

这事，我们缓缓再说，行不？他有些无力地说。他的肚子告诉他，已经很饿了。

缓不了，妻子说，今天必须把这事定了，如果定不下来，我们就只有把你妈和我爸妈找来，开个家庭会议，反正我觉得三十三岁了的我还没孩子，是非常失败的事情。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家人围着他讨伐的样子，平常那些讨伐的声音一般只出现在电话里，把耳朵隔远点就没事了。但要真搅在一起合力伐之，实在是吃不消。

其实，我也不是不喜欢小孩，但我连尿片都不会洗，喂奶也不会喂，我不会的东西太多了，我可能永远不会，而且我这么忙这么累，哪里照顾得了？

我洗啊，我喂啊。妻子说，我可以全权负责照顾孩子，反正我一个小女人，打拼事业交给你，照顾家人的事情交给我。

你确定？他提高嗓门，气氛突然活跃起来。

确定。妻子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这一拍，像是做了什么大决定。他以前一激动就喜欢拍桌子，有时候也拍椅子，找不到拍的时候，就拍手。时间真奇怪，也不知道怎么地，把他的这些小习惯，也不知不觉地冲刷忘却掉了。很确定，但要是孩子粘着你就不是我的问题了。妻子突然狡黠起来，你是同意了？

我——

别说话，就这么定了。妻子打断他，看他略显无奈的表情，妻子一脸邪恶，坏笑着，你难道已经不行了？

他又一次想起下午同事开的那个玩笑，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急了。你胡说！他站起来，急欲证明自己很行的样子，你来试试？

妻子笑得合不拢嘴，边往后退边伸手制止他，打住，够有你证明的时候的，老公！她又突发奇想地说，哎你说，我们的孩子，会是女孩还是男孩呢？对了，叫什么名字好呢？妻子眼珠打转，追问他。

问题怎么这么多！他是真的饿了，也不想再闹下去，到底还吃不吃饭呢？

吃，吃。妻子扮了个鬼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我去把菜热一下。

他赶紧站起来，我来热吧，炒菜是不行，热热菜还是将就的。

挥动勺子的时候，他恍然若梦，仿佛此刻当下，正是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并不曾变过。可是真的不曾变过吗？可是又真的全都变了吗？他回过神来，妻子已经抢过她的勺子，你这是要把菜炒糊吗？

妻子抢走了勺子，他便靠着门看着妻子为冷菜加热。逐渐冷却的，需要不时拿出来炒一炒的，何止是这些冷菜？他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又很像多年前，给妻子写情诗读情诗的那一个自己。用当时妻子的话说，有点骚情，也有点诗意。

他对妻子说，这么多年了你的身材一点变化也没有，皮肤依然那么好。妻子侧脸看了他一眼，脸色中泛起一阵红晕，你出去，等一下就有吃的了。

你确定要生孩子？要知道生完孩子，很有可能身材也毁了。妻子快速地挥动着锅铲，哎呀，定了的事情，毁了就毁了吧，我不怕！

那你加点白醋吧，他指了指四季豆，网上说咸了可以加点白醋，是真的有点咸了。

好，满足你！妻子白了他一眼。

很快，妻子就处理好了那盘原本炒咸了的四季豆，盛在盘子里，递给他。

他端着四季豆重新回到餐桌前，在身后传来的抽油烟机声响中，悄悄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短信的那那条“好消息”。

很快，他就关上了手机，心里默念：华夏不孕不育医院，人民西路八十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