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8-11-14 10:06傅友福
辽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柱海生小曼

傅友福

1

肖大柱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这么跟你说吧,突兀其来的情景让大家心中产生一种撕裂般的感受。如核变前奏曲,为即将来临的裂变埋下伏笔。一道电光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炸雷响应着在耳边响起,产生一阵嗡嗡作响的余音,这余音顺着墙壁窜到大厅,震撼着光洁明亮的四周。客厅中央的大吊灯,也跟着颤抖着,晃动、不安。雷声没来由地继续响着,电光交叉闪烁,一家人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哟,不用说,这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奏。

不小心一抬头,客厅后面的神龛上方,那个大红的喜字,依然鲜艳夺目,映衬着刚刚离去的一派喜庆。

肖大柱徒劳地站在门口,对着阴郁的天空发呆,肖海生悄悄地来到肖大柱身边。他几次三番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让冲到嘴边的话儿吞进肚子里,隐忍着不敢言语。可他知道,这种沉默维持不了多久,如同眼前的风雨,说来就来,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妻子小曼泡了一壶上等的铁观音,用妩媚的眼神示意肖海生。茶室里不知道是谁在放音乐,还是那首肖大柱熟悉的老歌《父亲》。肖大柱非常喜欢这首歌,凡是有什么开心事,抑或是伤感的时候,这首老歌便会在房间里缭绕着。它似乎是肖大柱排遣疗伤或生活惬意的辅助品。现在,这歌声和肖大柱的心思不谋而合,让他的内心没来由地抽搐着。

“爸,小曼泡好了茶,我们喝茶去。”

肖海生的声音刚好盖过《父亲》的音乐,让肖大柱明显地感到肖海生是在叫他。他收回眺望已久的眼神,也把杂乱无章的思绪抛在外面的雷声中,跟着肖海生来到茶室。

前段时间刚装修好的楼房,一如曼妙的少女,亭亭玉立又落落大方,处处彰显着气派堂皇和温馨的气息。

“忘不了粗茶淡饭,把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

悠扬又压抑的歌声,回荡在茶室上空。

茶室里,只有音乐颤抖的回唱,如同一个人走进死胡同,找不到出路一样。父子俩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茶,空气也似乎瞬间凝固了。

“爸,派出所说明天还来,你看……”

肖海生试探性且格外小声地问。

肖大柱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烟圈在疾风的吹送下,很快就消失了。那首《父亲》的歌声戛然而止,好像有人在行走中,突然摔倒在地上,不得终止前行的脚步。

“这事儿主动权在你手里,现在你也长大了,我能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晚上问了小曼,她当然不愿意回去。再说了,她也是在这边出生的,去那边,可能就不习惯了。”

“这不是小曼的事儿,关键在你。当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是二十年前的错误,谁知道这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事还在折腾。早知道会有今天,何必当初?”

“爸,我,我就是拿不准,所以问你。”

“你们结婚才一个月,就这么回去,有点可惜了。我也担心小曼有想法,她要是不去,你们……”

安静,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一时间父子俩都没有说话,墙上的电子钟也放轻了脚步,可以清楚地听到她舒缓而有节奏却非常忐忑的脚步声。

“我,我听小曼的,如果不用回去,那是最好的。”

肖大柱没有说话,啪嗒一声又点燃一根烟。他深吸一口气,让烟雾缓缓地吐出来,弥漫了父子俩的脸。

“老了,一转眼就快六十了,是啊,能不老吗?你来那年,才四岁,如今也二十五了。你妈要是还在,对这事儿不知道有什么看法。”

肖海生心中咯噔一下,好像是挂钟突然间掉了根时针,停止工作了。这时候,客厅里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父子的思路。

“爸,是派出所王警官的电话,说是找你的。”

“知道了。”

肖大柱起身往客厅走去,步履蹒跚。

2

谁也不清楚话筒里到底传来了什么信息,肖大柱一直嗯嗯嗯,并没有回答什么。好不容易才挂断电话,肖海生已经站在他身后。

“王警官说明天来,你爸也来,我看这事儿有点悬。只是,只是……”

肖大柱欲言又止。

“爸,我晚上和小曼商量一下,能拖的就尽量拖。”

“孩子,为难你了。我知道这事儿对你来说,不好下决心。可是,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如果派出所坚持下去,你怎么办?咱家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却突然间发生这样的变故,本来我打算等你结婚后,把厂子交给你,看来,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儿。”

肖海生没有说话,望着天花板发呆。

“唉,早知道昨天早晨不去验血就好了,谁知道一验,真的有关系了?我……我到现在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小曼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这对絮叨不停的父子,原来男人也会叨唠,只是时候不到。

煮烂的猪大腿在锅里翻滚着,将饥饿拉近肚皮,肖大柱勒紧了裤腰带,大手一挥:“这都七点了,吃饭去,天大的事儿以后再说。”

说是吃饭,倒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审判。审判席上,被告人就是肖大柱、肖海生和小曼。一家人在饭桌上失去了往日的欢笑,默默无声地吃完了饭,肖海生帮忙着收拾碗筷,肖大柱又来到门口台阶上,毫无目的地向远方眺望着。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浓黑如墨的夜色,把肖大柱紧紧地包围起来。远处,街道两边的灯火也慢慢发亮,闪烁着诡异光芒。

温湿的田埂小路上,有一幅黄昏下特有的生动画面:大人在一边看着,一个小孩在狭小的小路上奔跑着,咯咯咯的笑声,让呆板的黄昏焕发出新的生机。突然,小孩摔倒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小孩哭泣着,无助地望着大人。

孩子,让你摔倒的不是路,而是你自己。要怪就怪你自己没有站稳脚跟,要改变的不是路,是你。

也许小孩听不懂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孩很快地爬起来了,哭泣的声音也突然中止。虽然他身上沾满灰尘和草籽,脸上还有一小块擦伤的疤痕。

这就对了,在我们没法改变路途的时候,唯一能改变就是自己。来,向爸爸这边走来,马上就是坦途了。

小孩子抹一下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快步向大人走来。

诗意的黄昏,马上跟着生动起来。

“爸,外面凉,进去吧。”

小曼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肖大柱身后。

肖大柱的思路被打断了,望着小曼,心口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

肖大柱正要回去,门外来了几个人。一看,都是街坊邻居,也有纸箱厂的工人,有老有少,他们是来窜门了。

肖大柱马上把他们迎进客厅,寂寞的客厅顿时热闹起来。

小曼忙着泡茶,肖海生忙着递烟,小狗蹲在墙角边上,用爪子抹着疲惫的脸。

“大柱,不能让他领走,真要走的话,得让他支付二十年的生活费。”

“海生,你不能没良心,你妈早就没了,要不是你爸苦苦经营,你能有今天?”

“要我说啊,这派出所真是多管闲事,户口早就上了,怎么说走就得走?”

“可是,政策有规定,有这事都得回原籍,没得商量。不过,听说那边条件很不好,也没有楼房,好多人三十多了还娶不上媳妇。”

“要不这样,明天早上我们大家都来,只要我们不愿意,他派出所还能怎样?海生你说是吗?”

大家喝着茶抽着烟,话题一下子扯到肖海生身上。小曼则听众似的,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最后这条意见,倒是让大家一致认可。

“我……我也不知道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再说了,我也记不得那边的情况,要是能不回去,我当然愿意。”

肖海生终于发表了意见。

“我知道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是,要是政策真的有这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时我们不偷不抢,也是花钱买来的,能说走就走?反正我们不同意。话又说回来,这事儿也不只是老肖家,咱石桥镇有不少孩子是外地来的,为什么别人可以不走?过继孩子,从古至今,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咱石桥镇有多少孩子是抱养的,谁也说不清楚。老肖家待大家不薄,大家就得帮这个忙。你们说是不是?”

说话的是七十岁的老栓,在石桥镇也算是有点儿份量的人了。

“同意,这话没得说的,就冲着老肖家的厚道。”

大家异口同声。

3

阴郁了一个晚上的天,早晨起来还是绷着老脸,再次阴下来了。看来,这天气是指望不了晴了。

王警官和两个民警带着一个老人来到肖大柱家的时候,正是早上10点钟光景。

老人瘸着一条腿,穿着一套旧得发白的中山装,佝偻着身子,脸上的皱纹如同后山的沟壑,看来也有六十岁了。他忐忑地站在一边,惶恐不安地望着周围愤怒的人们,不知所措。

王警官简单作了开场白,就让肖大柱在一张纸上签字。另外,他还拿着另一张纸,让肖海生签字。

“不能签!太不公平了,二十年了,就是养一头猪,也是有感情的,何况是人?”

有人开口,马上有人声援。

“政府也要讲良心,人家不偷不抢,这算违法吗?”

王警官生气地拍拍腰带上的手枪皮套,怒目注视着大家。

“这还不违法?私自买卖儿童就是犯罪。我告诉你们,这事要是大家配合,我们也就算了,不想再追究谁的责任。如果你们一意孤行,不要怪我不客气。”

老栓分开众人,走到王警官面前。

“政府也是人当的,得讲究良心。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说是别人的就是别人的,谁心里好受?王警官说不能伤了老人的心,可这就伤了我们的心。咱石桥镇那么多外来孩子,为什么你们只是盯着老肖家,这公平吗?”

“老人家,这是你的不对了,国家有政策,凡是当年买卖儿童的,只要是对方到派出所寻找,凡是对得上号,都得让对方把孩子领走。所以,不是针对哪个人。你看老人家从遥远的四川赶来,为的就是能找到自己的孩子。现在人家找到孩子了,也经过DNA比对,证实这孩子和他有血统关系,我们就得让孩子回去,你说是吗?”

王警官说着,把头转向肖大柱。

“你和肖海生都要在这上面签字,让肖海生和老人家回去。”

肖海生是第二次直面眼前这个应该称之为父亲的老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和他有了联系。一阵强烈的陌生感横亘在心头,就在他忐忑着要签下自己的大名时,笔被人抢走了。

紧接着,人们越来越多地向大厅涌来,把王警官围在中间。场面有点混乱了。

“肖海生、肖大柱,你们得为自己的鲁莽负责任,请你们马上签字,制止他们不要乱来,否则,你们要承担一切后果。”

“我……我有什么办法?签吧海生,我不怪你!”

可是,肖海生却发呆了,因为小曼就在旁边看着他,让他本就慌乱的心思更加无所适从。

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顿时淹没了王警官的话。僵持了半天,事情还是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于是,王警官再次拍拍手枪皮套,大声说道:“把肖大柱和肖海生带到派出所去,谁再反抗,就按抗拒执法论处,请大家散开!”

手枪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大家立即散开,让民警把肖家父子带走。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大家失神地望着警车,呜咽着向前开去。

站在一边呜咽的,还有泪如雨下的小曼。

4

肖大柱和肖海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了。随同他们一起回家的,还有那个老头子。

老头子没有说话,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容。看得出来,他对派出所给出的结果十分满意。

沉闷的空气让大家感到十分压抑,一家人都没有说话,那边派出所的车子在等着,肖海生必须尽快收拾。

肖大柱漠然的脸上一直没有表情,和外面的天空一样,阴郁而沮丧。小曼看着肖海生收拾行李,又是梨花带雨。

“爸,我……我想跟海生去看看……”

小曼来到肖大柱跟前,突兀地说出这句话来。

肖大柱脸上的肌肉激烈地抽缩一下,紧锁的眉头一皱,终于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点了点头。

“也好,你们应该在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这回轮到肖海生发愣了,对于小曼的决定,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爸,我们,我们去看看,如果......”

“去吧,胳膊肘儿扭不过大腿,再说了,你爸那么远赶来,不就是想让你回去?去看看再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给我。当然,这栋楼房和工厂,都给你们留着……

肖大柱最后又说:“昨天王警官也说了,要是你不愿意,还是可以回来的……”

“你,你有时间到四川耍去,我们走喽!”

老头子抢过肖大柱的话题。

肖大柱点点头,算是回应老头子,没再说什么。

“爸,我……我们走了。”

肖海生和小曼简单收拾一下,对着站成雕塑似的肖大柱说道。

“嗯……”

人,渐行渐远,直到看不到影子。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地面上到处残留着一小汪的水渍,一不小心踏在上面,水渍马上四处溅溢,如同一张流着眼泪的老脸。

肖大柱望酸了脖子,回到客厅里来,神龛上面那张大红的喜字,依然如故红艳艳的对着他笑着。没了人气,楼房一下子空旷起来,好像一个人突然间被掏空了一切,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一样。

秀美一直保留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让空旷的大厅更加阴森起来。肖大柱来到秀美跟前,在她面前的香炉里点了三柱香。一时间,客厅缭绕着熏香的味道。

“二十年了,你就知道笑。这回海生真的回去了,当年你不是说,门前的槐树长大了,海生也就长大了,家也像样起来。树是你栽下的,可你看不到它的长大,也不知道它是怎么长大的。唉呀,你好幸福啊!”

秀美没有回答,还是在笑,让冷清清的客厅,更加寂寞起来。

门外,那颗槐树颤抖着身子,探头探脑地在风中摇曳着。

5

哐当前行的火车,辗碎了小曼曾经的憧憬。火车越向西行,山越高,窗外的影像渐次被高山流水所代替。刚上车时,小曼想像着动车一样的敏捷,没想到这不是动车,这是她从没坐过比汽车还慢的普快。

两天的火车,一天的汽车,终于到达一个叫做卢家坪的村子。一路上,尴尬的气氛一直没有打破,简单聊了几句,肖海生总算知道老头子的名字,他叫卢老槐,同时,他从卢老槐的口中知道自己有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叫卢山娃。

过一会儿,卢老槐好像缓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讲述了远方那个家的情景,肖海生一直哦哦地回应着。那个生涩的字眼,却没法让肖海生叫出口。一路上,肖海生最多的称呼就是喂或者是嗯。但是,卢老槐很高兴,孩子似的继续向肖海生和小曼讲述着卢家坪的韵味和天然美景。

脚下的小路绵长而又蜿蜒,两侧茅草丛生,靠江边突兀的崖壁上还留有许多纤绳的痕迹。

紧赶慢赶,终于到“家”了。

让肖海生感到新鲜的,是这个家门前也有一棵槐树,只不过这棵是老槐树,斑驳的树干,龟裂的皮肤,如一位耄耋老者。它虽然苍老,却也强撑自己的躯干,站立在门前,犹如一个忠实的哨兵。这时候,肖海生懵懂的记忆深处,似乎也有这么一颗老槐树。土坯墙、黑色的瓦片、门前的泥巴路,感觉在梦中见过一般。只是那些记忆是片断式的,朦胧而模糊。

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有趣。

在家门口,一群人围在一起,门前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前挤,都想一睹肖海生到底长得啥样子。特别是小曼,那一身曼妙多姿的打扮,更是让大家口中啧啧有声。

“山娃,山娃……”

在嘈杂的喧闹声中,有个虚弱且执着的声音,从低矮的屋子里传出来,虽然这声音似有似无,肖海生还是能够感受到这声音有种震撼人心的威力,胸膛顿时有利箭穿透般的难受。

大家把肖海生和小曼拥进房间里,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好像进了地洞一般。这时候,有人打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下,肖海生发现刚才那声音是从最里面那间屋子里发出来的。因为这个时候,那个虚弱的声音又从房间里隐隐约约传出来了。

“山娃,山娃……”

没有谁在意这个声音,窘态一直包围着肖海生,而大家一直沉寂在喜悦之中。

小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因为房间里没有一个地方能称之为坐的地方。一抬头,上面的电线好像是一张杂乱的蜘蛛网,胡乱地延伸到各个房间。

卢老槐一改在车上沉闷少语的性格,和大家兴奋地交谈起来。小房间里一时拥挤不堪,几乎没有落脚点。

烟味、汗味、霉味,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味道,马上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肖海生和小曼显然还不适应这种难闻的味道,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山娃,山娃……”

这时候,这个虚弱且执着的声音,又从房间里飘散出来了。

大家喧闹了一阵子,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卢老槐这才拉着肖海生的手,来到最里面那间小房子。

“山娃,这是你妈,眼睛瞎了,精神也不好,这么多年来,能记得的就是你的名字。”

房间里如同暗夜一般,漆黑一团。打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下,肖海生循着声音望去,杂乱的老木床上,似乎卷缩着一个人的模样。是的,声音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

“老婆子,山娃回来了,山娃回来了。”

“山娃,山娃……”

卢老槐扶起床上那个人,靠在床头上,一股难闻的气味,又扑鼻而来。

肖海生的思维这才清醒过来,也慢慢的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这是个老女人,瘦削的脸上,好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嘴里一直在叫着山娃的,就是她。那么,这个被她叫做山娃的人,一定是自己无疑了。

“我,我回来了……”

肖海生没敢靠近,远远地说了一声。

“叫妈,她是你妈。”

卢老槐扯了肖海生的衣角。

肖海生还是没有开口,呆愣了一般。

肖海生终于让卢老槐拉着,坐在充满着各种味道的木床上,床上的女人还是叫个不停,混浊的眼睛有点呆滞,好像她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

肖海生还是没有说话,卢老槐也没有强求。坐了一会儿,卢老槐把肖海生拉出来,小客厅总算比房间里舒畅多了。

坐在客厅里,肖海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知道,在这儿有了个新的名字,那就是卢山娃。因为卢老槐一直山娃山娃叫个不停。

坐了一会儿,眼看就是中午了,卢老槐赶紧张罗着要做饭。他从墙角下扯下一串辣椒,又从后院的屋檐下摘下一块腊肉。

“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腊肉,炒上辣椒,味道可好了。”

卢老槐嘿嘿一笑,露出一排乌黑的牙齿。

“我……我现在不敢吃这,要不,我们出去吃吧,这里有饭店吗?”

望着卢老槐手中乌黑的腊肉,肖海生小声说着。

“饭店,没有。要到镇上才有。再说了,我们也吃不起,饭店要赚钱的,哪有没事到饭店去的。”

肖海生没再说话了,而小曼则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诡异一般的一切。

卢老槐进去了,手上的腊肉和辣椒也跟着生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厨房里腊肉和辣椒的味道随风飘来,两人一起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6

夜,很静,静得让人感到阴森发凉。

肖海生和小曼一直睡不下去,床上这套崭新的被子,还是下午卢老槐到街上买回来的。只是床架有点老化,人一翻身,就会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海生,这地方有点偏,又是吃辣椒,晚饭呛得我直流鼻涕。”

小曼说。

“我知道,将就一点。”

“那,我们怎么办,你打算一直住下去?”

肖海生翻一下身,把后背留给小曼。

“我不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好像一场梦。”

“要真是梦,就好了。我听你的,你怎么决定都行。对了,给咱爸打个电话吧,说我们到了。”

肖海生小心翼翼地给肖大柱打了电话,说是平安到达,让他放心就挂了电话。本来他还想说些什么,结果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卢老槐拉着肖海生来到门口,望着大槐树讲述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

“山娃,你应该还记得这颗老树,你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很高大了。小时候你最喜欢在树下玩,可那时候我要做工,根本没有时间陪你。于是,你就坐在树下哭,有时候一哭就是半天,直到我回来。你小子够麻烦的。对了,你还记得你妹妹吧,她比你小两岁。可惜了,她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了?”

肖海生的心中咯噔一下。

“说来话长,这都怪我,那年要是不带你到镇上去,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妹妹也不会这样,你母亲……”

卢老槐说着,眼睛开始温湿起来。

肖海生不解地望着卢老槐。

“你五岁那年,一直哭着要跟我到镇上去,我不让,最后,是你母亲让我带着你。她一再叮嘱我,一定要看好你。那一天,我挑着一担白菜,你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着,那高兴劲就甭说了。”

卢老槐说到这儿,两眼放光,脸上也随着绽放着笑容。

“到了镇上,我给你买了根油条,你就坐在我身边吃。谁知道那天市场上菜很多,人家出的价格很低,快到中午了,白菜还是没有卖出去。

你肚子饿了,一直吵着要吃东西。可我口袋里也没几个钱,总指望白菜能赶快出手。你不干了,吵了很久,终于睡着了。

这时候,有人要我的白菜。我跟他讨价还价,忘记了你还在睡觉。最后,那人讲好价钱要我把白菜挑到他家去,我一回头,你不见了。

我哪顾得上白菜?丢下担子在市场上到处寻找。可哪里找得着,一直到晚上,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就哭,在市场上哭泣。因为我不敢回家,回家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我家很穷,一直到快四十才结婚,有了你之后又有你妹妹,虽然计划生育罚了点钱,可我高兴啊。你母亲也说,有了孩子们,还怕什么穷?可是,你让我给弄丢了。

第二天早上,你母亲一大早背着你妹妹来到镇上,看到失魂落魄的我,这才知道你丢了。你母亲气愤不过,对我连揪带扯,被众人拉开了。最后,在别人的指点下,我们到派出所报了案。

派出所让我们等,一等就是几个月,还是没有你的消息。你母亲发疯了一般,整天就知道哭,连饭也不懂得做了。有一天,你母亲带着妹妹到河边洗衣服,结果你妹妹掉到河里去,再也没有回来。

你母亲命苦啊,一下子失去你们兄妹,疯得更严重了。”

卢老槐说到这儿,抬起右手擦拭着眼睛。点燃一根烟,卢老槐继续说着。

“就这样,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你的消息。一家子全乱了套,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你母亲就跑过去抢,最后,谁家都防着你母亲,生怕你母亲对人家孩子做出什么事儿来。后来,邻居们和我们疏远了,再也不敢到我家来。不行,我得找你去。就算是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回来。

我把你母亲一个人丢在家里,边打工边打听你的消息。最后,有人告诉我说,当年很多小孩被带到福建来,让我到福建看看。于是,我就到了福建,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

我这脚,就是那时候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嘿嘿,总算不怎么严重。”

卢老槐又吸了几口烟,轻描淡写地描述往事,精神上似乎好一点。

“那后来呢?”

“我打了十三年的建筑工,后来真的在你们泉州找到你。那天一看到你的照片,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抽血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的血都是红的。派出所的人说,要验什么什么耶?这还用验吗,我仔细一看,不就是父子吗?”

“是DNA,不是什么耶。”

肖海生纠正说。

“是那个意思,嘿嘿。没想到你长大了也结婚了,我,我高兴啊。只是你妈,唉……”

卢老槐一直絮叨不停,最后,他把太阳叨唠到后山去,这才和肖海生回到房间里来。

这些画面似乎镶进肖海生的脑海里,一时挥之不去。肖海生又翻了个身,还是没有睡着。夜色更浓了,像是有人故意泼了一层墨,一看手机,都下半夜3点了。

7

这几天来,肖大柱也来了几个电话,说是纸箱厂生意不错,最近接一家鞋城的订单,就是有点忙,让肖海生不用担心。

卢老槐瘸着腿走来走去,肖海生一抬头就看到这情景,房间很小,他没法回避眼前这一幕。特别是小房间里那一声声山娃的呼唤,更让他不知所以。所以,他跟卢老槐说了一声,就带着小曼到镇上去。

小镇十分破旧,还不如闽南乡下的热闹。逼仄的街道两部车子都没法同时经过。不过,这儿空气很好,没有那边街道上那种难闻的杂味。

其实街上也没什么可逛的,小曼有点不耐烦了。

“海生,我们要一直在这儿住下去?”

“我不知道,要不,你先回去吧。”

“不行,你到哪我也到哪,当初我们不是说好,永不分离?”

“我也不想分开,可是……”

两人坐在一栋大楼前的台阶上,望着天上悠悠而过的白云。

“小曼,这边好像有一间小超市,我们看看去。”

肖海生突然想到什么,拉着小曼,进了小超市。

“好,咱们不能空着手回去。”

小曼显得很高兴。

从吃的到穿的,两个人的手上,都被这些东西塞满了。不知道买了多久,看看天色已晚,两人才请了摩托车往回赶。来到家门口,发现卢老槐正在台阶下面的老槐树下,抬头张望着。

看到他们到来,卢老槐的反应十分迅速,又是嘿嘿一笑,赶快帮他们把东西搬进屋子里。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家里啥也不缺。今天下午是你小时候喜欢的腊肉炒豇豆,好大一盘,尽管吃,不够我再弄。嘿嘿。”

“这些东西是给你们买的,现在日子好了,得给自己打扮打扮。”

小曼放好了东西,脸上带着微笑。

卢老槐一直嘿嘿地笑着:“有了你们,穿什么都不重要……”

小时候自己到底喜欢吃什么,肖海生不知道,记忆中也回想不起来。不过,他倒是想告诉卢老槐,说要回去一段时间,因为那边的事情太多,一有时间马上回来。只是,他一直找不准时间和说这话的火候,怎么和卢老槐提起这事。不过,今天的晚饭,倒是让他们吃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味道来了。

吃过晚饭,肖海生和小曼一起,进了里面的厨房。清洗了碗筷,打扫了厨房,把所有的污垢都清洗干净了。

卢老槐想阻止他们,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他瘸着腿,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像是在照顾两个孩子似的。

忙完了一切,坐在客厅里,大家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卢老槐吸烟的声音,和里屋那个女人有气无力的呼唤声。

“山娃,山娃……”

肖海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和小曼相视一笑,马上进了小房间。

两人一起动手,把女人的被子拆开,换上今天新买的被子。最后,小曼又从厨房打来了热水,给女人擦洗了身子,并给她换上了新衣服。

女人似乎很享受他们的服务,口中也没再叨念着山娃二字。换上新衣服后,女人一下子光彩起来了。

忙了一阵后,肖海生来到了客厅。

“我们,我们想回去,那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处理好。”

“回去?”

卢老槐一听这话,顿时愣了一下,手上的烟头忽然掉在地上,惊讶地看着肖海生和小曼。

“我们回去一段时间,处理好事情就过来。你也知道,纸箱厂很忙,我爸一个人忙不过来。”

卢老槐没有说话,低着头一直吸着烟。

肖海生和小曼齐齐在卢老槐面前跪下,有点虔诚。

“爸,我们回去了,你保重……”

这个难以启齿字眼,终于从肖海生的嘴里吐出来了。

“别这样,好像永远不见面似的。回去吧,这边的环境不适合你们。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用费那么多力气了。不过,你们想来就来,别带什么。特别是钱,钱有时候是好东西,有时候什么也不是……”

肖海生没有说话,他拉着小曼,突然跪在卢老槐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爸,您放心好了。既然找到我们了,哪能再让你们受苦?您要是愿意,和妈一起,跟我们回去。要不愿意,我们会把房子修缮一下,让您们过上好日子……”

“那敢情好,这样吧,我收拾一下,过段时间去你们那里。不过,这方便吗?”

卢老槐回答得有点忐忑,脸上滋润着幸福。

“没什么不方便的,爸,你们苦了一辈子了,也应该好好享受了。”

肖海生和小曼,一起回答着。

“那好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妈也一定愿意去……”

卢老槐说着,脸上马上生动起来了。

肖海生得到卢老槐的准确答复后,迅速进了里面的小房间。

坐在女人跟前,肖海生和小曼一起拉着女人的手:“妈,我们回去了,过段时间就来接您和爸。山娃长大了,长大了……”

他们说不下去了,只能用泪水来表达他们的心意。

“山娃,山娃……”

女人又呼叫起来了,声音柔和且温顺。不过,他们发现,女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像她不曾瞎过眼,一切都那么自然。

“妈,我,我们走了……”

踌躇不前地走出小屋,肖海生在前,小曼在后,两人来到老槐树下,再次跪下去了。

卢老槐站在门前,脸上有种从没有过的兴奋表情,他目送着手挥着,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

远处的山雾,刚才还笼罩着远近的山路。这时候,雾气突然散开了,一束阳光灿烂地照射下来,身上有股暖暖的气流,向周围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一只不知名的小鸟,突然从老槐树上展翅飞走,一阵兴奋的鸣叫,马上回旋在老槐树上空。

“喜哇,喜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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