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钰
一
畅莉到窑垣村报到的第一天,下着毛毛细雨,雨丝斜扑到身上,叫人清爽,也令人孤寂。她站在村委会门口,目送陪她下来,在两委班子面前公布她为第一书记的工作人员钻进轿车,呼一下窜出视线之外,速度之快令她来不及收回挥出去的手。她一回头,发现支书和主任也已经一东一西走开了,只留下个女娃,巴巴望着她,羞涩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畅莉一边问,一边朝村委会院里走。之前支书带她看过了,给她收拾的一间房刚粉刷了墙壁,新床新褥新被子,办公桌上摆一台电脑,还没拆包装,后墙角立一张桌子,放着电饭锅、电磁炉,和简单的锅碗炊具,跟畅莉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她以为会吃派饭,当过农村干部的母亲告诉她,吃派饭一定要按规定给老百姓掏钱,谁家过光景也不容易。她把手伸进裤兜,触到她预备的饭钱,现在看来没用了。她得自己开伙喂饱自己。
女娃紧紧跟着畅莉,脚步细碎,却有力,她进屋,告诉畅莉:“我叫黑志红,黑色的黑,志气的志,红色的红,你叫我小红吧,村里人都叫我小红。”她尽量使用普通话,但尾音还是带着浓浓的本地腔,说完就朝后墙走去,把塑料袋装着的菜蔬拿出来,有的放桌上,有的放盆子里,“你吃辣子吗?吃芫荽吗?吃葱吗?吃蒜吗?你有啥特别爱吃的吗?你有啥不吃的吗?”一口气问了许多,她自己都笑了,一边笑一边说,“我妈说我性子急,让我改,我改不了嘛。”
雨停了,一股泥腥味从敞开的门里闯进来,把畅莉的目光吸引了,她透过门看到院里有一棵槐树,槐花开尽了,摇着一树的槐米,槐米白,槐叶绿,绿白相间,就将黑的枝杈生动起来,把整棵树生动起来。畅莉顺着树梢看出去,想看到更多的景色,却被一面文化墙堵住了,文化墙上手绘着“百善孝为先,仁义礼智信”,墙头披着青色瓦片,瓦片上面浮起一条灰白色的天云。畅莉便生起欲望,想看看她即将度过两年的这个村到底长什么样,吆喝小红陪她走走。
两人从村委会出来,朝左顺着一条水泥路走进文化广场,广场以花砖墁地,四周围有绿植,侧柏和杨柳相间,巧有风来,垂柳的枝条就拂在侧柏上,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均神清气爽。广场正北有座大舞台,用花花绿绿的瓷砖贴了迎客松,几处掉了瓷,显出荒芜破败来,像松身上脱了皮,长了苔藓,失了气势。台南一排健身器械,械身均脱漆生锈,只在人手常握的地方,明晃晃一截一截黑。畅莉踩上去转盘,扭了几下腰,转盘不稳,转得并不流畅,有一处螺丝大概松了。广场左右便是民宅,一户挨一户,一排连一排,均四间一院,半米高的砖墙上立着铁铸的护栏,时间久了,护栏剥了皮,生铁底子露出来,起了红锈。铁大门或大开或紧闭,都能看到房檐房面贴着白瓷砖,铝合金门窗,都安着防盗门,水泥铺的院子,一家跟一家相似,一排跟一排相同。
畅莉就生起惆怅来,想起小时候跟着爸爸回老家,总喜欢爬到院里的桃树上,杏树上,桑树上,枣树上,大呼小叫着吃桃呀,吃杏呀,吃桑椹呀,吃枣呀。奶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村,有村的地方就有树,她说不信你去看,哪个村口没几棵老树,哪家院里没几棵老树呀?树养人的命,安村的魂哩。奶奶下世十几年了,肯定想不通,村里人怎么会用水泥铺满院,而院子里竟没有一棵树?畅莉也想不通,她还想不通那么多的土窑洞、瓦屋房,怎么一夜之间都齐刷刷变成了平房,像一个个平放的火柴盒子,一村和一村相同,一乡和一乡相同,一县和一县也相同了?
走到广场西二排最西头一家,小红说这是她哥家,一定要畅莉进去坐坐。闻声开门的女人,伸只手就去拉畅莉,一直拉进屋,安顿到沙发上坐了才松开。小红介绍说,这是我嫂子,老实,不会说话。畅莉想跟她拉呱拉呱,却见她已端了盆去里屋忙活。“这是我哥,他叫黑志鹏,小鹏,是县里的道德模范。”小红指着茶几上压着的一张照片骄傲地说,“县委书记都和他照相哩。”畅莉去看,一个黑脸后生披着绶带,戴着红花,胸前挂着一枚金质奖章,正和颁奖的县委李书记握手。两张脸一黑一白,都在笑。小红叽叽喳喳,说她哥是县里有名的土专家,对果树科技化管理的本土适用具有里程碑式的推进作用,遇着果树有毛病,他的法子比许多不土的专家还管用,县里说他是“全县苹果产业发展的奠基人”,所以就评他为全县的道德模范。小红说完以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朝着畅莉笑了。
畅莉问她:“这是你哥家,那你住哪儿呀?”
“住我家呀,”小红把手朝北指了指,“我妈不喜欢住平房,还住在旧村子里呢。”
畅莉就要小红带她去旧村子看看。两个人顺着来时路,经过村委会,拐进旁边一条向北的公路。公路只有三米宽,砂石路面,偶有破损,露出底下的土路基,形成或大或小的洼窝,积着或深或浅的雨水。畅莉一时避不过,一脚踩进去,湿了半条腿。路两边,靠地塄一层野草萎在泥糊里,时不时跳出几簇金针,还没开花,在风里摇摆。
这样走了不到三里地,眼前就出现别样景致,先是村口一棵老槐树,被木栏杆围了,树身上钉一块蓝底白字的铁牌子:“省级古稀珍贵树木·编号013·国槐·豆科·槐属·树龄850年”,树身粗壮,树根靠南的地方朽空了,用土坯垒起一米多高支撑着。树枝上挂许多红布条,小红说这是许愿树,人一旦有欲求,拿根红绳绑在树上,树就会保佑他(她)心想事成。畅莉看到红布条有新有旧,有高有低,均随风摆着,把树衬托得喜气洋洋。再走又看到一棵檀木,通体黝黑,硬得像铁,正巧有个老人家靠在树身上抽烟,说他一出生树就是这个模样,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反正一直没变。畅莉知道檀木是南方种类,北方水土并不适应它,可瞧它长得这么理直气壮,只得为自己知识的贫瘠而叹喟。接着她看到更多树,枣树、杏树、梨树、桃树……分散着,各据一方。她陶醉在清香里,拿手机拍完这棵拍那棵,拍完树根拍树身,拍完整体拍局部。这时太阳出来了,五月的太阳一露脸就灼人,满地的雨就潮起来,潮成一股热浪,扑脸也扑眼。
小红说:“去我家吧,不到五十米就到了。”
畅莉举目四望,附近平坦坦的,有树有庄稼,都披着绿,深深浅浅地飘摇,铺天盖地的,偶尔团簇一点红,一点白,一点黄,一点粉,恰似那点睛之笔,活泛了整个村子。独不见房屋,一片瓦没有,一块砖没有,一个木窗格子没有,她家在哪里?
她疑虑着,随小红亦步亦趋,很快便到得一处地方。原来她家的窑洞修在地下,是从平地向下挖了七八米,在地下建起一个四合院子。院子方方正正,长宽都有十几米,东、西、北都是三孔窑洞,南边则只有两孔,东南角洞开一条两米宽的弧道,弯弯曲曲通达地面。畅莉在小红的指引下,绕了一条铺着煤渣的硬邦邦的土路,将进到院子,竟看到洞口被紫色的花瀑遮蔽。原来门洞左右各长着一株粗约茶碗的紫藤树,一根根藤蔓有拇指粗,两下里生长缠绕,就粘在了一起,垂下紫色的花。畅莉一脚踏入这浪漫的门洞,就被这个院子深深吸引。
院里有树、有花、有菜,按功能划分了区域。靠近正窑一米的地方,种一排蔷薇,攀爬着,顺着撑起的竹竿,将嫩粉的花爬满窑面;西面有花砖垒起的菜园,靠南长一棵梨树,靠北长一棵李树,中间一畦一畦的菜,有的覆着薄膜,有的嫩了芽尖,都才长出辣椒、西红柿、黄瓜的形状,韭菜和香葱却早已秀丽着,把身躯挺直了一尺有余;院东是一条用石子、煤渣、砖块铺成的小径,故意做出曲度,让一簇簇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活绿绿的,娇嫩嫩的。
小红的母亲早从窑里出来,红袄黑裤,绣花鞋,梳条油亮的马尾辫,直冲她们笑。“妈,这是县里来的畅莉姐。”小红拉着畅莉朝正中间的窑里走。窑洞开有三尺见方的窗户,窗格子上糊白色麻纸,贴一组剪纸:正中福字,两边各一登梅喜鹊,栩栩如生,扇着翅子要飞。从两扇对开木门走进去,直对窑楦,窑楦上白底黑纸,间杂金银纸反光,竟是一组苹果生产流程的剪影画,疏花疏果套袋下袋、施肥打药、采摘丰收,背景可见三轮车、摩托车、小轿车、新平房,是新农村新产业的场景。进门右手一盘丈二大炕,南接窗户,北连灶台,铺着写满福字的花油布。炕对面摆着写字台、案几、被柜,均草绿色,手绘着红红绿绿的图案,细看,有梅兰竹菊、松鹤延年、才子佳人,都纤毫毕现。墙上三个大镜框,中间一面镜子,左右都是照片,小红一一指给畅莉看:“我爸都不在十年了,全凭我妈呢。我妈叫李大花,大家都叫她花,花妹,花姐,花姨,花婆,哈哈哈,全是花。”
花姨早端了苹果、核桃、红枣、瓜子摆上炕桌,催促二人:“快脱鞋上炕。”两人便脱了鞋上炕,畅莉练过瑜珈,腿盘得好看,小红很是艳羡。花姨问小红:“你这姐从市里来,咋不是支书主任陪,让你陪?”小红说:“妈,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男女授受不亲。”回头问畅莉,“姐,我们说话你能懂吧?”畅莉说:“能懂,我就是邻县人,说话跟你们差不多。”两个人在炕上说说笑笑,畅莉便知道,小红比她小七岁,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才回到村里,说是当计生员,更主要的反倒是打杂。畅莉到窑垣村当第一书记,书记说就让小红陪着,全是女的,小红还机灵。
说话间,花姨把饭端上来,老虎菜、西红柿鸡蛋,一人一碗猪肉“钴累”,一碗拌汤,看起来色香味俱全,挺惹人食欲,畅莉忙推辞,到底推不过,也就灵机一动,提出一个月五百块钱,吃住都跟小红一起。
畅莉连夜就把行李搬过来。
聊了一夜,畅莉知道了村里原来有七十多座这样的院子,新农村建成以后,人们搬进平房,有很多地方废弃了,被推平复耕,现存仅剩五座,都住着老弱。花姨家的,被叫做“三号地窑院”。
二
畅莉和小红互为影子,不论白天黑夜工作休闲都在一起,她们东家出西家进,没几天工夫,就把全村的情况基本摸清了。窑垣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村179户,504口人,总耕地面积的85%栽种着苹果树,亩产值8000元,远超其他县区。按理说,这个村不应该有贫困户,只要有手有脚,随便管理几亩果园,都能过上好日子。畅莉见到的贫困户都有特殊原因,比如一号地窑院的黑平安,守着瘫痪老婆过了十七年;比如广场西三排中间的黑敖善,三个孩子都在上大学,开支很大;比如残疾人黑小立,坐在轮椅上就是个肉墩子。可黑吉荣却是唯一的另类。畅莉带着小红才走进他家院子时,就被屋里的大呼小叫震惊,声浪中有男有女,仿佛一扇门后有另一个窑垣村。踌躇间,听到小红低声骂:“坏窝子、臭窝子。”这时门打开了,一个大汉黑塔样从门里挤出来:“呀呀,稀客呀,是第一书记嘛。”黑吉荣一边起门帘,一边侧了身子,放她们进去。畅莉随即惊呆了。
下午畅莉找支书汇报:“黑吉荣家总共有七张麻将桌,打麻将的二十八个人,看的倒有八十二个人。书记你是不知道,那屋里乌烟瘴气的……”
“我怎么不知道?”支书说,“我有时也会去打几把,几毛几块的输赢,纯属娱乐嘛。”说着径自端了水杯离开了。
办公室里还坐着主任、副主任、会计、办事员,都一副特别忙碌的样子,不去对接畅莉的诧异。
晚上小红跟畅莉说起黑吉荣:“他就不走正道,你去他家果园看看,草比树高,脚都没地方踩。别人剪枝整形、疏花套袋、施肥锄草呢,他却嫌累,啥都不干,到下苹果时,就跟村里哭恓惶。你还别说,人家是贫困户,低保、扶贫、救济,一样不缺,样样享受……”
“人还是要走正道,光想凭空发财,长久不了。”花姨说。她在灯下绘花样,是村里的待嫁女子要绣鞋垫。她先拿只鞋垫上下左右打量比画,然后用铅笔一枝一叶、一花一鸟地画上去,画完一只又一只,一双跟一双都不一样。女子们拿到这花样,就要配上七彩丝线,用心缝制,在新婚那日的仪式上,做母亲的要把它们摆出来,和核桃、红枣、桂圆一起,摆成心形或者圆形,接受众乡邻的点评,也被摄像永远定格。
畅莉手里也拿了一只学着绣,花样是花姨特意给她做的:男孩正在亲吻女孩,两人头顶上一树梅花开得正艳。花姨管它叫相思,还把两个字画在脚后跟。花姨说鞋垫垫在男人的脚底,就能时时刻刻牵着他的心。到了窑垣村以后的漫长的夜里,畅莉就总是一边跟花姨小红谈天说地,一边绣着鞋垫想丈夫刘峰。作律师的刘峰支持她当第一书记,可他不知道,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想起支书轻蔑的一瞥,想起黑吉荣家里那一阵高于一阵的喧嚣,想起临行前组织部长专门找她谈话,让她为农村经济社会发展发挥作用,畅莉没心情绣鞋垫了,她说:“我要去找支书说清楚,黑吉荣家是赌博窝点,他必须管。他不管,我就报警让警察管。”
“警察才不管呢,”花姨说,“他为什么敢开赌场,为什么年年能当低保户,还不是有人给他撑腰?”
“他开赌场抽头挣钱呢,还当低保户?”
“谁能惹下他呀,”小红抢着说,“平安爷、敖善叔、小立叔,够困难吧,还是一年一年轮着当低保户呢,你看我家也困难吧,可一回都没当过。可人家就年年都是,要是不给他评,支书主任家都能让他拆了。”
畅莉想起刘峰说过农村低保有“人情保”“关系保”“错保”“漏保”,觉得胸口憋闷,她跳下炕,拉开门走出去。五月的夜还有些清凉,蔷薇花的香味弥漫在整个院子,风在随性穿行,梨李的叶子哗哗作响。她趿着拖鞋,在小径上一连走了几个来回。
第二天一大早,畅莉就骑自行车去乡政府。乡党委王书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汇同有关部门尽快解决。”接着又说,“年轻人干工作就是认真,有激情,值得我们学习……”
畅莉有点摸不着头脑,觉得王书记的话太光滑了,滑得她找不到一个点切入,滑得像说了又像没说,她听了又像没听。她蹬着车子回村时,有些气恼。乡间公路,窄窄一条,仿似通向遥远,通向天边。
这时风急起来,树叶哗哗吵闹,形成巨大的声浪。畅莉在自行车上摇晃,觉得两只车轮根本不受控制,跟了风的节奏,像醉汉般疯狂。她跳下来,紧紧夹住车把倚扶它前行,人跟车子一起左摇右晃。风不停,雨紧跟着就来,雨滴铜钱般砸在路上。畅莉被雨袭打着,衣衫全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她举目四望,灰蒙蒙的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个人。她迎着风雨,沿着漫无边际的乡间路,一步步朝前挪行。
等畅莉终于回到三号地窑院,竟没有看到一个人。这个她平时一进门就能听到人声的院子,只有风声雨声和叶子的哗啦声。她根本没想到,此时花姨正经历她一生当中最大的劫难……
三
花姨是晌午从果园回家时遇到黑吉荣的。黑吉荣敞着胸,站在巷口,左手一只鸡腿,右手一瓶啤酒,看到她就远远地招呼:“花嫂子,来陪我喝酒……”
花姨边走边说:“你这日子滋润呢,就不能把欠我家那点钱还了吗?”
“钱?”黑吉荣扬了一下鸡腿笑道,“都多少年了,花嫂子还记得呀。”
“可不呢,钱是你同红他爸借的,他爸下世都十年了呢。”
“你等着!”黑吉荣摞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了。
等花姨走进地窑院,小红告诉她,黑吉荣的电话比她先到家,让她去拿钱,还说了,最好中午一点半以前去,要不他手里的钱就给别人了。过去的十年里,花姨跟黑吉荣要这一千块钱不下一百次,他要么不承认,要么打个哈哈掩饰过去,今天要还她钱,简直让她激动了。
畅莉在路上被风逼下自行车的时候,花姨刚走进黑吉荣的院子。她推门推不开,门紧关着,从窗玻璃上看进去,黑吉荣一家正围着茶几吃饭。她就隔着窗子朝他喊:“吉荣,你这是啥意思嘛?让我来拿钱呢,倒把门关着不让我进。”
门吱呀一声便开了,黑吉荣像股风一样旋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我让你要,我让你要,”一边喊一边踢她,把她像沙袋一样踢翻几个来回。这时雨下起来了,黑吉荣“嘭”一声把院门关了,“嘭”一声又把房门关了。雨铺天盖地,很快在花姨身边涌起小溪,她想站起来,身上却疼得没法动。她喊“救命”,风声雨声吞噬了她微弱的声音。她爬在地上,觉得天地一齐朝她挤压,她被挤成了尘埃,被风裹挟着,融进雨流,顺着那条水路一直流进虚无。
畅莉比花姨更早见到警察。小红左等右等等不回母亲,就打电话让她哥去看。小鹏敲不开大门,从缝隙里看到母亲倒在地上,被雨水击打着。他大声呼叫,狠劲捶门,准备拿石头砸时,门开了。邻居们闻讯围簇过来,看着小鹏从雨水中将母亲抱起。花姨软绵绵的,没有动静。他们小声议论,有人背着黑吉荣,悄悄拨打了110。畅莉回到地窑院时,小红刚走,她紧跟着来到新村,从聚在小广场议论的村民口中知道了大概。这时警笛由远及近,戛然停在人前。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警察的问讯。畅莉看到黑吉荣在大门前闪了一下,极快地缩回去了。她和警察一起走过去。
畅莉不相信黑吉荣的话,不相信花姨会拿着棍子打上门来,不相信他是因为和花姨争执才失手将她推倒,不相信他要拉花姨起来而花姨死活不肯。但花姨一直昏迷,从乡镇卫生院到县医院,从县医院到市医院,她被诊断为腰椎L1、L2椎体压缩性骨折,头、腰部软组织损伤。
畅莉摸着花姨的手,摸着一颗颗硬茧在掌心的突出,摸着硬砂纸般粗糙的纹理,摸着肌肤上的青色血管,一遍遍问自己,乡村到底怎么啦?小红在给母亲擦拭身体时发现母亲的眼角溢出一行泪来,她知道母亲醒来了,可是一醒来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悲伤,陷入迷茫,陷入绝望。畅莉扶花姨起来,发现她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必须凭借拐杖才能站立,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像被抽走了全部水分。
“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人心?”这是花姨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这时,畅莉和小红同时听到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听到花姨胸腔里发出的长叹在钟声的间隙回响。她们扶她起来时,发现她灰白的眼珠毫无神采,像清冷的灰烬。
花姨出院那天,事情也有了结果。警察处理的结果是:借款没有证据证明,不予认可,双方争执中造成一方身体损伤,由另一方给付800元作为补偿,双方不得再行纠缠。
“光医药费就花了一万多呢。”小红气愤地说。
调解书在花姨手中翻来覆去,畅莉听到她一连声地叹气。
那天晚上,畅莉和刘峰通电话时破例没说“我想你”“我爱你”,她说:“刘峰,为什么乡村跟我们那时候不同了呢?黑的不黑,白的不白。”她听出他的沉吟,听出他的犹疑,终于听到他说:“不行做个伤情鉴定吧,以备提起刑事诉讼。”
畅莉把诉讼的事告诉花姨时,花姨眼里亮起一点光,又极快地熄灭了。“不顶事的,”她说,“他亲戚当官哩。”
“当官怎么啦,打了人就白打?”小红从花姨手里夺过调解书,撕得粉碎,顺手填入灶火。火舌极快地卷入,扑出几星黑色的灰烬,纷飞两三秒后,颓软下去,落在地面。
四
畅莉又一次怀疑自己只是摆设。乡里王书记来窑垣村督办脱贫攻坚建档立卡工作,支书汇报:“为确保建档立卡工作有序推进,我们坚持统一标准、全面调查,实事求是、科学识别,包户负责、分类指导,严格程序、公开公正四项基本原则,采取农户申请、村委会进村入户调查、逐户计算人均纯收入等工作方法,做到摸排全面,调查翔实,登记准确,定性合理,阳光识别。”
他翕动着嘴巴,把这些认真斟酌好的词句吐出来时,双手微抬,眉头紧蹙,脑袋有节奏地轻摆,呈现出一种庄严神情,说完以上一段话以后,他端起水杯轻抿一口,同时左右环顾,接着又说:“我们严把‘报—查—评—审—批’五个环节,成立了由第一书记、村干部、党员、村民代表等为成员的民主评议小组,并进行了为期七天的公示,共评选出十一户建档立卡贫困户。”
黑吉荣在列,没有任何悬念。而且很显然,王书记并不怀疑这个汇报有水分,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黑吉荣,就是畅莉曾向他提及的设赌抽头牟利的那个黑吉荣。他的笑泛滥在脸上:“干得好,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打赢这场脱贫攻坚伟大战役。”
畅莉没有鼓掌,她觉得烦闷,觉得窑垣村呈现给她的,只是精心设计的表相,她没有能力破开这团浑圆,将黑白归类到黑白的阵营。她走出村委会,从黑吉荣家里传出来的喧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刺耳,顽固地缠绕在她耳边,令她没有丝毫办法排解。
她没找到小红。适才在会场最后一次添水是一个小时前,小红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在广场等你。”可此时广场上只有几个孩子在爷爷奶奶的注视下蹒跚着,将健身器械扳弄、摇晃,伴着叮当的响声手舞足蹈。畅莉打电话给小红,手机关机,打回地窑院,听见花姨哭着说:“她在家。”
原来小红在会场上忽然接到电话,要她去取复议调解书。畅莉难以想象,派出所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案——小红拿回来的复议调解书,和她亲手撕掉的那份,条款一模一样,更出人意料的是,小红在取回调解书的路上,遭到几个混混的恐吓。畅莉从小红的哽咽里,还原着当时的情景,她下意识地断定,几个混混一定是黑吉荣找的。
“明天就去做伤情鉴定!”畅莉几乎嘶吼着,她没有办法掩饰愤怒。
第二天,畅莉和花姨一家来到市司法鉴定中心,被告知必须由立案派出所出具委托证明。
可是派出所认为,他们的纠纷已经调解结案,再要求鉴定,不符合规定,因而拒绝出具委托书。
事情再次陷入黑洞。无望之际,畅莉求助作律师的丈夫,然而即使不是面对面,畅莉也能想象出刘峰的表情,他惯于职业理性,惯于职业权衡,当他毫无意外地说出“不开就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时,她几乎是暴跳着将不满传递给他:“你像律师吗?你的正义呢,你的良知呢,你不相信法律吗?你在助纣为虐!”
他没有长篇大论,没有阐述法治和人治,只道了“晚安”就挂断电话。
那一刻,畅莉觉得被无边的黑暗笼罩,觉得她和花姨一家都被密封在地窑院,举步维艰。她回头望着花姨,花姨站在月下的蔷薇花中,佝着的背让她像棵枯树。
花姨天一亮就去上访了。她不让畅莉陪,不让小鹏陪,不让小红陪,独自一人踏上上访路。当她拄着拐杖,揣着上访材料,第三次走进县委大院时,派出所所长张勇找到了畅莉。“快劝劝吧,”他说,“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
“她没想闹事,她只想要回自己的钱。”
“她要钱,就让黑吉荣把钱还她,不就行了吗?”
“可她被打骨折了,失去劳动能力了,再也站不直了,再也走不快了。”
“那她上访能让她回去吗,能让她站直走快吗?”
畅莉含泪看着张勇咄咄逼人:“怎么可以这么冷漠?”“如果花姨是你的亲人呢,是你的妈妈,是你的姐姐,是你的妻子,你还会这么无动于衷吗?”
五
畅莉对花姨的悲哀感同身受,第一次接到通知让去鉴定,是事发五个月之后。电话响起时,畅莉清楚地看到,豆大的泪珠挂在花姨眼角。好长时间了,她和小红都不忍触碰花姨的疼痛,可那疼痛就长在她们眼里,任花姨怎么假装坚强,把笑挂在脸上,她们都知道,那是戳在地窑院的一根利刺,时日越长,越让她们疼痛和难堪。
小红摁了免提,一个男子的例行公事般的声音响起:“是李大花吗?我们领导安排了,明天带你去鉴定,早上九点前一定要到派出所来,记得把病历带上。还有,安排鉴定以后,可就不能再上访了啊。”
花姨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幅度大了些,她抚住腰的右手和腰一起颤抖。
地窑院难得活跃起来,花姨重新拿起剪子,剪了两幅望春图,看着小红把旧的揭下来,把新的贴上去。她们都热忱地等待着,相信期盼的结果会水到渠成。花姨被黑吉荣打得住了院这件事,有医院的病历证明,有村里人的证言证明,走司法程序只差这一纸鉴定。畅莉悄悄联系了她的律师同学,只待刑事诉讼一启动,对方就接受花姨的委托代理,最大程度地维护她的合法权益。
她们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结果。那是一个阴雨的午后,张勇和民警的脚步声穿刺地窑院的寂静,“鉴定结果出来了,先交一千块钱鉴定费。”花姨从柜子里颤巍巍拿钱的时候,一股风旋着吹进来,使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着张勇手里那张对折起来的白色纸张。那时她尚不知道,正规的医学鉴定都会出具正式的书面鉴定报告,里面的内容十分详尽,措词非常规范。她当然也没敢想象,身着警服的张勇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从县里到市里到省里。
除了第一次鉴定是县级,第二次是市级,第三次是省级之外,花姨接受的三次鉴定,流程都极其相似:被电话通知去做鉴定,被带去鉴定中心检查,留下病历复印件,等待结果。然后被喝令掏出租车费、汽油钱和一千、两千、三千逐次增加的鉴定费。
可三次无一例外,陈旧性伤情的结论只潦草写在一张白纸上,没有出具正式的书面鉴定报告。
“我这条老命,就搭在这口气上。”花姨又拄起拐杖,把更多的上访材料投向更多的地方。
畅莉将进展说给刘峰时,他越来越多地沉默,偶尔表态,就是让她们忍耐。这些话畅莉不爱听,她不信这个邪。
她坚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花姨一定能给自己讨回公道。所以尽管花姨递出的近百份材料都以同样的方式石沉大海,她还是怀着虔诚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帮花姨整理,动用全部智慧使它感情充沛、条理清晰。
六
小鹏出事那天,县委派驻的脱贫攻坚队进驻窑垣村,对十一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实行定点结对精准帮扶,畅莉联系的是黑吉荣。她几乎在支书张嘴之前就猜到这个结果,黑吉荣是难缠户,谁摊上他谁倒霉,正好她也没那么恭顺。她没想逃避,甚至假装没有察觉支书在念完名单之后就静待她去声讨,假装没有看出他在反复斟酌那些他早就准备好的托辞。她第一时间去了黑吉荣家,掀起门帘将烟雾放出房间时,黑吉荣迎出来,从她手里抽走门帘,冷冷地说:
“畅书记,视察工作?”
畅莉扬了扬手中的《脱贫明白卡》:“你家里有七张麻将桌,每天能抽不少钱吧?”
黑吉荣笑了:“就是娱乐娱乐,不抽钱。”
“是吗?”畅莉走进房间,将《明白卡》张贴到他家墙上。
那时,小鹏刚把自来水管搭进三轮车厢的水罐,接着精心调配农药,要按一定比例稀释。等水灌满了,他盖上盖子,拿起启动杆,半蹲在地,360 度旋转,三轮车“突突突”吼起来,屁股后头冒起一股子黑烟,他坐上驾驶座,把它开进果园去。
果园很静,果树才努出几星绿色的毛茸茸的芽尖,地上还有一星两星薄薄的残雪。是刚开春,万物复苏的时候。小鹏跳下车,把水管拉出来,准备站上三轮车斗,喷洒农药。突然,有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钳住他的双臂,另一个人冲出来,朝着他头面就是一拳,接着又“嘭嘭嘭嘭”连击四拳。脸火辣辣地疼,眼睛瞬间肿得睁不开,小鹏身子软下去,又被提溜起来,他变成了一只沙袋,承载了拳脚,最后还承载了几口浓稠的唾沫和一泡浑浊的尿。整个过程中,小鹏只清晰听到那句话:“让你们再举报!”
小鹏在果园躺了很久,才挣扎起来。月亮已经高悬在地窑院,几颗星子散落在周边,花姨在炕头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呻吟。电话急切地响起来,小红从嫂子的声音里听出焦急担忧。
焦急地赶到小鹏家后,畅莉看到小鹏鼻青脸肿,鼻骨骨折,左右眼眶骨折。
小鹏的事再次给畅莉极大震撼,她连夜写了材料送到乡里、县里。没几天,乡里有了回话,让花姨去一趟乡政府。
此时地窑院生起荒败。菜园子里,去年的西红柿架子、辣椒秧子、豆角蔓子,干枯枯地立着,或伏着,地膜破损了,一角一角飞起来,挂在窑面的酸枣刺上、梨李的枝杈上,散落在院子的角落里、门板的锁环上。多年生的蔷薇和紫藤没作修整,新的枝芽羞答答从旧枝里挤出来,身形瘦弱。野草却从各处蹿出来,长势凶猛。
看着地窑院的荒败,畅莉很不是滋味,然而乡里的处理方式更让她五味杂陈。
“给你家六口人都办低保,以后不要再闹了。”这是王书记代表乡里给的结果。
回到地窑院,花姨和小红算了算:“一个人一年三千,三六一万八。”
“这已不单是钱的事,”畅莉说,“如果算钱的话,黑吉荣欠你是一千,医疗费一万六,其他费用一万块,给你三万块你心安吗?你身上的伤痛呢,小红被威胁,小鹏被殴打,这些能用钱算吗?”
花姨和小红都沉默不语。这天下班以后,畅莉被支书叫住:“小红家的事,你不要多管。你是咱们的第一书记,老给党委政府添麻烦,对你的前途不太好。”
畅莉看着他从村委会出门,朝东走几步拐进黑吉荣的院子。
正当畅莉无比苦恼时,那天晚上,刘峰专门从市里赶过来,看到畅莉盘腿坐在土炕上,像从小长在这里一样。他心疼地发现,她瘦了一圈,黑了许多。刘峰看出,畅莉像石头,而花姨却像棉花,恭顺地承接一切。
地窑院的夜有点清凉,刘峰忍不住上前拥住瑟瑟发抖的畅莉,把下巴抵在她头上,轻声说:“检察院已经立案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七
花姨一家接受了乡里的低保,三号地窑院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轨道,可是畅莉却始终有骨鲠在喉的感觉,无法释怀。这天她正整理扶贫资料时,黑吉荣打过电话来:“畅书记,你得帮我呀。”
她赶到才发现,黑吉荣家的果园被草锈实了,窄窄木栅门打开以后,从中蹿出三尺高的蒿草,人走过去两条腿就被吞没了。黑吉荣拿一把镰,站在门前等她。
“我是你的帮扶对象啊,”黑吉荣说,“明白卡上写着呢,有困难就找你。”
黑吉荣吐了几个烟圈,挑衅地看着她。她没打算帮黑吉荣清理果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听到黑吉荣在身后叫嚣:“你不帮我违反纪律,我要去告你。”
畅莉在前头走,黑吉荣撵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喊:“驻村干部不能搞官僚!扶贫就是帮助贫户困解决实际困难!扶贫不能只喊口号!要把扶贫落实到行动上!”他走几步喊一句,像念戏文。
村口老槐树下,聚着几个八十多岁的老婆老汉,一个老婆婆说:“自己的光景自己过,谁也帮不了谁。”
“你说错了,”黑吉荣说,“我现在是贫困户,国家要帮我脱贫呢,出钱出力出政策,畅书记,你说是不是?”
这时村喇叭响开了,说县委派来调查组,要村干部回村委会开会。
调查组进驻窑垣村,畅莉暗生喜悦,她早做好了与黑吉荣斗争的准备,调查组的到来,更添了她的勇气。
贫困户黑吉荣告了畅莉一状:“她什么都不干,不出钱,不出力,不出对策,我的贫穷,不是填几张表说几句话就能脱的。”
周杰组长拿捏着对待黑吉荣的态度,当他将大致情况了解后,下定决心:“我来帮扶你,行吗?”
黑吉荣点头表示同意时,畅莉如释重负,却又暗生疑窦,周杰组长要怎么做?
周杰接过黑吉荣递过来的烟,二话不说就跟他去了果园:“这果园哪还是个果园,推了算了。”说着就把电话打出去,“你马上给我调一辆推土机来。”
黑吉荣吃不透这句话的真假,他的果园一共五亩,管理好的话,年均收入三四万不成问题,他揣测工作队长在故意跟他置气。假使这样的话,他就不能太早服软,得拿出点对待支书主任的气势来,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来,他还得让周杰知道,这座果园的所有权管理权都在他,如果未经他同意就随意处置,将是调查组的一大污点,他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周杰扭头对畅莉说:“县委对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视,特意嘱咐我一定把事情彻查清楚,还老百姓个‘黑白分明’。”
黑吉荣便有点心虚,他极快地分析了一番,悄悄给县里工作的亲戚打了个电话,遭到“不要没事找事”的怒诉时,他觉得后背飕的一下凉了一截。
黑吉荣软了脊梁,说不用领导费这么大劲,自己的事情自己办。三天后,小红看见黑吉荣雇了几个人,清除果园杂草,将果树剪枝修形,修整一新。现在,那果园能叫个果园了。
畅莉却总觉得不够畅快。
当晚,她约周杰组长来到三号地窑院。
那一夜,地窑院的灯亮了一宿。
八
调查组在窑垣村一呆就是十几天,然后在一个夜里悄无声息地撤走了。
窑垣村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大约半月后的一个晚上,三辆警车呼啸着驶进窑垣村,从车里跳下十几个民警迅速冲进黑吉荣家,把正在打麻将的二十个人喝令成一排,靠墙站立。民警把搜到的赌资排成三行四列啪啪啪拍照时,黑吉荣以头撞墙,被一个民警死死擒住。
比这个消息稍迟一点的,是张勇被查证其索贿受贿、徇私舞弊、以权谋私多达十四起,涉案金额一百余万元,派出所另外三名涉案民警同时被限制人身自由。
畅莉觉得坚硬的浑圆的黑暗被撬开一点隙缝,黑吉荣自然被清除出了贫困户队伍,村里的扶贫攻坚工作因而形势大好。
新来的乡党委刘书记召集了所有村的村干部和第一书记召开座谈会,挨个听取他们对乡村经济社会发展的看法,在听到畅莉的发言以后大为赞赏,几乎未及思索就同意畅莉去搞试点。跟以往不同,支书主任大打包票,表示全力支持。
那一刻,畅莉心生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欢喜,她甚至由此及彼地想到,打伤花姨的黑吉荣被抓了,弄虚作假的张勇也被抓了,用他们的“恶”来佐证花姨的“善”顺理成章。
“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吗?”畅莉问刘峰,并不指望他从法律的普遍性一致性正义性合理性来阐释,“那花姨的罪,就白受了吗?”
花姨在一个深夜喃喃自语:“只是一千块钱,怎么会引出这么多事?”
“到底是哪儿出了错?”花姨问畅莉。
畅莉把重心放在地窑院的打造上,仍然怀着赎罪的心理。她的愧疚犹如这个季节的绿意一样,总从各个最不经意的地方冒出头来,深深浅浅,顽强盘踞。
刘书记在花姨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来到地窑院,令畅莉和花姨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朝着花姨深深的鞠躬下去:“让你受委屈了。”
花姨惊得手足无措:“跟你无关。”
“以前无关,现在有关了。”刘书记像在说笑,又像在说一句肺腑之言,他一口气喝了一杯连翘水,朝门外看了一眼,说:
“我总觉得,地窑院的设计太厉害了。古人太有智慧了,遇到问题不局囿于这个问题,换个角度轻轻松松就解决了问题。这是大智慧啊。”
从那以后,三号地窑院,在畅莉心里,似乎成了教堂般的宫殿,一想起来就特别平静和安宁。
畅莉卸任第一书记,离开窑垣村时发了个朋友圈:窑垣村有座三号地窑院,开着农家乐,厨师叫花姨。
畅莉看看花姨在手机屏幕上笑。她想,花姨笑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