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惊涛
东海水晶甲天下,或拜郯鲁断裂带所赐。它形成于亿万年前,先于生命细胞结体,按六方锥体发育生长,或阳刚,或温婉,晶莹剔透,包蕴异彩,蜇伏地下,沉默如金,期待着亿万年后与东海人相遇。
陈武,东海人。他没有辜负那份地老天荒的期待。他知道生于斯、长于斯的水晶与东海人亿万年一遇;知道东海人爱水晶,懂水晶,开采,加工,售卖,收藏,打造为产业,集散成规模,将大自然恩赐的水晶缘分光大到极致,让县城成为“水晶之都”,让居民成为“晶都人”。但是,陈武与水晶发生的关系和故乡人不同。他没有选择经济媒介,他选择了文学。作为中国当代实力作家,他从小说角度观照水晶,用文字为“晶都人”绘制历史画卷,书写世相风云。长篇小说《晶都人》,不仅展示了“水晶之都”在时代大潮中创造的非凡业绩,演绎了“晶都人”在滚滚红尘中的生死歌哭,而且从文学维度上,对芸芸众生的生存法则,作了全新解读和深刻表达,从而使作品成为当代文坛的可喜收获。
文坛都知道,陈武是作家中的故事达人。日常生活日升月落,平实如水,但到了陈武笔下,一定会日光和月色纠缠,新波与旧澜奔涌。在《晶都人》中,陈武将擅写故事的禀赋又推向新境。小说开篇的布局不露声色:陷入高利贷危机的葛萍萍,让闺蜜史丽娟请她的初恋江大海到“罗马假日”吃饭,就此将男女主人公拖入人生过山车,让他们无休止地经历悲欢离合,见证生死疲劳。作品中波澜起伏的浮世绘也自此展开,并用多条蛇行线索引诱读者走进“晶都人”的九字连环阵——
江大海初恋史丽娟,因而屏蔽了葛萍萍的追慕;但史丽娟错嫁陈文飞,终因同床异梦离异;陈文飞与旧好昌晶晶坠入爱河,偏偏被曹小玲尾随不休;而曹小玲妒忌的昌晶晶,与陈文飞原是苦命鸳鸯,匪夷所思地雌伏于骚扰她的李章鱼;本以为替此人生娃就可养尊处优,不料在她珠胎暗结报喜时,竟被商界大鳄扫地出门;原来李章鱼结扎在先,在包养昌晶晶前已设险礁,并顺手赐了偷情者陈文飞一个植物人噩梦;史丽娟有情有义接前夫回家照料,做家政的曹小玲正好有了吐槽宣泄的机会;放高利贷的“吸钱兽”柏士驹陷葛萍萍于灭顶之灾,但多行不义而自毙,终让葛萍萍拨云见日,意外迎来人生的春天;长期被传为骗子的水晶贩子董小七,其实是个温文尔雅的富商,他带着葛萍萍“私奔”巴西,使后者有了对初恋江大海表情达意的契机:还一送一给出两个厂子;与董小七有关的陈文飞虽然也曾受益,却私心膨胀毁掉婚姻,走上讨债喽啰和植物人的不归路;当然,史丽娟在前夫死后不仅与江大海终成眷属,还因为董小七“小奖励”给陈文飞的100万,让自己有了抚养儿子小胖的经济后援……
爱·摩·福斯特曾说,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也是小说中最高的文学元素。陈武深谙个中三昧。从故事层面看,《晶都人》至少有三个观察点很见叙事功力:一是故事布局与人物关系虽然盘根错节,如前所述,却编织完美;二是在线索穿梭如麻时,陈武会及时绾结,令纲举目张,如苗运涛从马岛归国后,众人在他家的“雅集”,如在曹小玲打工饭馆男女主人公巧遇“大卡车”,不仅得知躲债的葛萍萍信息,还得以目睹陈文飞横陈街头;三是伏笔埋设草蛇灰线,阅读过程不令觉察,收官时却不啻清流注入,让人心神顿爽,如富商董小七的行状。永远不要低估讲故事的文学效应。陈武的叙事艺术,是对“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理念的深刻认知与精湛表达,是一个优秀作家面对读者的虔诚姿态,也是文学在传播学意义上使受众不离不弃的重要元素。
当然,优秀的故事之所以是小说基本面,主要缘于它是人物活动平台。陈武在《晶都人》中结构复杂故事的目的,即是为了在这个平台上展示他所创造的众多人物。在这个意义上,作品显然出色完成了任务,为当代文坛贡献了许多有血有肉的鲜活形象,特别是一批性格鲜明、韵致丰盈的女性。这里不说《晶都人》中老奸巨猾的李章鱼、贪婪冷酷的柏士驹和迷雾笼罩的董小七如何令人印象深刻,也不说心机表浅的陈文飞和善良执着的江大海如何令人感慨系之,单说史丽娟、葛萍萍、昌晶晶和曹小玲等女性角色,在文学层面上是如何令人动容和喜爱。
我曾经说过,江苏作家中,苏童和陈武都是擅长塑造女性角色的作家。陈武笔下的女性形象,淡妆浓抹总相宜,令人过目难忘。细察起来,他在《晶都人》中塑造女性角色使用的手法,无论浓抹淡妆,彰显的都是“陈武画风”。先看让人物左右为难,陷其于纠结、犹豫和变化中“两难法”。女主角史丽娟,才情高洁,矜持傲娇;但同时,她也有善良、脆弱乃至无助的一面,如面对陈文飞的莫名离婚和江大海的温暖胸怀,她都会禁不住泪奔。置身葛萍萍与江大海之间,她会耍一点小心眼,施一点小心机,暴露出女人身上普遍存在的“女性”性。“女性”性是少妇的共性。而史丽娟的文学魅力在于,她一直被陈武的“两难法”矛盾着:不赞成江大海借钱给葛萍萍,后来却与江大海合力借出巨款,且占比最多;与陈文飞本是油、水关系,却又在前夫成为植物人后尽心救治;一直不接受江大海的示爱,最终却投入初恋的怀抱。正是在这种矛盾和变化中,陈武揭示了史丽娟行为动机的全部必然性,使人物性格丰满起来。然则她的美好结局,便是上帝(作家)对她的眷顾了。
葛萍萍也获得了同样的眷顾。这里姑且拿她来说“陈武画风”中第二种方法:“抑扬法”。这个女老板,出场即处于被揶揄处境:容颜一般,心宽体胖,甚至有点“二”(柏士驹语)。但随着情节的演进,读者渐渐便发现,葛萍萍做事认真,为人守信,即使有些心机,也“二”得可爱:躲债时“大隐隐于市”,化装成工人潜伏车间干活儿;劫后余生,还能笑谈种种受辱细节。特别是,当看到她对江大海既竞争又托底,既求助又赠予,表现出不让须眉的气度,你就不能不对这样的巾帼以手加额了。
相对而言,昌晶晶的命运就没有史丽娟、葛萍那样美满了;正所谓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富有兴味的是,她却可能是陈武在作品中塑造得最令人动容的女性。相信不只是在陈文飞眼里,即使在读者心目中,昌晶晶白天鹅般优雅的外貌和疑似洁癖的心理,也能获得深度认同。她抗拒李章鱼性骚扰时不停地洗手的细节,她憧憬陈文飞真爱的矛盾心理,她受辱后所发泄的无名火,甚至她接受陈文飞偷欢时对自身的施暴,都足以触痛读者的交感神经。这个雌伏于李章鱼后又被踢出豪门的女性,自绘的不啻一幅当代红颜薄命图,令人唏嘘扼腕。昌晶晶的行状,看似前后矛盾,实则有充分的合理性:与艾丽萨贝特·鲁西相似,她甘愿委身换来的,是自己一家人命运的改变。看到这里,相信任何人想要指责她的那份理直气壮,都要打些折扣。而“陈武画风”在她身上令人击节的表现,是那块水晶镇纸构成的“物喻法”,可列为第三种。昌晶晶固然是李章鱼手中的玩物,但陈文飞不停把玩心爱之物水晶镇纸的潜意识,让昌晶晶在心理、意识、情感和精神上不可避免地推物及人,反应过激,难以接受。毫无疑问,这是《晶都人》足可光照同侪的文字桥段,是写作过程中的神来之笔。
曹小玲,是《晶都人》中意外生动起来的女孩。不过对于擅长塑造女性人物的陈武来说,这毫不意外。虽然她只是个饭店服务员,但在作家笔下,她勤快、伶俐、活泼、俏皮、爱美、表浅,在结识陈文飞后也有了自己的心事,并因此而付诸行动。她跟踪盯梢,窥视偷拍,传递情报,在自己跌落于无望的情感河流后,只能顺流而下,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即使只是个穿针引线的小角色,曹小玲在作品中一样拥有不少精彩笔墨。特别她对植物人陈文飞那段长篇独白,如果可以命名为“陈武画风”的第四种手法——“独白法”,应该是一件有意趣的事情。小说作为叙事艺术,人物语言一向不好写;对话不易,独白更难。但深谙人物语言艺术技巧的陈武,将曹小玲那种有因无果、有愿无望的心理,通过一番近乎变态的宣泄,给读者带来了喜感十足的审美愉悦。因为曹小玲和陈文飞的情感桥段,始自离婚男的落寞消遣,终于植物人的无语凝噎,在令人感喟的同时,也让人释然。毕竟在“晶都人”中,曹小玲想要与陈文飞“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中国实力作家中,“陈武画风”的形成意味着他叙事技巧的娴熟,也表征着他小说艺术的风格化。因而在《晶都人》中,他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绝非前述四种手法可以囊括。他营造情境、描绘情态、分析心理、点染环境、运用细节的手法,丰富而老道。甚至有人说,陈武的小说写得太顺了。顺,既是对叙述艺术熟稔的自信,也是表达时的从容,还可能是陈武叙事艺术即将嬗变的前兆,因而文坛或可产生新的期待。归根结底,创作的要义是发现,是创造。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晶都人》在文学维度上新的建树才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作家对我们感同身受的日常与蛰伏其间的义理,作了富有新意的解读与表达。
2017年10月21日,陈武在江苏常熟出席一场常熟作家的作品研讨会,曾与笔者茶晤。说起即将付梓的长篇小说《晶都人》,陈武告诉我,在万丈红尘掩映的大千世界中,一定存在着某种生存法则,使人类存在的状态达至平衡。状态失衡,则不稳;不稳,则倾斜。而倾斜,可想而知,必然导致跌落、倾轧、争斗、崩坏乃至解构;需要经过新的聚散与整合,才能重新达致平衡。但是,究竟是什么动因,使人类社会千百年来不断上演这种“平衡-失衡-再平衡”的“人间喜剧”?陈武发现,人与人、人与族群、人与组织、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关系中,潜存着某种无法回避的铁律,与财务会计做账时的借贷、加减与收付现象,惊人暗合,因此可以将人类生存的这种潜在法则,命名为“记账法”。
倘若读者展读《晶都人》时对作家用财会术语为小说章节命名不解,相信读完全篇一定会有所颖悟。由于作品付印前我曾有幸拜读,已经恍然明白小说三章的命名为什么正是借贷、加减和收付,所以对陈武的上述说法,深以为然。的确,《晶都人》里众多人物的升沉起伏、爱恨情仇与生死歌哭的成因,若从经济视角打量,几乎无一不与金钱相关,此其一;其二,细察作品中每个人物的生存状况与命运走向,无论如何变化和反转,均与会计事务中的借贷、加减与收付等三种现象契合——
葛萍萍向江大海、史丽娟借贷,向“吸钱兽”伯士驹借贷,向一切能借贷的人与机构借贷,这种借贷关系正是她与他人和社会构建的基本关系。这样的关系在作品中衍射或铺展后,小说人物的七情六欲遂成为加减的驱动力,使人际关系呈现出几何裂变:有人打错了算盘,有人算小账不算大账,有人将自己的人生算成一笔糊涂账,致使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次第出现,并最终进入各自的收付状态。柏士驹自作孽、不可活,“进去”了;葛萍萍浮出苦海的同时拥有了董小七的爱情,继而把两个厂子慨然归送江大海;对江大海而言,不仅厂子回来,成立了“晶都国际精细硅微粉责任有限公司”,初恋也回到身边,有情人终成眷属。男女主人公的人生账目至此收付平衡。小说结尾,史丽娟、江大海与葛萍萍再次聚会时,三人均已春光无限。史丽娟感慨地说:“人这一辈子,都和经济有关。所有的生活,都是经济生活。人生就是经济,关键在就在于核算,在于做账。我不准备写诗了,我学会计,要钻研记账法。”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新打算,是因为她有了新感悟:“不管是加减,不管是借贷,不管是收付,只要借方和贷方两边平衡了,就不会出错。只要不平衡,肯定错了。”读者当然欣慰于她与江大海新生活的开始。只是,缘于作家对生存法则的发现所带来的启示,让人忍不住要问一句:未来的日子里,男女主人公的人生借贷、加减与收付,会一直“平衡”吗?……
长篇小说《晶都人》,据悉是连云港市委宣传部扶持的重点创作项目。这是时代赋予的作家在社会生活场域中以文学方式走得更远的动力,符合春种秋收的创作规律。在中国东海成为“水晶之都”后,这应当是陈武为“晶都人”创作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富有文学新质的佳作,因为它是作家破解人心法则、感应时代潮汐后绘制的世相图谱,必将成为当代文坛的重要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