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娇
许多年以后,当旧日的景泰路一带重新建起高楼大厦的时候,我回味起十四岁那年,在这条生活了九年的小街上,自己试图把这里所有的美食和记忆都留在味蕾上的那个清晨,和此前和这里的美食有关的日日夜夜。
——题记
明天,我家将响应市里的号召,搬离景泰路。我家附近的一大片区域,都将被拆空。
早上7 点,看看昨晚收拾齐整的东西,我坐下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仔细一想,往常这个时候,我会出门,去附近小铺子里买早点。
7 点15 分,我攥着钱走出家门。
我走得很慢。在这里买了九年的早点,唯独这一次,不仅是重温,也是告别。
离家最近的是一个面食铺,一个小卖部旁边的小门脸,因为地方小,只能非常传统地把做好的东西放在大蒸笼里,一层一层摞起一人高。老板是个乡下大叔,平常在小小的铺子里蒸包烙饼,大嗓门的老板娘负责收钱,收了钱,朝里边喊一声:“老汉——”大叔就赶紧跑出来,一层一层搬起笨重的笼屉,拿客人要的糖包、肉包或馒头。但这家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以致于很少有人知道这里藏着这一带最好吃的烙饼。
我是被它惊艳过的。那是一个冬夜,妈妈去那儿买了张饼,到家时还是热的。于是我们很随便地把饼子一卷就吃起来。还没等我下口,我妈就发出赞叹声。我将信将疑地咬了下去,内层口感厚实,又极细腻,带着点咸味儿的热气氤氲,弹性也更甚于一般的烫面。外皮金黄,口感与内层略有不同,却并不脆硬。那是一种其他烙饼都没有的、恰到好处的韧劲、柔软,稍一用力,即被干脆利落地咬断,美不可言。
自此之后,每一个寒冷的冬天早晨,六点钟天还没亮,我便冲进夜幕中,到那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的小门脸,五块钱买一张饼,然后捧着一袋暖暖的饼,回到灯火通明的家里。家里一阵油香,妈妈的煎鸡蛋备好了,可以卷饼吃了。
带着搬离前的依恋,我走上前去。老板娘早知道我要什么,笑吟吟地叫丈夫去拿一张烙饼。曾经沧海难为水,自此之后,我那惯坏的嘴巴恐怕再也吃不惯别家的烙饼了,我于是说:“老板娘,我要三张。”老板娘愣一下笑了,用粗豪的山东口音问我:“你不怕吃着(吃坏肚子)了啊?”
我还是坚持提着一堆饼,走到200 米外的另一家面食铺。说是铺子,其实只是一辆带玻璃橱窗的小车。这两家铺子开得这么近,小时候简直怀疑这两家是仇家,要互抢生意。事实上,他们谁也抢不了谁的生意,那家擅长做烙饼,这家的三角糖包是一绝。漂亮的老板娘话很少,食物里放的馅料却多得惊人,用北京话讲,很“实诚”。
去年冬天第一次买这里的三角糖包,回家重新馏了馏,让里面的糖恢复到流动的状态。然后,我满怀期待地捏住它洁白的两角,用力一扯,旋即,我的视线模糊了。黑暗中我只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液体带着醉人的甜香喷溅到我脸上,黏稠的物质,缓慢地顺着我的脸颊滴落下来。接着我就听见“咔嚓”“咔嚓”两声,是我妈趁机给我照了相。我顾不得那么多,摸着黑去洗了脸,睁眼一看,好家伙,我的衣服也被糖染了。然后,当我继续打开那个糖包时,包里的糖又流了半碗……
我拿着白色的皮儿蘸着碗里的糖吃。糖是流动的,但流体中仍保留着粗粗的颗粒,馒头的松软中加入红糖的酥脆,丰富了口感的层次。那味道是纯正的甜,既没有矫揉造作的果味、酸甜味,也不甜得齁腻。
我要了两个糖包,她又多送我一个。我向她道别,她说,她后天也要走了,不开铺子了,回老家去。我点点头,心中十分感伤,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她先开了口,用那种轻柔的,努力扳成普通话的南方口音说:“好好读书哦,以后考个好大学。”
我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又往南走。南边较为繁华的地带,有家“炒肝赵”,生意比两个小食铺更红火。起初来客多是胡同里的吃货,以北京“土著”大爷居多,光着膀子,摇着蒲扇,有的还随身带个小音箱,放着单田芳、袁阔成的评书,旁若无人。后来啊,这馆子成了“网红”,许多人慕名前来,在门前排起长队。我来得不巧,人很多,看来要等一阵子。
我很自豪自己在这家店红起来之前就发现了它,并成了它的忠实拥趸。我本来对北京小吃没兴趣,想来是被豆汁酸得倒了胃口,但爸爸却最喜欢这些炒肝儿、卤煮之类的东西,不过诸如此类卖相不佳、闻之蒜臭冲鼻、一口大锅里舀出来的东西,我根本不屑一顾。爸爸却是百忙也要抽时间去喝一碗,受到我那爱干净的妈妈和姑姑的嘲笑。有一天他来这里买炒肝儿,非要带我一起去,我只好跟他一起进了这家“苍蝇馆子”——不是夸张,这里的苍蝇满室乱撞。
我有点嫌弃地啃着包子,看着他“吸溜吸溜”地从碗边儿喝炒肝儿汤。忽然,他抬眼一笑,把一片肥肠硬塞进我嘴里。出乎意料地,刚塞进嘴里时,居然没有什么想象中的奇怪味道,甚至越嚼越觉得舌头像被一层脂膏裹住似的,温柔的鲜香,让人忽略了蒜的存在,欲罢不能。
爸爸会意地一笑,起身给我又点了一碗,我便学着他的样子,俯身喝起来。
炒肝儿和这家小馆子,就像胡同口的大爷,望之邋邋遢遢,令人敬而远之,但当真与之深交,不得不说,还是挺有意思的。想到这里,队就排到了。我要了两碗炒肝儿,我一碗,我爸一碗。几年来盛炒肝儿的小哥换了五六个,不过今天,我终于没有心思去计较那黏稠汤汁里肥肠的多与少,只是看着那熟悉的勺起勺落呆呆出神。
然后,我又依次去买了小胖叔叔店里的包子,小学同学父亲餐馆的烧饼夹肘子,甚至想办法打包了饭店老板娘秘制的鱼汤,我提回来一大兜子早餐,热了几回,全家人吃了一天。
说这儿卧虎藏龙也好,说小孩子容易满足也罢,我想,在景泰路一带棚户区改造的大潮席卷之下,这条街恐怕已经冷寂下来,“小街香气黯然收”。招牌无一例外地被取掉,门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或者以后,这里会变得越来越繁华,偶尔坐车路过这里的人,却再也无法想象这里曾经有过多么美妙的家常食物,曾经温暖着这里多少家的灯光。
我不会忘记,因为那曾是我的人间烟火。我的欢乐,我的悲伤,我那一去不返的童年时光,连同这条热闹小街的世情冷暖、人间百态,一同被寄托在这每天清晨的食物香气里,再也难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