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洪
一
我做梦也想不到,时隔多年,冯二保居然还记着我,还能在这座繁华城市的水泥森林中,找到我们学院这个僻静的所在。门口保安电话说到那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时,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就告保安赶紧请他上来。我迫不及待地站到窗边,看到楼下那条林荫小道蜿蜒伸向远处的校门,伸向我记忆的深处。
那年,宝成一把就把我推进一个动人的传说,一条令我感到新鲜和脸热心跳的山曲子大河。
那个地方好美,峡谷中细细一线奔腾跳跃的黄河,倏然宽阔平展,绸缎般柔滑舒缓,传说中的巧娘滩绿树掩映,伸向河中,崖上一块立石,酷似一位临河远眺的姑娘。相传,这是一个苦盼恋人驾船归来的年轻女子,名叫巧娘,因终日守候始终没有盼回恋人,遂化为石像。日后人们为她的真情感动,在此建庙取名巧娘庙,此地亦叫巧娘滩。据说巧娘庙很灵,扳船汉行船弄险,庄家汉祈雨避洪,女人们求子求福都能遂愿。
巧娘和偶遇的“毛眼眼”,还有老曲的闺女海红,在我脑中就盘桓重叠,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宝成说,老曲是河湾山曲第一人,早年北京专家来收集民歌,他给唱了三天。老曲又好酒,喝畅快了才唱。就准备陪着喝烧酒,是那种把酒倒进碗点燃,用酒烫的酒。
老曲见到酒,摸着下巴呵呵直笑:“好东西,好东西。”冲窗外喊,“海红,海红。”听不见应声,就自语道,“这死女子,耳朵塞上驴毛哩。”
“来了来了,催命哩。”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挽着袖子,胳膊上沾满肥皂沫的女子推门进来。顿时我和宝成都愣住了,竟是中午那个“毛眼眼”。
中午路过峪口吃饭时碰见过,还有个小接触,她把宝成自带的油辣子当成饭馆的,端了就走。当时宝成踢踢我的腿,轻声说:“快看,毛眼眼。”我听说过,“毛眼眼”是当地对美貌女子眼睛的描述,但此前我怎么也想不出“毛眼眼”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看果然非同一般,柔软细密的眼睫毛黑黑的绒绒的,尤其是镶嵌在那张细白如瓷的脸上,衬得眼睛愈加黑白分明,清澈水灵。
海红也愣住了,“呀”了一声:“咋是你们?”
老曲诧异地看看我俩,又看看她:“你们认识?”
海红忽然捂住嘴笑弯了腰:“辣子。”
宝成就笑着把中午那段经历给老曲讲了一遍。老曲听得也有趣,笑指着海红说:“你个疯女子,尽出洋相。这是爹跟你说过的,地区文工团你宝成叔,这是军分区的高干事。”老曲介绍完,又对我俩说,“海红是我闺女,经常替她娘来照料我。叫她去弄些下酒的。”
“爹,伙房都把火封了。”
见海红为难,宝成连忙对老曲说:“别麻烦了,老哥哥,咱还是老规矩,干拧。”
老曲想了一下对海红说:“我那小房子里有腌的酸菜,捞上一碗,有几个白萝卜,你去洗一洗,碗和筷子都拿来。”又对我俩解释,“这县文化馆就我守着,一下班就都走了。”
“我这儿带着油辣子。”宝成把辣子罐蹾在炕桌上。
不一会儿酒菜碗筷都上了炕桌:半碗酸菜,几根胳膊粗的白萝卜,一瓶辣子,两瓶酒。这应该是我一生中参加过的最寒酸最简单,也是最别致的一顿酒席。
“海红,烫酒。”三人坐定,老曲喊海红来烫酒,“烧酒烧酒就要烫了喝,烫酒香,不伤胃。”
海红烫好酒,每人倒了半碗,对老曲说:“爹,我去洗衣服了。”又冲我俩点点头出了门。
“抱歉抱歉,这儿条件差,等日后咱回村里,让海红她娘好好弄几个菜招待你们。”
酸菜辣子萝卜下酒,喝得我们浑身冒汗,却也十分舒爽。老曲和宝成叙着往事旧情和地区文艺界的趣事,聊得很热闹。
“曲馆长,我们这次来河湾搞节目,想在山曲上做做文章,你看行不行?”我忍不住引出了正题,“老哥哥,小高原先是军区文工团作曲的,刚调到军分区,这回全省民兵汇演,咱们军分区可指望他拿奖哩,对他前途影响很大,你可要帮忙啊!”
“你打算在山曲上作个什么文章?”
“我还没有想成熟,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首传唱最广、最有特色的山曲让我先熟悉体会一下?”
“山曲曲本是肚肚里生,心里头有甚就唱甚。”老曲思索着说,“这流传了一千多年、多的数也数不清的山曲,一下让我挑还真是不好说。”
“我看,老哥哥你干脆就给唱上两曲吧,说什么也不如听你唱有感觉,听你唱一回我就感动一回。”
“是啊,曲馆长,你就给唱唱吧,让我们现场体会一下。”
“那就唱个扳船调吧。”老曲抹抹嘴,往炕里头靠靠,长吸一口气唱起来。
跑河路的哥哥走天险,
脚踏那个船沿我命交天。
三尖子那打浪真(呀)难破,
船到那个龙口我心难过。
吃饭的那人儿走鬼路,
什么人留下个跑河路。
老曲高亢颤抖,略显沙哑的嗓音,底气十足,冲天而起,揉进了丰富的表情变化,快慢强弱反差巨大,歌声像在和迎头打来的巨浪、呼啸的河风缠斗嬉戏,互为一体。随着老曲身子微微晃动,房子晃起来了,炕桌晃起来了,连酒瓶和碗筷也晃起来了,就像坐在颠簸的船上。刚才那个慈眉善目、谈笑风生的老馆长不见了,风浪中只有一位饱经风霜的扳船汉,从那微眯的的眼里,我看到的是坚毅和迷离……
如果没有奔腾的河,没有翻滚的浪,没有风浪中的船,没有扳船汉搏击风浪的经历,能有这种山曲和唱山曲的嗓子吗?我默默体会着,心想老曲在唱的过程中周身所焕发出的气场,他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歌本身,是在表达一种生命和生存状态,而这正是我隐隐觉察、试图寻找,并渴望在这次创作中能够得以表现,却没有完全想清楚、抓得住的东西。
“哎,发什么愣,你可是说了要陪老哥哥喝到底的。”宝成提醒我。
“喝,能听到这么好的山曲,就是喝醉也值得。”我大大喝了一口。
“唉!我这嗓音不行,说实话,这山曲呀,还是女子们唱的酸曲子好听。”
“酸曲子?”我不太理解。
“就是情歌。”宝成给我解释。
“老山曲大部分是情歌,前几年上头批得狠,词里也确实有些淫词烂调,闹得人们都不敢唱了。其实真正好的山曲,虽然尽是些哥哥呀妹妹呀,但也都是真情实感,曲调优美的。”老曲说得很真挚。
“曲馆长,你就给唱两段酸曲吧。”我恳求道。
“我唱那不好听,叫海红给你们唱唱。”
“海红也能唱?”我俩一阵惊喜。
“这孩子天生就是唱歌的料,嗓音好,山曲唱得有味道,是雀儿坡宣传队的台柱子。”
“她在雀儿坡?真巧,这次我们选的也是雀儿坡,不过是民兵宣传队。”
“一回事,就是冯校长的那支队伍,他经常来这儿,老熟人了。”他又对宝成道,“哎,礼言和你也认识。”
“喝过几次酒,尽耍奸。”
“是有些小心眼儿,比较刻薄,不过算个有本事的人,也肯钻研,如今头衔多哩,校长、队长、艺术指导、政协委员。”说到这儿,老曲狡黠地一笑,笑罢向屋外唤道,“海红,海红。”
“爹,什么事又唤我?”海红进来问。
“你给唱唱歌吧,这两个老师是搞创作的,想听听地道的山曲子。”
“唱哪个?”海红倒也大方,一点儿不忸怩,扑闪着毛眼眼问老曲。
“唱个酸曲吧,就那个《留下一眼瞭哥哥》。”
“爹。”海红红下脸轻喊了一声。
“没关系,他们就是想听听原汁原味的山曲,马上就要去雀儿坡帮你们创作排练参加全省汇演的节目。”
“啊,你们就是分区来指导节目的?冯校长前几天就安排我们准备了。”海红高兴地说。
“已经开始准备了?”
“可不,冯校长好重视呢。”
“海红,你先给唱唱吧,高干事还没听过地道的山曲子呢。”宝成说。
“好吧,就按我爹说的唱吧。”海红犹豫一下答应了,抻抻衣服,站到了屋子中间。
三眼眼(了哟那)玻璃(了哟嗬)两眼眼(来)遮,
留下(了哟那)一眼眼(哟嗬)瞭哥(唻)哥。
扳住(了哟那)窗棂(了哟嗬)擦窗(唻)台,
咱瞭(了哟那)哥哥(了哟那)驾哪里(哟)来。
清亮飘逸带着山野气息的歌声,竟然产生了生动的视觉效果,在狭小凌乱、灯光昏暗的屋里,骤然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色彩,那格没遮住的窗玻璃后,现出一双多情的“毛眼眼”。
海红对每个音符,每个颤音、滑音以致拖腔小拐弯的处理都恰到好处,唱出了一个山村姑娘热切委婉细腻的心理。
曲调歌词演唱无不精彩,但更令我震撼和惊诧的是,她和老曲所共同具有的那种将山曲与整个生命融为一体的状态和气场。我觉得,那也许是他们除语言文字外的,另一套对生命、生活、生存状态的理解、体悟、表达的符号系统。
我一边听海红继续唱,一边遐想,对这次到底要搞一个什么样的作品,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宝成,这位小兄弟,你们在山曲上作什么文章,有个考虑没有?”海红唱完,老曲让她也坐在一边,和我们聊起正题。
宝成说:“这是分区的任务,高干事你说说吧。”
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脱口说:“我想先请教几个问题。曲馆长,你唱了一辈子山曲,你说山曲能流传上千年,这是为什么?”
老曲若有所思,没有回答。
“你说过,肚里有甚就唱甚,为什么是唱,而不是说?”
老曲说:“这个问题我也常思谋,说和唱最大的区别就是节奏。你看,一年四季,斗转星移,潮落潮涨,有没有节奏?风吹哩,鸟叫哩,虫鸣哩,有没有节奏?不要说人,连那些山呀水呀,高低快慢都是有节奏的,节奏是老天爷给万物的赏赐。说,是说事哩,唱,是唱心哩。”
“同样的山曲为什么有人能唱出味道,有人唱不出来?你说人们说的味道是什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山曲都是千百年间人和环境交融互动产生的,没有那个环境,滋养不出那个味道。”
我就想起刚才老曲唱扳船调的一幕。
老曲说完,用探究的眼光看着我:“哎呀,你这后生想得深哩,都是些正经问题。”
宝成拍拍我的肩膀:“兄弟,咱还要在河湾呆些日子哩,回头再和老哥哥探讨,你先说说你对作品的考虑。”
“我想以山曲为音乐主题,搞一个无伴奏混声民歌合唱,领唱的就用海红,歌词还没有想,反正有宝成坐镇,标题倒是先想了一个。我刚才看资料,巧娘滩的传说挺有诗意,我想用巧娘滩风情这个标题。”
“好!我觉得要再加一个副标题,人声魅音。”宝成抚掌叫好,补充道。
“这个……”老曲沉吟着没有回答。
“巧娘滩这个传说很美,知名度也高,一听就是咱河湾的,标题就有特色。我都想好了,就用海红当领唱。”
“海红。”老曲看看海红。
海红脸沉下来,把头扭开说:“我不。”
我和宝成对视一眼,不知哪儿触犯了她。
宝成说:“海红,你觉得哪里不合适,你说嘛,领唱可非你莫属。”
“你们非要演巧娘滩?”一直坐在旁边没言语的海红站了起来。
“是啊,这标题很美,也有特色。”我解释说。
“对不起,你们要演巧娘滩,我就不参加了。”海红夺门而去。
海红突然发火,弄得我和宝成面面相觑,十分难堪。老曲摇摇头苦笑着说:“这闺女和巧娘滩的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你们多谅解吧。”
“喝酒,喝酒。”宝成把酒给老曲倒上。
“我这闺女呀,从小惯的,不懂礼数。”
“没关系,没关系,可她为啥一提巧娘滩就不高兴?”我说。
“唉!她亲娘就是在巧娘滩死的。”老曲叹口气,喝了一大口酒沉默了。
“海红的工作,我试着做做,你们去雀儿坡后再到我家找我老婆,海红听她的。”
看看天色已晚,老曲也没再往下说的意思,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二
雀儿坡公社离县城不算太远,早晨出发,中午前就到了。县里提前打了电话,我们直接去了公社大院。
宣传队就在公社大院的活动室排练。我们一进院子,几个人迎出来,其中一个走在前面的,满脸堆笑,远远就伸出双手来:“是于老师和高干事吧?欢迎,欢迎。”
这人瘦高个,丝织T 恤,黑皮鞋,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带了一副茶色眼镜,衣着打扮,风度气质,显然不同于普通农民。我想这肯定是冯校长了,就迎上去说:“冯校长,冯委员,你好!”我选出最响亮的两个头衔称呼他。
他却脸色一沉,双手缩了回去:“就这么糟蹋人哩!”
怎么就忽然翻了脸,我一惊,再看他时,只见茶色镜片后面一只眼冷冰冰地盯着我,另一只眼却斜视着旁边,我顿时明白都是老曲那句调侃的“正斜委员”让我陷入尴尬。
“对不起,对不起,是高干事误会了,不是故意的,咱老熟人就不计较了。”宝成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给我解围。
我也满脸愧色地检讨:“怨我,怨我,是我太唐突了。”
冯校长脸色恢复了正常,挥挥手说:“不知者不为罪,走,队员们还等着哩。”
在坐满宣传队员的活动室,冯校长把我和宝成做了简要介绍,然后转身说:“你俩给讲几句吧?”
我推辞道:“于老师,于老师先说。”
看来宝成对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眨眨细长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这次来,首要任务是学习。河湾县是全国闻名的民歌之乡,雀儿坡公社宣传队又是咱们全地区最出色的宣传队,所以我们首先是向大家学习,向山曲专家冯老师学习。”
宝成这段吹捧把人们哄得眉开眼笑,冯校长脸上也云开雾散。
“这第二嘛,高干事和我,要在学习的基础上,在冯校长的指导下,力争创作出一个好作品,让我们的作品既能保持山曲子的老味道,又能体现出新水平。最后一条,就是经过我们的共同努力,确保我们的节目能够在这次汇演中拿奖,拿大奖,这奖要拿不回来,我们不仅交代不了分区,也丢了雀儿坡、丢了河湾县、丢了咱全地区的脸。”
我真佩服宝成,这个文艺界的老江湖,讲得谦逊、平和,但又不失“绵里藏针”。
“冯校长,这是要排新节目吧,咱们的《鱼水情深》就不上了?”一个坐在前排的后生问。
这是个眼睛挺大,看去挺精明的小伙子。
队员们七嘴八舌也议论开了。
什么《鱼水情深》?我是这个节目的总负责,我还没有安排,他们自己倒定了,对他们的自作主张我很不满,便压住心里的不快问:“谁让你们排的?”
冯校长赶紧解释:“我们也是好意,先找了个演出效果好,又是歌颂军民关系的小歌剧,提前做准备。你们要能写出更好的,咱就换嘛。”
“根本就不用换,《鱼水情深》本来就是获奖节目,大家也都练熟了,你们敢说,就能弄出个更好的?”有人说。
“是啊,谁敢说?”
“我就敢说。”宝成应道,“我们要创作的,肯定比这个好。那个小歌剧粗制滥造,就是显了个热闹,不好不好。”
底下一片嘘声。
“你这人也太不谦虚,你说人家不好,咋个不好?”一个后生站起来问。
“咋说话哩,不知道尊敬老师?坐下。”前排那个模样精明的小伙子呵斥道。
冯校长犀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射向宝成:“宝成啊,我倒是也想听听这个《鱼水情深》到底哪儿不好?”
我也感觉宝成轻易否定人家的作品,有些不合适,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宝成表情仍是风轻云淡,话却更难听了:“词儿不接地气,曲儿没有特色,写这个本子的人就是瞎胡对付嘛。”
活动室顿时议论纷纷,一片不满的嗡嗡声。冯校长啧啧嘴,一脸苦笑,似在替宝成羞愧。
那个精明的小伙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语气平和地说:“你也是个当老师的,不管作品怎样,背后把人家说得一钱不值,这也不对吧?”
“对,二保说的对,哪能这么个糟蹋节目,糟蹋人家作者?”
我才知道那个精明小伙子叫二保。
看着乱糟糟的场面,宝成莞尔一笑:“那个歌剧的本子是我写的。”
人们啊的一声都愣住了,活动室里变的寂静无声。宝成扫了大伙儿一眼,接着说:“那是去年“八·一”前,团里要完成慰问演出任务,让我两天弄出来的,我又正好感冒发烧,只能应付差事。这回不一样,我们有将近两个月的准备时间,而且高干事又是作曲高手,特别是我们就蹲在你们河湾这个民歌之乡的现场,你们说,搞出的东西能不比那个应付出来的歌剧强吗?”
宝成一席话把人们都震住了,我也暗笑,冯校长想抢个先手,却不料撞在宝成这个老江湖的枪口上。
宝成说完,我又简要把创作的大体思路给大家交代了一下,就准备散会了。
“二位老师,”二保态度恭敬地说,“还有个具体问题,就是我们的工分咋算?”
“这个问题大家不必担心,分区首长说过,这次经费由分区承担,你们记好工,到时候换算成钱,到分区报就行了。”
“从什么时候算起?”冯校长的一只眼盯着我。
我刚要开口,宝成悄悄拽了一下我的袖子,我却没有在意,随口应道:“以实计算吧,冯校长你安排好就行了。”
“好好,”冯校长脸上堆下笑来对大伙儿说,“听见了吧,工分不用操心,分区也不在乎这点儿经费,该记的都要给你们记上呢。”
“你咋不听我提醒?记工分的事可不简单,不要让人家把你装进去。”散了会,宝成对我说。
我满脑子装着作品的构思,也没多想,说:“以实计算,实报实销,分区赵主任给我交代过的。”
“唉,你这个后生。”宝成叹口气没再说。
我仍惦记着海红的事。这个民歌合唱,领唱是精华,也是作品的灵魂,而这领唱我又十分看好海红,所以必须找到她,做通她的工作。
下午,我和宝成去老曲家。
老曲的老伴儿慈眉善目,听说我们是老曲的朋友,对我俩非常热情,沏茶倒水,还端出一碗洗好的海红果。
宝成把我们昨天在老曲办公室的事给她说完,就问:“老嫂子,海红为啥一提巧娘滩就翻脸?”
老曲老伴儿叹口气:“这块儿伤疤本来不想揭,可你们要完成部队上的任务,又是老汉儿交代的,我就给你们从头说说。”
接下来,我们听到的是一段凄婉而令人心酸的往事。老曲老伴儿告诉我们,老曲就一个亲妹子,就是海红妈,早先老曲两口子和海红妈就住在巧娘滩。海红的父亲就是当年来河湾收集民歌那伙北京人里的一个,是音乐学院的老师。
“那人的模样我还记得,人长得精干,性格也开朗,经常到家里玩儿,没事就带着海红妈在黄河边拉手风琴、唱山曲,一来二去两人就偷偷好上了。”
老曲老伴儿顿了顿,接着说:“年代久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那傻妹子就怀上了。这是那伙儿人离开河湾后,她才悄悄告诉我的。还说那人和她已经商量好,回去准备准备就回来和她结婚。我听了又急又怕,心想这傻女子,天南地北离得那么远,一个在北京大学里当老师,一个是山里的农民妹子,户口、生活都是问题,根本就是胡闹。”
“冲动,太冲动!”宝成说。
“已经那样了,我也没办法,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吧。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那妹子收到那人一封信,说他有个特殊的工作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让她一定耐心等着他,一回北京就接她去结婚,就没有音信了。”
“后来呢,是骗了?”我问。
老曲老伴儿看了我一眼,说:“倒不是骗,是他让关起来了,是老汉到北京去寻人,在北京才打听到的。定了右派,已经判了两年劳教,发配到青海去了。可怜海红那孩子,自生下来就没见过她爹。”
“劳教期满,他应该能回来呀?”宝成说。
“唉,死了。青海湖里淹死的,有人说是不当心掉下去的,也有人说是他熬不住自己跳下去的。”
听到这儿,宝成和我唏嘘不已。
“我那妹子知道后,抱着孩子哭了三天,眼神痴痴地盯着黄河,念叨了三天,把海红留在家就投河自尽了。
“老嫂子,她念叨些啥你还记得吗?”宝成吁了口气轻声问。
“咋不记得?三天就是一句话,他在河里等我哩。”
“海红真可怜,父亲都没见过。”我叹道。
“海红是个苦命女子,没了爹妈不说,还要受风言风语的害,说她妈是个风流货,她是她妈在巧娘滩打伙计打下的野种,在巧娘滩跳河是不守妇道自找的。我和老汉就带她搬出了巧娘滩,一直当亲闺女养,也没给她讲全部实情。你们想想,她能不恨这巧娘滩吗?”
“她要早知道这些,心里恐怕会好受些。”宝成说。
“前几年不敢说,老汉和我直怕人们把她和她那右派老子牵连上,再受害,现在又怕她心里不好受,也就都没说。”
“现在她知道了吧?”我问。
“老汉全告诉她了,可怜她哭得眼红红的。”说着,老曲老伴儿声音哽咽了。
“老嫂子,这次演出,是部队交下的任务,缺了海红不行,还得麻烦你劝劝她。”陪着老曲老伴儿沉默了一会儿,宝成恳求道。
“尽量吧,我尽量让她去。”
从老曲家出来,感到海红的工作八成没有问题了,我心上卸下一块石头,但想到为了这件事把海红多年的伤疤揭开,又觉得有些愧疚。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宝成投入紧张的创作。我选了最有特点的几首山曲做素材,极力回想、寻找老曲和海红唱山曲时那种打动人心的感觉,努力进入到他们那套以山曲音乐为感觉感情承载的符号系统中品味、琢磨,并将其中的精华丰富为领唱,男女声合唱和混声四部合唱。我最得意的是,在这部作品里,我大着胆子,将一些最能表达人类感情,而此前罕被用作音乐材料的人声,如深重的叹息、嗡嗡的窃窃私语、压抑的轻笑和放声大笑都穿插在音乐段落中。宝成负责作词,对我的想法很赞赏,合作得非常愉快。
冯校长不时过来看看,见有写好的曲谱就拿走,说不能让大伙儿闲着,先去试着练练。
这天,我和宝成把最后的部分弄完,刚要歇一会儿,冯校长来找我们:“去看看我们排练吧,指导指导。”
“行,放松放松。”宝成伸了个懒腰对我说,“走。”
进了活动室,我吃了一惊,乐队已经支好了摊子,文场武场各据一边,扬琴、二胡、板胡、锣鼓铙钹都摆好阵势,俨然一副乡村戏班子的场面。
我刚要说话,宝成拉我一下,摇头制止了我。
“怎样,还像回事吧?我这个乐队,业余的,比不上你们的专业水平,可搞个伴奏什么的,上手就能用,比个县剧团的乐队倒也不差。”
“冯校长,你就别谦虚了,你吹枚全地区也是老大哩。”有人夸冯校长。
“吹枚就是吹笛子。”宝成轻声对我解释。
冯校长居中坐下,拿起竹笛放在唇边,目光左右扫视了一遍,说:“大家精神点儿,把新曲子先来一遍,让二位老师指导指导。”说完将头扬起,做个预备动作,然后把头潇洒地一甩,乐队奏了起来。
这伙农民乐手果然老到,吹拉弹拨,配合默契,不但把曲子奏得十分熟练,还在其中插花炫技,尤其是冯校长的笛子,随着旋律忽上忽下,滑抹吐颤,再加上锣鼓铙钹,搅动得整个乐队喧天舞地,热闹非凡。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把曲子演绎成这个样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得求助宝成:“咋办?”
宝成苦笑一下:“没办法。”
乐曲奏罢,乐手们脸上都是洋洋自得的表情,冯校长说:“二位老师见笑了,小打小闹,多指教,多指教。”语气谦恭,眼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
“不错不错,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乡村乐队,尤其是冯校长的枚,吹得真是有风格,有味道。”宝成竖起大拇指先夸赞了一番,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咱们这次是要搞一个无伴奏合唱,这个乐队嘛,这次就用不上了。”
人们顿时炸了窝,屋里响起一片议论、质问甚至咒骂声,冯校长拉下脸来:“不要吵,都悄悄的。”又用一只眼睛盯住我俩说,“耍人哩?演出不用乐队,没听说过!”
“冯校长,都怪我事先没交代清楚,咱们这次搞的是无伴奏合唱,主要是想突出唱的声音。”我解释说。
“我看你们有些瞎胡闹,放着现成的节目不用,非要另搞一套,弄就弄吧,又弄出个不要乐队。我问你们,到底想折腾个啥?”冯校长脖子上爆出青筋,眼珠子凸了出来。
“冯校长,别生气,我们只是想通过创新,把山曲的精髓挖掘出来、包装好,把节目演好。你说我们另搞一套,这自创节目,评奖是要加分的呀,分区首长拿奖的指示咱们可是要确保的。”宝成话里软中带硬。
“那乐队就白练了?他们,还有我,”冯校长指指乐队队员又指指自己,“还有什么用?”
“是啊,我们都成废物了。”
“我们的工钱咋算?”
“这明摆着是看不起人嘛。”
乐队队员们十分不满,七嘴八舌地吵嚷道。
“大家听我说。”我提高嗓门喝住人们,眼睛直视着冯校长说,“冯校长,你是宣传队的队长,是山曲专家,这个作品还没来得及征求你的意见,随后我们要认真请教。乐队队员都是懂山曲、唱山曲的高手,也都识谱,所以你们不伴奏,但有比伴奏更重要的任务,不但要上台参加合唱,还要负责把每个声部的演员都教会。至于工钱嘛,还是那句话,以实计算,实报实销。”
听我这么一说,大家情绪缓和下来,冯校长脸色虽然还难看,但也没再说什么。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宝成刚回到房间,窗外一片嘈杂的喧闹声传来,从窗口望去,院里的大槐树底下,围了一伙宣传队的男女,正仰头看二保拿根长杆钩槐花,槐花长在高处,长杆颤颤巍巍地总钩不到。
“让开,男人家连树都不敢爬,丢不丢人?”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讥笑二保,讥笑的人是海红。海红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亭亭玉立,清晨的阳光仿佛给她身上镀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充满青春活力。
二保憨笑着让到了一边,只见海红双手攀住树干,两脚一蹬一蹬,噌噌几下就攀到高处,伸手折下一大枝槐花。
“小心,别摔下来。”二保仰脸喊。
“哟,没过门就操上心了。”
“没过门也是心上人嘛。”
“谁是他心上人?闭住你们的烂嘴。”海红轻巧地跳下来,嗔恼道,“别开这种玩笑啊,再胡说我就翻脸了。”说着向我们住的屋子跑来,老远就喊,“两位老师在吗?”
“海红心病治好了。”宝成对我笑笑,赶紧去开门。
“于老师,这是我娘让给你们送的,又甜又脆的,好吃。”海红把一篮海红果递给宝成。
“我尝尝,哎呀……”宝成酸得又皱眉又咧嘴。
海红乐得咯咯笑。
“坐,我们正商量给你安排任务呢。”
“让高老师给你说说吧,他是主要创意。”宝成说。
海红没说话,只是客气地冲我一笑,就垂下目光。我有些慌乱,一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其实我和她虽然见过几面,却始终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
我定定神,把整个合唱的意思给海红讲了一遍,对让她领唱的部分做了重点讲解。不知为什么,讲得结结巴巴,出了一头汗。我看到她也不轻松,纤巧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整个就这么一个意思,回去你按这个就可以练了。”我把领唱的曲谱和歌词递给她。
她接过去看看,绒绒的眼睑一抬,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我不识谱呀……”
“你会唱那么多山曲,没有学会识谱?”
“我们这儿的人从小都会唱山曲,都是一代一代往下传哩,哪用识谱?有人说笑话,狗子叫的都是山曲调调。”海红说着笑了。
我也笑了:“可是你不能光唱山曲呀,还有很多好听的歌,总不能都让人一句一句教啊。其实识谱也好学,你要想学,我保证几天就教会你。以后,你唱歌就可以不用人一句一句教了,拿着谱子自己就可以唱。”
“说话算数啊。”海红第一次用她那双毛眼眼大胆地直视着我。
面对这个令人心动的姑娘,我不禁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起来,连连回答没问题没问题。
海红真是个聪明姑娘,几天时间就把领唱的唱段完成得很好,她的演唱既循着歌曲要求的节奏、旋律和情绪,又在每个乐句和细节以及吐字咬词上,有着自己独特的处理,如同一道山涧中奔涌流淌的清泉,轻灵飘逸,令人心醉。
我听得出来,她的歌声绝不是乐谱的简单翻版,她的情感也绝不仅是为了向外表现展示,更多的是在享受身心与自然共振的内心愉悦,是全身的细胞、神经、血肉都按着天地间万物的律动所形成的共鸣。
宝成回来,我对他感慨地说:“海红和老曲这些人,真是一个特殊人群,他们对音乐的理解和表达,应当是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那种天生的对音乐的亲近感,和文化程度、社会地位、专业培养似乎没什么必然联系,就像会鸣唱的小鸟,叫得好听是天性。”
宝成也说:“我们真该庆幸,这段领唱多亏有了海红这个出色的鸣唱的小鸟。”
相处几天,我和海红熟络了,偶尔还聊聊天儿。这个山村姑娘,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对自己的未来有许多憧憬。
“海红,我觉得你应该搞专业去。”
“我也想啊,能当个歌唱家多好!可是太难了……”
“你可以深造呀。”
“考不上嘛,文化课过不了,我试过。”
“那你以后打算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
“想干的事很多,但命不由人啊,赤脚医生、民办教师、供销社的售货员,我都想干,可都办不成,就不想了,由它吧。”
“你就不想到外面跑跑?”
“去过,回来了。”海红告诉我,她老舅曾经介绍她去过内蒙一个戏班子,不久就自己回来了。“主要是不习惯,别看村里就这么大片地方,就这么一群人,住惯了也没啥不好,在外面心总浮在嗓子眼儿上,不踏实。”海红说完,把话题转到我身上,“高老师,你是当兵的,怎么还会作曲?”
“跟我父亲学的,算是自学吧。”
“那你父亲是……”
我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和你父亲一样,音乐学院的教师。”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反应。
还好,她没有对这个敏感的话题生气。
“唉,你都听说了?”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叹口气。
“你父母的故事挺感人,我在写这个作品的时候,一直被他们感动着,一直想去巧娘滩看看。”
她低头沉吟道:“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去。”
海红的领唱练得很好,但合唱的排练却是一塌糊涂。我和宝成去看,每个声部的旋律部分还能勉强听出个意思,但低音和內声部简直不堪入耳。队员们的情绪也坏到了顶点,各种抱怨、咒骂都冒了出来。
“这哪是唱歌?纯粹就是念经嘛。”
“七高八低,七长八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什么东西。”
“吹牛哩,日鬼捣怪的,我看这俩货是棒槌。”
冯二保态度还算客气,话可不太好听:“高老师,这就是你的作品?你说哪点儿比人家《鱼水情深》强?说好听点儿,你那是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弄不了,说难听点儿,你也许根本就不会写曲子。”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无言以对。
“给你提个建议吧?”
“说。”
“你把海红领唱那段改改,把男声和声部分,也就是我们最难练的那段,改成男女声对唱加二重唱得了。”
“谁唱?”
“二保就行,《鱼水情深》里他就是男主角。”有人说。
“哼,”我冷笑一声,心想二保你个村里人懂什么,肚里打的小算盘我清楚。我冷着脸说:“先按谱子练吧,你的建议我考虑考虑再说。”
“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听到这话,一股热血涌上脑门,我瞪着他道:“你说谁是狗?”
二保也翻了脸:“咋,好心还当了驴肝肺?真不识好歹。”
“二保,你还不住嘴?”冯校长喝住二保,对众人说,“曲子难练,有意见你们好好说嘛,胡嚷嚷个啥?散了,散了。”
人们散去后,冯校长对我说:“别跟他们计较,农村后生嘛,尽是些二货。”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你们这合唱也真是……咳,反正我是没见过这样搞的。”
我还在气头上,没有说话。
宝成说:“多声部合唱,让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唱,确实不容易,好在高干事也考虑到这个因素,已经尽量简化了,让大家多练练,练熟就好了。”
我也平静下来:“海红的领唱部分已经没问题了,从明天起,我和宝成一起辅导大家,再练几天应该问题不大。”
冯校长叹道:“试试吧,反正我对拿奖不抱希望。”
回到房间,我对宝成说:“那个冯二保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那可是个人物,民兵队长、大队会计,还是个山曲高手,还会拉二胡,会照相,是冯礼言的亲侄子。”
“我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
“吃醋嘛,”宝成冲我直乐,“听说他追海红下了大功夫,可海红就是不理,却一直往这儿跑,能不恨你吗?”
“扯淡,人家是来学歌的,又不是干别的。”听宝成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冯二保之所以屡屡向我发难,竟还有这么一个原因。
从第二天开始,我和宝成便天天泡在活动室教唱,几近崩溃。几天后,合唱才初步合成,隐约现出了这个作品的整个轮廓。
《巧娘滩风情——人声魅音》,我深信这是一个成功的作品,尽管听来还很粗糙,音准、节奏、各声部的均衡和谐都有相当距离,尤其是二保说的那段。那本是我写的最得意的段落之一,男声伴唱不但生硬、突兀,而且像国画里加了一笔油彩,不伦不类。但瑕不掩瑜,我自信只要再认真加工一下,一定能够达到想要的效果。
汇演的时间日益迫近,排练仍在艰难进行中。这天,我正在指挥合练,公社有人找我说,有分区长途电话。
电话是政治部赵主任亲自打来的,说对这次汇演分区高度重视,要我们无论如何要保证拿奖,让我回去汇报一下进展情况。我说我们搞了一个具有河湾特色的民歌合唱,现在我正在给他们合练,我要回去还得耽误两天,就让地区文工团的于编剧去吧。
听说宝成要回分区汇报,冯校长来找我,说他也有事要到地区办,能不能一起到分区,顺便把前期的工钱结一结,把汇演要用的路费、服装化妆品等经费领回来。
“礼言兄,排练任务这么紧,你是队长,有啥事推几天吧,分区的事我一人去办就行。”宝成说。
“你看你这宝成,我去又碍着你啥事了,排练有小高哩,你只管拦住我是啥意思嘛?”
我见冯校长执意要去,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海红约我排练完去巧娘滩。
巧娘滩离雀儿坡很近,出了村子,站在村边的小山岗上就能看到。宽阔的河道里,夕阳照耀下的黄河和缓地流淌着,苍翠葱茏的巧娘滩上,散落着的几户农舍冒起袅袅炊烟,给这静如画面的景色增添了几分灵动。
海红把我领到滩上,指着远远一处庙宇说:“看,那就是巧娘庙,巧娘滩的名字就是从那儿来的。”
“去看看你们住过的地方。”从巧娘庙出来,见时间还早,我说。
海红将我领到一处残垣断壁的院落前停下:“这就是。”
我脑子里尽力想象着海红母亲,那个浪漫多情,不惜以身殉情的年轻女人,她长的是个什么模样,以及她当年在这里进进出出的情形。
“没看头吧,几间老房子?”
“哦,我在想些事情。”
“咱们到那边看看嘛。”海红指指院落前,黄河岸边。
这是一个堤坝,远处能清清楚楚看到巧娘石的侧面,堤坝下面生长着繁茂的芦苇,微微的河风将水面吹起阵阵涟漪,空气中弥漫着土地、青草和河水清新而略带河腥的味道。青石砌成的堤坝上,眼界开阔,干净舒适,是个欣赏美景的好地方。
“你们咋想的,要写巧娘滩?”
“开始是在你舅那儿看资料,感觉巧娘滩这几个字挺有诗意,有地方特点,后来听了许多事后,更觉得这个标题贴切、合适。”
“过去,我就不能听人提巧娘滩,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海红眼圈儿一红,轻轻咬住了嘴唇。
“这事也怪我们,不知道这地方藏着你那么多伤心事。”
“哪能怨你们,事情的全部真相,连我也是刚知道。”
“解开心结就好,其实你父母亲都是非常好,也非常……”我斟酌着字眼儿说,“特殊的人,否则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特殊?”
“就是感情上特别投入,甘愿以生命为代价。”
海红若有所思,点点头。
“这地方真不错,能常在这儿坐坐,真是享受。”
“听我娘说,我亲娘就爱来这儿坐,我爹拉琴,我娘唱。”海红说。
“我想,你妈山曲也一定唱得好。”
“我没听过,她走的时候我才一岁多。我觉得,她投河也一定是在这儿。”海红凝望着远处的巧娘石,眼中含着淡淡的忧郁和迷惘。
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海红说:“高老师,去尝尝我娘的酸粥吧。”
“不了,我还要等于老师的长途电话。海红,你以后别叫我老师了,论音乐天分,你比我强得多,就叫我高干事,老高。”
“什么老高?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我呀,就叫你高大哥。”
“可千万别这样,免得有人恨我。”
海红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你是说冯二保?那是头毛驴,你不用搭理他。”
巧娘滩之行,本来是我到雀儿坡一个多月以来,最惬意的一天,但晚上,宝成的一个电话把我的好心情彻底破坏掉了。
“怎么样,顺利吗?”我拿起电话急切地问。
“不怎么样,我先给你说说分区首长的三条指示:第一,说咱们的节目是哗众取宠,标新立异,虽然因为时间关系,没法大改,但标题一定要改,改成《河湾民歌联唱》。第二,宣传队管理混乱,作风不严,闹不团结,一定要严格管理,特别是马上要到省城汇演,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第三,人员工钱超支太大,要派人认真核算后再发。”
“这不是全盘否定,你是怎么汇报的?”
“唉,全是那个冯礼言,我说不让他去,你不管,这下好了,让他在领导面前瞎说一气,把咱们贬了个一塌糊涂。要不是我坚持,节目也得给枪毙。对了,赵主任说,你年轻,没有管理经验,让你多听冯礼言的意见。”
“冯礼言到底想干什么?”
“你别激动,咱们先把这次任务完成了,有些话我明天回去再说。”
“工钱算下多少?”我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懑,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个当紧的难题。我知道,拿不回工钱来,那帮队员一定会闹翻天。
“八百多吧。分区原先预算的是五百,我觉得这就足够了,没想到冯礼言拿的记工表超出这么多。”
“这样吧,我给分区财务科的刘会计打个电话,以我个人名义借上三百,让他从我工资里扣还,你明天一早,到分区拿了钱再回来。”
“你自己掏这么多钱,不合适吧?你一个月才几个钱?”
“不就是半年工资嘛,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我竟然有些悲壮的感觉。
打完电话回到房间,气愤、懊恼、委屈、担忧像一团乌云笼罩在头上,我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把一个作品搞好,把我在机关只能打杂跑腿的印象扭过来,只是想得到应有的认可和尊重,只是想通过展示自己的能力选调回军区,就这样一个十分单纯的动机,这么简单的事,为何却遇到这么多波折和麻烦?难道我就如分区同事所说,是个什么也干不成的凉壶?
宝成回来了,告诉我因为在分区闹得不愉快,没和冯礼言相跟。他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脸色青灰地又说起在分区的事:“开始我汇报得挺顺利,赵主任也满意,老冯上来就说经费的事,赵主任嫌经费太多,他就气得胡说一气,把咱们全否了。我和他吵了一气,把赵主任也吵火了,最后就是那三条指示。”
“咱们到底是哪惹着他了?”
“破了人家的老套路,挑战了人家的权威吧。”
正说着冯礼言也回来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高干事,你们部队上真够抠的,就几个工钱也不给结。”
“哼,这还不是你的功劳!”宝成冷冷回了一句。
“唉!我就是实话实说嘛,当着你们也是这话,咱那节目就是个四不像,拿奖我是不报希望。”冯礼言看我的那只眼睛充满固执,“不过你们既然坚持这么搞,分区领导也这么定了,咱好歹也得把这事做完。”
“冯校长,现在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你是队长,你看该怎么办吧。”
“再过几天就要去省城,下午我先召集大家把具体事安排一下,完了你们再过来讲讲。唉!”冯礼言摇着头走了。
下午一进会场,我就感觉到弥漫着一股怪异气息,人们看我的眼神里透着轻蔑和不满。
“总之,咱们马上就要去参加汇演了,这个《河湾民歌联唱》,高……高老师和于老师下了很大功夫,也寄托了很大期望,不管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有没有拿奖的机会,都要努力演好。”冯礼言大概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正在结尾。
“冯校长,你咋不让于老师把分区领导的详细指示传达传达?”冯二保说。
“是啊,三条指示哩,一条一条说说嘛。”
“高老师,你那个标题不是很有诗意吗,咋说改就改了?”
“你不是说工钱以实结算,实报实销吗,不是忽悠我们吧?”
“他在分区就是个跑腿的,屁事也作不了主。”
人们嚷嚷着议论着,能够听出来,冯礼言早把他想说的已经说了,队员们其实是在贬损和讥讽。
“别吵了,分区领导作指示我在场,不管说什么节目不变,这是领导定的,改改标题,内容也还是原来的。我还要给大家说件事,”宝成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拍着说,“为了给你们结算工钱,高老师把自己半年的工资都贴上了。”
纷乱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
“拍拍良心想想吧。”宝成把钱交给冯礼言。
“哎,二位老师别走,我们把那段男声伴唱改了改,海红二保他们练了几遍,你们说是不是效果更好?”冯校长拦住我们问道。
二保说:“可是改好了。”
我向海红望去,海红竟然也在点头,虽然看我的眼神中似乎含着几分歉意。
“听听吧?”冯校长说。
“你们弄吧,想弄成啥弄成啥。”我没好气地说着,和宝成出了门。
四
晚饭时我买了一瓶酒,老于学着海红把筷子斜插进酒瓶烫酒,蓝色的火苗舔着酒瓶跳来跳去,活像一个得意的魔鬼。我端起酒碗大大喝了一口,苦辣得一直从喉咙烧到心里。
“慢点儿喝,想开些,说到底不就是一个节目嘛。”宝成安慰我。
我心想,对别人来说也许真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这个结果已经把我从本来就黯淡无光的处境,推向了更加无望的黑暗深渊。
“我真没用,看这弄的,唉!”我又喝了一口。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和他们打交道就是这样。”
“我是为我自己的无能悲哀,搞成这样,你说我以后还能在分区混?”
“你本来就应该专门去搞音乐,在分区有啥出路?”
“身不由己呀,这是命。”
“也别太当回事,再说节目不是还没演出吗?出水才看两腿泥,到时候拿个奖回来,看他们再说什么。”
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应声,我的自信心已经被摧垮了。
我俩喝着聊着,不一会儿一瓶酒已见了底。我说:“出去走走吧。”
宝成摆摆手:“我不行了,回去躺一会儿,你也别太晚了。”
我昏头昏脑出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巧娘滩,走到那日和海红去过的堤坝上。
黄河在脚下静静地流淌,清凉的风吹过我被酒精烧得火热的身体,孤独的原野,孤独的背景,孤独的我。坐在堤坝上,我竟感到了悲哀和无助,接二连三的打击,特别是海红带着歉意的那一瞥,把我彻底击垮了。他们不征得我的同意就改了我的作品,而海红居然也在其中。
“高大哥,高大哥,”月光下,一个白色的身影跑过来。我听出来是海红的声音,鼻子就有些发酸,其实我潜意识里一直期待并且感觉到她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海红走到我的身边说,“刚才我去找你,于老师喝多了,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我就猜你一定跑到这儿来了。”
“喝多了,头闷,在这儿清静清静。”
“不要紧吧?下午看你不高兴。”
我没吭声。
“别生气了,大男人家的,一点儿肚量也没有。看那一头的汗,别吹着,快擦擦,酒喝多了伤身。”海红递过手绢来,默默地和我并肩而坐,“你别生气了,别和那些货们计较,冯校长一向刁蛮霸道,见不得别人比他强。”
“你也跟着唱?”
“那有啥嘛,一点儿小改动,又不伤筋动骨,再说改了也好,你是没听,我……”
“别说了,我不想听。又是那个冯二保……”
海红瞪大了眼睛,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你们这些男人,尽操的鬼心,我和他啥事也没有。”又轻叹一声道,“我就是放心不下你,喝那么多酒,一个人往这儿跑,也不怕掉进河里?”
“掉进去也不怕,和你父亲一样。”
听着海红轻言细语的劝慰,我对这个姑娘的好意十分感动,心里的郁闷也释放了一些。
“你把半年的工资贴上,咋生活?”
“我一个单身汉,又有部队管着,没问题。”
“唉!”
月亮洒下一片银光,寂静的堤坝上只能听到悦耳的虫鸣。
“我给你跳个舞吧?”海红说。
“好啊,你还会跳舞?”
“在内蒙学的,就是跳得不好,别笑话。”说着,海红站起来走到一片空地上,腰身一展,轻轻哼着一支蒙族风格的曲调,轻盈地跳起来。
我惊奇地发现,海红不但山曲唱得好,舞也跳得非常出色,抖肩、下腰、旋转、跳跃,动作不很娴熟,但舞姿十分优美。堤坝作舞台,月光作灯光,墨蓝的天空和满天的繁星做天幕,就我一个观众,欣赏着一个美丽姑娘专门为我表演,如梦如幻,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跳完一个,海红轻喘着说:“我再给你表演个《五哥放羊》。”
这是个连歌带舞的表演,海红那极具魅力的歌声穿透了夜空,向远远的天际飘去,载歌载舞的表演,把一个活泼可爱,纯真多情的村姑表现得活灵活现。
海红表演完,用手扇着汗,坐到我身旁:“哎呀,跳得有些累了,头还闷不闷?”
“好、好多了,谢谢你。”我虽然尚在半醉中,却也明白海红来这儿又唱又跳,其实是为我解心宽,我打心里感激这个善良的好姑娘。
“月亮这么好,再坐会儿行吗?”海红说。
“行,你说多久就多久。”
“咱们说说话吧?”
“好,你想说点儿啥?”
“嗯,说说你,说说你们家,说说你编曲子的时候是咋想的……反正说啥也行。”海红调皮地笑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姑娘,竟然产生了被关照、呵护的感觉和倾诉的欲望。我就对她讲起如何失学,如何跟着父亲学作曲,如何考上部队文工团,如何发配到分区,到分区后又如何失意,这次下来的期望努力,眼前的失望困境等等。因为带着酒意,我讲得断断续续,拉拉杂杂,但海红始终静静地听着。
“听烦了吧,就是这些。”我摊开双手,心里仿佛掀掉一块石头,轻松了许多。
“你等下啊。”海红像想起什么,说罢就起身跑开了。不一会儿,她捧着一捧海红果回来了。
“我倒忘了,树上有的是海红果,你尝尝,又甜又脆,解酒。”她先往嘴里塞了一个,又递给我一个,“怎样,尝尝?”
我摆手拒绝,苦着脸直咂嘴:“我怕酸!”
海红咯咯笑开了:“酸了好醒酒啊。”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河风吹到身上,带着几分凉意,海红身子一抖,朝我身边靠靠。
“冷了?”我侧脸问。
海红摇摇头,毛眼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挨着她柔软温热的身躯,嗅着她身上少女的清香,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粗重的喘息声自己都能听到。
“哥,”海红轻轻叫了我声哥,便偎到我的肩头,在我耳边悄声说,“我怎么一见你,就会想到我那没见过面的爹?”
海红仰着脸,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我多想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亲亲她,但心里又像有很多绳索勒紧了我,军纪、差异、二保……无数念头袭来,我的心剧烈地挣扎着。
“海红,海红,你应一声嘛。”
几道手电筒光摇晃着射过来,几声喝叫从不远处传来。
“好啊,就知道你俩在一起。”二保领着几个人跑了过来。
海红冲到我前面护住我:“二保你有啥事,乱喊一气?”
“找你,看你一个人跑出来,怕你有危险。”二保说着就来拉海红。
“放开,我和高老师在一块儿有什么危险?”海红挣脱了他。
“他就是危险,别让这小子把你骗了。”二保指着我说。
“你是说我吗?”面对二保的挑衅,我也豁出去了,拨开海红就往前冲。
“好啊,当兵的酗酒,和女人勾勾搭搭,还要动手,你来呀。”二保撸起袖子说。
“二保,你个疯狗敢动手,我恨你一辈子!”海红扑了过来,不料脚下一滑,就要从堤坝上掉下去。
我浑身一紧,伸手拉了她一把,自己一个趔趄摔了下去,顿时昏了过去。连醉带摔,直到半夜才醒过来,已经被人送回房间。脚上阵阵剧痛传来,撩开被子摸摸,脚脖子已经肿大,一动就钻心地疼。
我睡不着,分区的严厉指责还在发酵,晚上发生的事情又转折太快,将我打入了后果不堪设想的境地。酗酒、打架、和女人勾勾搭搭,二保的喝骂声一直在耳边鼓噪。对一个军人来说,那都是绝对的禁忌,足以让你身败名裂,更何况我还是一个被歧视、责难的角色。
我也反思,刚才发生在我和海红身上的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是恋爱吗?可说实话,之前我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尽管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但一直隐约觉得,我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此外,恋爱在我想象中,是件非常遥远,过程漫长的事,根本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强烈,让我毫无准备。我又想,如果不是恋爱,这一切又怎么会发生呢?
天快亮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结论是:爱就是爱,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有条件,也不需要用时间去丈量。我忽然想到海红的父亲,深深理解了那个毅然决然选择了自己命运的音乐教师。
第二天,我昏睡到将近中午时,宝成来喊我:“快起来,你可惹下大事了,分区赵主任、你们刘科长都来了。”
我没说话,懒懒地起了床。
宝成神色紧张地小声告我,昨天夜里,冯二保他们把我送回来,就去找冯礼言,又打电话报告了分区,今天一早分区领导就往这儿赶。
“他们把海红怎么样了?”我问。
“回她家了,冯校长正作她的工作,让她无论如何不要影响演出。现在火烧眉毛,你还是顾你自己吧。”
“无所谓,大不了脱军装回家,况且我们也没像他们说的那样。”
“唉,他们说的特难听,尤其那个狗日的冯二保。”
宝成正和我说着,分区赵主任和我们科的刘科长来到我的住处,两位领导脸色都很难看。
“酒醒了?腿不要紧吧?这人丢大了。”刘科长瞪了我一眼。
“腿不要紧的话,就收拾收拾东西回吧,明天去省里演出的事交给刘科长和于老师。”赵主任冷冷地对我说。
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我也没有争辩,只是惦记着海红,也想和宣传队的队员们见个面,就说:“我去和大伙儿告个别。”
“快拉倒吧,还不嫌丢丑?车就在门口,赶紧上车!”刘科长命令道。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令我耻辱万分的情形,分区的吉普车紧挨着门,刘科长先探头向门外侦察一圈,把赵主任让出来,再向我招招手。我就如同一条被撵走的狗,灰溜溜地,一拐一拐地,跟在赵主任屁股后面上了车。
上车后,赵主任一直冷着脸没有吭声,直到汽车驶上公路才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拍打着呵斥我:“你看看,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在机关,军事军事你不懂,政工政工你不会,材料材料你写不成,给你个机会发挥一下吧,你搞文艺搞得还蛮凉调。还让人家告下一堆,酗酒、打架、勾引女人,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听候处理。”听着他的训斥,我既不分辩也不解释,只是心里担忧海红。
回到分区,我无精打采回到宿舍,应付差事地写着检查,等候对我的处理。
关于前途问题,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通报批评、纪律处分,大不了脱下军装,至于往军区调,那是想也不用想了。倒是和海红,我经过认真考虑,决定和她明确关系,不管别人、包括我父母怎么说,不管将来如何,先安了她的心再说。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命运很像她父母,这是宿命。
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闭门不出,连饭都是托电影队小王帮我从食堂打的。我甚至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就等着一道命令下来拍屁股走人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与我的想象截然相反。那天早上,科里蒋干事把我的门敲得咣咣响:“好小子,班也不上了,领导到处找你,赵主任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
我心说该来的终于来了,吸了一口长气稳住神,把写好的检查拿上,随蒋干事向办公楼走去。进了赵主任办公室,刘科长也在,俩人居然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小高呀,你可给咱分区争光了,一等奖,呵呵,一等奖!”
“您是说咱们的节目?”我问。
“可不是嘛,你听刘科长说。”
“人家小高到底是专业人才,我们这些外行,一开始看不明白,以为小高是瞎胡整,懂艺术的人一看咱那节目,嘿,那叫一个赞不绝口!”刘科长眉飞色舞道。
“小高,你的问题也搞清了,什么打架、勾引女人,都是那伙年轻人搞得嘛,冯二保已经找我认过错了。听说你把自己的工资也贴进去了,那怎么行呢,该报的全报,我来批。”赵主任接着说。
“军区文化处的王处长和我说了,要调你这个人才回去,我说我们科里,不,是我们分区好容易有了你这么个艺术人才,哪能轻易放走。”
这个惊人的逆转,使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主任办公室我还在想,冯二保态度怎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于宝成已经回了地区文工团,我就去找他。“老弟呵,功夫不负有心人,咱的节目真是一鸣惊人。”宝成详细给我描述了演出和获奖的情景,“海红这个领唱真是选对了,发挥得特别好,而且你别说,改的那一段,就是冯二保配合海红的那段,真是出彩!狗日的二保,山曲子唱得也是一绝呀!”
“海红怎么样了,我走后他们没有为难她吧?”
“你是说二保他们?没有啊。你说也奇怪,那天他一口咬定亲眼看见你又酗酒,又打人,还勾引海红,可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说都是他瞎编的,是他和海红在搞恋爱。我说嘛,那天咱俩明明是都喝多了,哪还有能耐去做那些?”宝成嘿嘿笑了。
“海红和他搞恋爱?”
“是啊,海红也承认了,还和他一起去找了赵主任,说他们已经订婚。”
“啊!”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
从宝成那儿出来,我脑子里思绪万千,心里翻江倒海,逐渐明白了事情后来变化的原委,是海红为了保全我,为了我的前途不受影响,居然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搭上了。
不行,我要去找海红,不能让这个姑娘为我做出这么大牺牲。尽管我俩的身份、家庭、文化素养、社会背景都差异悬殊,但我不能任凭这个爱我的姑娘为我而毁掉自己。
我又返回去找宝成,把我和海红的交往和我的想法对他全盘托出。宝成抽着烟沉思了许久,说:“你觉得现在你去找她,甚至将来娶她,是对她好,但我认为,你这样做,其实是另一种自私,更多是为了你自己良心的安宁,而没有认真替她想一想。”
宝成的话令我惊愕。
“你确定,你们那天晚上的感觉真是爱情吗?能维持到底吗?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池子里的鱼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爱情是什么?就是无条件的相互喜欢,相互吸引,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说的时候,想的是和海红相处的美好时光,是她的毛眼眼,是她父母的殉情。
“你倒是不俗,但你想过没有,爱情和婚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和海红果一样,有甜有酸,别光想着甜忘了酸。你看啊,你现在去找她,就坐实了那天晚上的事,二保也绝不会轻易放手,就会继续咬住告你,而你一旦带着处分离开部队,你自己都前途未卜,又如何给她一个好生活?”宝成看了我一眼又说,“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别生气啊,海红和二保是一块儿长大的,也都是村里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如果咱们没去雀儿坡,没有你横插一腿,人家也许就是现成的一对儿,也未必不好。”
“那我该怎么办?”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先稳住,缓上一段时间看看再说。”
后来我几次想去找海红,甚至把车票已经买好,但临上车还是打退堂鼓了。我犹豫再三,觉得宝成说的那些也确实不无道理。
没过多久,军区下了调令,要我马上回军区报到。欢送、拍照、告别宴会,赵主任还安排刘科长亲自送我回去,一堆事情忙完,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找海红的事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军区安排我到北京培训,一去就是半年,回来接到宝成电话,说海红已经和冯二保结婚了。
我的初恋,如果还算是初恋的话,也就无疾而终了。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又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留校任教。
五
冯二保啊冯二保,竟然会找我,还能找到我。我摇摇头,看到小路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不一会儿,冯二保领着一个少女来到我的办公室。几十年过去,冯二保已从一个后生变成一个老人,满头白发,黝黑的脸上刻满皱纹,眼神比当年平和了许多。茄克衫合体,衬衫领子也整洁,显然是海红操持的结果。
“高老师,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没咋变,没咋变。”他亲热地抓住我的双手,左右端详着说。
“老了,多少年了,快坐,这是……”我看看那孩子。
“哎,是孙女,是孙女呀!快叫高老师,这就是我们常给你说的高爷爷。”
那少女身材高挑,令我震惊的是,她也有一双毛眼眼,眉目间依稀有些像当年的海红,腼腆地叫了我一声高老师,便红了脸低下头。
寒暄过后,冯二保说:“是这样啊,高老师,这孩子从小许是受了她奶奶,就是海红,你还记得吧?”
“怎么能不记得,海红还好吧?都有孙女了。”
“好,好,她在峪口开粉汤馆,多年了,现在也很少回村来。”
“峪口镇?”我想起第一次见海红的那个镇子。
“对对对,离雀儿坡不近哩,不知咋就选中了那儿,害得我自己一直两地跑。”冯二保抱怨道。
我赶紧岔开话题:“那些老熟人呢?”
冯二保便告诉我,老曲和老伴儿已经过世多年了,八十多岁的冯校长现在成了文化名人,出了很多书。“别看当年我们老和你闹别扭,冯校长后来可打心里服你,走到哪儿都说,你是真正懂山曲、爱山曲、对山曲作贡献的人。我这可不是瞎说,连海红都说,冯校长一辈子不服人,你是个例外哩。”
聊了一会儿,冯二保又回到了正题:“高老师,这次找你是想求你个事。”
“别客气,你说。”
“这孩子,也许是遗传吧,从小也喜欢山曲,从小海红就箍着她学,不但要她唱,还要编。你看,这都是她编的。”冯二保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几个本子递给我。
我翻看着,记谱十分准确、工整,不禁有些诧异,问那少女:“你这记谱跟谁学的?挺专业嘛。”
“我奶奶啊。”
我心头一抖,想起当年我教海红识谱记谱的往事。
“高老师,”冯二保打断我的思绪,“孩子爹妈都在外地打工,也顾不上管她,我们就是想让她明年考考音乐学院,这是海红多年的心病,麻烦请你抽空给她指点指点。”
许多往事涌上我的心头,我在心里默默地给海红做了承诺。我说:“没问题,我一定尽全力来教她。”
冯二保带着孙女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个包,说是海红交给我的。
我打开包,上面盖着一块儿熟悉的手绢,虽然年代久远,但我仍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在巧娘滩,海红给我擦过汗的那一块儿。手绢下面是一包红艳艳的海红果。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海红果汁带着芳香,缓缓地在我口中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