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延安
食堂,大大小小,高档的简陋的,中国到处都是,不过这个“到处”基本上属于城市。说食堂是城市的专属物有些武断,说食堂主要是在城市里想必不会有异议。即使在乡下山中有食堂,也是吃“皇粮”的单位。农村当然也有食堂,并且50年代末曾经高潮迭起“大办食堂”,但是开始就意味着消亡,小农经济决定了农村的一日三餐不可能以公共形式存在。
食堂的存在意义表现得最充分的要数军队,以连级编制为例,不但有炊事班,有采买,还有司务长,上面还有副指导员或副连长分管,还有连队生活委员会,可见食堂的地位。所以,说食堂,还得从我的父母开始,也就是从部队说起。1952年10月,父亲所在的27军80师从朝鲜回国,驻扎在浙江省嘉兴市一个叫平湖的地方。母亲接信后从烟台南下去见父亲,住了19天。母亲后来说,那真是享福日子啊!别的不说,每天都有饺子(27军是清一色山东人,吃饺子是上等待遇),还都是大肉馅的。她说了一个细节:吃饺子若不小心掉在了桌子上,得赶快用手抓起,用筷子不行,马上就凝结在桌子上了。为什么?油腻呗。须知,那是50年代初,而且母亲吃的还是大灶,也就是大食堂。
我出生后即随军,恰遇“三年灾害”,全国陷入饥荒。部队好些,但食堂改为一天两顿,皆为稀饭(这比外面已属天堂了)。父亲国防施工在外,我们母子俩每天定量10两(旧制一斤16两),母亲把干的捞给我,自己喝剩下的清汤寡水。她牵着我从食堂打饭出来,我馋得边走边喝,往往没到家便见底了,碗舔得根本不用洗。多年以后,邻居阿姨见面还笑话我当年的吃相。我与母亲聚少离多,不免疏远,但只要想到那时候母亲吃稀我吃干这一段,立刻就什么责怪都没有了,涌上心来的只有感慨。
困苦很快过去了,但母亲因故要返乡,我留在了父亲身边。实际上,由于父亲频繁出差,顾不上我。但幸运的是,与我父亲年龄、军职相仿的战友呵护着我,他们都没有成家,我是他们面前唯一一个小孩,他们带我继续着食堂生活。饭菜滋味今天已回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是不错的,部队当时的待遇摆在那里,而且是军官食堂。在食堂,我目睹他们作为军人勇敢、光荣、无畏的另一面:粗野、犯上、酒量及战功托起的老资格。譬如王副参谋长喝酒喝恼了怒掀桌子,以至杯盘狼藉;柳股长吃饭时收看电文,因机要员译错一个字大发雷霆,直接把碗摔到了他身上;卫生队长与电影组长两人吃大西瓜,赌不准出门,憋得裤子尽湿。
西山营房外的警卫连和通信连都是单独开伙,我常去。警卫连食堂有两件事我印象犹深:一是几乎每天中饭前各班列队,先拉十来分钟歌,不吼得声振云天不解兴,他们让军人的豪气到了厨房依然昂扬。久之,不用看表,听声就知道到饭点了。再就是炊事班烧菜不用锅铲,是用工兵锹。洋葱炒鸡蛋,工兵锹进去上下翻炒,像是挖工事乱云纷飞;糖拌西红柿,工兵锹伸进糖口袋,一锹一堆雪,雪压千般红。看着那叫一个爽,吃得那叫一个美。
相邻不到百米是通信连食堂,就是另一番气氛了。炸油条,街上饭店一两面能炸4根,炊事班三两面炸1根,面疙瘩,比骨头还难啃。吃米饭,新入伍的河南兵一脸迷惘,这是啥?不敢吃!他们没见过米。有一个吃下去居然闹肚子痛,吓坏了炊事班长。包饺子,每班把面和馅领回去,各自包好后到食堂下锅,谁包谁吃。北方兵喜笑颜开,早早包出入肚为快。南方兵手足无措,要么一锅面糊,要么找家属帮忙。警卫连主官是山东人,通信连是福建人,什么将带什么兵,信然。但无论如何,对军人的挚爱,在食堂这个场所打下了少年烙印。
70年代中期,父亲调至建设兵团,驻地在金湖县复兴圩农场,我上高中只好离家,是一所乡镇中学,来回有十几里地。周一至周五住在学校,自然要吃食堂,这是迄今我吃过的所有食堂中条件最差的。食堂不用碗,饭盒盛饭或汤,盒盖盛菜。早饭是稀粥与咸菜,没有干的;中饭是饭盒蒸饭,两个素菜,间或有肉丝炒菜之类;晚饭是馒头与咸菜,没有稀的。荤菜一角一份,素菜二至三分一份,以及酱油、盐、水及屈指可数的菜叶混合的汤。每周伙食费两元,已绰有余裕。正是在这期间,我亲眼见识到了处在生活最底层的农家子弟们的忍耐与无助。
高中毕业后,到团属12连劳动锻炼,正好一年,继续吃食堂。在这个食堂,竟有苏南才见的“老虎灶”及接天般泛滥的黄花菜,但印象最深的是那无尽的鸭蛋。这个连队有东西南三条河环绕,如同半岛。岸上草深虫多,水里螺蛳、青虾不绝。养鸭得天独厚,自由散放,也不归圈,数量无从知晓,反正早晨时鸭叫声能盖过高音喇叭,河边四周水线以上处只见白白一圈全是鸭蛋,如同镶了一圈银环。一日三餐腌咸鸭蛋必备且免费,如同酱油、醋、蒜、辣椒等佐菜。鸭蛋炒、蒸、煮,久吃便反胃了,不吃又不行。食堂突发奇想用鸭蛋和面,面条金黄灿灿,食之腥气十足。送兄弟营连,送团部,人送的赶不上鸭下的,可谓蛋多为“患”。
这食堂,土,但丰盛。夏收夏种“三抢”,上下午各加餐一顿,绿豆汤、肉丝粉条、猪肉包子。扁担悠悠送至,田头地头美餐。春节放假留守一个班,5箱酒,两头猪,一窖大白菜,无数鱼,当然少不了鸭蛋。三十晚上,见桌上一个郑姓青年酒席后,突然又一口气灌下了近一瓶洋河普曲,泪水涟涟,应是触到了伤心处。
食堂设有“老虎灶”,每天早晚各供应开水一次,每人两瓶。灶主是连云港人,不苟言笑,人高马大,站立灶台上愈发居高临下。他一舀子下来不多不少正好两瓶,不洒不溅、不偏不斜,地还不湿。女战士媚眼也罢、干部瞪眼也罢,每人两瓶水一视同仁。其实这个活不仅需要力气还要技术的,后来换了灶主,灶台间成了“池塘”,还多次烫到了人,一对比就分出了高下。
父母离休回鲁后,我暂居人武部,自然是吃食堂。每周集体包饺子,各司其职。胖王科长和面拿手,瘦王科长下饺子一个不破,李干事一人擀皮可供三人包,严副政委一惊一乍似真似假,王副部长评头品足嘴不闲着,公勤员小周跑前忙后席不暇暖,炊事员小穆只有烧火的份。大家气氛融洽,吃在嘴里,乐在心里。最有意思的是1982年国庆节,炊事员出门买菜,恰遇一农民携两袋螃蟹随意占道摆摊被工商罚没。50多斤,1角钱1斤购回。其他人都回家过节了,小穆、李干事和我共3人,螃蟹直接入锅煮出,在水池边泡桐树下摆上桌子就开始啃了。起初还假模假样先吃腿再吃螯再吃身子,而后就专吃蟹壳,再后就只吃脂膏,再后来就开始送人了,哪能吃得了!
食堂是时代的“备忘录”。80年代初,到北京宣武区糖烟酒公司公干。经理姓窦,有个怪病,频繁点头,像公鸡啄米。那时尚不兴“招待”,到中饭时分,他带我们到公司食堂(小餐厅)就餐,当年宫里的御厨蛰伏在此。就是一个饭菜,就是京味炸酱面,手艺那个地道、味道那个香啊,此后再也无此口福。第二年再去,不上食堂了,五星级“兆龙宾馆”奉候。改革潮涌澎湃,哪能再上食堂,那不寒碜人嘛,主宾都这样想。国人一年喝酒喝干两个西湖的时代开始了。
我现在宿迁市分金亭医院工作,再尝食堂滋味,重温众餐岁月。每周菜谱基本固定,偶有微调。从院长到护工,每人5元一天,早晚各1元,中餐3元。米面任吃,辣椒自选,有盐汤与无盐汤自择,荤素菜定量,不够可添。谈不上多好,但肯定不差。区区5元饭菜钱料是不够,医院背后作福利贴补。每到中午11点半是高潮,各个窗口一齐开放,排队有秩序,人满而不乱。虽众口难调,但厨艺上佳,狮子头、炒鸡蛋、烧鸭腿、花椒肉、马鲛鱼皆有特色。大食堂小世界,大锅菜有滋味。门口顺便设有通知栏,饭前饭后一览便知是否与己有关。有人对食堂颇为反感,反正我乐此不疲。吃食堂首先不要带着概念,你拿大饭店那浓汤鲜汤煨出来的东西来比,当然吃不下去;其次要衡量性价比,几块钱,你上街怕是吃碗面条也是碗光面。如此才能心平气和,吃出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