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与痴(外二篇)

2018-11-13 11:28马一文
连云港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高架军训汪曾祺

马一文

“不过现在谁还读书?”翻了翻眼睛,她又不知所措似地将头发抚至耳后,干笑了两声。

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远处飘来阵阵浓重的音乐,故笑声更响亮了。她也随着畅快地笑着,笑出了泪,自嘲的悲凉兀自泛进了快活的空气中。

这话太突兀,也太直率了。

语文课上,我们读到汪曾祺的小说,身为老师的她便极陶醉地、用汪氏的散漫的语调给我们说故事,说《受戒》、说《大淖记事》,她记性极好,随性漫淡的水乡难以描摹,她却得其精髓,自有一套说辞;情节如是,而至优美词句,她又能原原本本地背出。听者无不聚精会神。

“汪曾祺的文章充满人间烟火气息,浑朴自然,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体现了他所认为的文化价值,也是汪曾祺的可贵之处……”

倏地,她顿了顿。时兴的流行音乐与某一位同学的哼唱趁势钻入狭窄的教室,恬淡的水乡蓦地消失不见,继而迸出几滴零星的笑声。

细眉睖睖地挑着,跳动在她饱经岁月摧残却依然明净的额上,一双明眸投射出百味陈杂。

她为我们印了一本作文集,末了不起眼的角落也附了她的几篇文章,多是她年轻时做成的。其中一篇名目为“文学是精神文明的灯塔”,文笔矫健凌厉,纵观中国文化界大势,洋溢出恣意的才情,简直令人嫉妒。

“那时候真好”。

那时,她正是书生意气,叫嚣着要徜徉在未名湖的怀抱中,何曾料到庸常的如今。

那时,悠扬的诗情在每个人心中萌芽、生长,长成了一片绚烂的春天。

她很少说起过去,有一天什么事撩起了她的感情,她竟大谈起了往事。我可以想象那些画面,想象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在艰难岁月中发亮的眼睛,想象嶙峋的双手在书摊中快速而熟练地翻找出最新的文艺刊物,想象一篇一篇深黑浅黑的沉淀,想象一片一片失落又拾起,拾起又失落的梦。

“往事已矣,何必再提。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她叹了口气。文学之妙由她讲述,太酸太苦,可笑可嘲。

我知道,嘲皆缘于痴。

痴如她,常常择卷哭笑不由自己;痴如她,执意地做一个“说故事的人”,为每一个人打开一扇文学之门;痴如她,仍寄希望于我,于我们,不知好坏却愿我们不只应付于眼前的苟且。

渐渐的,我愈发痴得像她了。

从前,我的世界布满灰尘。

在这个布满灰尘的世界的边缘地带,孤独时我会恐慌孤独,热闹时我又空虚热闹。站在茫茫人海之中,我痴迷于低头看手机,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在我四周发出尖利的嘲笑声:“你只是个躯壳”。

直至遇见她,我忽而福至心灵,发现了另种痴,使人沉醉的痴。

她总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悄悄铺展开一片桃源。于是我们这些紧皱的灵魂啊,也悄悄地充盈、丰满,伸展成了自然的模样。

我愿接过她的痴心,为自己,为过去,为未来守望着明净的底色,直至嘲笑人生的况味依旧痴心不改。

坐看云起时

暴雨倾盆而至。我坐在车上,车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

周围的世界鲜艳而虚假,在空气中浮动着的是滞涩而非宁静,就如一只蝴蝶被定格在标本中,却在时间之外焦躁地扑棱着它的翅膀。

车是那蝴蝶,我也是那蝴蝶,燥热的洪流在我的头脑中四处冲撞,奔流不息。

雨,仍在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几近崩溃,转身,却见邻座的友人悠然自得。依窗呢喃,嘴角微微上扬。我暗自惊异,此人何以这般气定神闲?

似是觉察我的困惑,他回头轻笑道“雨中的都市不同寻常,日复一日的井然有序,被一片迷蒙取代,欣赏起来亦有几分别样的美。”

堵车,被他说的,竟也成了一件幽雅乐事,我也不禁笑了,真有几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况味。

面对车窗,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像,被玻璃上的薄膜反射成了深蓝色,又细细碎碎地顺着雨脚四处震荡,最后消散成一片轻烟,终于又归于雨中了。窗前有一角剥蚀了薄膜的空缺,还忠实地将外面的世界投射进来,与雨丝交错又叠合,叠合而离落,如同电影中的叠影一般,使我的心中升起了几分宁静和肃穆,几乎融为这象征式的风景中的一隅。沉默、静滞,我却知道美在流动。

是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若非暴雨,我怎能在匆匆中驻足,以心聆听雨打车窗的美丽?若非坐看云起时,我又奈何悟得万物皆有灵,美的灵性隐藏于我心。

雨势渐渐小了些,我有幸得以一窥城市的姿态。素日冷漠的城市,如今着实难以维系其尊严,既狼狈但又浮动着些许难言的兴奋,诚如刚学会说黑话的小学生,总是会兴奋又害怕地笑起来。我觉得好笑,内心亦有一阵柔软,该是美美的诗意了。

汽车又开始流动起来了,都市渐渐恢复了有序。鸣笛声响,却并不刺耳,游丝般的香甜气息已化喧嚣为生机,那香甜,大概源自雨,也源自我的心。

而我曾赏过这样的雨,恰巧也悟得此心。正如东坡松风亭下悟得此件有什么歇不得处,于是心明体净。从此以后,无论何处,总可以与诗意相视一笑。

从此变得自信

独立高架,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阳光映照在前方只有半步之遥的三脚高架上,交织出一片冷漠而刺目的光晕,又星星点点地离散,滑过几十米,普照大地。

一到这个军训基地,最显眼的就是那简洁而高耸的高架,孤独而自信,直冲青天。

我刚进新的学校,与同学们不太相熟,说话觉得无从谈起,繁琐而呆板的训练,使我疲惫不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没精打采的,也没什么人注意。

这都是很寻常的事。只是我曾获得过太多的关注,忽然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耀眼之处,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心中未免有些失落。那个高架之所以在我的眼中最显眼,或者就是因为它高耸着,孤独而自信。

其实,是我自己,失掉了自信!

休息时,我常常望向这座高架,以为这是这个灰色的地方最精彩的一景,暗自许愿能和它一起,为这次军训留下难忘的一笔。

终于,就在最后一天,有了相关的训练科目。教官说这是选做项目,因为不在考核之列,也因为有一定的危险,还有……同学们在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中,一波一波地退下,加入放弃的队伍。

我一直盯着这个高高的架子,没有在意教官的提醒。恍惚间,我没来得及选择离开,等到醒过神来,环顾四周,留下的不到十个人。我觉得每个人都露出复杂的微笑,微笑中含着轻松、骄傲、自豪,或是别的些什么。

我没有微笑,脸上也没有表情,内心很惶惑,是心中的恐惧,我不相信自己可以走上那个高高的架子,完成这个科目。

我浑身发凉,腿却发麻定在原地,我畏怯地不断质疑自己,犹豫着,彷徨着。但是,也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祟,或者就是自尊心吧。只能咬着牙上了。

又细又高的柱子在冷风中摇摆、颤抖。而我,就站在这最顶端,准备一跃而起,抓住前方的三脚架,完成这次军训的高架训练。

周围很安静。其实,站在这个高高的架子上,也听不到什么嘈杂声音,或者也有加油的呼喊,但是自己全心对付的是自己的意志。我闭上双目,调整自己的呼吸,周围也就静下来了。奇怪的是,安静下来之后,心中倒是多了些信心。

我专心地看着前方那个三脚架。

笃定地一跃,自信地伸出双手,紧握住意料之中的刺骨冰凉。刹那时光,我被包围在宇宙之间,目力所极,唯有无穷的蓝天,安详地沉静在我心中。

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笑容很浅,却很有力。或许缘于身在天际,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只要我愿意。

这是在孤独中蒸馏出的自信。

我明白了,自信可以畏怯,可以迷惘,真正深沉的自信是在没有人喝彩,没有人鼓励,没有人支持的时候,还能坚守自我。

喧嚣褪去后,我从轻佻的自信,变成了深沉的自信。

这里是我的世界。

猜你喜欢
高架军训汪曾祺
情同父女 亲如一家——汪曾祺与“藏妞”央珍
“妈,我军训完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军训的人也太惨了吧
军训
春日里的军训体验课
军训是种怎样的体验
爱逃课的汪曾祺