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 歌
那年秋天,从来不甘屈服的父亲突然变了。也许他早该如此:一直以来,他把家庭这个螺丝拧得过紧,我们谁都想歇息一下。或许他一直在表演,终于演不下去了。也许是我们独自住在沟壑的原因,这里给人一种完全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父亲不再制定和实施各种计划,也不再那么盛气凌人,动辄骂我们干活不努力。那时我们家已经远离村庄,搬到距村很远的柿子沟,像野人一样独居了好几年。父亲两个月前开辟出的秋菜春种试验田,已经还原成草地,荆棘刺破塑料薄膜,变成碎片的薄膜挂在野酸枣枝上,像战利品一样被挑在枝头。土屋墙壁的昏暗一角,还有父亲写上去不久、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大青紫蓝兔与掉耳朵大白兔,六月一日交配。但如今,父亲不再操心任何事情,吃完饭就借口胃痛皱着眉头睡觉,睡醒后就瞪着惺忪和空洞的眼神,坐在窗边或者院子里的桐木小桌旁边。他甚至连烟都不再抽,好像他已经与世事毫无瓜葛。他唯一在意的是我们偶尔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他会猛然间瞪住我们,吼一声:“爬你妈一边去!”就像我们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人。那时候,兔子们在我们一叠地的院子里到处乱窜,草丛里露出它们不同颜色的耳朵,这里那里,它们不时发出砰砰的踏脚声。那是它们有所警惕时做出的举动,在我们听来,就像对我们糟糕处境的一声声警告。在家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父亲,我们害怕他古怪的沉默,他像是已经毅然决然地打定主意,准备从人生退场。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喂养一叠地里的一百多只兔子。大约三个月前,这里还有五百多只,先是瘟疫死了大半,后来又因为连阴雨,很可能是喂了它们湿漉漉的菜叶,许多兔子肚子胀得溜圆而死。那些天,到处都是濒死的兔子,有的趴着一动不动,有的侧身躺着,两条后腿不时往空中蹬一下,好像已经意识不清。它们嘴里垂挂着口涎细丝,眼睛里糊着眼屎。那时,父亲尚未消沉,他像喂养孩子一样,把每一只病兔抱在怀里,喂它们庆大霉素针剂,四环素药片,还喂它们蒜泥。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一叠地的草丛里都是死兔,像混着白、黑、青灰的花色地毯,全都蹬直了四条腿。它们的前腿远远超过脑袋,两条后腿与身体形成直线,远远伸到屁股后面,像是它们虽然死了,但仍在我们看不见的天堂里奔跑。那期间,我们还在村里住着时就养的几只老鸡,也蹬腿死了,死相与兔子大同小异,只是它们濒死的时候,围着水盆还喝水,好像每喝一口,就会远离死亡一步。水盆里漂着草叶和误入的蚂蚁。几只鸡目光痴呆,不时抬起脖子用红色的尖嘴巴撮一口水,水又从嘴巴两侧流下来。天空出现老鹰的时候,它们甚至稍稍清醒了一下,但发现自己已经挣扎不起来,就继续在那里喝水,留出一只眼睛看着天空。就这样,它们持续的时间很长,一天天之后才死了,一个个将脖子搭在水盆上。
对于兔子,父亲一贯采取的是放养制度,让兔子自由生长,想怎么就怎么,说兔子一高兴就长得快。兔子们在一叠地里自在走动,随意交配,父亲随时观察交配成功的日期,观察它们在各处打的洞,它们衔着干草进洞的时候,就意味着要做窝了。随后它们将洞口堵死,直到一个月之后,洞口先是被母兔打开,过一会儿兔崽子的小脑袋,就小心翼翼地探出来。父亲准确地计算时间,会早早在洞口观察。这个时候,父亲最有热情,而且最为天真,他收起脸上一贯的怒容,像科学家一样耐心和专注,我们也会悄悄围过去,父亲示意我们轻点,担心我们惊着洞内的兔子。有时候,我们要等一两个小时,但它们带给我们的快乐,远远超过我们的期许。突然在某一时刻,一只小小的兔子探头探脑,率先走出黑乎乎的洞口,接着一个一个纯净的兔子,相继走到从未见识过的阳光下,浑身闪着亮光。它们笨拙地一跳一跳,屁股一撅一撅。它们那么小,微微翘起的尾巴贴着屁股,像毛笔尖一样细,需要你专注地看。它们天生就会踏脚,每一次对着我们踏脚,都引起我们大笑。听见我们的笑声,它们吓得惊慌失措,互相挤撞着左摇右晃,一溜烟跑回洞里。在洞里,它们依旧不甘心,回过头来,继续朝我们踏脚,引得我们更为放纵地大笑。这时候,父亲笑得最为甜蜜,甚至笑出了眼泪。而母亲笑完之后,总会说看你们的样子,一群小孩!
如今,母亲也束手无策,她开始背着我们抹泪。我们知道,她一直强忍了十几年,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生病,然而他不凡的意志始终使他幸运地保持在死亡线上。他要承包柿子沟的时候,让我们,包括村民大为惊讶,这的确展现了他宏伟的抱负。父亲的话充满蛊惑力,比如他说,咱们这柿子沟里有三十亩地,要是全种上绿豆,一亩地收益三百元,咱们就有小一万元。可秋天的结果是,这里都是沙土地,绿豆只出来稀稀拉拉几苗。来年,父亲再鼓动我们,我们的汗水又一次洒遍满沟的一垄垄田地,然而即使是种了耐旱的芝麻,也被正午的太阳烤焦了。之后,父亲带我们种了一种叫地黄的药材,它们的苗长得那么小,在地下结出拇指肚大的地黄茎块。最后,我们只好全部改种了苜蓿,这是最好成活的一种草。父亲雄心勃勃,准备在整个沟壑养满兔子。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计划,兔子在满沟的苜蓿地活动的情景激励着我们。如今兔子将近死绝,只留下沟里或好或差的一垄垄苜蓿,它们全部长老了,又韧又硬的枝茎有一道铁锈一样红色的细线。野草趁机长满苜蓿留下的罅隙,整个沟壑重新陷入原始孤僻的状态。每当我们走进变成野地的田地,里面会跳出蚂蚱、蛐蛐什么的,许多鼠类因此繁衍起来,它们在土崖下面吱吱叫着追赶。有时,我们还会从草丛里看到蛇昂起头部,机警地吐着芯子。由于土崖高耸,阻挡了光线,沟壑像遭世间遗弃一样,随时会陷入昏暗。尤其是黄昏,沟壑里早早就昏黑了,重重叠叠的树木和植被,像透过空墨水瓶看到似的,浑浊而不清晰,但在树冠周围的叶片上,游动着微微的亮光,就像那些死兔眼中若有若无的浮光。在一团一团黑漆漆的柿子树上,各种野鸟纷纷乱乱地鸣叫,然后突然间约好似的不叫了,扑扑棱棱飞起来,迅速散入空中,它们小小的模糊身影,瞬间融化进夜空。之后,沟壑就陷入别有意味的沉寂,从沟深处壁立的土崖那里,传来一声一声猫头鹰的呜呼声。那声音一直会叫到我们入睡,有时在梦中似乎还能听见,让人惊惧。尤其是,自从父亲消沉以来,沟壑变得越来越充满野性,我们觉得,其中还隐隐暗藏着攻击的成分,沟壑像是正有意向我们发起挑衅。我们越来越不愿意走到一叠地之外的地方。我们去拾柴的时候,再次在沟壑后面的高顶岭下,看到一堆动物粪便,还有梅花爪印。大约一年前,这种粪便被父亲发现过一次,他说这不是野貂,也不是獾子,“日他妈的,不知道是啥球动物,从它的爪印看,是大动物。”
我们谁也没有告诉父亲,他坐在屋外小桌子旁边,不愿意我们打扰他,他的褴褛中山装的后背,还留有浅白色的汗碱印记。那时候,他的脖子上鼓出杏仁状的肉瘤,左面面颊的一小块皮肤上,布满黑色小颗粒。父亲就像开始冷却的红炭,慢慢浮现出烧过的青黑色淤痕。他的那双暴烈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收拢了它的视域,只盯在距离桌子不远的一块地上。地上爬行着偶尔路过的红蚂蚁,有时候蚂蚁像是受到特殊氛围的麻痹,走起路来昏头昏脑。或许,父亲过去的种种炽热话语如今言犹在耳,他必须如此决绝冷酷,才能避免害臊。总之,父亲躲在绝望的空虚之中,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又会生龙活虎地指挥我们干活,他总会突发奇想,似乎尽可以在命运崎岖的山道上,找到出人意料的罅隙。就在前一段时间,他在二叠地的田地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开辟出秋菜春种试验田,耐心地种上细碎的菜籽,盖上塑料薄膜,里面很快长出一溜一溜绿色的白菜小苗。它们的叶子盲目生长,像是失去记忆似的,都不会包心,让父亲大为失望。父亲还在柿子沟的几棵果树上打主意,将核桃树与柿子树、核桃树与桃树分别配对,嫁接在一起,还有一棵病蔫蔫的苹果树,它的枝条被嫁接到桃树上。他摆弄这些植物的生命,就像造物主一样,那时谁能想到,他会一蹶不振?
接着又开始下雨,我们只好瑟缩在昏暗的土屋里。父亲再也不能躲避我们,他只是蒙着头睡觉。我们坐在炕上默不作声,伸手就可以碰到他,他的被子像卷筒一样裹在身上,只露出油腻的头发。吃饭的时候,父亲甚至都不起炕,只是松开被子口,将碗放在被窝前面的炕沿上。我们听得见窗外的雨声,雨滴在树叶上发出簌簌声,在沟里的所有树木上连成一片,偶尔会有东西掉下来,发出令人惊恐的嗵的一声。我们不时将目光落在父亲身上,过去下雨天他总是盘腿坐在炕上,谈古论今,规划一个又一个蓝图,而现在一片死寂。屋内的光线迟钝昏黑,令人倦怠。就在这时,母亲啜泣起来,啜泣完之后,发出一声声哀叹,有好几次欲言又止。也许预感到了什么,父亲抬起身子,不声不响地掀开被子,趿拉上那双破了洞的绿球鞋,弯腰过了门槛,走出土屋,出现在绵密的细雨中。我们纷纷走到门口观看,地上全是软泥,他走得趔趔趄趄,母亲大声问他,你要去哪里?父亲并不回答,只见他在柿子树中间的小路上绕过去,走上对面长满蒿草的土台,进了爷爷曾经住过的窑洞。我们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母亲终于爆发了,大声责骂父亲,许多话不堪入耳。父亲也许担心的就是这个,因为类似的场景曾经一次次上演。母亲从嫁给父亲说起,数落父亲的种种恶行,朝着窑洞大声说:
有本事你再也不要回来!
母亲还不停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兄弟三个,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说她受够了父亲,父亲一直就是一个骗子。
就在这时,对面窑洞的门合上了,父亲将自己关在里面。那个满是裂纹的木门我们非常熟悉,曾经安在村里的家门上,后来又做过我们的床板,此刻又挡住黑洞洞的窑洞,以及里面黑影般的父亲。
父亲就这样暂时撤离我们的生活。那时,即使在一叠地,我们也发现了不少从未见过的虫子,或许是我们总是忙于干活,从未注意那些琐屑的细节。有一种后背满是点状绒毛的虫子,有长长的Z 型细腿,红色、黄色、黑色、青色和蓝色的绒毛圆点,色彩鲜艳欲滴,又幽深怪异,让人后背发凉。它的头部只是小小的黑色硬壳,两只灯泡状的眼睛立在两边,当它看你的时候,三角形的头部微微扭动方向。它灵敏鬼魅,噩梦一样闪电般地行走。当它出现在我们土屋外墙上时,你会觉得整个土屋已经归属于它。我们还看到后背图案像骷髅的虫子,一动不动地趴着,就像是一种警告。从未有这么多虫子闯入我们的生活,或许它们也觉察到,父亲离开了我们。
那时候,父亲发明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他给许多虫子的细腿上系了一拃长的白线。我们难以确定他的神志是否完全清醒,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们吃饭的时候,远远看到一根白线在飞,后来才看清是一只苍蝇。他还在蚂蚁、蛐蛐、蜘蛛、蜜蜂腿上系上白线。我们还看到那种行如闪电的绒毛圆点虫子,也被父亲系上白线。也许父亲的行为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只是我们不知道。那时,我们在沟壑后面第一次发现降落在草丛中的老鹰,它的眼圈周围有白垩般的印记,它是那么大,远远超过空中看到的样子,双翅展开有一米多长,临近草丛时晃晃悠悠,令人晕眩和惊惧。像它随时会掠过我们,将我们抓到空中。此外,我们又在两三个地方发现了大型动物的印记,甚至就在二叠地也有了它的粪便。我们不得不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之后一动不动站在院子里,好像她的魂已经暂时离开了。随后,她毅然走到窑洞前的土台边,朝着窑洞里大喊:
你听见了吗,死鬼?你儿子说的,野兽在你沟里走来走去,今天就叼走你的几只兔子,你就不怕你的孩子们……
母亲大言不惭地说谎,让我们有点震惊。过了一会儿,我们看到窑洞的门开了,父亲并没有看我们,只是有点厌烦地盯着地面。才几天时间,他的脸已经苍白,我们给他的饭他吃得精光,然而他还是瘦了,变得单薄起来。他没有抬眼看我们任何人,低着头,像是一边走路,一边在沉思。他像往常那样前倾着迈步,上二叠地有个小坡,为了保持平衡,他的身体更加前倾,好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时我就隐隐觉得,这可能是父亲最后一次为我们做事。从中午父亲走了之后,一直到晚上,我们都没有见他回来。深夜,我们带着手电筒到窑洞去,只看到原先爷爷睡过的空空的床铺,以及床头落了沙粒的油灯。床边放着爷爷死后留下的针线盒,还有爷爷特制的棉布袜子,像靴子一样立在床边。墙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黑乎乎的蝎子,再仔细看,发现他的尾巴上也系着一段白线。
第二天我们全家出动去沟壑后面寻找父亲。我们既激动又不安,谁,也没有谈论父亲到底去了哪里,但都在揣测父亲的行动:父亲或许已经借此机会离家出走;或许他已经厌倦了人世,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许他只是在沟壑里摔伤了而已。也或许是……真的有野兽,不过我们都否认了这一点。
这么多年,我们从未这么仔细地勘察过沟壑,二叠和三叠的柿子林之后,是一长溜核桃林地,再之后是长着柿子树的谷地。几个月来,我们从未逾越过谷地,谷地面对的是高耸的,需要费劲仰望才见的圆岭顶,围绕着圆岭的庞大身躯,是两侧的“峡谷”和梯田。谷地左侧的桃树梯田上,并排几个炮楼一样凸起的土堆,那是父亲嫁接失败的作品。塑料薄膜覆盖的树桩截面上,还留有唯一一个已经枯干的两寸长的苗芽。父亲曾喜出望外,认为这是杂交史上的一个奇迹,每天都要来看几回,然而短短两周过后,苗芽就枯萎了。
两侧的“峡谷”里长满病杨木,还有高高的苇子草,病杨木全被虫蠹了,你只要碰一下它的干枝,就啪一声掉落了。靠近沟底的那些梯田格外荒凉,我们感觉就像在时间的尽头旅行。有的田地,处处有一种古怪的白色,就像史前印记,树木的枝干满是白粉,各种杂草和蒿草也泛出白色,地面也又白又干。越往沟壑深处走,越充满未知和神秘。到处滚着沙地里常有的发黄发青的冷酷石头,蜥蜴在石头间嗖嗖嗖地窜行。时间像是已经扭曲、发霉,那里的柿子树,已经懵懵懂懂活了几十年,树干上趴满各种怪异的虫子,叶片上满是黑点,有时候能看到枝头挑着一个已经成空壳的柿子,或许已经风干好几年了。
我们找遍了整个沟壑,已经非常疲惫,结果却毫无所获。我们先后见到三条蛇,一条青色的,两条红黑杂色的。我们也见到一只逃出一叠地的兔子,它已经沦落成野兔了,竟朝着我们踏脚。我们还看到两只野鸡,嘎嘎叫着飞出脚下的草地。我们似乎被更多神秘的虫子包围,有的像毛茸茸的宝塔糖一样,一动不动趴在树枝上;有的通体红彤彤的,晃着又长又弯的红色触须,它们往往占领一段枝叶,远看像挂满枸杞似的;还有一种虫子,我们说不来它有什么特点,但让我们不敢直视,那神态很像我们父亲。从这些不同的虫子身上移开目光,常常一下子会看到沟壑高处的断崖,那些断崖似乎也染上虫子那种陌生警惕的意味,阵阵恐惧会令我们脊背刺痒。
不过,下午的时候,我们居然已经忘了害怕,决定分开找人。我们不停地呼喊着父亲,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会犯错,有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树下晃动,我们满以为是父亲,可等飞快地走近之后,才发现是弟弟。
最后,我们决定孤注一掷,到高顶上去找父亲。刚刚到沟壑那年,父亲雄心勃勃,认为上面土地肥沃,专门在险峻的侧面开辟出羊肠小道,将骡子赶上去种地。原先的道路已经被荆棘淹没,需要不停地挥动镰刀,将荆棘割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我们终于爬上高岭。那一瞬间,我们胸中涌动着开阔的感觉,平原上的风向我们吹来,像是一下子吹醒了我们的头脑。站在半人高的蒿草中间,好半天看着下面覆盖着一团一团树木、满是苜蓿的沟壑,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突然间我想流泪。
然而正是在那里,想必我们都看到了谷地旁边的另一条岔道,不过我们都刻意回避它,就当它完全不存在,即使从高岭上看,那里也弥漫着不祥的气息。往常我们路过那岔道口时,似乎不需要思虑,目光自然就忽略了那里。对我们来说,那里完全是一个野蛮之地。从岔道进去之后,是一个葫芦状的野树林,没有规则地塞满各种杂树,形状古怪,发黑的枝干像病人一样扭曲成畸形。如果我们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看到那里的野草有半人高,全是带细小锯齿的叶片,高高地伸展着,一不小心就会在你的胳膊和腿上划出一道血口。叶子下面,常常藏着满身是刺的酸枣树,正等待一只落下去的脚。
从高岭上下来,路过谷地的时候,我偷偷扫了那里一眼,天已经开始暗下来,岔道口那里,是一片令人后背发凉的沉寂,连鸟叫声都没有。母亲一句话都没说,于是我们也沉默不语。我们一整天的寻找,更像是在驱赶父亲,把他赶进这条谁也不去的岔道,一个时间的禁区。
此后的一天,我们停止了行动,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暗中对父亲充满怨恨。偶尔看到系着白线的虫子飞过,我们心中还会怦然一动。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过,父亲真的会回归我们。
那是三天之后,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前,等着有些危险的黑夜将我们抱紧。这时,院子里突然腾腾腾一阵乱响,到处都有兔子在草丛里拼命奔跑,让我们产生幻觉,好像又回到了喂养兔子的鼎盛时期。由于害怕,有一只甚至飞跑到土屋里,惊恐地瞪着眼睛,在那里发抖。这时候,没有任何人提醒,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朝二叠地的方向望去,但光线暗淡,什么也没有看到。然而,等我们走到窑洞前面的路上时,终于看到了它,那是一只非常像豹子的动物,脸型像一只低眉顺眼的猫。看到我们后,它停下了脚步,非常犹豫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慢慢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甚至不需要仔细看,我们就知道,那是我们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