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饕餮

杨占厂

不过，食堂好不好，要看你在什么年月吃。我曾经的领导朱会计，“四清”时他到临淮头帮助工作，在公社食堂搭伙。他当时每月工资36元，两天吃一只小公鸡，一个月下来工资才花了一半。搁现在，这样吃两天他就该喝西北风了。食堂好不好，要看你在什么时候吃。《智取威虎山》有个“百鸡宴”，我工作过的一个单位也有此举，不过比它更气派。阳历12月31日晚上，在大食堂里摆了16桌，每桌12人，每人只有一个菜：一只整鸡，酒自斟。近200名班组长以上干部会聚一堂，迎接新年，那场面真是壮观。食堂好不好，还要看你在什么地方吃。我曾在文汇报、新华日报、省邮政公司、省军区吃过他们的食堂，饭菜之丰盛、环境之洁净、烹煮蒸之精、色香味之佳，饶是一般星级饭店也未必比得。把工作餐做成口腹之福，应是小康社会之不可或缺。

而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屈指数来，吃食堂年月竟占大半，而且还得继续吃下去。这一吃，把心吃“野”了，小两口一锅一灶、四目相视有什么意思？那热热闹闹，那热气腾腾，那干群一致，那每天可与“食友”交流的自由，那享受单位补贴的幸福感，那吃罢起身拔腿就走的快意，只有食堂才会有啊。

吃食堂，不仅是我的过去，也是现在，我乐在其中。

1993年的夏天结束，我的中学生活开始。

我六年中学生活都在灌云县板浦中学。原本，我小学升初中应该去龙苴二中。这个学校刚刚办一年，听说附近村庄的孩子在学校里很是欺负人，而我瘦小，又胆小，难免有些惴惴。

大概是1993年5月份吧，我的班主任杨以富老师说板浦中学要举行全县的小学生拔尖邀请赛，大家可以参加。板浦中学对我们这些偏远农村的子弟来说，当时实在是如雷贯耳。但因为太远了，我那时候最大的活动半径不超过十里路，何况还要五块钱的报名费，所以我也没抱什么期待去考试，好在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父亲难得大气了一回。

最终两个班级只有四个人参加考试。我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同行的是大元子和他的爸爸。考试也没当回事。后来才发现，这拔尖赛竟然就是板中的入学考，全县有八百多人参加，前五十名瓜分一二三等奖，并且可以直接入学板中。小学毕业前夕，我在杨以富老师的菜地帮忙时听人跑来说，我考了全县第五名，被编入了初一四班，是那个班级的最高分。大元子也被录取了，在初一二班。

就这样，我这一辈子都跟板浦这座小城挂上了关系。

开学报到那天，同样是父亲用那辆永久牌的大扛自行车载着我骑到四十里开外，还拖了二十来斤米，母亲给的三十多块钱，被我塞到了贴身缝制的口袋里。

那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路上，我就觉得我突然间从儿童变成少年了，夏季蝉声仍浓如骤雨，有些空旷而悲壮的意味。

到了学校，宿舍是一大间教室，全班近四十个男生分上下床密密麻麻地睡在一起。每天清晨六点前后起来，要排队去淘米，装进饭盒然后放到每个班级一个的铁皮笼子里，等待中午时蒸熟。每个月的伙食费是17块钱。这17块钱提供的，是早晚各一块馒头，各一份米粥，经久不变。我们所要自己买的，是早中晚的菜。早晚基本上是各类咸菜，中午是食堂售卖的各种热菜。

早读后的早餐开始后，先由值日生把一桶的米粥和一笆斗的馒头抬出来，大家依次去拿。那馒头常常因为碱多而发黄，米粥也是干稀不均，但少年的肚子是最不经饿的，又要赶时间，所以围在一起草草地吃完。早餐还好，午餐前是最饿的，往往最后一节课是很难听得进去的，饥饿像把小刀一样阵阵袭击，恨得你想把讲堂上老师的嘴巴堵住。

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教室里吃饭，早晚餐时，大家会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咸菜，或者从外面买来的大头菜、榨菜，所以那几年，教室里总是充盈着榨菜的味道。

很多同学都是两两合吃一份菜，尤其是中餐。初一初二时，中餐的菜是五毛钱一份，两人合吃的话，可以省下两毛五分钱。因为合吃，所以你就必须少吃，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挑一点，遇到有肉的菜，也是要讲究默契的，如果数量是偶数倒是好办，你一块我一块，如果是单数，那么是要谦让的，以至于有时候吃完了饭，菜里还有一丁肉在那里静静躺着，尽管馋，但谁也没好意思动。这也让我养成了多年的习惯，那就是每次夹菜都很少。

我现在的另一个习惯是基本不吃大头菜。那时候在板中，我因为离得远，只能一个月回家一次，带了三十多块钱，交掉十几块钱的伙食费，剩下的钱就得应付一个月的早中晚菜金，基本上是满打满算了。但某个月，要买毛笔、墨水之类的，以至于还剩一个星期时身上只余三块七毛钱了，怎么办？到了校外用三块五毛钱全部买了大头菜，早中晚就全靠这个了。早餐和晚餐吃大头菜倒是没问题，中餐就难对付了，不但不下饭，出于自尊心还得躲着吃，亚明、新华等同学见到了，喊我一起吃他们的菜，有几天我们是三人中午吃一份热菜，至今想来仍觉暖意。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大头菜真是让我反胃到了极点，早上只匆匆喝了几口粥，中午也没怎么吃，下午一下课赶紧等父亲骑车来接，偏偏他又来迟，坐在校园门口的少年，头眼昏花地看着摊子上的凉面、发糕、娃娃鱼、鸡蛋饼，顿觉得做小偷又算得了什么呢。

每一次回家，同学们都带来各样的咸菜，最受欢迎的是炒萝卜干，用油和红辣椒翻炒出来的那种，装在圆柱形的长玻璃瓶里，早上饿意正浓，喝点米粥，吃一口油辣鲜香的萝卜干，妥帖的满足感，无可比拟；条件好的同学，还会带点腌鸭蛋、小鱼豆、花生米。此外，男生带的菜常常很快被吃完，而女生们带的菜通常要吃很久，但那时候的男女生间泾渭分明，雷池不越半步的，除非是同村人，否则极少见男生会去蹭女生的菜吃。

初中那几年，我很羡慕那些离学校近一点的同学，可以常常回家带菜来。尤其是板浦街本地的同学。我第一次吃到酱牛肉和鸡爪，就是在刘辉家里。他父亲在板浦工商所工作。那天下午，我去他家玩，餐桌上有没吃完的卤菜，他给我吃了点，我当时发现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可是怎么还能剩呢？前一阵子，我和刘辉在北京和连云港都偷闲聚了聚，满桌子的好菜，却只知道喝酒了，他对这一段往事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1996年夏天，我被免试保送到板浦中学高中部，那时候的板中，已经是省重点中学了。而我家的收入也相对有所提高，又因为我处于发育旺盛期，所以每月给的餐费就多一些了。

我长大了很多，大概也是混熟了地盘，吃饭的方式也有了花样。那时候流行去校外的小饭馆吃，无论男女同学，皆是如此。在外面吃的好处，一来菜比较可口；二来还可以边吃边看看电视。那时候板中门口两旁三十米内有很多小饭馆，就靠着学生发财了，比较有名的，或者我常去的有北门旅社、王立三家饭店，还有两三家当时没有名字的饭馆，无非就在门口写上两个字：小吃。

高中时期，我们吃得最多的，应该是王立三家。王立三是老板的名字，老板娘彼时大概三十岁出头，有几分姿色。老板娘自称是我们当时语文老师的学生，所以也算得上是大师姐了。当然，我们去吃饭，不全是因为师姐，他家的菜的确分量足，味道也好，王立三人也豪爽，红红的大脸庞，像杀猪佬。

很长一段时间，我跟永进（昵称小尖）一起搭伙吃饭，他胖，我瘦，但都喜欢吃肉。中午拿了食堂蒸好的盒饭，出校门左拐到了王立三家。王立三就在门口炉火呼啦啦响的灶台上忙着，其实也谈不上灶台，就一个配着鼓风机的大炉子。进了门跟老板娘喊一声，什么什么菜。就站在桌子边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站满了学生，基本都是高中生，偶尔见到个初中生，心里会有优越感：这小屁孩也跑来吃饭啊。

一会儿，大碗装的菜就端上来了，西红柿炒鸡蛋、白菜烧牛肉、辣炒土豆丝，都是常点的菜，当然只能点一个。菜上了后，通常还要把汤倒到米饭上浇着吃，那时候还没人说这就是盖浇饭。

吃完后，通常是跟老板娘喊一声：记账哦。老板娘就在那沾满油渍的笔记本上写上：小尖，杨猴，某天某日多少钱。然后一个月时间到了，就会催账。有一个月，我和小尖贼吃贼涨，到后来一结账，发现只有寥寥几笔，可能记满的前一页被谁给撕了。因为吃饭人多，老板娘也没介意，反正我觉得那是我在板中占的最大一笔便宜了。

高中那时候，长身体，比初中还要饿啊。于是就有了夜宵，也就是晚自习下课后，通常九点半了，离熄灯时间还有个把小时，就会结伴出去找吃的。王立三家的面条极受欢迎，鸡蛋面，牛肉面，肉丝面，三样我们是轮流翻牌。不知道王立三是怎么做的，平淡无奇的面条在呼啦呼啦响的大炉子煮好后出锅，浇上事先卤好的牛肉、肉丝、榨菜等，端上一碗款款慰藉饥肠辘辘，闲扯几句再回去睡觉，那种满足感，即便是高考渐近的压迫感也无法消弭的。

为了吃上王立三家面条，当然也还有别家的夜宵，一旦遇到同学有喜事，譬如生日啊、月考拿好成绩啊、家长来探望给了不少钱啊，通常都是要“敲诈”一顿的，我当时常常“敲诈”向峰和老狼的面条吃，向峰油头粉面，一副“金粉世家”的公子气息；老狼则是满身江湖大佬的味道，虽然只同学一年，但没少跟他去别的相识的同学宿舍弄点方便面吃，这两人倒是有趣，前者屡屡失恋，后者身边美女环视。高三上学期快毕业时，我在全市联考中拿了第一，学校要奖励五百块钱，那绝对是一笔巨款。虽然还没发，但没经得起哄劝，带一帮同学去王立三家豪吃一顿，结果后来学校以我高三根本就没交学费为由，把这五百块钱基本给扣光了。

高三快高考时，我和新华、新华哥哥租在了学校边上的一个独居老太太的庭院里，一个月好像也就三十来块钱，但很安静，偶尔会在那里蹭饭吃，老太太七十多了，很爱干净，我高考完离开时她很开颜，说，考上大学来带我喝喜酒啊，是很诚恳的那种。我当时答应了，但最后食言了。吃饭则是在隔壁另一户人家，几个人一起包中午的餐，伙食就比较好了，每天中午都是四个菜，荤素搭配。加上高考前老师基本上放纵了我们，所以1999年的4、5、6月份，反而是我最没有饥饿感的中学时代。午饭过后，还能看看《天龙八部》，所以每每听到《难念的经》这首片尾曲，我就联想起那个末春初夏。

一个月后的大雨中，我的高考结束了，我的少年时代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