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

江河

1

清晨被电话铃声催醒，办公室通知我七点去开常委会。会后领了一大堆信访件，有省市纪委的交办件，有县领导签批的急办件。匆匆回到办公室，小阮递给我一封信：“余常委，你的私人信件。”

“谢谢。”我伸手接过，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体清秀而不失刚劲，很漂亮。同学还是朋友?举报信？这是谁呢？我们信访室总共三个人，原来在五楼办公，去年调整到一楼，要公开办信访，方便群众举报。还有一个原因没明说，上访的人大多带着情绪，吵吵闹闹的事经常发生。县委常委们和纪委书记都在五楼办公。

小阮主要负责接听举报电话、受理网上举报以及拆阅举报信，都要件件编号并录入专网。这个网是内网加专网，保密性强。在纪委内部只有书记和两位副书记，再就是我们信访室人员是专人专码，凭密码进入，纪委其他工作人员都进入不了。我们以前有过教训。那时就是在外网上建一个举报网页，只要是会上网的人都可以进去浏览，举报信息的标题和处理结果都是公开的。有人举报某单位局长某某乱搞男女关系，与单位某某等通奸，都是真实姓名。这类举报很难查实，关键在于难以取证。没有关键证据，当事人双方否认，基本没办法。举报没有查实，还有好事者把这件事弄到了网站上了，闹得满城风雨。当事人找到纪委讨说法，还要去法院上诉。搞得纪委很被动，特别是信访室十分尴尬。最后书记发火了，对那位局长说：这件事暂时放一放，纪委监察局所有人员全部放下手头的工作，明天全部进驻你们单位，我就不信你们没有违纪违规行为，查实重处！局长突然满头大汗，立即表态说不再提这事了，一定负责做好其他人的工作。

小王在纪委工作时间比我长，是信访室主任，负责接待来访人员，对举报、来信、来访提出初步处理建议。

我作为分管领导，每天要对前一天的电话举报、网上举报、来信来访件提出具体处理意见，送分管书记审批，用专业的话说就是做好信访分流处置。信访室当然要办理信访件，但平均每天四十件左右，信访室办得过来吗？一般是按属地管理原则，分流到相关乡镇或纪检组或派驻纪工委办理。对于线索具体，情节严重的就分流给案件室办理。还是有很多信访不信法、信上不信下的越级访，信访室主要办理省市纪委和县领导签批的交办件。对于没有具体线索和具体事实的，一般留存待查。

我泡了杯茶，开始埋头阅签桌上的一堆信访件。

2

拆开信封，满满一页，漂亮的字体很养眼，是封举报信。信中说认识我也相信我，只跟我单线联系，请为她保密。举报启智中学副校长张杰大肆收受学生家长红包和购物卡，玩弄女性。可以提供部分证据。信后留了手机号码。署名罗蔓云，很浪漫的姓名。是后院起火？或是小三反目？还是同行挖坑？我想，如果属实的话，这封信有料。

过去在医疗领域搞过专项治理，主要是针对收红包、吃回扣问题。查处了一批人，收到了一定的效果。收红包只有两件举报，线索不具体，事实也不清楚，提到的患者家属否认送过红包，没有查实，作信访了结。意想不到的是，那次把我的一位同学给治理了。

我同学叫李想，农村孩子，家里很困难。他人很聪明、很勤奋，中考就从农村考到了县一中。我经常周末邀他到我家吃饭，偶尔也接济他三五拾元钱，还常把自己不穿的衣服给他。他每次接受钱物的时候脸都红红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有几次还流出了眼泪，深情地望着我。高考他考了全县的理科状元，老师说，这个分数报清华没问题。这是你个人的实力和荣誉，也是全县的荣誉。一向听老师话的人，填志愿时却坚决按自己的想法，没有报清华，填报了中国医科大学。老师气得大吼：我不认你这个学生啦！只有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在高二时跟我说过，父亲不到五十岁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大学毕业后，他没有选择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县人民医院工作。让人敬佩的是他坚持八年自学，在职读了研考了博，三十五岁才成家。他当上了外科主任，全县有名的“李一刀”。

李想有次请我吃饭，突然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这是一万块，我知道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感谢过去对我的照顾。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我拍了拍信封，笑着说：“知道你是正高，外科一把刀，收入比我高，可我也不差这个钱啊。”他一下站了起来，“这也不是钱的问题。当年你的几十块钱，是现在几万、几十万都没办法比的。从我们高中同学到现在，我在心里无数次对你说着谢谢。你的帮助给了我无穷的精神力量，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的善举，我可能高中都读不下去的。”我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我拿起厚厚的信封，放进了他的手提包里。他盯着我问：“你真不收？”我说，“我心里已经收下啦。凭你的医技，到同济、协和都有一席之地，可你回到家乡工作，我知道你是在感恩、是在回报家乡。我们之间谈钱多俗啊！”不知是酒多了还是动了感情，李想伏在桌上哽咽起来。

我家谁有个三病两痛的，只要是咨询过李想，或者是他听说了，他都会服务到家，像是我的家庭医生。还有很多人知道我俩关系铁，找不上他的人就找到我这里了，我一个电话或者是一条短信，他都办得熨熨贴贴的。

专项治理总结会纪委书记也参加了。我宣读了对几个开处方药吃回扣医生的处分决定，通报了两名干部在医疗器械采购中拿大额回扣移交司法机关处理的情况。院长汇报整改方案，讲话中谈到了外科主任李想同志每年上交红包万余元。我心里一惊，治理期间怎么完全没听医院领导说过呢？一个收红包的医生也没有查实，突然间冒出个每年上交红包的医生。果然，书记敲着桌子打断院长的汇报，说：“我们一方面要搞专项治理，另一方面要搞正面引导。我看李想同志就是一个很好正面典型，要大力宣传。”转头对我说，“通知宣教室主任到会场来。”挥挥手示意院长继续汇报。这事搞得我很被动，又不能阻止。我心里清楚，这对李想不是什么好事。滚滚长江东逝水，做逆势向西的浪花会是什么结局？当晚我打电话问李想：你上交红包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呀？他说：这是私人的事情，没必要跟任何人说。我说，现在你们院长说出来了，很快无数的人都知道啦。他回答我说，那是他们的事，跟我无关。我说，你等着瞧吧。

一周后，电视台、报社、网站都播发了宣传李想的系列报道。全县卫计系统开展了向李想同志学习的活动。卫计局长和医院院长一起到书记那里汇报，说正面宣传取到了很好的效果，医德医风大变样，局里决定提拔李想同志担任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书记当面表态，“这样医德医风医技好的同志应该重用，我支持！”

连续两年医院组织了两次民主推荐副院长，李想都没有过半数票，只好放空中悬着。我想，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可高处不胜寒啊。

李想隔三差五地约我吃饭，我明白他的心情不畅，没特殊事都去了。他每次也没说具体的事，只是发泄一下情绪。我开始劝他：你是搞专业的人，不要把官位看得太重。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当不当副院长我真的无所谓。关键是现在的处境，叫人无从说起，简直是软刀子杀人，还不见血。我拍拍他的肩问：对我也无从说起？

李想一口干了杯酒，说：我出身贫寒，发奋读书，要学医要回来工作，你最理解。我开始压根不知道有收红包的事，有次做完手术，家属等在门口，不停地说辛苦啦辛苦啦，每人发一个红包，我看到大家边接红包边说谢谢。我坚决不要，往他口袋里塞。同事们都看着我，陆续把红包退给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红包往手里塞，说，李主任你们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手术，真是辛苦，我是真诚地表示一下心意，你看你不接他们都不会接的。我扫了眼大家，想这红包是不好拒绝的啊，说声下不为例啊。同事们都笑了。我晚上查房时，把红包悄悄放在病人的枕头下了。最难为情的一次是骨科主任的亲戚做手术，做完我就走向办公室，他说李主任在办公室等下我，找你说点事。他匆匆进了手术室。一会儿他就到了我办公室，拿出一个红包，拉开办公桌的屉子放了进去。谢谢李主任，李主任辛苦啦！我连忙站起来，拿出红包递给他，说我们同事之间不能这样，这是我的工作。拉扯了好几个回合，他收起了笑脸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请省院的专家来做，情愿多花点钱，没想到你这样瞧不起人。他把红包扔在桌上，我的心意到了，不收就扔垃圾桶里吧。他转身就走了。我就想不明白，不收他的红包怎么是瞧不起人呢？后来慢慢地就成了温水煮青蛙，被动地接受些红包。农村的、家庭困难的坚决不收。不管什么人送的红包，收得都不安心。每次我都记录了，年终一起交到了医院纪检组长那里。组长说，别人都没交，你交什么呀？我说别人我管不了，我交我的，请为我保密。

我拿起酒杯说：来，走一个！又大声喊道：服务员，给我们加个温水煮青蛙。服务员走过来说：对不起，我们没这道菜。

李想呵呵地笑起来，眼镜差点掉了。

3

我再次查阅了罗蔓云的信，决定暂不登记，摸摸底再说。以前也有，特别是换届期间，常有诬告举报信故意寄领导个人收，好引起重视。这几年虽然没有收到反映老师收红包的举报，但是老百姓对此议论很多，违规补课也是总查总有。义务教育说起来是免费，但是老师们办的各种班都要收费，家长的负担远远大于从前。如果在这方面查处一个典型，可以起到震慑作用。我电话安排驻教育局纪检组方组长，到启智中学了解副校长张杰的基本情况和平时结合表现。方组长问：“张杰有事？”我说：“没有。要快，注意保密。”

罗蔓云是什么身份？做什么工作？她的动机和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我都一无所知。我给她发了条短信：罗蔓云同志，来信收悉，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对我的信任，方便时可否来纪委信访室坐坐？罗蔓云没有回复。我想，这也许又是封无中生有无理取闹的举报信。

那天，李想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我拍拍他的肩，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下，一口干了。李想比哪次的话都多，滔滔不绝：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但现实告诉我，我错了。全院上下都提防着我，我被孤立起来。既然上交红包错了，那我就不收红包也不收礼品，可同事们还是没有接受我。有时关系太铁，做完手术到饭点了，人家请吃饭就答应了。可有的人当面推托，有的当面答应吃饭时却不见人，打电话总是占线。我明白，那是把我拉入了黑名单。这是什么世道啊！以前人家排队等也要等着我做手术，现在我的手术越来越少了。感觉现在医院里，我没法做人做事了。

坚持你做人做事的原则吧，时间会消除一切烦恼。我说，劣币淘汰良币，说的就是这种现象。同流而不合污太难啦！

李想说，省院分管业务的副院长经常跟我联系，大概听说了我的情况，他说随时为我敞开大门。你认为怎么样？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我说，难得你的初心啊！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那就走吧。对家乡人民来说是损失，对你个人来说平台更大，是好事。

李想说，我再想想。

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李想给我打来电话，要我请他吃饭。我问：有什么喜事啊？李想说，明天走人，你为我饯行吧。我心里一凉，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太了解李想了，他是实在呆不下去了，不然他不会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我说：好吧，我约几个同学为你饯行！李想说，不要，就我们两个人吧。我说：那好吧，一会安排好了给你短信。

去哪里合适呢？明显不是吃喝的事，要给李想一个倾诉的环境。我在舍得茶庄订了个包间，那里可以喝茶，也可以点餐。给李想发了短信，他只回了一个字：好。

我下班过去，李想已经坐在包房里。桌上摆着两瓶茅台。我笑了，说：我请客要你带什么酒呀，怕我请不起？李想笑着说，我们还分彼此？放心，不是病人送的，刚才路上在专卖店里买的。今天一人一瓶，不醉不归！我哈哈笑起来，说：你多大酒量我还不知道？再说一瓶我也喝不了。老人家说过，浪费也是犯罪啊。我点了支烟。李想伸手说，给我一支。我愣了愣，李想从不抽烟的，还是递了支，给他点燃。李想大声说，我他妈今天就想浪费就想醉。我说好，我舍命陪君子！先喝茶还是吃饭？李想说，喝什么茶呀？喝酒。李想脸上放着红光，手有点抖，很兴奋的样子。我明白，这是心死前的回光返照。我了解李想的味口，点了三菜一汤。上菜了，李想把酒一人面前放一瓶，说：不扯皮，自己喝自己的。我想说一瓶就够了，从没看到李想如此豪气，也只好陪他了。我说，先吃点菜，再慢慢喝吧，我今天晚上是你的人。李想呵呵地笑起来，拿起酒杯跟我碰一下，一口干了。我也只好干了，问：决定走了？老婆呢？李想又拿起酒杯，我伸手按了下去。李想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决定走人了，省院也答应把老婆调过去。我说，那是好事啊，毕竟是大地方。李想把酒杯在桌上一磕，仰头干了，说：不谈这屌事，只想跟你喝酒。我问，明天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吧。李想说，不用啦。我一个人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说完呵呵地笑着。我看到他流出了眼泪。我跟他碰了下杯，一口干了。那我找机会去省城看你吧。他笑着说，这个可以有。我们一杯来一杯去，自斟自饮。李想开始有点醉态，筷子掉了两次。我说，够了不喝了，吃点菜吧。他开始有点结巴，说：我我从来没有醉过，你就就陪我醉一次吧。李想是一个内心特敏感的人，我不好阻止他。我摇了摇酒瓶，喝了差不多半斤。我从没见过李想喝这么多酒，我也感觉到有点头晕。李想趴在桌上，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像是对我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抽着烟，默默地注视着他。我问他难受吗？不喝了吧？他也不理我，一直自言自语。听了好长时间，只听清一句：他妈的软刀子、软刀子杀人！杀人不见血、血！突然，哇的一声，李想吐了一桌。

李想就那样趴在桌上，大口呼吸着。我担心出意外，显然去人民医院不好，给中医院的一位领导打电话，让他马上派救护车过来。凌晨一点多，李想打完两瓶点滴才清醒过来，问我：我这是在哪里？我说，醉过才知酒浓吧？起来，我送你回家！

4

下班时，罗蔓云回了短信：对不起，上课关了手机。我下午有空，不过不想去纪委。晚上请你吃饭可以吗？我立即回复：不客气，那下午请你喝茶吧。罗蔓云回信：好的，不见不散！在纪委工作我经常请人喝茶，有时是理清线索，有时是摸索证据，大多是苗头性的问题给人家提个醒。我马上打电话通知方组长，下午上班到我办公室，我要张杰的情况。

下午走进办公室，方组长等着我。我给他泡杯茶，说：“辛苦啦，说说张杰的情况吧。”方组长说：“张杰总体反映不错，是学校的副校长，兼着初三年级主任，很能教书，这几年他带的班中考成绩全县领先。学生家长都找关系要到他班上去，不仅是找学校和教育局领导，好多还找县领导出面。他是全市名师，还两次被评为全县师德师风标兵。”

“有负面的反映吗？比如说收受红包购物卡之类的情况？”

“没有。不过这样的名师接受家长吃请的事肯定不少。收受红包购物卡的情况不了解。听说有点怕老婆，老婆是河东狮吼之类的人。”

“张杰是党员吗？”

方组长说是。

我的手机振动了两下，一看是罗蔓云发来了短信：我在舍得茶庄恭候大驾。她还很会找地方啊，我回复说：一会到。

我对方组长说：“我们收到反映张杰收受红包和购物卡的举报，如果调查的话请你配合一下。”方组长说：好，没问题。

我把罗蔓云的信放进包里，跟王主任说，我出去有点事。王主任问：“要不要带小阮去？”我说，不用，请人喝茶。

舍得茶庄什么都好，就是包间的名字不协调，像时光倒流、水木年华、流金岁月之类，大大破坏了舍得的禅意。我推门进去。手机里传出“绝杀”声音。她在手机上下象棋呢。罗蔓云微笑着站了起来，大方地伸出手：余常委好！我跟她握手，问：“是你绝杀别人还是人家绝杀了你啊？”罗蔓云笑着说：“我绝杀对方。余常委喝什么茶？”我说绿茶，你呢？罗蔓云说跟你一样。

罗蔓云完全可以用美女两字形容，身材高挑，五官清秀，一笑两个酒窝，很甜美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女孩子，喜欢下象棋的还不多见。有时累了，我也会在手机上杀一两盘。她给我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罗蔓云笑着说：“我读过你的很多作品，是你的粉丝。”

我注视着她，说：“谢谢你的关注，可惜现在没时间写作了。”

“我都喜欢！”

我笑着转了话题：“你的信我看了，反映的两个问题查实都有点困难，主要是难取证。”

“你们纪委不管这样的事呀？”

“有举报当然要管。这样的事难取证。哪个家长会出面指证送过红包或购物卡？生活作风问题有一方否认，也很难查实。”

罗蔓云喝着茶，沉默了半天，说：“现金不好说，要是有没用完的卡和没动的卡能说明问题吗？”

“可以说明一部分问题。”

“那要是有两人的不雅相片和视频能说明问题吗？”

我说：“那是铁证。”

罗蔓云又沉默了。我渐渐明白了，问：“能说说你跟被举报人的关系吗？”

她看了我一眼，很认真地说：“我是信任你才给你写信的，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我点了点头。

罗蔓云低着头，说：“我家是农村的，大学毕业后参加县里教师招聘考试，顺利过关，可是分配到了乡镇中学。两年后我就报考县直学校教师，第一次没考上。张杰是县里很有名的老师，也是那次面试的评委之一。那次考完出来，在走廊上碰到他。他说你太可惜，很有实力，但是没把握好，可能过不了。我一下崩溃了，说请他多指点，要了他的手机号码。我们就这样开始联系起来，他两次去我们学校听课，专门去看过我。我有时到县城来，只要跟他联系了，他都要请我吃饭。他经常辅导我，我真学到了很多东西。第二次报考，他听了我两次试讲，亲自帮我修改课件。他这次没有参加评委，我顺利地考进了一中。”

我边喝茶边倾听。

罗蔓云的脸有点潮红，喝了口茶，继续说：“那天公布成绩，我总分第一名，马上给他发了信息。他回复说晚上请我吃饭，为我庆功。我心里太高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晚饭时两人喝了一瓶红酒，他说太高兴了，非要请我去唱歌。唱歌时又喝了很多啤酒。不知不觉玩到十二点多。我说去亲戚家睡，他说太晚了不好，到宾馆给我开间房。”

罗蔓云看了我一眼，把头转向一边，说：“一进房间，他突然抱着我亲我。说实话，那时对他感觉很好，崇拜他也感激他，就那样傻傻地让他抱让他亲。他吻着我，突然把我抱到床上了，我就这样把第一次献给了他。后来，我们就成了情人关系。基本上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红包或购物卡。教师节和春节前后要给的多些。每年大概八千到一万的样子。他每年生日，我也都会给他买礼物。”

罗蔓云突然转过头来，问：“你会看不起我吧？”

“我尊重所有的真情！”

罗蔓云流出了泪水。我扯了两张面巾纸递给她。

“你为什么要举报他呢？”

罗蔓云低头说：“一个多月前，我们在一起吃饭，他老婆突然闯进来，对我又打又骂。他却跑了。那天我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真想地上有条逢钻进去。他老婆打我骂我，我忍受得了，他跑了让我心凉。”

罗蔓云抬头问我：“要是你会如何处理啊？”

我喝口茶，笑笑说：“还真没这经验。他老婆的方式方法不对，但她是在保卫她的婚姻。我想，第一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第二绝对不会跑。”

罗蔓云笑了一下，说：“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男人，他也不安慰我，我好恨他。更可气的是，上周跟他发个短信问下家里有没有事？他不理。我又发短信说，你对我不负责任，我去纪委举报你。本来是说气话的，他回复说，你去告吧。我这才一气之下给你写了举报信。”

这样的事情社会上太多啦，可我听着心里十分不爽。我拿出烟，问她能抽一支吗？她点了点头。我抽完烟，问她：“那他玩弄女性，你有证据吗？”

罗蔓云拿起手机，按了几下，递给我，脸红似霞。她说，我去下卫生间。

我拿过手机，是她和张杰的相片。有两人拥抱的，有两人亲吻的，有两人在床上相拥的，还有张罗蔓云下身缠着浴巾，上身全裸，双峰光洁挺拔，两颗小红豆十分抢眼。而张杰全裸，在身后抱着她。我又打开下面的两个视频，都是两人在床上做爱的，十分投入，激情万分。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又点了支烟。罗蔓云站出来举报，仅凭这些相片和视频，张杰就死定了。那是绝杀啊！我是受理还是不受理呢？

罗蔓云进来，脸还红着。我看了看表，早过了下班时间，说：“我请罗老师吃个工作餐吧。”

她说：“我请你！”

“那你请客我买单吧。我应该是第一个听你故事的人，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她笑着说，那我下次请你。

上菜了，我问她要不要来点酒？她说：“跟你在一起感觉好轻松，来点红酒吧。”

罗蔓云是显得轻松多了，不再是一问一答式的，开始说话主动了。她说，我也没要他离婚娶我，只是以为我们之间是真感情，现在感觉是他在玩弄我，心里有股气、有团火。这几年我就这么笨，什么都听他的。

我举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说：“你信任我，我就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这种事千万不要冲动，一定要冷静要慎重。”

“可我心里好不平衡啊！”

“相信我的话就听我的吧。”我决定敲打一下张杰，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罗蔓云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笑着说：“看来，我是在对的时间里找到了对的人啊。”

5

第二天上班，我把举报信交给小阮登记入网，安排王主任约方组长一起去正面接触张杰，控制知情人的范围，先调查收受红包和购物卡的事，第二个问题暂不要惊动。

下班时方组长打来电话，说在学校食堂安排了工作餐，请我过去。我说，先说调查结果。方组长说，经过反复做工作，张杰交待了这些年每年收了红包和购物卡合计有两三千元。我说，把张杰留下，我马上过来。

一见到张杰我就想到了李想，他们长相很像，都是瘦高身材，戴着眼镜，有几分书生气。张杰不停地转动着眼珠，悄悄观察着每个人。我发现他比李想要机灵。我看着笔录，说：“张校长，医生过去被人尊称为先生，因为他们做的是救死扶伤的事。老师也是自古以来都被世人尊称为先生，为人师表，德高望重。没有掌握必要的证据我们不会直接找你，请你端正态度，主动交待问题。”张杰看着我说：“都是些同学、朋友还有亲戚送的，推不掉才收的，我认识到了错误，都主动交待了。我也表态都退回去或者是上交。”我把笔录扔在桌上，点了支烟，直接点穴说：“你每年给小罗的就不只这么多吧？”张杰明显地受了惊，眼珠不再转动，傻傻地望着我，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我趁势追击，说：“端正态度是爱护自己。要么今天就这样，要么重做笔录。”

张杰擦着汗，说：“我错了，是有隐瞒的，我交待。”

我安排王主任和小阮重做张杰的笔录，然后和方组长去了校长办公室，我还想进一步了解张杰。

下午上班就接到原工作单位老领导的电话，说好长时间没见，晚上要请我吃饭。我说有事电话里说吧。老领导说没事，就是想看看我，都安排好了，就几个人。老领导对我有知遇之恩，每年只是在春节和他生日时才去看望他，平时的确见面少。我心里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

下班走进酒店包间，果然是老领导和张杰在里面。我心里十分不悦，还是走上前跟老领导握手。老领导说：“这是我小连襟张杰，在启智中学任副校长，中午跑到家里非要我请你出来吃饭啊。”

我看了眼张杰说：“老领导真是对不起，这个饭我不能吃。”

“他哪请得动你啊，是我请你，让他来陪陪。”老领导还是那样精明，马上堵住了我。“我们吃饭喝酒叙旧，让小张搞服务吧。”

我不好再说走的话了，还是声明说：“我上午和张校长见过面，我们只吃饭喝酒叙旧，不谈工作啊。”

老领导连声说好好，听你的。

气氛有点尴尬，我问候老领导的身体和业余生活，老领导问我的工作和家人情况，都说过了就聊最近的天气。几杯后，老领导还是忍不住问我：“小张的情况不严重吧？”

我举起酒杯敬老领导，说：“我们可是有言在先啊。”

老领导冲张杰挥了挥手，张杰走出门外。

“你要跟我说实话，他的事大不大？”

“还在调查之中，现在不好说。”

“我可从没把你看外，你跟我交个底。”

我看着老领导说：“绝杀。”

“啊！什么绝杀？”

“查实的话够双开。”

老领导瞪眼望着我，问：“开除党藉开除公职？”

我点了点头。

“就我了解，老师收家长的红包和购物卡是很普遍的现象啊。不会处理这么严吧？”

“这只是一个问题。他没跟你说犯生活纪律的问题？”

老领导摇了摇头，说：“他是块教书的料，可怎么这样忘形呢？”

“我也了解过，他的确是块教书的料。”

老领导抓着我的手说：“你一定要帮帮他啊，我可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事的。”

“这不是我能办的事啊。只有取得对方的谅解，不举报这个问题。”

“可人家已经举报了呀？”

“男女之间的事是很难查实证据的，没有证据支撑那就无法定性。”

“有证据吗？”

“据我了解，人家手上有。”我没有说我看过相片和视频。

老领导沉默了半天，说：“人无完人，敲打他一下有必要，可不能一棍子打死啊。”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说去下卫生间，出门就去吧台把账结了。回来继续陪老领导喝酒，可都没有了兴趣。

6

我详细看了张杰重新交待的笔录，每年收受红包和购物卡近两万元，主要是在教师节和春节期间收的。王主任问我是不是可以进入第二个问题。我说，男女之间的事不好查实，搞不好会撘住手。通知方组长近期带人去调查吧。

罗蔓云发来短信：张杰发短信给我道歉了。他老婆也给我发了短信，非要当面给我道歉。我去吗？

我回复：可以去。

两小时后罗蔓云又发来短信：她给我道歉了。求我放张杰一马。我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当她面删除了张杰的手机号和微信，承诺不再与张杰联系。可她走时塞了包东西到我包里，后来一看是五万元钱。咋办？

我心里明白，这是老领导在背后出谋划策。我给她回复说：任何真情都值得尊重，反目成仇最没意思了。你付出身心，对方没有负责任，意思是对你的一种补偿，可以暂收。建议把他给你的红包和购物卡合计退回。妥否？最终是你自己把握。

罗蔓云马上回复：我听你的！

几天后，方组长来办公室说：“张杰否认玩弄女性，我们也无从展开调查。”

我说：“好吧，辛苦啦。”我安排小阮给举报人发条短信，问举报张杰玩弄女性能否提供证据？

一会儿，小阮拿着手机走到我办公桌前说：“余常委，罗蔓云回复说：对不起，这件事是瞎说的。”小阮说着把手机递向我。我摆摆手说：“不用看了，把这个截屏打印附在案卷里吧。可以出调查报告。”

小阮问：“处理意见呢？”

“收受红包和购物卡查实了，玩弄女性既不能肯定也不去否定，只写没有查实吧。定性要准，给个严重警告吧。要求学校组织，张杰公开向家长退还钱卡。处分文件下后，要求教育局传达到每所学校每位老师。报告让王主任把关，下次提交常委会研究决定吧。”

小阮说：“好。”

罗蔓云几次发短信约吃饭，我都推辞了。我问她，相片和视频还在吗？她回复说：在。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后面加了个羞红的脸。我回复说：建议删除。她说：听你的！

李想调走一个月后，老婆也调过去了。我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发过几次短信。他到经常关注我，常在我微信里留言或点赞。我在微信语音里问他还收红包吗？他说：收啊。一是农村患者的坚决不收，二是收的不会上交，我也不用，资助了五位农村贫困学生。我说，理解啊！李想说，过年时会回农村老家陪老娘，想和你聚一次。我说，好！我也想去看看你老娘，也想和你醉一场。李想哈哈大笑说，一言为定！

张杰的处分文件下发后，趁我上班时送了两瓶酒两条烟到家里。当天晚上我就提着去了老领导家。

老领导说：“你这是？”

我说：“张杰送你的，他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你啊！”

“小余啊，你把我看外啦。这件事有点为难你了，我们两家人都记在心里。这点意思你再不接，我心里不好受啊。”

“我一直没把老领导看外，也请老领导不要把我看外啊。说实话，这件事到现在我还说不清，我做得对还是不对？只是希望张杰好好地教书育人，不要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

“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好好给他念念经。那个小罗不会抓着不放吧？”

“应该不会。”

“那就好！老伴，炒几个菜，我想跟小余喝两盅。”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都不能多喝啊。”

这件事我一直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凭已有的证据，张杰可以双开。这样的事注定满城风雨。他老婆会放过罗蔓云吗？张杰还可以去私立学校教书，待遇可能更高。罗蔓云呢？一个未婚姑娘，人生今后的路如何走？软刀子把人杀了，硬刀子反而放了生。作为纪检干部，这样处理是对还是错？跟老领导喝喝酒聊聊天也是种释放。

那天我喝醉了。

几个月后，罗蔓云又发来短信：谈男朋友啦，双方感觉都挺好。两方家长开始谈婚论嫁啦。

我回复：祝贺！

罗蔓云：如果不是你，任凭我一时冲动地闹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真心感谢你，请你共进晚餐。你再不答应，我就成为别人的新娘啦！

我回复：呵呵，谢谢你对我的信任。那还是去舍得茶庄的时光倒流吧，你请客我买单。

罗蔓云：小女子先去恭候你的大驾！谁买单？剪刀石头布来决定好不好？

时光可能倒流吗？我有点犹豫了，去还是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