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宁
1
这可能已经是被妈妈赶走的第十九个护工,离妈妈去世还不到二年。
自从六年前她患了胃部不适,手术结束后,在做医生的妹妹坚持下没有化疗。尽管同样做医生的二哥反对这么做,说即使化疗的途中殁了,那也要化疗。这是必选的治疗途径,不化疗就意味着放弃治疗。
这一次的护工是我请妈妈的主治医生物色的。年纪比我们长两岁,比哥哥小一点,家里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孩。女孩还在读书,但是住校。男孩不上学了,给东区的园林施工队栽树。这个护工的特点是性格温柔,但护理经验一般。她已经在这个病区呆了二三年,为很多病人提供过帮助,连妈妈的主治医生都尊敬地喊她赵姐。
妈妈这个人,一生是个火药桶,见火就着,从不分场合,而且脏话连天,是个很泼的女人,一生没有很近的朋友,也没有人敢惹她。以致成年后,我们四个子女走在人群里,报出名姓,没有人相信我们会是她的子女。
妈从小压根儿也没管过我们,我们生下来就被分养在外婆、姨妈家里,还有一个硬塞给奶奶,那就是我。
我奶奶更是一个爱倚老卖老的女人,认为子女结婚了她就该享福了,再不会伸手帮一下子女,更不可能帮着带小孩。但她遇上了我更泼的妈妈,硬是把我丢给了她。
我在奶奶那里也没待多久就回家了,其间也在姑姑和小姨家待过,是个吃了几家饭长大的小姑娘。
小时,我对家的记忆一直伴随着陌生感,觉得“自己家”也是别人家,觉得在家里比外边还不习惯。
妈说话历来高声,我怕她,很少和她亲近。爸每日天亮就上班,天黑才回来,爱喝酒,记忆里也没有和他亲近过。
那时哥哥已经上小学了。我四岁开始就每天跟着哥哥去小学校,有时溜进课堂,有时在操场上自己玩。有一次,居然爬到两排教室中间的槐树下,把钟敲响了。自从敲钟事件发生后,哥哥不再被允许带我去学校。
可每天哥哥一上学,我也一起出来。他去学校,我留在街上和其他小孩或小猪小狗一玩一天。我不爱说话,和哪个小伙伴玩不顺了,扑上去就咬人家,用手抓人家。中午,也没人喊我回家,只有哥哥放学了,才把我从乱草里,从哪棵树杈上找到带走。
我六岁了,头发还乱蓬蓬的,没像别的女孩那样好好梳过一根辫子,扎上一对彩色绫子的蝴蝶结。穿的衣服也多是两个哥哥的旧衣服,以致我很大了,好多人还分不清我是男孩女孩。
小时候所见,妈的理论是:谁说话声音大,谁掌握真理。我家,就是一个每天在比谁说话声音大的赛场,看谁能呛住别人,谁说不过了就喊叫哭泣。
小时候,哥哥一直以有这样的母亲为羞。
后来他结婚,多了一层女性亲戚,岳母、大姨子、小姨子、妻兄妻弟的媳妇,因为亲密的家人关系,他得以近距离接触了这些女性,他惊讶地发现我妈的性格并非是人群中独一无二的,有时只是被人群掩饰,并被亲缘距离遮蔽。
教养和风度对她们来说,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词,若换不来米换不来面,再高级的词语在她们面前都没有光芒。
因为一开始就沟通过很多情况,尤其是妈阴晴无定的脾气,护工赵姐一般情况下,有什么也自然会担待下。
星期六,我去医院看妈,因为自己家里也有很多事,我去得迟了一些。往常我是每天会到医院走一下的。
这几天妈有点消化不良,进行了止吐治疗和营养补充,除此外其他指标都还平稳。
我从病房出来,赵姐也悄悄跟出来,说阿姨让我快点走呢,说了几次了,说她有儿有女,我算什么东西……
2
二哥去年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大哥已往六十岁上数了,就要退休了。大哥从小就立志走出这个家,毕业后便留在北京再没回来。
然后,是二哥和妹妹一并在哥哥的鼓励下考了出去,并且都学了医。妹妹留在省城,二哥和我回到爸妈所在的这个城市。
爸爸和妈妈在他们快六十岁时离了婚,又分别结婚。爸爸和继母还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虽然这个弟弟我至今没有见过。
我和二哥自从回来就没有住过家里的房子,房子一直是爸住。现在四处拆迁,据说那老宅拆迁后,可以补偿一千多万。
爸结婚的事我们没太介入,他年纪大了,找个伴理所当然。四十岁的继母一意孤行,要生一个他们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爸也没和我们商量过。
妈的结婚对象我们倒见过,但我们区分不出他和爸爸对妈妈能有什么不同的吸引力。
后来,爸爸妈妈又各自和他们的结婚对象分手了。爸爸是再次离婚,妈妈是从新爸爸那里直接搬回来,搬回她曾经和爸爸住过的另一个四十平米不到的小房子。这个房子没有产权,是妈单位的一个只能住不能卖的房子,好在没有被妈交出去。妈算起来也糊涂,当时和爸分开,根本没想过分割什么,不过家里也没什么,除了另一个住人的房子。
爸爸妈妈过了半世,一共只有这两处房子。
我们位于城中心区的老宅,以前只是很平常的房子,这几年房地产兴起,才变得身价旺涨。后来拆迁,兑换了二套新楼,但不知怎么搞的,二套分别归到了那个爸后娶的女人和她生的那个弟弟名下。爸离开时,把工资卡也交了出去,支付那所谓弟弟的生活费。
继母每月会给爸几百块钱,他每月会去问那女人要钱。后来,是那个女人每月用银行转账来,他每月都在和那个女人的吵闹中度过,甚至对簿公堂。
他没了工资卡,也无处可回,连落脚栖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两个儿子,也不太欢迎他同住,到我这里也不现实。妈跟两个儿子都招呼过,谁若收留爸,她就把谁家的房子掀翻。
妈自然不会收留他,爸只好回到祖父母乡下的老房子里。
最后一次官司,他总算赢了,拿回了工资卡。他还想要一处房子回来,结果是他不用再支付那孩子的抚养费到十八岁,用房子折价做了一次性了结。
他打赢官司后,总算安定了一段时间。
但不久他就生病了,做了大手术,在二哥家住了一段时间,也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更多时间是护工在照料他,他希望找一个合适的养老院养老。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家人原本的意思,是让他再找一个年纪合适的伴侣,在生活都能自理时互相做伴,多深的感情不奢求了,大致能生活就好。但是,他彼时情况有了变化,自己房子也没了,乡下生活很不便,如果在城里找个伴侣,人家不一定愿意住乡下。
那时,二哥的心思是想在乡下帮他寻一个,不会那么计较他的经济状况,他总是有一张工资卡的,这样也算是减少子女一点心理压力。但在还没有找到的时候,他的身体就查出了问题。
爸爸最后的几年,也几乎是在病床上度过的,那是每个人生命结局必经的路径之一。死亡无可逃脱,只是来的迟早而己,来的方式不同而己。
妈妈回来照顾他是不现实的,尽管妈的身体状况要比他好些。
他再婚后走的每一步,都没考虑过其他亲人的感受,决绝,自私,不管不顾。他也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年纪、身体,每一步都在将自己和亲人推向深渊。
3
爸最后的几年,应是在无尽的孤独中度过的。我们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和他无话,除了帮他求医,安排治疗。他自己也因羞愧变得沉默,不怎么说话。
就算没有发生这一切,我们的陪伴也代替不了什么,代替不了他的痛苦,代替不了他去吃每一颗药,每天的药积攒起来,比一碗饭的量还多。
因为大量服药,他的胃口也不好。
他爱喝的碧螺春也戒了,爱吃的红烧肉也吃不出味道了,因激素类药物带来的浮肿与虚胖,使他快速衰老下去,头发几乎掉光了,牙齿也松动、掉落。他开始不修边幅,不再每天洗漱,变得不那么清爽整洁,浑身散出年朽的味道。
他生命饱满的浆汁正被无形的力压榨,被一种命运的火蒸腾,使他慢慢变虚变小,变干枯变萎缩。
有时,他疼起来也不忍,任自己孩子一样哼出声音,脸现出撕绞的表情,甚至连行走坐卧的尊严也难保持。
很多年来,他的心和子女的心之间,也没在可以搭建通道时搭建出通道,他和我们是陌生的隔膜的。
这使他的老境更显不堪。
虽然从道义上,从子女们心上,我们为他的病求医,奔走,治疗。他无任何积蓄,他的工资远远不够,钱虽然是我们出,苦却得他自己承受。
4
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他一觉睡去不再醒来。虽然有些意外,但能如此安详,不再经历弥留前的种种痛苦,也使我们略感安慰。
上苍果真好德,它还是给了父子一段告别的时间,让彼此能渐渐接受和适应死亡向一个亲人的降临,不那么让人恐惧和受艰难。
爸自然没有交待什么,他还有何求?未完之事,未了之心,都没有说过,他就走了。
不管怎么,他还是我们的爸。和爸怎么没处好,怎么没和解,我们和他潜意识里还是有亲近感的。
那段病中时光,尽管于爸百般不堪,于我们身心俱疲,但还是多少缓解了我们对死亡的焦虑和惧怕,也让我们又一次那么近地了解了死亡。怎么说好呢?有时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种途径。
爸骤然而逝,因为不管怎么,他还有个名义上和据说中的小儿子。尽管那个小儿子,到底怎么个情况,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连一张照片也没见过。但为了表示对爸的尊重,哥哥们决定不管怎样,爸去世的事还是通知一下比较合适。毕竟每个孩子都会长大,在生命学和社会意义上都要有一个父亲。他现在无论多么无知,总有一天他会思想这个源头和根脉。通知一下,以使他的这一天到来时,不会多么难堪。
托人辗转通知过去,却没有音信回来,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
叔叔婶婶们一向多事,葬礼还没结束,就开始喳喳地议论爸妈的种种。一向不多语的二哥,在这一点上却严肃:负面的话,别在我面前说,我听了不舒服。人都走了,你们还是多念他的好。
二哥于他们尚有些威严,二哥的话他们总还是要掂量一些。这些年,他们各家的一些事,小孩读书呀,族中人生病呀,哪个没找过二哥帮忙?除非他们不再麻烦二哥,也就不把二哥的话当回事了。
死亡是生命最大的神秘,它有时很快地降临,有时却来得无比漫长,像走了很多路才能到来,像要考验一个人对它是否能有等待的耐心。
5
妈患病后,大哥电话打得殷勤,并数次汇款过来,只是人没回来。这些年,即便过年大哥也很少回来,一是他在事务岗位,事情一直多;二是小侄女毕业后留在了国外,若有空他和嫂子就去看女儿。
有一次,大哥也说过要带妈一起去,可妈见到大嫂子就忍不住挑剔,好像自己好好的儿子白给了大嫂,她自己吃了大亏。大嫂像欠她一样,要不是大嫂在中间,哥哥就会天天陪在她身边。
幸亏大嫂涵养好,性格也温柔,否则她们在一起一天都待不住。
主要的,我也早看出来了,不是大嫂不喜欢婆婆,是哥哥心里不喜欢这个妈妈,无法亲近,哥哥对妈妈的感情只能到达道义层面,不能发自内心。
而二哥多少年的白大褂穿下来,在他眼里所有人都取消了性别和亲缘关系,在医院里见到的都是病患者。每日都是一脸工作状态中的表情,看一切都淡定。
二哥所在的医院是一所部队医院,妈几次生病,都住在这里。爸生病,也住这里。家里一些亲戚生病,还住在这里。
妈总是一住进医院,挑剔二嫂的理由就有了:我住得这么近,住到你家门口了,你总该天天来看我吧?你爸是爸,我就不是妈了?
二嫂去年做了小手术,连我都没惊动,这次妈住院我才知道。
二嫂的父亲半身不遂,都是二嫂和一个护工在照顾。二嫂是家里的独女,自幼母亲早逝,爸爸陪她一路走来,当时和哥哥结婚就提出过要照顾自己的爸爸。
二嫂因为自己母亲去世早,格外向往大家庭,因为家里无姊妹兄弟,与其说当初是看上了二哥,倒不如说是看上了热气腾腾的一大家人,所以她总是显得要和妈妈亲近。
可我妈这个人,真是没了治的一个人,谁越和她亲近靠拢,她越端架势。
好在我二嫂没心没肺,没结婚就跟着二哥喊妈妈,每次喊得比我们几个子女都热乎,而且在我记忆里,唯一和妈妈有肢体亲昵的就是二嫂。
因为有了这个想和妈主动亲近的二嫂,二哥对妈那份该付的关心好像有人替付了,二哥对妈的情感在感觉上变得更淡了。
妈说二嫂没来天天看她,我们听起来真是指责得无理。二嫂却不计较她,说妈妈,我真的是忙啊。
妈便和二哥说:她这个东西,心里只她家的人重要,对我是浮皮表面的。
二哥不会顺着她,就说:人家爸爸一路把她带大付了多少心血,你又没付半点儿心血,你乱挑什么?
妈气得跳起来:可我养大了你,媳妇也是我给你娶的。
妈所谓的娶,倒不是家里给哥哥出了多大力,两个哥哥还有我们姑娘结婚,家里都一分钱没花。
看到一句话没说完妈就跳起来,二哥转身走了。二哥知道,再下面一句就该说他了,二哥特烦她这一点。果然,妈开始指责二哥没帮她说话,帮了媳妇,然后又数落起大哥来,顺便把我们也捎上了:我简直白生了你们!
真是怎么对她好,她都不会认可,要找出一条不好的来碾压掉。以前,别人在她眼前一说到两个嫂子的好,她张口就怼:隔层肚皮差层山。
这样怼别人时,二嫂就坐在她旁边呀。若二嫂不在,她怼得更刻薄:那是她从小没个妈,要是也有妈,她才不会觉得我金贵。
6
我妈和我爸是大跃进那年结婚的。因为家庭成份都不太好,以致结婚后很长一段时期,两人都后悔没有找一个成份好的贫下中农改换门庭。
土改分田分地时,他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两人家中的一切充公,同时停了学投身基层建设。我祖母更彻底,把自己陪嫁的几箱衣服、皮料、首饰,一些个人用品都毫无保留地上缴了。
妈妈比我外婆小三十岁。从我小时记事起,妈妈留的就是短发,四季是灰黑的,没有一件鲜亮的衣服。
妈妈十四岁后再没有穿过裙子,更没有一件首饰。我最深的记忆,是她曾有一次买过香胭和雪花膏。
她吃饭、睡觉、干活,看不出一点女人的样子,感受不到多少女人的味道。社会风云给了她男人一样的性情和力气,暴躁得不可理喻。
7
“我有子有女的,我要那些护工做什么,保姆更不要。”妈对我叫喊着,没有因为生病收敛一点她的脾气。
她的内心,想来是期待子女来陪伴她,但再亲密的血缘关系,也弥合不了往日相处时存在的生疏感。
妹妹选择的治疗方案还是对的,没有给妈进行化疗。妹妹的理由是:与其让某种治疗影响生活与生命质量,不如选择另一种——对年龄大、器官功能弱化的人,不能再因治疗增加痛苦。
可能因为没有经历化疗的痛苦,妈对自己的病有了“不是大病”的认识,所以在患病初期她还是配合的,按医生要求吃中药,定期检查。
但精神上,她一定是孤独的,而且因病越发骄纵自己。请一个长期阿姨帮忙照顾妈是大哥的主意,既照顾她生活,也让她多一个说话的伴。但大哥忽略了妈的脾性,这个人向来不会和人平静愉快地交流,交流对她来说就是发起冲突。他大概离家多年,早忘了自己妈是一个难相处的人。
两个哥哥曾一度怀疑她有精神问题,可去医院检查时,精神又一切正常。
二哥说,虽然理论上没确定妈有精神问题,但整体不是一个正常人,她没有对于自己身份的任何认知和社会角色定位,说到底她没有母亲的样子。
8
妈再婚后发生的显著变化是爱美了,开始嫌弃自己那些的确良、涤卡、涤伦料子的灰黑衣服,她虽然还没有进步到能接受穿裙子,但她开始接受一些柔软质地和有花色的衣服。这些细微的变化,我们都以为能带动她的性格也改变一些,但最后发现根本不可能。
不过她再婚的几年,也是我们过得比较平静的几年,她几乎从我们几个子女的生活中消失了。
本来我们家,就基本没有过年节的概念,她和我爸分别再婚的几年,我们兄妹倒也相聚,在饭店吃饭有时也会请她来,但她和我爸,都是分开请,不能让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相见,以免炮火连天搞得大家不愉快。
即使她和我爸没分开之前,我家过年过节也不是那么热闹,生活中发生任何事,她和我爸谁都不让谁。
爸和她虽说同年,却比她大十一个月,大将近一整岁。可这十一个月,在爸身上丝毫不发生意义,妈对妈错他都针尖对麦芒。爸说妈是母老虎、母夜叉,所有赞美女性的词他没在妈身上恩赐一次。
妈这一生,应该没听过一句来自爸的肯定和嘉许。妈一生傲骄蛮横,认为新女性就是要去战天斗地,不会以给先生做几个可口的下酒小菜为荣。虽然妈妈的菜做得不错,这是爸心里最过不了的坎。
妈后来的先生,两个哥哥没见过,我和我妹妹也没见过。
他们后来分开的原因,具体也不得而知。据说,导火索是那家的孩子给他们去世的母亲买墓穴,买了一个双人墓穴。尽管那个人和妈是半路夫妻,但也总是将近十年的领了结婚证的夫妻。
可能是某次清明,那个人家的妈妈安葬满三年,要立碑了。那个人家的子女依什么旧理,要在墓碑上刻上他们爸爸的名字。也就是说,无论和那个人再过多少年,哪怕过上一百岁,他家的墓地里也不允许妈埋下,更别说让妈和那个人埋在一起了。
那一家人都相信人死后有灵魂,也相信人死后黄泉都会一见的理论。认为做子女的,如果认可了妈这个女人,在他们爸爸生活中存在,就是对他们母亲的不孝。或者也可以存在,但不可以被记录。
他们不能对自己母亲不敬,而且将来三个人要是相见了,是会让他们彼此尴尬的。他们的观念是,一定要事先说清楚:妈妈可以暂时和他们父亲一起生活,但死了以后一定要分开掩埋,他们父亲必须和他们母亲埋在一起。
至于当初妈和他们爸爸领结婚证,大约他们也试图阻止过,但妈是个观念奇怪的人,觉得不管多大年纪,无名无分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不经法律许可不可以。
实际上我们当时不太了解情况,这些事都是我们从外面听说的。我妈不会和我们说,她常有自己的主张。
这位父亲,据说要比我妈大八九岁,身体一般。他的儿女当初没决绝阻止,想必是有他们自己的盘算。我妈和他们爸爸生活到一起,必省了他们很多照顾,我妈有自己的工资,什么也不缺,他们何不落个省心、省事、省钱呢?
我妈这一方面,自是认为人死如灯灭,活好这一世都不易,哪顾得了来世,自己也从不信人死有灵魂之说。
这些事,不郑重也不觉得如何,但一旦郑重起来,成为放到桌面上的问题讨论,条条框框的禁忌一经说出,我妈毕竟是个女人,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也是十年的半路夫妻,而且彼此身体都还好,相处也算融洽,居然就讨论到死后如何埋葬之事,妈自是无言,和那一家人她永远是外人身份。
我妈虽然一生没活得像个女人,但在这一点上并不豁达,肯定心酸。可能就是这个事件的发生,使她黯然地又回到自己家中。
但脾气仍是那么坏,看到我们就摔摔打打,就发牢骚。二嫂每次想亲近她,她每次把二嫂气一通才罢休,吃得好好的碗看不顺了,啪地摔到地下。
9
妈和爸这一生,虽然都脾气坏,但很擅长掩饰他们内心的情感,他们内心对一件事怎么想,有时我们根本看不出来。
妈回来不久,那一家的父亲又生病,捎信过来给妈,说是想请她回去看望。
在情感上,妈可能想去,但一想到那些隔了一层肚皮的子女,在钱物上对妈曾经的种种苛刻与防范,妈就把想去的心一层层减了,最后减到无。
但我妈还是去了,那是唯一的她和他们父亲分开后的一次登门,去了她还没坐定,那家的子女就开口说,他们父亲的病无大碍,但可能离不开床了,请一个长期护工,费用比他们一个人工资还高,而且不贴心。他们又忙得没多少时间来陪,请妈妈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帮忙照料一下。
话说得如此直白而急切,像怕我妈多坐一会儿,他们就会忘记一样。
我妈当场掀翻了他们的桌子。
在茶杯茶水稀里哗啦的泼洒中,我妈扬长而去,再没回头。
前两年,那个父亲去世,他们也没通知我妈去参加葬礼,我妈后来知道了说,就是通知了我也不会去。
10
从法律角度讲,妈现在是那个人的妻子,而不是和我爸一家。因为她有的一张结婚证,是和那个人的。尽管如此,妈成为法律和世俗双重意义上被认可的那家孩子们的继母,但妈生病后,那家的子女也没有一个来探望。
妈那次生病,像生了妈那种病的人一样,一被确诊就被告知时日无多,要我们家人做好思想准备。
我们的两位亲叔叔,也就是爸爸的两个弟弟,还有爸爸的一个叔叔,我们称为四爷即四叔公的人,我妈刚开过刀还没出院,就一起来找我二哥。
和我二哥说,你妈的病要是好不了,殁了,你们不能把她弄到老家去。理由是:她是生了你们几个,可也不是咱家的人了,是另外走了道的人,不能埋在你爸爸旁边,更不能合葬。
所谓“走道”,就是改嫁。若论起理来,是我爸先跑出去跟另外的人结了婚,我妈是有种种不好,但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觉得叔叔们不厚道。
二哥说:他是我们爸和我们妈,我们有权决定怎么安葬他们。
两个叔叔立即跳起来:谁都能跟你爸生孩子,不是谁和谁生了几个孩子就能埋到一起的。这些事都是活人处理的,如果处理不好,我们没法向老祖宗交代,以后没法请老祖宗保佑。我们能有今天,你能有今天,别以为是你努力的结果,全是祖宗保佑的。
二哥气了,直接打发两个叔叔:走走走,你们嫂子还没死,你们等她殁了再说。
二哥既没说“妈还没死”,也没以街坊习惯中称呼的“孩子奶奶还没死”,直接说妈为“你们嫂子”。
四叔公到底年纪大,慢条斯理地和二哥说,这事还是要趁早商议,好心里有个谱。
我不知道几个叔叔如何知道妈和后来那个男人是领了结婚证的,因为此地颇有人至老年再婚多不领证,只是同居。同居一段时间,等到年老了,不能自理了,再各自分开,回到儿女身边。妈偏是领了证,没有按习俗来。
二哥后来和大哥,还有我说起这件事,说人还好好活着,他们真是想得远了。说着脸沉下来,又说远是远,可也总是要面对的问题,妈将来真到了那一天,埋哪里才合适呢?
11
大哥的意思不容置疑,就是我妈和我爸合葬。当然,人死如灯灭,埋哪里都行,但总是有儿有女,妈也有还好好活着的娘家人,应该有一个妥善的交待。
爸爸几年前被我们安葬在老家,安葬在爷爷奶奶的墓旁。那个墓妈去看过,看完还自言自语地说,这儿挺好的。
爸在世时,我们很想撮合她和爸复婚,但妈恨爸,没有复婚之意。
妈离开爸一股义气,家里一草一刺都没拿,妈一生穷一生苦,可穷苦得有志气。城里的那个好大的旧房子,是他们最大的家业,最后连自己子女都没得着。子女们也不是过得有多富足,只是比较知足而己。
大哥有一次安慰妈:其实他也不是外人,不也是我爸的骨血么?哥说的是那个爸后生的弟弟。
他不是你爸的,妈总这么强调,快六十岁的人了,是他亲生的也不光彩。他又不是千万家业没人继承了,非要再现生下一个来。
爸生前,打官司那会儿,妈想要回那个房子,便和哥商量:你们也去要,如果要不回来,他生老病死,你们就别管。他趴到病床上,钱不够了,你们一分钱也不要给,你们要给的话,就不是我儿子。
爸不知怎么听说了这话,回来找妈理论:你就是挑拨我和儿子们的关系,你实在是个恶毒的女人。
爸一回来骂妈,妈就打电话给二哥和我,我们离得近,妹妹和大哥离得远,她嫌搬那两路兵马麻烦。
夫妻两个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吵,吵得无所顾忌。妈责骂爸好色,一大把年纪了还养小的,还生儿子,并指责爸说,那儿子还不知是谁的呢。
爸也骂,骂妈不光彩,你省事到哪了,以为自己多贞烈,你不也嫁了吗?
你不也没闲下来吗?
你不给我好好端汤做饭,不是还要去给人家端吗?你简直比妓院里出来的还贱,妓女出去还收个钱呢,你收了几个钱回来?
你另跟一个就过上好日子了?你是贴钱人家才要你的吧?
两个人就这样相互诋毁,一点都不回避我们。
12
有一次妈心情平静,喃喃地和我二嫂说,跟那人拿证,也是一气之下,并不是他有多好,只是想以这种方式对爸示威。
爸和妈两个,虽然生了四个儿女,但谁都没向谁服过一次软,为一件事低一次头,更不会向对方说一句亲密的话。在他们看来,那样的话说出来,就是减了锐气或者活力。在孩子们面前,他们更是羞于向另一方示弱,更是绷紧了彼此,觉得那样端正,那样咄咄逼人,才有威严,才像一个父母。
他们每日绷着自己,轻易不展现笑容。我们从来看不到他们做丈夫做妻子,或者做父亲做母亲温柔的一面。
他们俩都是蒸汽腾腾的锅,紧盖自己的锅盖,对一切严防死守,不让人打开一点内心世界,好像打开一点,他们一生的气就要就此泄掉。他们生来就是要成为生活中的战士,没有战争中的对手的话,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他们视为敌人。他们终生披着铠甲,每天披挂上阵,在实习战斗。
13
在病情的反反复复中,当时被医院认定只剩一两年的妈,居然一年年活下来了,活到了第六个年头,过了三年生存率和五年生存率的关卡。
已过的这五年,为了防止复发转移,二哥把每一次入院的情况都画了图表,哪月哪日,治疗方案,妈的反应。妈虽然每天吵着不再治疗,觉得可以死了,这个年纪死掉也值了,但还是接受了二哥和妹妹治疗的各种安排。
这五年,妈一路和我们争吵,闹腾个不停,好在我们早习惯了她的闹腾,见怪不怪了。
我二哥待我妈的态度是,你纵有千条妙计,我也自有一定之规。他从小至今待什么事,待何人都是不冷不热,你温吞吞的一壶水。他对我妈的感情,从没热烈过。有一次他边看手里的片子,边和我说:妈这一生,真是太皮实了。
这几年,我亲眼所见,和妈一起生病的,比她重的不说,比她轻微的,在她之后生了和她一样病的,几乎都走了。有的不到一年,有的不到三年,能挨过五年生存率这一关的真没几个。
二哥叹口气说,可能妈的基因太强大。
按理说,生了我妈这个病,心态理应该平和,可她一点没见收敛,反而更加放任自己的脾气。
我们在她每天的吵吵闹闹、折折腾腾中,心力俱疲地过着。我们的累,妈仿佛无视,觉得做儿女的,累了也是应该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哥说。
二嫂疼妈,反对二哥:什么叫本性?妈生来又不是这样,还不是因为当初日子艰难变的?要是吃不愁,喝不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脾气还会变坏吗?
大哥一直说,等他退休了,他安心回来陪妈一阵子。多少年不在一起,从心理学上讲,彼此越有陌生感,越容易相处。
本来说好,五十五岁能提前退居二线的大哥,结果不仅没退成二线,去年还接受了更让他忙碌的新岗位。以往,大哥是那么向往退休,可真正到了退休,我猜想首先是他动摇了,改变了初衷。
有一次我给他打电话,说到这个问题,他说:我一点也没想到我都五十五岁了,觉得好多事我还可以做。做科研的人,不能轻言退休,很多以前思而不解的问题,现在才跳出解决的脉络来,干了几十年的工作,有感情了。我要是不上班不工作,会觉得我什么也不会。我认真想过了,这些年我只会工作。
我大声说:妈还指望你陪伴呢!
14
去年春节,和往年一样,不紧不慢地到来。年前下了一点小雪,趁雪后天晴,二哥一人代表兄妹四个回乡下给我爸上坟。
三九刚过,棉大衣还穿在身上,但总是要过春节了,天空显出明媚气象,那蓝也比下雪之前嫩了很多。尽管各家还没有开始新年大扫除,所有窗子上积攒了一年的灰尘还没去掉。
我们都不知道,这是留给妈的最后一个春节了。虽然妈的身体随时都有走的迹象,但一年年煎熬着、和缓着,使我们放松了警惕,觉得妈会长生不老一样。
这一年的秋天还没过完时,毫无征兆地,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妹妹。我们年纪最小的一个人,走在我们前面了。如果知道这一切将发生,也许从知道的那天开始,我们都不会那么平淡地不珍惜地度过。
这个春节,大哥因岳父去世,岳母又病危,他先去了大嫂的老家长沙,然后说好,大年初四回来和妈团聚。但他回来时,已经是正月初六,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了,吃过一顿晚餐第二天便回京。
初六大哥到家时,妹妹已经回南京上班了。成家的人,谁不是双重父母,妹妹每到年节时候也是两家跑。初六下午大哥到了,但怕妹妹两面跑得累,以为家中兄妹,现在交通也便利,见面机会多,便没让妹妹回来。
大哥和妹妹错过了最后一见。
兄妹四家人聚全,二十年里唯一的一次是爸去世以后。
那一年,我正好在外访学,因为我所在的单位要求一线教职人员都要有访学经历,我也没有见上爸最后一面。实际上,最后一面几个子女都没见上,只有二哥在爸去世的十几天之前回过一次家。
爸去世时,身边一个人也不在,是二哥拜托住在旁边的小叔叔每天早晨去看爸一下,那一天又去看时发现爸走了。
等我辗转航班飞回家,爸已经安葬。在安葬之前,妈和大哥都主张不惊动我,让我别回来了。因为彼时距我访学结束只有一个多月了,他们不想让我折腾。
我得到爸去世的消息,心里也曾迟疑了一下,这个迟疑让我又耽误了一天。但总是心不安,还是决定飞回来,不管多么远,还是回来安心。再怎么说,不就这一个人是被我叫为爸的吗?并且从小叫到今天,以后再想叫他也叫不到了。
这样想着开始订机票,办理进出境手续,然后去机场。先飞到上海,又从上海乘班车回到家里。
这一次,我们兄妹几个完整地聚了一次,等我到了家,大哥、妹妹都还没有走。兄妹四个从各自成家,到有了小孩后,每家都一家三口能聚在一起,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实现。
晚上,我们兄妹四个,还有嫂子们,在一起喝着酒。妹妹喝高了,抱着两个哥哥哭。
妹妹上高中时成绩不好,几乎要放弃了,大哥和二哥轮番给她写信,让她专心读书,给她买参考书,寄习题集。二哥有两个假期,都回来在家给她补课。她上学时,爸妈没负担一点,全是两个哥哥负担的。
我上学时,二哥还没毕业,大哥刚参加工作,是大哥负担了我。然后二哥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妹妹买了一件衣裳,甚至她买卫生纸的钱都是二哥给的。
虽然爸在他的盛年,未拿出时间、心思、精力,管顾一下我们,但他给了我和妹妹两个好哥哥。
两个哥哥成了我和妹妹无比盛大的精神依托与物质依靠,是爸妈给我和妹妹最珍贵的礼物。我们兄妹间不论爸妈怎么不睦,都出奇地相亲相爱。
平时天各一方,各忙各的,自从二十年前有了手机,这几年手机又越发好使,使我们兄妹间的联系更加方便紧密。二嫂特别喜欢张罗我们家,她从小就向往自己有哥哥、有姐姐、有妹妹。和二哥走到一起后,她说她全有了。
二哥年轻时,在会说甜蜜话的年纪,说他的什么都是二嫂给的。
二嫂很激动,一直感激二哥这么说,说以前她从没听过这么好的话,说所有的家人,有空就多在一起聚聚。
二嫂上面没女孩给她做姐姐,她便拿大嫂当姐姐,平时给大嫂打电话最多的不是爸,更不会是妈,不是我们两个小姑,而是二嫂。
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也不常见面,但不常见的好处是能避免和有效地利用地理距离稀释、消化矛盾。因为不常见,一切缺陷得以淡化,使彼此看起来是理想中的亲人。
刚有腾讯QQ 时,二嫂建了一个群,那个群虽然上去麻烦,平时也用得少,但只要我们谁开了电脑,那一盏盏亮起的头像就温暖。每个亮起的头像,都是自己的亲人啊,在不同的城市,在各自的一份事情中生活,有自己的悲欢,也彼此照亮着。
现在,二嫂又建了两个微信群,她给大人们建了一个,给下一代的孩子们也建了一个。她是大人群的群主,大哥的小孩是孩子们群的群主。我们兄妹这个群,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和”。
15
我每天去看一次妈不现实,虽然生活在同城,但从我家去妈那里,不堵车也要走近一个小时,遇上堵车就得半天。
但这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一见面总要互相碾压。当然,现在的我已不像以前那么较真了,她想说什么都随她,好像回家的内容之一,就是听她一通指责。
至于二哥,他住得离妈更远,一个在城这边,一个在城那边。二哥不会驾车,加之工作淹没了他,他从参加工作起就没有自己的时间了。他和二嫂前面一个小孩没保住,隔了几年才又生了这一个。小侄儿读高一,从初中到高中,妈生病这几年,正是小侄儿的成长阶段。
如果掐指算算,我们兄妹几个,其实每个人都无法驾驭自己的时间,每天都被莫名的事务层层包裹,自己钻不出来,也无人替你解围,像作茧自缚一样。
妈又不肯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同住,一是她不论和谁,住了不到三天就会产生矛盾,每天自己心里有不自觉摆上面颊的情绪,都会严重磕碰到共同生活空间里的人,火光电石间引爆战争。二是儿女的表现不符合她内心的期待,她总期待像古时孝顺儿女的做法,在她某个子女身上体现出来。比如辞职或请长假陪伴她,她怎么折腾都低眉顺眼。
挑剔成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附属品,她所希望的我们都无法做到,而且谁在她面前时间越多,她的挑剔就越多。有时忍耐她,不是我们性情有多好,只是不常见面,不忍耐不行。所以,自从她生了病,需要照料时,我们选择了请保姆。
她也似乎看穿了我们,总变着法让保姆走,和小孩闹脾气的心理一样,企图用这样的做法吸引我们重视她,和她有机会经常见面。
这两年,由于二哥和妹妹的亲力亲为,她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只要她闹得动静大一点,二哥就把她送进医院,住一阵医院再出来。
她住进医院以后,二哥会每天查房,带着护士和医生,人多了她还是有所收敛的。二哥以这样的方式每天看看她,可也不站得许久,站一会儿就带人走了。
自她生病后,她也愿意和与她同样病况的人交谈,并且有了几个知音,同城的两个出院后,还依然来往。这也是二哥刻意的安排,只要条件许可,遇到同期住院的、同城的、年纪差不多的女病友,二哥就把妈安排在她们中间,自然会产生交流。她每多一个朋友,就多一份精力转移,让我们放松一些。
妈在暮年,以这样的身份有了朋友。
16
我有时也很惭愧,这么大个尘世,我们兄妹四个,竟然安抚不住一个妈妈。我们每一家的房子都不小,都有多余的床,可就是没说服的耐心,去给妈妈讲一些生命道理和人际规则,让她慢慢静下心来,能妥善一点相处。
一代只管下一代,以前不信这样的老话,因为爸和妈的病,我开始有点信了。谁让我们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真的是我们自己吗?还是我们其实从没有力量去左右生活?
二哥回答过我的疑问,他说每个时代都会挑选出一些人,把一个时代自己无法负担和疑惑的东西,渗透进这些人的血骨,让我们都无法逃脱被挑选的命运,这也是我们自己不强大的明证。
大哥也说,和妈始终无法融洽相处,是我们和妈彼此的失败。
17
接到妹夫的电话是午夜,在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正在出急诊的还没下手术台的二哥,和连续失眠几天,两小时前刚口服了佐比可隆睡到枕上的大哥,还有我(刚刚检查完儿子的作业熄灯上床),我们分别接到了妹夫的电话。
妹妹一周多以前不知怎么牙疼,是左下第六颗牙。妹夫回忆说,可能是她一次吃饭时吃得急,不小心咬到肉骨头,把牙硌了一下。当时没有出血,只是感觉磕碰了牙,第二天妹妹就出现牙疼症状。
因为自己也是医生,简单吃了点抗生素和镇痛片进行处理。当天疼是止住了,但炎症没有退。从妹妹所在的呼吸内科,去口腔科检查一下,只是她从门诊楼的八楼下到四楼的距离。
可就这么个下四楼的时间,她两天都没能抽出来。不是自负自己也是医生,也不是她大意,她确实没有那点时间。其间的一天,她还和妹夫在电话里说,今天有空的话一定下四楼去看牙。
谁也不以为然的,就是这颗牙诱发了感染,几天时间口腔肿胀化脓。那颗牙所造成的脓腔很快扩散,上行导致颅内感染,下行压迫了气管发生窒息,进而扩散至血管,引发败血症,使妹妹多脏器衰竭。
那段时间,妹妹既要加班,又要照顾小孩,然后是妈的病。妈的病妹妹最挂心,她是妈最小的女儿,妈的心在她身上要重一些。她几次想接妈去和她一起生活,可以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妈,但是最终没有实现。
在这之前的两个月,妹妹做了一次流产手术,这是妹妹走后妹夫告诉我们的。这次怀孕并不意外,她和妹夫计划好今年要一个二宝,趁年纪、体力都合适,而且妹夫的爸妈也很期待。就在这期间,妹夫的单位安排进修,忽然安排到了妹夫,两个人算来算去,觉得不妨推延一下要二宝的计划。妹妹本选了药物流产,以为伤害小一些,毕竟明年还准备怀孕,但药流不干净,又进行了一次清宫处理。
妹妹流产休息得并不充分,妹夫说牙齿没发炎之前,她就说过胸闷、乏力,有点低烧。接到妹夫的电话,妹妹已经因多脏器衰竭重度昏迷,处于弥留状态。
我和二哥赶过去,妹妹已意识不清,我握住妹妹的手,那手已经明显不回应我了。
但她还是感到亲人来了,一颗泪珠眼角慢慢滑出来。她睡在薄床单下,更显得清秀瘦小,像还只是二十岁,二十岁之后发生在她生命中的一切,都被一个力量掳去了。
18
妹妹的事是否告诉妈妈,我们都很纠结,妹夫请我们决定,最后还是大哥拍板,不要告诉妈妈了。
因为妈也没多久了,不管怎么暴躁,怎么折腾我们子女,可她还是我们的妈。一段时间内,见不到其中某个子女,也是她多年生活中的常态,对妹妹不会轻易胡思乱想。
这件事亲戚们就已知道了,很快周围的人也会知道,好在妹妹工作后就留在南京,亲缘圈子小得多。把能和妈见面的亲属,我们回去都尽量招呼了一遍,妹妹的事不和妈说,除非妈能久久活下去。但情况从去年开始就不太好了,肿瘤细胞已扩散到重要脏器,从春天起,我们就有了和妈随时告别的准备。
从爸离开开始,仿佛忽然之间,一些周围人离世的消息,对我来说变得醒目。单位的同事,新闻上的事件,使死亡变得寻常,成为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件。
但真正触动到心灵的,总是自己最实在的亲人,从这一点上看待死亡,它无论怎么随时随地出现,影响的范围都不会大,能影响的只是一圈亲人。
只是有一些死亡来临,给足了和亲人告别的时间,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中,让长辞的人和送别的人慢慢接纳它。而有的死亡,从来不给人告别的时间,使接纳变得尤其艰难,是我至死学不会的。
19
妈明显地衰弱下去了,不再那么有力量大声说话,大声发脾气,但她仍处处觉得不顺眼不顺心。
二哥自是天天见生死,但轮到自己妹妹,他显然变得颓靡,有时和我四目相对,彼此也无言。然后低了头,我们都知道想说什么,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还有女儿,妹妹家人安葬妹妹时,把妹妹葬在了妹夫祖父母坟边,让大哥二哥倍感满意与安慰。那一对老人,在妹妹与妹夫结婚时还健在,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听妹妹提起过,感觉妹妹很喜欢他们。现在,妹妹能埋在他们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归宿,可以说是最好的安排了。
一棵好好的大树,活生生被扳掉一枝,我们失去了几周前还能听到声音,还能活生生看到的妹妹。
在二嫂建的群里,妹妹的微信头像每天还在,妹妹以往平时会晒一下女儿,晒一下她信手拍来的图片,也会偶尔发个链接,但自从生病以后再没有晒过。
二哥和我在一七、二七和七七都去看了妹夫。我们从没听说过妹夫信佛,七七时妹夫竟带我和二哥,一起去了城中心最大的寺院,请法师给妹妹做了一次仪式,念经超度。
妹妹的女儿也来了,祖母、姑姑和她一起来的。小外孙女很安静,没有笑,也没有哭,大眼睛一闪一闪,看着二哥和我。二哥抱起她后,她趴在二哥肩上,一只手用力搂住舅舅的脖子,将脸紧紧贴在舅舅头上。
20
妈走到人生的最后阶段时,生命质量迅速下滑,很多事开始不能自理,吃饭、穿衣、上洗手间,都需要人来照顾,而且变得不能自控,但是头脑清楚。
她每天仍有一小会儿精神不错的时候,指指这说说那,都是眼面前的一些小事:一个毛巾挂得位置不对,拖鞋没摆好,我带去的汤咸了,二嫂对她说的某句话大声了。
在二哥的主张下,妈已停止治疗和抢救,如果那样妈会更不舒服。最后的一段日子,每天只是给妈服一些中药,请陪护做些可她心的小菜,吃多吃少是另回事。
妹妹一直没有出现,妈不知怎么也没问,她变得安静了很多,不再成天吵吵嚷嚷的。
21
妈生病的几年,还有妹妹比爸更骤然的离世,使我心力交瘁,只想向某个看不到的力量投降。
好在,我总是能在流完泪水醒来的晚上,眼睁睁地看到天亮,看到我还健在的亲人,并且努力成为他们眼中朝气蓬勃的亲人。
今年的春节,意外是个暖春,春节前居然下了一点雨。五九六九河边看柳,走过河水泛醒的河边,柳树的嫩芽都微微拱出来了。
这个春节,妹夫也没回来,他结识了新的伴侣。这个消息他没有同我说,而是自己报告了二哥。二哥再转述于我,我再一次悲伤难禁,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啊。
小外孙女也没有回来。妹妹去世后,妹夫的母亲接过了照顾孙女成长的责任,本来我想叫外孙女同我一起生活的,但两个城市太不容易实现了。而且到了我这边,妹夫看女儿也不方便。妹夫在离自己家很近的小区,又买了一套房子,让小外孙女的爷爷奶奶住过来,他自己每天上下班也有了吃饭的地方。
春节前,我去了一次妹妹和妹夫曾经住的家,妹夫说这个房子正在卖,卖之前他也告诉了二哥,如果不卖这个房子,就无力再买一套新房。我猜想,妹妹住过的家,一对新人肯定有顾忌。
妹妹转眼走了一年多了,她的一些东西还在,没有清理掉。我拿了妹妹一套睡衣,还想再找一点可念想的东西,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最后,我拿了一本叫《选择》的书,是一本油印小册子。我翻了翻,是台北一个基督教信徒的读书心得,可能是妹妹某次去台北交流学习时带回来的。我以前见妹妹读过,其中有几页还有妹妹留下的批注。
驾车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集市时,我下去买了一对红色小卡梳,是我和妹妹小时一起喜爱的。阳光照得四处光明,天上的蓝一块块掉在车前窗上,我抚摸着小卡梳泪流满面……
22
实际在妹妹之前,我还失去了一个珍贵的亲人,这是我一生都不愿说起的。他是我阳光一样肉肉的健康儿子的父亲,那一年我儿子还不满六岁。
儿子对他最后的记忆是,那天他只是夹着文件包去上班。他和我一起送儿子到幼稚园门口,平时都是我们中的一个送他。那天早上,孩子偏要我们一起去送,他还和儿子说,晚上爸爸回来,和你一起吃晚餐。
可是他再没回来。
他莫名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年来没有任何消息。失踪前,做为家人的我没有任何感觉,他亦无任何异兆,直到现在,他还没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那顿晚饭。
这件事,这座城市里的很多人还记得,是我们这座城市曾经发生的离奇事件之一,公安局至今留有我报案的笔录,只是越来越少有人继续关心它了。
我曾无数次用各种方法去寻找他,他的家人和同学也一起寻找过。他之前从没告诉过我什么,就冷不丁地消失了。要不是有一个儿子在,多年以后我会无法确认,我生命中还有过这样一个人吗?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向那个定期拜访我的心理医生寻求确认:是否我只是莫名地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感情,然后是我自己要了这个孩子?只是一个和我分开的人,我不是找不到这个人,而是我忘记他的名字。
在妹妹离开后的一年,我终于选择了新的婚姻,让我儿子有了一个新父亲。儿子虽然大了,但对父亲的思念和向往从没有停止过,他像我一样希望有个大男人来分担我们的生活。
也就是这一年,我们又欣喜地迎来一个新家庭成员,一个十分可爱的、有着我妹妹一样漂亮眼睛的小女孩。我相信是妹妹回来了,是我妈妈把她的小女儿又托回了尘世,托付给我们这个家庭。
在确定是否让一个新生命到来时,我曾经犹豫不决,不确信我有能力不辜负一个新生命对我的信任。也不确信,让一个生命来到尘世去经历那么多喜怒哀乐,是否是我的自私和偏执?但我强烈渴望给我儿子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而且我先生也鼓励我,不管怎样生命都值得经历。
我们请已经上中学的哥哥给妹妹起个小名,他说他要思考一下。第二天他告诉我们,他给妹妹起的小名是:小棉花。
我看到他将手指放进妹妹胖胖的手心,我先生抚摸着他的头说,那大名就叫暖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