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灏
江风浩荡,天地苍茫!月光摇晃波浪,神话催生忧伤,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中的忧伤吧?就像微笑总是很轻一样,忧伤的份量,总是很重,并且,穿透力很强!现在,它轻易地穿透了一千二百多年的时光,穿透了一千二百多年的追怀、向往、失落、梦想……带着一个人的吟诵声如锋镝之响,打在了用永恒制作的箭靶上。
这个人,叫做钱起:唐大历年间著名诗人,大书法家怀素和尚的叔叔。其时,他正在大唐首都参加公务员国考,他眼前的试卷上,命题诗歌的题目赫然写着四个字:“湘灵鼓瑟”。这用典,出自屈原的《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句。湘灵,上古舜帝之妃,因南来寻夫溺于湘水,故成为湘江之女神。所以,湘灵鼓瑟,意味深长——那弹琴鼓瑟的湘江女神呵,她是在用音乐来抒发自己寻夫不遇的遗憾和溺水而亡的忧伤呢?还是说,她是在用音乐来表达自己对于那以天下为己任的丈夫舜帝全心全意为老百姓谋福祉的钦佩与支持呢?又或者,她是在用音乐来思念、来盼望,来把另一个世界的祝福送到人间呢?果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钱起能得几度闻?
考生钱起,必须闻!必须的!作为大历十才子之首,就在这考场之上,他不仅把“此曲”听得清楚明白,而且把“此曲”写得神奇瑰丽、动人心魄。他说,那乐曲让神仙为之伴舞,让金石为之凄苦,让大江一去不回,让悲风翻山越水,让受过的委屈和侮辱不再成为心的负累,让散发着芬芳的灵魂穿越时空循环往复……最后,他让我们看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旧唐书》记载:“别人家的孩子”钱起,小时候就聪明,在乡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有一次外出住旅馆,趁着一天的好月亮,在院子里面散步。忽听院门外面有人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打开院门一看,又空无一人。一个晚上,如是者多次。到了天宝十年即公元七五一年,钱起参加省试,写“湘灵鼓瑟”时正愁于没有精彩诗句做结,忽想起当年在院内所闻诗句,于是结之。于是,此诗受到了各方各面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谓有神助”,于是高中。
我明白这是在夸老钱。夸他那最后一句是神来之笔,妙手天成!说心里话,我是绝不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但是我却绝对相信:必定有那么一个夜晚,诗人钱起钱仲文,面对着高山大川,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当然,钱起不是第一个面对着高山大川浮想联翩的人。依文字记载,第一个,自然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面对天地日月,高山大河,伏羲老祖“一画开天”(陆游《读易》语)画出八卦之“乾”卦后,观山在水上之象得一“蒙”卦。其《象辞》说:“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上卦为“艮”,象征山;下卦为“坎”,象征泉。山下有泉,泉水喷涌而出,这是“蒙”卦的卦象,也是“江上数峰青”的实景。“蒙”卦的《象辞》启示后世:想要成为“君子”的人,面对这样的境界,就要向水学习、向山学习,切实做到用果敢坚毅的行动来培养自身的品德。
当然,钱起也不是最著名的面对着高山大川浮想联翩的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孔丘孔仲尼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他“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回答子贡的提问时说:“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他“观”了这“大水”之后,思接千载、一声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现在,让我们再一次翻开《易经》。这有着“群经之冠”美誉的中华文化的瑰宝,让我们在文化的源头身临其境地体会“江上数峰青”:“蒙”卦之象,上“艮”下“坎”。“艮”为山,为挺拔,为坚固,为“止”。“止”在哪里?“四书之首”《大学》开篇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让每一个人都能品德高尚,把言行都“止”于最真最善最美之境地。“坎”为水,为险,为陷,为困难重重。怎样脱险?“坎”卦卦辞说:“有孚,维心亨,行有尚”。真诚,不忘初心,奔流不止、坚强刚毅的行为必然被人们所崇尚。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身处大家都不愿意待的困难之地,修持自己,与人为善,又何险之有呢?
在那个看山看水的夜晚,钱起一个人站在那里,不!他不是一个人,他是和千千万万个古往今来、血脉里共同流淌着中华文化基因的人们,一起,站在那里。他们面对江水和时间,他们面对青峰和空间,辨析物质与精神,品味流逝与永恒,他们知道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时间都和江水一样会成为过去,但是,必定会有名字会有品格会有语言会有行动会有精神会有坚持如日月之明光照千秋!这些名字这些品格这些语言这些行动这些精神这些坚持永远如青峰之屹立,突显于天地之间,突显于历史的长河之上。
也许,作为一个感叹着“曲终人不见”的人,是会有些孤独吧?可是,“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呵,热闹总是当下的,且短暂,甚或近于虚无。而清寂却平常,也恒久!所以,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固然可以理解为凄凉沉痛,可若是把这场景当做干脆利落的万物生发之初,不是也透着在一张白纸上好做新画的兴奋和欣然吗?
这种兴奋和欣然,不仅仅成就了中华文化“生命的学问”,也在全世界都得到了响应,产生了共鸣,或者说是其理一然、殊途同归。三百多年以前,那位以“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广为世人所知的英国哲学家、经验主义哲学奠基人培根也曾转述过一位伊斯兰教先知、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的故事:山不过来,我过去。在这故事的背后,我们同样可以如此联想:山,在江水之上,不就是在历史的长河之上吗?山不过来,山,希望我们都像他一样,信念坚定,毅然、决然,凸显着真切的美好,承续着真理的火焰!
想到这个故事,也再一次帮助我们来印证对于下面这段话的理解和体认:“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生活的考生、时间的考生。我们当然可以像钱起一样,记录下江水,记录下青峰,但是我们也可以,像古圣先贤一样、更是像自己一样,成为那浩浩的江水之中,每一座,挺立的青峰。而现在,我首先要选择一个夜晚,在江边,看天地悠悠、山川竞秀,看泱泱华夏的人文化成、沧海横流……
话说在上古的时候,皇帝,不是一个人人都愿意干的活儿。比如说许由吧,据传他是尧舜时代的贤人,一位高尚清节之士。相传尧帝要把君位让给他,他坚辞不受,逃到了箕山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后来,尧帝又派人找到他,请他出山做九州的长官,他气得跑到颍水边上洗耳朵,说是这些世俗浊言把自己的耳朵都污染脏了。
这个人!气性,可是真大呵。
他,能够洗干净他的脏耳朵吗?答案很清楚:他当然洗不干净!
深究起来,任何人的耳朵脏还是不脏,应该都与别人说的话没关系。但是,如果一个人的心比较脏,自然,他的眼、耳、鼻、舌、身、意,恐怕,就都是脏的了。按照许由的逻辑,当皇帝就是满足自己的一已之私或者是贪慕富贵!这等肮脏事,他坚决不为!
可是,如果当皇帝是为了给老百姓服务呢?这事,脏?还是不脏?这样看来,事情或者言语的“脏”或者“不脏”,全在于许由自己的心里“脏”或“不脏”了。再往深了说,如果许由的那两只脏耳朵真能用河水洗干净,那么,“亚圣”孟子算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孟子对自己的学生说:每五百年就会有一位圣贤君主出现,他的身边必定还有名望很高的辅佐者。从周武王以来,到现在已经七百多年了。从年数来分析,已经超过了五百年;就时势来考察,也应该正是时候了。大概老天不想使天下太平了吧,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当今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呢?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这句话,不就是理直气壮地索要“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嘛!可是,这话由孟子说出来,非但不脏,而且干净得很。而且,让人听着就远比装腔作势去洗耳朵的虚伪行径让人高兴让人振奋让人热血沸腾让人可以为之“浮一大白”……其实,上古的那些贤君明主们,人家也洗脸、洗澡,当然也洗耳朵,但是人家洗的就是自己,自己身上的尘垢跟别人的说话做事可是真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仅如此,人家洗得还不只是自己的身体,人家,也同时来洗自己的心灵!商代的开国皇帝成汤有个青铜做的澡盆,上刻九个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思是:如果在一天之间就能够焕然一新,那就可以做到天天都能够焕然一新,这样的话,自然天长地久永远除旧迎新!
这所谓“汤之盘铭”,既是刻在澡盆上的话,其中的“新”字,自然包括了肉体之“新”。不过,我相信,成汤皇帝刻上这段话的动机,重点在于警示自己更要有精神之“新”。我还相信,这个警示,对于成汤而言,必定还包含这样的意思: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让自己的国家日新月异地发展,必须要让自己的百姓每天都向着生活富足道德高尚的新目标无限接近。
后世儒者,深受鼓舞,他们在《大学》里面开宗明义地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亲”字,其实是“新”字,所以:大学的宗旨在于让光明正大的品德更加彰显,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如何求“新”?两个字,修德。
孔圣人怕大家听不明白,专门解释给学生们听:“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君王或者高官们呵,你们的品德好比是风,一般人的品德好比是草,风吹到草上,草就必定跟着倒。“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马克思语)所以,你们自己,一定先要修德啊!
孔子他老人家用心良苦,言语恳切,至于有多少人能听得明白做得到,那是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是,至少,在他所向往的时代里,“总有一种感动,让人泪流满面”——话说周代的开国皇帝周武王,也有个青铜做的脸盆,上刻二十四个字:“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意思是:与其淹没于小人中,不如淹没于深深的潭水之中。淹没于潭水之中还可以游出来,淹没于小人之中就不可救治了。这文字,也真是让人看了既欢欣鼓舞、又百感交集啊!
从澡盆到脸盆,或者还可以总结出另外一个意思:那就是,真理,总在日用平常中。换言之,真理的样子,一定是平凡的、朴素的,真理,就是生活本身。比如,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比如,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比如,禅者说:扬眉瞬目、穿衣吃饭、担水劈柴,无不是禅。
也比如,商代的开国之君成汤皇帝说:澡盆。
其实,澡盆之有深意,不仅仅只是中国现象,而且也是世界现象。当年,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在批判另一位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体系时,把其体系中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也一起抛弃。为此,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恩格斯批判了费尔巴哈对待黑格尔哲学的错误态度,并指出:“必须从它原来的意义上‘扬弃’它,就是说,要批判地消灭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获得的新内容。”接着,他用了一个生动形象、广为人知的比喻来说明这个观点:“不能在倒洗澡水时,把澡盆里的婴儿一起倒掉。”
又,按清代沈德潜在其所著《古诗源》中对于成汤皇帝那只青铜澡盆上铭文的注释所说:“诸铭中,有切者,有不必切者,无非借器自儆,若句句黏著,便类后人咏物。”看来,这澡盆上的铭文如果写得好,就是一首咏物诗呵!于是,真理,其实也是诗歌;于是,“善”和“美”,其实也就是“真”。
这样想着,我就感到,这皇帝的澡盆,果然是意义重大呢。可是一不小心,我又想的多了一点。从皇帝洗澡,忽又想到了丹麦作家安徒生《皇帝的新装》。假如在丹麦,确有那么一个皇帝,有那么一群大臣,有那么两个别有用心的骗子,突然穿越到中国来,又会有多少老实纯朴的百姓,真的会相信他们不仅已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且,还穿着那么一件无比华丽神奇的衣裳呢?
好在,我们从小就饱读诗书,对于圣人之言早已内化于心、外化于形:我们“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我们“澡雪精神”,我们“游必有方”,我们把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这样,我们就必有一种精神一种智慧一种能力,心游万仞,同时,又脚踏实地。因为,我们相信: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皇帝。所以,我们,都要为自己准备一只:自己的澡盆。
明成化十九年某月某日,一个12岁的孩子问他的家庭教师:“先生,我们读书人第一等重要的事儿,究竟是什么?”这是公元1483年的北京,其情其景,约等于现代一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很认真地和老师讨论教育的目的甚或是人生的终极目标问题。老师定睛看了看这孩子,心情有点复杂:一来,人家的老爸是当世金榜题名的状元公,人所敬仰;二来,这孩子好学善问,自己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但是毕竟,自己,总是因为科考成绩不能尽如人意,才只好在此充任西席聊以度日,正心中不甘得很呢!眼下,这孩子偏偏提出了这样一个类似于“揭伤疤”的问题,可不是让人尴尬之极吗?他定了定神,又清了清嗓子,说:“那,当然是考取功名做大官啦!”小学生摇摇头,说:“考取功名,恐怕不是第一等的大事。”老师一听这话,有点着急,也有点反感,就问他:“那你说,什么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这孩子答:“我觉得应该是读书,做圣贤”。
这孩子名叫王守仁,别号阳明。他的回答干脆利落,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精神一振,也让人不由得想起在我们江苏淮安,另外一位12岁的孩子:那一年,他的校长问大家,“请问诸生为什么而读书?”这孩子回答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孩子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周恩来。
所谓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人”王阳明长到16岁(一说21岁)上,又做了一件奇事:在自家的院子里看了七天七夜的竹子,说是要“格物致知”。当然,他家的竹子和他家的老师一样,最终,并没能给他一个令其信服的答案。
王阳明“格”竹子,照现代人看来,也许更接近于行为艺术。但对他自己而言,那是探求真理,那是追寻意义,那是努力超越形而下之“器”以达于形而上之“道”。至于,他选的为什么是竹子?我觉得,这,或许是个问题。
在中国文化中,竹子声名卓著。它质朴、素洁,敢爱敢恨,怀抱三尺月光,也根系万丈红尘。无论在山间水畔、屋后房前,竹子们都挺拔、俊秀,长成一种象征、一种精神:通常,它可以代表正直清高、谦虚谨慎、坚韧不屈、无私奉献、高风亮节……等等优秀品质。但是,竹子一旦被砍伐之后,既可以做成抒情的竹笛、清亮的洞箫,也可以做成明枪暗箭,甚或是陷阱里的尖刀。所以,像竹子这样“文武兼备”、爱憎分明的植物,理当,对于以“做圣贤”为人生目标的“天才少年”王阳明有所启示。
东汉时,赵晔的《吴越春秋》记载了一首《弹歌》,相传是黄帝时代的民间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这首歌,说的就是砍了竹子,制作弹弓,再把弹弓装上石块射击鸟兽。有专家说这是中国最早的诗歌,而且,此诗雄辩地证明了艺术源于生活,诗歌出于劳动。当年,鲁迅先生举例说的“吭育吭育派”诗歌,从对书写对象的推理逻辑上看,大略,也是受了这《弹歌》中竹子的启示。
我的16岁是1984年,那时没有想过要“格”竹子,却听过程琳演唱过一首与竹子有关的歌《熊猫咪咪》。歌里面唱,“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这才知道:竹子也是开花的!而且,竹子开花,就预示着大片的竹林会枯死,于是,散居于山林之中的国宝大熊猫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亡。在那样的年龄,我们对于死亡的感受并不强烈,对于美丽的认识倒是朦朦胧胧的似乎是很有心得,于是,在喜欢程琳和她所演唱的歌曲的同时,对熊猫的亲近感也得到了进一步地强化。
从《弹歌》,到《熊猫咪咪》,竹子的声音随物赋形、“为事而作”。但是,那都并不是竹子自己发出的声音。多年以前,我以为,竹子的声音应当是这样的:
从一片汪洋的竹海中急流勇退/退到比天空更远/静夜里 一泓箫声清亮/倒映出远行者/苍老了的容颜//“袒露心迹的方式有多少种?”/一根竹子自言自语/它洞开虚空 洞开时间的喘息/让风 自由地出入//把大山与大水连接起来的沉默/截取了清秀与坚持的/一个片断。截取了一场春雨/满地的青草野花/张开倾听的耳朵……(拙作《箫》选段)
又或者,竹子的声音应当是这样的: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从萧萧竹叶之声,想到老百姓的痛苦呻吟,这是诗人公务员郑板桥用自己的心中之竹成就了眼前之竹,也是公务员诗人郑板桥用肉体的自己成就了精神的自己。这声音里,有自省,有责任,有中华民族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
竹子的声音,还应当是这样的:“毒刑拷打那是太小的考验……竹签是竹做的,但共产党员的意志是钢铁!”这是著名的革命烈士,共产党员江姐狱中书信摘句。江姐,名江竹筠,四川人,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与彭咏梧结婚,婚后负责中共重庆市委地下刊物《挺进报》的组织发行工作。1948年,彭咏梧在中共川东临时委员会委员兼下川东地委副书记任上牺牲,江竹筠接任其工作,继续领导当地的革命斗争。1948年6月14日,江竹筠在万县被捕,受尽严刑拷打,始终英勇不屈,1949年11月14日被敌人杀害并毁尸灭迹。江姐的名字中有“竹”、有“筠”,“筠”的本义是竹子的青皮——这里的“青”字,也即“留取丹心照汗青”之“青”。
“未出土时已有节,到凌云处尚虚心”,说气节、说虚心,自必提到竹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说顽强、说坚持,自必提到竹子;“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说兼济天下、说独善其身,自必提到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说衣食住行,说居家过日子,自必提到竹子……众说纷纭,而竹子无语。竹子的声音,在观者的眼中、和感悟者的心中。
说到这里,明显,就对比出禅门中人不管不顾的刚劲和峻烈了:有道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则翠竹、黄花本也不是翠竹、黄花,它们和“道”一体,和这个“悟道”的人一体,它们以自己的真实来承载和体现着这个世界的虚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有副关于竹子的对联说:“居中有竹春常在,山静无人水自流”。我想像着贬居于黄州的苏东坡,或者曾手书了这副对联,把它挂在自己的破墙之上,或者常常,还会得意洋洋地自我欣赏一下呢。这时,我,也就有点得意洋洋的感觉了——或许,我懂了苏轼,也懂了竹子。其实所谓竹子的声音,那也并不是要考验一个人的耳力、视力或想象力,那不过是强调人要“正心诚意”:好比苏轼因了自己的赤子情怀,就“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那时,自可将身形一闪,也变作竹林里的一阵微风了。
按《说文解字》所说:“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巫”这个字,在甲骨文里,象古代女巫所用的道具。在小篆里,则是象女巫两袖舞动的样子。它的本义就是在上古时代,能够以舞降神的人。也有人从会意的角度解释说:“巫”,从“工”从“人”,“工”的上下两横分别代表天和地,中间的“丨”,表示能上通天意,下达地旨;加上“人”,就是通达天地,中合人意的意思。总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巫”,从事着一种极端高、大、上的职业,是贵族中的智者,或者,他直接就是有智慧的王,有智慧的领袖。比如:那个著名的治水英雄大禹,就是一位大“巫”。据说,他因为辛劳治水,长年行走于又湿又滑的泥泞中,走起路来迈不开脚,只能以小碎步的形式行进。久而久之,大禹的这种步伐就被时人称为“禹步”,成为后世的道士们作法时的一种仪式感很强的步伐,也成为巫觋求神的舞步。秦汉以前,各朝统治者都以“巫”者的言教作为官方的教化,时以帝王为“巫”师。但是后来,这种言教配上了五行阴阳之说,又渗进了佛教、道教和民间信仰的成份,并逐步走向民间,使跳神、祈雨、祛灾、治病、看相、算命、请神、走冥、招魂、灵姑等形式和功能都应运而生,“巫”者,终于离开了高贵巍峨的庙堂,成为了为社会主流价值体系所轻贱的底层江湖人物。
好了,下面,即将有一位“巫”者闪亮登场了!时间:是距今一千余年前的北宋;地点:是在今天山东的邹平一个小村镇;人物:除了那位居中的算命先生,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围观者。不过,真正交钱算命的顾客,并没几个。这先生心中气恼,表面上,偏又不便发作,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多嘴的看客们闲话。突然,有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大人的腿缝之间挤了进来,径直请教先生:先生先生,您看看我,长大之后能不能做宰相?先生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儿,刚好为自己的愤懑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斩钉截铁地说:不能!在众人的哄笑之中,那小屁孩儿显然非常失望,但却并不气馁。又说:先生先生,那,您再看看我,长大之后能不能做医生?背过韩愈《师说》的人一定都记得这段话:“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大意为:巫者、医者和乐师,以及那些做各种工匠的人,是君子们所不屑一提的,但是现在,那所谓君子们的见识竟反而赶不上这些人,真是令人奇怪啊!孩子这一问,让算命先生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愤懑,他反问这孩子说:“刚才,你小子还想着要当位极人臣的富贵宰相,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要当地位轻贱的贫寒医生了呢?”小屁孩儿回答说:“俺娘告诉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这两件事,最能造福百姓。既然当不了好宰相,我就想当一名好医生。”算命先生听了之后,大为感慨,不由摸了摸这孩子的头说:“孩子啊,你有这份心,就是当不了良相,也能成为名将!”
俗话说“高手在民间”,确实是“然哉然哉”,诚不我欺也。这位“巫”者“铁口直断”,果然把那孩子的命运断得极准!“书中暗表”,故事里的小屁孩儿长大之后,自己给自己改名为:范仲淹。
范仲淹,籍贯为苏州吴县,却生于徐州。其两岁丧父,随母亲谢氏改嫁山东淄州长山朱文翰,遂取名朱说。直长到23岁了,才知道自己是姑苏范氏之子。因为不愿让母亲伤心和为难,他并没有立即提出恢复范姓之事。29岁那年,遵母命正式复姓、更名。57岁上,他写下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中国文学史将永远记住北宋庆历六年、即公元1046年的那一天:因为庆历新政失败被贬,由中央下放到地方担任邓州市长的范仲淹,面对着好友滕子京关于请其为新修缮的岳阳楼作“记”的书信,面对随信所附的《洞庭晚秋图》,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一会儿,他的眼前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一会儿,他的眼前是“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一会儿,他的眼前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话说,那啥,时移事异,对景生情,究竟应该“感极而悲者矣”?还是应该“其喜洋洋者矣”?范市长这两个问题,问得很老实、很真实、也很务实。
这种问题,有点类似于列子编的那个“两小儿辩日”的故事:说是一个孩子讲,太阳刚升起时看起来大,到了中午时看起来小,按照近大远小的道理所说,太阳应该是早上的时候距离人近。但是另一个小孩儿又讲,太阳刚出来时天气凉爽,到了中午的时候特别热,按照热源靠近时就感觉热、离远时就感觉凉的道理所说,太阳当然是中午的时候距离人更近。结果,据列子说,这问题连孔子孔圣人都被难倒了。
按我的想法来说,列子的“两小儿辩日”与范市长的“洞庭湖悲喜之问”,其相似之处在于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从自己一时一地的个人感受出发,来做出判断。这样的话,天底下又哪有个什么“普世价值”,或者“永恒的真理”呢?要说这“两小儿”,他们,可能是真正地不明白;但是范市长,却绝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的心中,早有答案: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说得多好啊!在邓州的花洲书院,当此正在奋笔疾书《岳阳楼记》的范市长写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时,那必定是百花齐放,龙凤呈祥,天下归仁,世界大同!本来,邓州作为中原天府、丹水明珠,其历史悠久,人文底蕴深厚。比如,邓州是全球华裔“邓姓”发源地;比如,邓州是医圣张仲景故里;比如,邓州享有“中国第一雷锋城”荣誉称号;比如,邓州还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习仲勋祖居地(1958年6月15日,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习仲勋同志随周恩来总理到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在休息时他向总理等人介绍说:“我的祖籍在河南邓县,那时祖父只有二亩半地,日子过得很苦,加之天灾、匪祸不断,全家逃到了陕西富平。”)……但是,千年以前邓州市长范仲淹先生在花洲书院说的这两句话,无疑是最鼓舞人心、也最具影响力的“邓州好声音”!
作为中国古代优秀读书人的代表,范仲淹更是一个“知行合一”的典范——他从来都不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据朱熹《三朝名臣录》记载:仲淹领延安,养兵畜锐,夏人闻之,相戒曰:“今小范老子腹中自有兵甲,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说:“予在南郑,见西邮俗谓父为老子,虽年十七八,有子亦称老子。乃悟西人所谓大范老子、小范老子,盖尊之以为父也。”范仲淹治军,胸中自有百万雄兵,且军纪严明、战斗力倍增,西夏人相互提醒说:这位“范爷”惹不起!老百姓们,还编出歌来唱:“军中有一范,西军闻之应破胆”。又据记载,范仲淹主政苏州,曾在南园买了一块地,准备卜筑安家。一位风水先生看了之后说: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呀!谁家在此建家族学堂,必定会出文曲星,代代高中,辈辈富贵。范仲淹听了之后,说:那,太好了!就用这块地给公家建一个苏州府学吧,让吴中子弟都来受教育,大家都富贵。后来,吴中“登科者逾百数,多致显”。再后来,当年的府学,就成为了现在的吴中学子们心向往之的苏州市第一所国家示范级高中、“中国百强中学”——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
有学者考证:范仲淹终其一生,都没有去过岳阳楼。但是,他在自己的官场生涯向下走的那个阶段,为自己、也为后人,造了这座岳阳楼。他自己,先登此楼,作了个示范。然后,他也想看看:看看后世的公务员们,有多少人,能登上这楼去?
我们小时候写作文,会遇到各种“系列”的题目。比如,“我的……”系列: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爷爷,我的奶奶,等等;比如,“跟……学……”系列:跟爸爸学骑车,跟妈妈学洗衣服,跟爷爷学种地,跟奶奶学扭秧歌,等等;也比如,“难忘”系列:难忘的小伙伴,难忘的星期天,难忘的一顿饭,等等,还比如——好了,终于说到正题了,还比如:“难忘的春游”。
我还记得,对于类似于“难忘”系列这样的作文题,同学们都往往会写得装腔作势、言过其实。事实上,作为成年人的老师给孩子们列出这样的作文题,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本就有些盼着学生们早日成为那种装腔作势、言过其实的“成人”呢?当然,单就“难忘的春游”这个题目来看,基本上还是客观的、是实事求是的。因为,春游,是大事!从十几天以前老师宣布这件大事开始,这十几天里的自己的各种盼望、家人的各种准备,到春游过程中同学们的各种简单的好玩和外面的世界各种复杂的有趣,那真是桩桩件件,委实难忘!
实际上,春游这样一件大事,对于小时候的我们来说是如此,对于古代的成人们来说,更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一,春游是一种政府行为。《史记·秦始皇本纪》有“皇帝春游,览省远方”之句;张衡在《东京赋》里说:“既春游以发生,启诸蛰於潜户”。三国时期吴国名臣、学者薛综注解:“春游,谓仲春巡行岱岳”。狭义的春游就是指皇帝在春天巡行,而且,要举行大典,朝拜泰山。第二,春游作为一种个人行为时,是解决青年男女终身大事的有效措施。《诗经·郑风》之“溱洧”篇,就写了少男少女借古之“上巳节”春游踏青活动相爱之事: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水河呵洧水河,水波漾漾花儿朵朵。少男少女,相约踏青,大家在春游的过程之中,互相了解,互动戏谑,互赠礼物直至互定终身。然后,这民间的“王子和公主终于在一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种抛开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恋方式,在现代汉语中还没有“自由恋爱”这样的词汇时,曾有一个专属名词,叫作“私情”——现在看来好像有点不好听,其实,“私”的本义是“禾”,是“庄稼”,假借为“自己的”、“私人的”意思。“私情”者,“像粮食一样重要的自己的情意”,这样的私情,多美好呵!直到上个世纪初,我们江苏的民间情歌中还多有对于这种“私情”的描绘与颂扬:“结识私情恩对恩,做个兜肚送郎君。上头两条勾郎颈,下头两条抱郎腰。”又勾又抱,情重恩深!再有,“山歌越唱越好听,诗书越读越聪明;整瓮头大酒越陈越好吃,私情路越走越恩情。”有诗有酒,有声有色,唱来唱去,唱的依旧是:“私情”出恩爱!
上,可以定乾坤;下,可以谐鸾凤。大哉春游!岂不难忘乎?
作为一种传统民俗,春游由“祓禊”(一种水滨举行祓除不祥的祭礼习俗)演变而成,古时一般在上巳节、清明节期间举行。魏晋时,定于农历三月三日。著名的《兰亭集序》即是记载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国家公务人员,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会上各人做诗,王羲之为他们的诗写的序文手稿。而诗人杜甫名诗《丽人行》首句:“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则是对唐代长安地区春游盛景的描绘。到了宋代,以春游为题材的诗人、诗作更多:如北宋王令《春游》句“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对景伤春,沉郁其中;如南宋刘过《春游》句“趁取春光未狼藉,不嫌日日到花间”,“气吞胡虏”的诗人豪兴,在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算计里,只能换作强打精神,看花醉酒……至于同为南宋诗人的陆游陆放翁,一生之中更是以《春游》为题作诗十余首。这里面,有“方舟冲破湖波绿,联骑蹋残花径红。七十年间人换尽,放翁依旧醉春风”的自得,有“熟食从来少天色,东吴况是足春寒。城南藉草可痛饮,安得酒肠如海宽?”的自许,但是,让人更加难忘的,还是“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的自责!现在想来,与其说,是当年见证了陆放翁与表妹爱情的沈园里那半数的鲜花,在那个春天与放翁重逢;不如说,是青年时期的陆游,在那个春天与多年以后的自己重逢。彼时彼地,春花,又是何物?春游者,又是何人?
当然,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春游发生在距今两千五百多年以前的春秋时期。那一天,孔子下课了,和自己的四个学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在一起坐着闲谈。孔老师说:各位同学总说是别人不了解你们的才能,如果有人懂你,你,将会如何做呢?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位,分别从军事、行政、外交几个方面阐述了自己的为政理想,同时,也通过自己的言行展示了各自的率直鲁莽、或谦逊礼让。最后,那个似听不听、似坐没坐,懒洋洋弹琴的学生曾晳把琴推到了一边向老师报告说:报告孔老师,我的想法和同学们略有不同呢。孔老师非常注重个性教育,说:好啊,但说不妨!小曾同学就讲:在天气和暖的暮春时节,我要穿上春天的衣服,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少年,一起到沂水里游泳,再到舞雩台上吹吹风,最后,唱着歌回家。孔老师听完了小曾同学的春游计划之后,长叹了一声,说:我呀,我赞同曾晳同学的想法呀!(此处孔灏注曰:孔子他老人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后来,他亲自带着一群学生周游列国,在许多国家的大河中游泳,到许多国家的高台上吹风,“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按后天八卦的方位和类象所说,震卦,位在正东;指春分时节(即阴历春季三四月之交),或指每月初三(阴历),或指上午五至七时;意为新生、迅疾、奋进、兴起、刚健……等等。所以,可以把春游理解为一次生命的重启,一次精神的觉醒,一次自我的呈现,一次人与世界的相互转换,一次返回,一次出发,一次水流千里归大海的追本溯源,一次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高歌猛进,或者,就是那么一次:在匆匆的行走中突然停下脚步,看看天气,换身春衣,带上孩子,游泳去,唱歌去!这样的一游一唱,当能渡过自己,也渡过时光。
上个世纪初,李叔同在浙江一师任教时,以五线谱发表了一首三声部的合唱曲《春游》,这是中国近代音乐运用西洋作曲方法写成的第一部合唱作品。1993年,被评为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歌词是:“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在这首歌里,诗人李叔同写了时间,写了空间,写了花,写了人,写了飞鸟,写了夕阳,也写了春天的色彩后面,人世的风景和心境。虽然没有那一首“长亭外、古道边”著名,却另有一种深刻,另有一种情韵。后来,诗人李叔同出家了,法号弘一。僧人弘一法师去世前写过一首临终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偈颂没名字,如果让他起个名字,或者,也会叫作《春游》吧?
若是有人来问为什么?我猜,要是请孔子作答,他老人家必定不说别的,只说:换身春衣,带上孩子,游泳去,唱歌去!
孔门高弟之中,温良恭俭让者居多。性情鲁莽、刚直好勇如子路一样的学生,真不多见。司马迁说,当初子路第一次见孔子时,“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以一种非常轻慢的态度来羞侮孔子,充分地展示了自己无知无畏的“浑不吝”。这样的形象,无论放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度,都至少是个疑似的“问题青年”啊!好在,孔圣人循循善诱,博之以文,约之以礼,以短短的几句话和一个精彩的妙喻,即点拨地子路浪子回头,最终使他穿着儒服,带着礼品,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拜到了孔子的门墙之下。
太史公著文,擅用闲笔。但是,上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关于子路所用的文字,却完全是开门见山,秉笔直书。为什么?因为中国古人对于“冠”之一事的高度重视,其来久也!《礼记》曰:“冠者,礼之始也。”戴什么样的帽子?什么时候戴?以什么样的程序戴?都有礼制上的规定。冠礼,既是古代中国男性的成人礼,也是华夏礼仪文化的起点。所以《说文解字》明确指出:“冠有法制,故从寸”。戴帽子有礼法、有制度,这礼法、制度都在尺寸之间体现出来。所以,司马迁写子路的“冠雄鸡”,亦如吕布吕奉先当日之“辕门射戟”,可称“弓开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画戟小枝”!
我辈生于六十年代之人,绝大多数已经年过半百,对于“帽子”的记忆,与古代冠礼之庄严不仅截然不同,而且常有心理阴影。“戴帽子”之为行动,是指强加给人罪名;“戴帽子”之为区分,是指被归结于某类犯罪、犯猎误的人群。如,“资产阶级当权派帽子”、“右派帽子”、“反革命帽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帽子”,等等。那都是让人闻其名深以为惧,见其人避之犹恐不及的。这种“帽子”,也有其“礼制”:它是纸糊的、又高又尖的,也是丑陋的、肮脏的,通常,它和铁丝挂着的牌子在一起,和“喷气式”在一起,和高音喇叭、口号、辱骂、殴打、反人性的快感,等等,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帽子,本来是一种礼仪的符号、文明的象征。
清代学者俞樾《一笑》中,也讲过一个关于帽子的故事:有一个外派到地方任职的京官,向自己的老师老领导告别。老领导说:基层的干部不好当,你可千万小心才是。那人说:您老放心,我已经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碰到人就送一顶给他,别人,应该也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吧。老领导很生气,说:我们熟读圣贤之书,终于“学而优则仕”,所为何来?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应以忠直之道来对待别人,你,又何必这样做呢?那人说:可是老领导啊,放眼普天之下,像您这样不喜欢戴高帽子的有德之人,又能有几个呢?老领导听了之后,叹口气,又点点头,说:唉,你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那人出来后,告诉别人说:我准备的一百顶高帽,现在只剩下九十九顶了。
这故事可以说好笑,但是,我感觉它更加接近于“好玩”。因为,它把人性的光辉、人性的弱点,同时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有温、,有质感、有体谅、有释然。试问,谁,在这一生之中,没重复过那位老师老领导那样的经历呢?何况,那位老师老领导对于自己学生那句话的认可,为什么不是一个成功者一个有德之人作为勇者的一种自我担当,而一定是一个失败者虚妄而不自知的一种自我肯定呢?
按《史记》、《续汉书·舆服志下》所载,时为秦代基层干部的汉高祖刘邦在其“亭长”任上,就常常让自己分管的干部前往当时经济和手工业比较发达的薛县去,请那里的人用非常廉价的竹子为自己做一种高帽子,自已命名为“刘氏冠”。据考证,这“刘氏冠”倒并非刘邦的发明,而是他根据战国之际楚国的贵族子弟、或有相当官衔的人等所戴的冠帽形制,让工匠来制作完成。这刘邦同志,大概也是有史以来自己为自己戴高帽子的第一人了!但是,这位高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后,依旧乐戴此冠而不疲,如此这般对于旧“物”的深情,可称“满满都是正能量”,把所谓的“苟富贵、无相忘”,表现得生动形象,跃然纸上。后来,刘邦死,此“刘氏冠”还被确定为汉代祭祀大典上通用的冠服。
不过,刘邦对于自己的“刘氏冠”,虽然是深情有加,但是他的爱憎取舍却还是不够通脱。比如,这家伙对于别人头戴儒冠就极为反感,时有故意往儒生的帽子里撒尿的恶作剧。如果从心理上分析,老刘的崇尚“刘氏冠”,和“尿溺以辱”儒生冠,这两者其实是一件事:都只不过是像子路一样,故意戴了只“雄鸡”冠而已。
从戴帽子看“通脱”,当然还是要看苏轼。这位把越来越偏远的贬斥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当作“平生功业”的宋代高级公务员,这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人,这位“溪声尽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的禅者,这位“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吃“东坡肉”吃到万事皆休的吃货,在海南儋州,甚至就地取材利用椰子壳制成了一种“椰子冠”,并赋《椰子冠》诗一首:“天教日饮俗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我呀,就戴着这样的一顶帽子,也时髦得很呢!此椰子冠,人皆谓之“东坡冠”。
再回到开头关于子路的话题上。且说孔子自从有了这样一位学生之后,自己曾深有体会地总结道:“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自从我有了子路这个学生,那是再也听不到别人恶言恶语的话啦。当然,这话,应当只是客观的叙述一种事实,却未必纯是表扬子路。这种情况,完全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但是子路在孔子的教导之下,确是“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更加忠诚、勇敢、知礼、守义了。公元前480年,子路所任职的卫国发生内乱,当时的他还在外公干。听到这事后,立刻赶回都城。在城门口,正巧遇到了他的师弟子羔出城逃难。子羔对大师兄说:国君已经逃走了,城门也已经关闭了,咱们哥儿俩都三十六计走为上吧,何必因为别人的事情为自己平添祸殃呢?子路听后,说了八个字:“食其食者,不避其难”!这八个字,斩钉截铁,通俗易懂:食人俸禄,怎么能逃避责任?即使是灾难,也决不回避!结果,子路在城中遭到了叛乱分子的围攻。战斗过程中,他的帽缨被斩断,于是,他留下了他的一生中最后一句话:“君子死而冠不免。”君子死就死了,帽子,可不能掉下来。结果,他在为自己系好帽缨的同时,死于乱刀之下——不知道,他临死之前,在为自己系好帽缨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多年以前的自己,当时的那个轻狂少年,“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的嚣张样子?
从某种角度说,子路这人,或者可以批评他看不开吧?好像仅仅是为了,一节帽缨而已嘛!对于丢掉性命而言,就算是整个帽子都丢了,又能如何?或者,这真是一种偏执、一种局限吧?但是,但是在子路的心里,如果他把帽子问题上升到文化、上升到理想、上升到信仰这样的高度,为了这些,他,就算是拼了性命,你说:他,会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